可曾记得爱

木蓉来到苏夫哈的时候,正是雨季。

这个靠海的异国小镇到处有着生动的景色,鸽子在屋檐下啄食苞谷,茂盛油绿的树上开着大朵大朵的白花,芳香弥漫在整个小镇的空气里。雨水冲刷着街道,那些战后重建起来的房屋全部粉刷着雪白墙壁和彩色屋顶,檐下有悠闲品茶的老人。当地的姑娘梳着又黑又长的辫子,衣服色彩鲜艳,个个肢体轻盈如鸟儿。路边一家面包店刚好有新鲜面包出炉,甜香吸引一群放学回家的孩子驻足。

想起五年前潘兆伦在信里向她描述,说这里给炮火轰炸得几乎成为平地,人们只得挖洞住在地下,排队领救济粮,全家人裹一床棉被过冬。他们记者团只得天天啃干面包,上厕所也得留意头顶飞过去的是鸟还是轰炸机。

她当时还看得哈哈大笑,转给全家人开心。谁知一个星期后就收到兆伦遇难的噩耗,一个月后才收到他从远方寄来的求婚戒指。

世事是如此难料,生死是如此无常。电视上都会演,男主角在炮火声中给心上人打去电话,诉说我爱你永远不变,很高兴能爱着你死去。观众看得热泪盈眶,在现实中他们无须付出任何痛苦代价。

司机把车停在一座普通的三层建筑前,红十字会的标志崭新注目。有穿白大褂的熟人出来欢迎她,那是医院里的张姓前辈。

老张带她去看宿舍。小小六坪,一张床,一张桌子。他指着剩余的空间诙谐道:“别看这里小,刚好可以放一张四角桌,凑一桌麻将是没问题。”

木蓉笑,解开行李安置下来。

雨一直下到傍晚都还没停。房檐漏水,木蓉找来盆子接着,滴滴答答,时间就在这清脆的声音中缓缓流逝。

惆怅旧欢如梦。

她想起少时的中学教室。南方的小城雨水充沛,每到雨季便潮湿温热,让人浑身粘腻如同糊了一层胶水。偏偏学校简陋,教室不通风,有蚊虫叮咬得浑身都痒。

那时兆伦便会悄悄把凳子挪过来,打开清凉油的盖子,细心为她擦上。

晚上下自习后,兆伦总是先送她回家,再绕一大圈回自己家。天黑路烂,回到家很晚,可即使这样,第二天还是准时出现在木家楼下。

翩翩少年,一表人才,衬衣总是洗得雪白。扶着自行车,对她说:“快点,要迟到了。”

兆伦去世后,她总是睡不好。常常半夜听到兆伦在耳边说话:出门要加衣服,少吃速食,不要熬夜……竟然句句都是叮咛。于是惊醒过来,再也睡不着。看这空荡荡的屋子,只有她一个人。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两人明明已经在幸福地计划未来,可转眼他却再也不能回到她身边。

随后一个月,她和老张随医疗小组到各医疗死角进行传染病防疫工作,一人背一个大医药箱,步行上山下田。老张告诉她,忙完这一个月,伸出手来,只有指甲还是白的。

当年兆伦也在电话里形容过该地的太阳。他说,我要是在手上搭块毛巾,伸太阳下,只需要五分钟,取下毛巾后那块皮肤就要白上三倍。好玩吧,人都给晒成了变色龙。

兆伦是那种黄连树下弹琵琶,再苦也能找到乐趣的人。同他在一起,总是有听不完的笑话,生活是那么有趣。

护士来敲门:“木医生,这有个女士出了车祸,伤到了头,你快来帮忙。”

木蓉立刻赶去。

病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当地女子,一脸血,居然还看得出长得极美。麦色皮肤,直鼻梁,大眼睛紧闭着,柔弱动人,如同开放在碧绿枝叶上的那洁白花朵。呵!连同为女子的木蓉都心动。

她检查一番,对旁边怜香惜玉的男医生们道:“别紧张,右手骨骨折,有脑震荡。不严重,我给她处理一下伤口。”

护士补充:“她有两个月身孕。”

木蓉急忙叫:“老张在哪里?他这个妇产大夫!”

所有人都围着这个女子紧张万分。人美就是这点好,容易受关注受照顾。

木蓉看那昏迷的女子,心潮澎湃。当年,当年兆伦是否也曾这样浑身是伤地躺在陌生的医院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能帮助他,任由他生命流逝?

处理完时已经入夜了。僻静的小村落,四周是一片黑暗。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木蓉取下口罩到户外透气。雨正细细地下着,氤氲水气里尽是清凉的花香。凉风过来,吹得她直发抖。

这时,好似又听到兆伦在身后说:“春夜雨最寒,却偏偏要跑出来遭罪,作为医生,反而不知道注意身体。”

木蓉苦笑道:“我这就回去。”

她已经养成和这遐想中的鬼魂对话的习惯。

对方又说:“那快过来。”

木蓉这才发现不对,的确有人在说话,不是她神魂颠倒的幻觉。那嗓音低沉轻柔,是如此熟悉,即使再过五十年她也不会听错。

她猛地转过身。露台的暗处站着一个人,隐约见高高个子,衬衫雪白,习惯性地把右手插在裤子口袋里。

她整个人绷紧,几乎是脱口而出喊道:“兆伦?”

“兆伦?我不是。”那人说。

一句话喝得木蓉清醒过来。

对方从角落里走到亮处,木蓉看清楚他的脸。那是一个东方人,五官端正,年纪和她相仿,身材修长。有几份眼熟,但明显不是兆伦。

木蓉失望地笑了笑,“你不是。”

“看清楚了?”男子微笑。

木蓉窘迫地道歉:“对不起。”

男子伸出手:“我该谢谢你。他们说我妻子和孩子都没事了。她出门买东西,才走上马路,就给摩托车撞到。我们离她就职的医院有点远,就送你这里来了。”

他取出名片,苏寒山,和木蓉一样,也是某慈善机构的员工。他们这样的支援人员在该地并不少见。

原来他就是那朵花儿的主人,还真是郎才女貌。

木蓉说:“她也是医生?”

苏君点点头:“我们夫妻都是同一慈善机构的工作人员。我在学校教书,她则为战后的人们修补残破的肢体。”

“在这里生活多久了?”

“已经快五年。”

木蓉咋舌,“我还以为一般是一年一换的。”

“妻子是当地人,我在国内也没亲人,就定居下来了。”苏寒山一笑。

木蓉忽然一阵心惊肉跳,不为其他,就为他笑起来居然像足了兆伦,左边嘴角要歪一边,眼睛弯弯。可笑容一去,整张脸又恢复往常的陌生,一点痕迹也不留。

苏寒山,苏寒山。木蓉反复念着这名字,竟然觉得耳熟。可又立刻对自己说:不要再做梦了,且多看看周围,一切都是那么现实。逝者已矣,你蹉跎五年来缅怀,还不够么?

潘母时而与她联络,总是问:“有男朋友了吗?还没有?你该往前看看。”

妹妹木莲更直接,介绍异性不果,怒斥道:“莫非那潘家要给你在市中心立贞节牌坊,于是你就这样为他守寡!”

全都当她失心疯。

她对着空气问:“兆伦,你说我该怎么办?”

然后耳朵听到兆伦回答她:“忘记我,你有你自己的生活。”

唉,说要忘记,谈何容易?

那数年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点点滴滴浓情惬意,已经食髓知味,篆刻在脑里。

她甚至还保留着大学时兆伦为她抄来的笔记,码得整整齐齐,放书柜里。记忆里的无数片段中,总有一幕,是兆伦骑着他那破烂的老爷车,载着她穿梭于夏日的大街小巷,树阴斑驳如网,笼罩两人。

一年暑假,兆伦陪父母去旅游,他们分别一个月。

某日晚上,木蓉忽然听到阳台有响动,出去一看,竟然是兆伦在楼下往木家阳台扔小石子。

他俩四目相接片刻,他顺着下水管道爬上二楼来。

木蓉笑道:“我们像足了罗密欧和茱丽叶。”

两人紧紧拥抱。

兆伦死后,她永远在门口为他保留一双拖鞋。想象中,某个彩霞满天的傍晚,忽然听到钥匙在锁里转动,门打开,他风尘仆仆地出现,把包往一边丢,换上拖鞋啪嗒啪嗒走进来。

也许兆伦是那朵和她隔水的莲,也许是那只与她分飞的燕,也许是她前世随手摘的一支柳,是她想求却又没有求到的一支签。他们只有短短一段缘。

记得那时,兆伦是如此激动地告诉她他被选中前往战地采访。他说的口沫横飞,她却听得惊心动魄,子弹不长眼,谁来保证他的安全?

他便这样走了,那样自信满满,每次联络,总是说,你耐心等等,等到战争结束了,我就回来。

同去的记者死亡三人,失踪两人。那是轰动一时的惨剧。

木蓉忽然浑身一震,这个名字她听说过!他便是在那次事件中和兆伦一道失踪的那位记者!

木蓉刚刚冲出办公室,就见苏寒山迎面走了过来,微笑着和她打招呼。

“木医生?”他说,“米拉已经醒来了,我正要请你过去看看。”

木蓉一步跨上去,拉住他问:“你的真名就叫苏寒山?”

苏君一怔,答道:“的确是我真名。”

“您在国内时在哪里供职?”

苏寒山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来。

木蓉缩回手:“苏先生,请原谅我的失礼。我有朋友和您同名,但他于八年前在本地失踪。所以……”

“是这样。”苏寒山体谅一笑,他的声音是那么酷似兆伦,口气也是那么熟捻,“我能理解,木医生。但我想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木蓉长长呼出一口气,“走吧,我去给你的米拉看看。”

苏寒山忽然腼腆地笑了。呵!这两人该是新婚不久。

米拉一双眼睛是碧绿色,里面有盈盈柔情,说话轻柔动听。她用流利的中文道谢:“木医生,您真是妙手仁心。”

苏寒山在一边解释:“我教了她一点中文,让你见笑了。”

“怎么会?”木蓉夸奖道,“尊夫人是我所见外国人中,成语用得最标准的了!”

“哪里!哪里!”米拉立刻加一句,“木医生过奖。我学正文都是为了山,可是觉得太难,浅尝辄止。偶尔说对一个,那是瞎猫撞上死耗子。”

木蓉肃然起敬,这个女子可不简单。

苏寒山过去对,轻轻扶米拉坐起来,给她披上衣服。他说:“我把木医生吓了一跳,她有个失踪的朋友和我同名呢。”

米拉瞪大眼睛,像只吃惊的小鸽子。她问:“是吗?长得像吗?”

木蓉很老实地摇摇头:“不,我并未见过本人。”

米拉遗憾道:“失踪啊,五、六年前这里乱做一团,有亲友失踪也是难免的?”她对丈夫说,“幸好我们都熬过来了,不是吗?”

是啊。

兆伦打来电话,都会说:“你听,刚才又过去一颗炸弹。快听,听到爆炸声了吗?”

那一刻,战争在她耳边特别真切。

她祈祷啊祈祷,希望天上那么多神中,有一个可以听见她的祷告,请让兆伦安全回来吧。

可是没用,炮火声是那么大,掩盖了一切。

木莲当初得知兆伦要做战地记者时,就忿忿不平:“他不是个好男人,他怎么都不为你想想?”

可是木莲怎么知道,大夏天伏在教室温书,这个人会体贴地为她扇扇子;冬天手冷握不住笔,此人会拉过来塞进衣服里。她不知道兆伦拒绝其他女生时说:“我爱木蓉,我想和她结婚。”她不知道兆伦趁她熟睡时表白说:“我自初中第一眼见你时就喜欢上你。”

那个青涩的年代,少男少女在树阴下相遇,知了的欢叫声中他们擦肩而过,走出老远,才忍不住偷偷回头看一眼。没想到恰好对方也回过头来。那时木蓉无心一笑,荡起心波层层。

木蓉上网搜索,片刻,五年前的那次事件的新闻资料就出来了。她点开图片,看那个叫苏寒山的人。

呵!是他!看这端正眉目和蔼笑容,正是现在这个苏寒山!

木蓉激动不已,立刻拨打电话回国,给兆伦昔日的同事。对方一听,大喊出来:“真的??”

木蓉说:“为确保万一,恐怕得化验一下才能确定。”

“好的!”对方立刻说,“我有苏寒山的DNA报告,我现在就传真给你。”又问,“只有苏寒山一人?”

木蓉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也无不遗憾。

“不,没有兆伦。奇迹只有一个。”

小小的医院因为来了一名娇客,突然热闹起来。

米拉人缘极好,住院一周,前来看望她的亲友每天都有,鲜花水果从来不缺。

苏寒山是模范丈夫,每天下课必带着亲自熬的汤来,嘘寒问暖。夫妻俩共同话题是古典音乐,有时木蓉来查房,听他们聊,完全不懂。

她不是不喜欢音乐,她和兆伦都是发烧友,独好动漫音乐。有阵子迷《太空堡垒》,几乎天天听兆伦在哼那首“可曾记得爱”。

他出事后,木蓉幻听时,也常常觉得他在屋子某个角落里哼这首歌。

每每泪流满面。

木蓉问米拉:“你们结婚多久了?”

“有四年了。”

木蓉微微吃惊:“你们感情真好!我还以为你们新婚。”

苏寒山每日下班准时来探访,次次有新书籍杂志,顿顿便当都是大补之品,花样层出不穷。木蓉开他玩笑:“苏先生该改行做餐饮,绝对发大财。”

苏君笑,指指妻子:“我也不是天才,都是她挑食,把我给训练出来了。”

米拉立刻红了脸。

木蓉曾经也给人这样疼爱过,也和一个人幸福生活着。

可是兆伦,你究竟是生是死?你在哪里?腐烂的肉体化做了泥了吗?在你倒下的地方,是否长出一株小树,也开洁白芳香的花?

老张问木蓉:“听说你在查苏寒山的资料?”

木蓉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你当我是谁?”老张挺直腰,“上次看他背影,我也差点喊他兆伦兄。”

木蓉垂下头,“老张,你别当我死心眼。兆伦他死没见尸,我心里总是存着一线希望的。”

“还希望他回来是不?”老张笑她,“你这小姑娘倒是长情,这么多年都如一日。兆伦是没这福分。”

“缘分啊,太浅了。”

可是偏偏要遇上,遇上了偏偏又要相爱。他带着她的爱一道消失了,要她怎么忘了他?

老张叹气:“你该有个新的开始。”

“谁说我不想呢?别的男生来打听,什么,未婚夫去世五年了还没找过新的,一定是不忘情。这样的女人打不进她内心,娶回家也不会全心对你。于是通通打退堂鼓。长此以往,恶性循环。”

“所以错把苏寒山当你家兆伦?小木啊,你可要知道,这个苏君是有妻子的。人前背后的闲话,不可不防。”

“我知道。”木蓉把目光放在手上,无名指上的戒指就是兆伦死后收到的那枚。

老张诗性大发:“时间流逝啊。五年过去,多少人事作古。”

谁说不是?五年,人事都已经面目全非。过去仿佛不是自己经历过的。

木蓉忽然觉得不对。

当日在医院,苏寒山是怎么对妻子说来着,他只简单地说木蓉有朋友失踪。而他那漂亮的妻子是如何接答的?她说该地五年前局势动乱,有失踪是难免的。

她怎么知道木蓉要找的苏寒山是于五年前才该地失踪?木容并没有说过。

推开病房门,那个熟悉的身影就映入眼帘。苏寒山正侧坐在床边,给妻子喂汤。

大学时木容也病过,躺在床上下不来,当时兆伦在外地实习,她忍住没告诉他。

那天傍晚,她睡醒过来,浑身都是高烧过后的疼痛,口渴,却无人在身边。寂静的房间里,只有挂钟在滴答作响。她看着放在房间另一边的水壶,终于没忍住眼泪哭出来。

这时门突然开了,兆伦一阵风一样冲了进来,把她紧抱在怀里。

如此这般,教她如何忘了他?容不下别人,是因为她曾如此被深爱过,她知道恐怕再也没人会这样爱她。她永远会记得这份爱。

苏寒山如同阿妈一样,哄妻子吃饭:“再来一口,就一口。”

米拉做了个俏皮的鬼脸说:“这里面放了怪味道的东西,难吃死了!”

“是这当归,最补了。”

“还补,没看木医生都在笑话我?”

“你身体日见好转,她作为医生自然要笑。快,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回中国旅游去。把我们的蜜月补回来。”

“唉,老夫老妻,还浪漫个什么劲儿?”米拉笑着出拳轻捶苏寒山。苏手上还端着的那碗爱心补汤,此刻不可避免地洒了出来。

木蓉敲敲门,走进来帮着收拾,“跟我去值班室,我帮你借件衣服换了,这衣服我交人去洗。”

她向老张借了衬衣和裤子,回到值班室,没多想就开门进去。

正好苏寒山脱去了上衣,听到开门声,惊讶地回过头。木蓉一看到他宽阔的裸肩时脸就红了,身后有护士推着小车路过,她只得一步迈进来,匆忙把门关上。

她低着头把衣服递给苏寒山,眼角瞟到一处,顿时瞪大。

这苏寒山身上,竟密密布着细小的疤痕,还有一条大的,几乎贯穿整个背。而那腰间,那里,有块她死都不会认错的黑斑。

神啊,你看到了吗?那是兆伦身上才有的胎记!

苏寒山尴尬地笑笑:“吓到你了?我战时受过伤,幸好只伤到皮肉,现在已经没事了。”

木蓉颤抖着手指向他腰间。苏寒山看了一眼,说:“这不是伤疤,是胎记。”

木蓉一张脸已经是青灰色,甚是恐怖。她不得不扶住旁边的桌子,不然恐怕要当场瘫倒在地上。

苏寒山立刻伸手扶她肩膀,找来椅子让她坐下,然后倒来一杯温水,递到她手上。他轻声问:“木医生,要不要我去叫人?”

木蓉立刻摇头:“不!不用!”

苏寒山在她面前半坐下来,柔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木医生,不舒服吗?你的脸色真吓人。”

木蓉深呼吸,深深地呼吸,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问:“苏先生,你今年多大?”

苏寒山皱皱眉头,回答:“二十九岁。”

“你战时就在该地工作?”

“是的。”

“那之前呢。”

“应该也是在这里。”

“应该?”木蓉终于听到她预计会听到的话。

苏寒山很干脆地说到:“你看到了,我那时受的伤很重,后脑都凹进去一大块。人人都以为我会死,可我活了过来。但作为代价,我不再记得以前的事。”

木蓉怔怔瞪住他。

这情况既熟悉又陌生,电视上是不少见,因为那是在演故事。可是生活中,人人忙着削尖脑袋争取生存,谁有那时间闹失忆?

不不,失忆和癌症一样,都是象牙塔里才子佳人的专利,不适合木蓉兆伦这些贷款买房子等着结婚的小老百姓。

苏寒山看她这样,详细解释给她听:“米拉是我的医生,她给我看我身上的证件,告诉我一切。”

“她说你是谁?”

“我就是苏寒山。是和她供职于同一机构的员工。”

木蓉在心里喊:不不!你不是苏寒山!

她不住发抖,手脚冰凉。

她绞着手,刹时局促地像面对面试老师的学生,“苏先生,你的血型是多少?”

“A型。”

兆伦也是A型。

“你当年伤得有多重?”

“面目都遭毁容,算不算恐怖?”

木容盯住这张陌生的脸,“谁为你整形的?”

“我妻子。”

她想起来,米拉确实是整形医生。

“依据的是什么?”

“我证件上的照片。”

木蓉颤抖着问:“那,你身体上还有其他什么伤病吗?”

“呵,去年体检时,他们告诉我,说我切除过阑尾。”

那一瞬间,木蓉仿佛被一双手一下拉回大学校园。

本来在球场上奔跑的兆伦忽然捂着肚子倒下。送去医院时,她都快急死,医生却嫌他们大惊小怪:“不就是阑尾发炎,怎么个个如丧考妣的?放心,一刀就可以解决。”

说得简直和杀猪一般,弄得木蓉又哈哈笑起来。

五年前那个凌晨寂静的夜,电话铃声格外刺耳。她抱怨着爬起来,接过来听。

潘母悲痛绝望的声音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才传递到她耳朵里:“小蓉,他们说兆伦失踪了!怎么会呢?你去查查?他不会死的!绝对不会!他说了会回来的!”

她呆呆望着窗外给霓虹彻夜照亮的天空,居然是黑里透着血红,凭地恐怖。

她安慰自己,这是一个噩梦,她咬牙坚持下去,总有醒来的一天。

可她从未想过,这个悲剧会转化为闹剧!

荒唐滑稽,阴差阳错中,那幸福,就自指间溜走。

她在小房间的窗前坐了一整夜,手脚冰凉,灵魂已经脱离肉体。

木蓉找到基因鉴定科,拿出自苏寒山衬衣上取下的头发,交给熟识的医生。

说不心虚是骗人的。她从小到大还从未面临过如此混乱局面,也没有在这些方面动过这样复杂的心思。

雨下个没完,花落一茬又一茬,开不尽,也落不尽。昔日箐箐校园里那些欢乐的嘈杂声早就远去在都市的车水马龙里,离开校园的人也已惊人的速度在改变。不变的,是那个从始至终陪在身边的人,爱她,呵护她,将她拱若珍宝。夫复何求?

兆伦曾和她这样计划未来:我们先住这套小公寓。计划孩子五岁,就可以换套大的。客厅可以招待孩子的小朋友来扮家家。我觉得国产车也不错,要不先买四轮驱动,可以开出去自费旅游?

计划了那么多,没想到最后,却是和别人一起实现的。

因为战争结束了,但他并没有回来……

千想万想,却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失去他。

木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未眠。看那天色由黑变浅,一片悦目的靛蓝。

心里空空,房间里也空空。泪滴下来,有回音。

报告出来那天,木蓉去看望米拉。

雨微歇,有朦胧阳光照射在米拉柔美的脸上。她对着木蓉微笑,非常绚目的微笑:“木医生,你的负责,真让同身为医生的我汗颜。”

木蓉把带来的花给她插上,说:“一个好消息,你和孩子现在已经非常健康,过一两天就可以出院。我想给你庆祝,但附近都买不到花,只好从园子里偷偷剪了几枝,你可别告诉园丁。”

米拉笑着点头:“木医生,你这么漂亮,又这么温柔细心,你男朋友真是幸运。”

木蓉摇摇头:“我独身呢!”

“这样?”米拉一脸惋惜,又立刻笑了,“不怕不怕!我们医院一直缺设备,但从来不缺年轻俊彦。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士,我帮你留意。”

木蓉笑。她轻声说:“也不是的,我有未婚夫。”

“啊!”米拉叫,“失言!失言!”

木蓉转动手上戒指,“他去世有好些年了。”

有那么片刻没有人说话,然后米拉说:“真抱歉。”

木蓉看着她,说:“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米拉脸色微微一变,问:“出了什么事?”

“他是战地记者,被派来这里采访。离他返回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有枚炸弹在他身边爆炸。就这样了。”

米拉张开口,连说了好几个“这”字,都没把话说完。却是木蓉,坐到她身边,拿起梳子说:“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来来,我给你梳头。我多羡慕你这头长发。告诉我你是怎么保养的?”

米拉牵强地笑笑:“你那未婚夫,是不是……”

木蓉问:“你真的没有去烫过发,这么直!”

米拉便不再说什么了。

苏寒山推门进来,对她点点头,一脸温柔对米拉说:“快来看看,我今天给你做了什么?”

他献宝似的捧上保温盒。

木蓉站起来,悄悄离开。门合上前,她忍不住多看一眼。苏寒山正专心对妻子解释菜里的名堂,这个补血,那个美容。来,让我喂你。

木蓉拉开露台的门,手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走。潮湿的空气里混合着花香和消毒水的味道,空空的露台上只有她沉重的呼吸声。

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住,靠着墙哭了起来。

半跪在地上哭。

自兆伦失踪那半年后,久没这样痛哭了。眼泪这东西无害,又可以宣泄情绪,流流也无妨。只是怕心里的痛苦太深太重,不是几滴眼泪也就可以带得走的。

震惊,失望,遗憾,伤痛,最多的,还是不甘心!

曾经,曾经,这个人的目光始终锁定在她一个人身上,仿佛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曾经,这个人专心倾听她说每一句话,耐心由她发小脾气。这个人,也曾为了逗她开心,骑车穿越整个城市就为了买她喜欢吃的点心。

木蓉每次洗过头,在阳台擦拭头发时,总有错觉,仿佛下一刻,那个人便会偷偷潜到她身后,伸手抱住她,转一圈。那间他们一起买来打算结婚的公寓,这五年来,装修从未变过。木蓉就差在门口点长明灯,让他回来可以找得到路。

但她此刻已经明白过来:事过境迁,爱情千疮百空,在那人的心里已经不复存在。他不会再回来!

他已经不是兆伦,他空有那具身躯,却是别人的灵魂。

她走到米拉的房间外。里面的说话声传了出来。

她站外面静静地听,听兆伦的声音叙述着对另一个女人的温柔爱恋。熟悉的语调,熟悉的用词。他的习惯没变,喜欢管心爱的人叫小东西。

他的littleone。

现在谁是他的littleone?

当然已经不再是木蓉。

能不能用这双手把他摇醒过来?能不能冲进去告诉他这一切,要他随她回去?

木蓉忽然庆幸他们当初没有结婚,没有孩子。不然这是怎样的悲惨伦理剧?不然她得告诉他,他在地球的另一边,还有一个家,还有一个孩子在等他回去。

让他选择,让他痛苦。

现在他则完全不必为此苦恼,他已经找到了另一半,有了家。这个家代他做出了选择。

而她,还要在人海里继续寻觅下去。

走过一座座无人之城,看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为她点亮的。

曾经那么深爱,也没能到老。曾经那么亲密,最后也沦落为陌路。

护士路过,问:“木医生,怎么不进去?”

木蓉立刻转身离开。她怕别人看到她的泪水。

老张终于得到消息,沉默良久:“小木,现在怎么办?”

木蓉没有回答。

“你打算告诉他吗?”

“我不知道。”木蓉低下头,“我一句话就会改变了他们俩的整个生活。就像已经长愈合的骨头,我要再去敲断,重新接上。那很痛的。”

“可是那骨头本来就接错位了。”

“但他们夫妻生活得很好……”

“你的生活却是一团糟。”

木蓉叹口气。

老张接着说:“这些年来你过得有如行尸走肉,他却在这里娶妻生子。”

“你别这表情!”木蓉叫,“我这五年给每个亲友都怜悯一番,我受不了自己老是受害者的形象!”

老张坐她对面,语气凝重:“你就这样放弃了?你等他五年!一个女人有几个五年?”

木蓉反问他:“要要我如何?同一个孕妇抢丈夫?老张,他是苏寒山,不是潘兆伦。他大脑受伤严重,也许这辈子都想不起来我是谁?难道要我巴巴等他五十年,死后再和他埋一起?”

“他有权知道。”

木蓉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我必须把这事告诉潘家二老,要瞒,是瞒不住的。”

“老人知道了,他也必定会知道。你呢?”

木蓉抱住自己,“我不敢见他。他不记得我了……”

她哽咽,彷徨得像只被主人抛弃的小动物。

老张苦笑:“不过苏君那漂亮的妻子要是知道自己原来是第三者,不知做何感想?”

木蓉忽然把脸埋在手里,肩膀耸动,“第三者?她不是。只有出局者才是第三者。”

她如同乌龟缩在自己小小的,但是无比安全的壳里。不去听,不去想。

她对自己说,这样的结局已经是最好。

那几天,她几乎天天在半夜醒过来,恍惚中以为自己是做梦,以为这是思念成疾。可一看挂历,事实摆在面前。

戒指在微弱的光线下闪光,她一摸脸,发现湿了一片。

苏夫哈的雨依旧下个没完。寂寥的午后,木蓉打着伞站在小小庭院里。那不知名的洁白花朵给雨水打落不少,零落成泥。可是枝头,却又有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带着涩涩的青色。

不堪回首的过去,和崭新的生命。

她叹一口气,转过身,看到苏寒山正站在屋檐下。

“木医生,你对雨可真是情有独钟。这么大的雨,把你衣服都打湿了。”他关怀道,“快进来吧,小心着凉。”

木蓉走过去,没有进去,站在阶下仰头看他。问:“你怎么不去陪米拉?”

“她已经睡了,我不想吵着她。”

木蓉目光柔和:“你真爱她。”

苏寒山笑了,“老夫老妻,说什么爱不爱?”

“会在这里继续定居下去吗?”

“米拉觉得这里环境不大好,我们会在孩子入学的时候移民到教育条件好点的国家吧。”他同她说他们的家庭计划,“支援者的工作是高尚,可孩子需要好的环境。”

“计划不止一个孩子吧?”

苏寒山腼腆地笑笑:“我和米拉都喜欢孩子。”

木蓉也喜欢孩子。她最爱看那粉嫩一团缩在自己怀里,依偎着自己。她曾常想象着有那么一天,他们夫妻两人会为了给孩子换尿布而忙得满头汗。她抱着孩子,兆伦抱着她,一起拍张照片,一家人都笑得傻傻的。

那都是以前做过的梦。

木蓉垂下眼帘,遮住一双忧伤的眼睛。她缓缓走回屋檐下,收起伞,抬眼扫了苏寒山一眼,点点头,轻轻离去。

苏寒山在她身后纳闷。这个美丽动人的女子,为什么总是那么忧伤呢?谁会舍得伤她的心?

潘家父母赶到。木蓉去接他们。

潘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问:“小蓉,真的?是真的?”

木蓉温和而耐心地安抚她:“是的,他们现在医院等你们。快同我来。”

潘母哭起来:“我的儿,忘不忘没关系,活着就好!”

木蓉送他们到医院,老张迎接两老,她就没再跟上去。既然兆伦已经不再记得她,那她便是一个陌生人。亲人团聚的场面,她插在中间,太尴尬。

她回宿舍收拾行李,她下午就要出发去另一个遥远的城市上任。

虽然一万个不甘心,但这的确是该她走的时候了。不想兆伦为难,不想上演家庭伦理大剧。若是还有那么一点点自爱和尊严,她选择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苏夫哈的天气已经暖和许多,来时带的毛衣和外套现在已经成了累赘。她看那羊毛大衣,还是兆伦用头一笔工资为她买的。她心爱了这么多年,兆伦出事后她更是时常拿出来睹物思人。

可她的行李已经超重,她不知道拿这衣服怎么办。

木蓉倒在床上,闭眼假寐片刻。朦胧间听到有人敲门,她昏昏沉沉爬起来。

门打开,兆伦居然在在门外,一脸风尘,满眼柔情。

木蓉惊呆了,说:“兆伦,这是真的你?你回来了?”

兆伦默默不说话,只是对着她微笑,笑容如晴朗天空,有温馨阳光照耀。

木蓉泪如泉涌,走上前伸手想摸他的脸。她不停地喃喃:“兆伦!兆伦!”

兆伦依旧只是对着她笑。

朦胧间响起敲门声,木蓉昏昏沉沉去开门。

米拉站在门外。

天,究竟哪个是梦?

米拉局促地地笑了笑,说:“他们告诉我你就要走了?”

木蓉后退一步,意示她进来说话,可是米拉并没有动。她看到木蓉看看收拾好的行李,露出惊讶的表情。

木蓉笑了笑:“在这里做了两个月,想换个地方。”

米拉垂下头,缓缓说:“木小姐,自上次你同我说你未婚夫,我心里就已经有数了。若说我这一生做过什么愧疚的事,也,就这一件。那种让我半夜醒来会盗汗的愧疚。”

木蓉站在窗边,不出声。

米拉继续说:“我当时确实以为他就是证件上的人,那时局势太乱了,医院天天有伤员涌进来,我们没法去证实他到底是谁。我为他修复容貌,我治疗他让他恢复健康。在我知道他失去记忆时,我为了留住他,骗他是我同事。”

她声音变地激动,双手合拢按在腹部:“木小姐,我爱他,而他也爱我。我们即将有孩子。”

木蓉冷静地为她的话做注脚:“于是,你也忘了这个人或许会有亲友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等他回去!”

米拉怔住,几乎要哭出来,但忍住了。

她点点头:“木小姐,你恨我,那是应该的。”

木蓉摇摇头。

“我会把这一切详细说明给山听,我不想以后梦回时一身冷汗。”

木蓉叹一口气。

米拉苦笑:“可你终究是要走的是吗?”

楼下,司机在按喇叭。

木蓉拎起行李,把那件羊毛大衣交给米拉,说:“我的箱子装不下,你代我捐赠出去吧。”

米拉接过衣服,不舍追问:“木小姐,你不去见见他?”

木蓉停在门口,没有回头。米拉听她声音悲伤空洞。

“他已经忘记过去的爱。相见争如不见。”

米拉垂下眼,把脸埋在大衣里。木容深呼吸一口气,走下楼。

老张在驾驶座向她招手:“我送你一程。”

木蓉把行李放进车里。要上车时,忽然听人喊她名字,那么熟悉的嗓音。

苏寒山匆匆追出来,“木小姐,要走怎么也不说一声!”

木蓉怔怔盯住他。

苏寒山伸出手,“这些日子多亏你的帮助,你到了新地方,要记得和我们联络。”

木蓉没有和他握手。

苏君也不介意,依旧热情:“真是可惜,这里的雨季就要过去,天晴后,许多景点值得一游。”

老张喊:“小木,时间差不多了。”

木蓉深深看他一眼,一笑:“苏先生,保重。”

她转身上了车。

苏寒山目送他们走远,身旁的灌木上只有寥寥几朵的白花,也有开败的迹象。

雨季终究是快过去了,连风都比往日温暖干爽。她离开这片发生故事的土地,身后是她爱的人,他则是留在了这里。这一幕送别如此简单,却又如此传神,木蓉知道自己会记住一辈子。

浑身轻飘飘,离别没有重量。

老张沉默良久,忽然低声骂一句:“这他妈的唱的哪出戏?”

木蓉淡淡一笑,戏谑道:“春日恋歌。”

“他若是知道后,立刻离婚追来了呢?”

“老张,不论是兆伦还是苏寒山,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抛妻弃子的男人。”

老张摇着头。他必定是觉得做人太难,有成全必然有伤害,世上事无两全。他说:“小木,你遇事太理智,太冷静,于是你总吃亏。”

可木蓉心里已经是一片澄明。

也许这个人明天就会想起一切,默默注视她离开的方向,继续自己的生活;也许他待到孙儿都约会女生时才回忆起过去,千里寻到她的坟,献上一捧怒放的花,纪念那段被他遗忘的爱。

但他终究是彻底淡出她的生活了。

现实生活中,哪里来那么多破镜重圆?

木蓉懒懒靠在靠背上。

外面,太阳终于破云而出,金色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放在膝上的手上。一双素手,毫无修饰,只用把手术刀操作灵活就好。

“还是那句话:我若和兆伦结了婚,生养了孩子,那这必定不会是一个故事。”

靡宝

04.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