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喀纳斯水怪

1

事后分析,不说袁传杰蓄谋已久,至少也属精心策划。

那天上午,他于九点四十五分到达中国美术馆,由本市驻京办主任陪同。这天是星期五,一位著名画家的画展于中国美术馆开展,袁传杰专程前来参加。这位画家近年声名鹊起,很受关注,他工作、生活于北京,却是本市籍人,跟家乡联系颇多,他的画展在首都隆重举办,家乡各有关方面自然十分重视。袁传杰在政府里本不分管文化事务,时恰逢分管副市长离职学习,相关公务暂时交袁传杰代管,所以由他代表市政府前来参加开展仪式。

当时袁传杰表现正常,一如既往地沉着,很严肃,没什么笑容,话不多,比较闷,但是该握手握手,该讲话讲话,一一得体。开幕式上他代表市政府致辞,别的发言者多手持一纸,在话筒前抑扬顿挫念稿,他不要,挺胸背手,面对众人说话,不慌不忙,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声调平稳,一气说完,居然把稿子都背了下来。

驻京办主任及时跟进,一下场即拍,说袁副市长真有水平,果然名不虚传。袁传杰看着他,好一会儿不吭不声,居然一点反应没有,有如听到一声羊叫,搞得主任尴尬不已。然后袁传杰忽然意识过来了,他说走吧,还有事。

他们回到办事处,主任问市长还有什么指示?袁传杰说没指示,让主任忙自己的,他有份文件要处理,完了再出去联系些事情。主任忙问是否需要他做点服务?例如安排车辆?袁传杰说需要的话他会叫的。于是主任告辞离开。

其实那时袁传杰已经在着手实施其计划,他得把身边无关者都撵走,尽可能地堵塞耳目与口舌。市长们经常是需要服务的,但是此刻已经不需要了。袁传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处理什么文件,就是收拾东西。他随身带的东西不多,一个行李箱,一只公文包,桌上一个不锈钢旅行水壶,洗手间里一条毛巾。他把水壶毛巾收到包里,检查一下,确定没落下什么,即悄悄开门,拉出行李箱拉杆,把公文包放在箱上,拖着走。过走廊,进电梯,下楼,几分钟就出了办事处大门。

他没叫办事处的轿车,在门外拦辆出租,上车就走。办事处附近有几个住宅小区,出租车来去频繁,不必在路边等候太久。事前他从房间窗子往下观察过,知道不必担心在这个环节上过多为人注意。办事处的车当然是不能用的,否则他的行踪就会在第一时间里为人所知。

他直奔机场。一小时后到达航站楼,再一小时后登机。没等上机他就掏出手机,不用正常关机方式,他直接卸下电池,强制关机,一举抹去自己与本信息社会关联的直通线索。其时还在候机厅里,并没有空中小姐在机舱里来去巡回,提示旅客们关闭手提电子设备,袁传杰处理手机与飞行安全无关。

当天下午六时许,他所乘坐的飞机到达乌鲁木齐机场。这里与北京相差两个时区,此刻阳光灿烂,依然天地明亮。袁传杰拉着他的行李箱走过机场到达厅通道,通道两侧站着一些人,均着工作服戴身份牌,他们争相动作,向刚刚下机的旅客派发各种单子。袁传杰个高,瘦,神色警觉,衣着整洁,行李箱和公文包均皮质,看起来档次不低,模样不像本地人,消费能力应当还行,守候在通道边的那些人对他很注意,单子一件件往他手里塞。袁传杰一声不响,来者不拒,谁派的都收,一会儿工夫,满手抓的都是单子,大小不一。这里边有的状如名片,为提供预订机票服务的联络卡,有的则是一大张,正面印有新疆或乌鲁木齐地图,背面详细介绍各景点和旅行线路安排,以及各种联系方式。

袁传杰出了机场,上了一辆出租车。

“客人到哪儿?”

司机是个年轻人,人高马大,络腮胡子,普通话带当地口音。

袁传杰说到昌吉。

司机发动车子,快速离开机场。

“第一次到新疆吧?”司机发问,像是有意与客人攀谈。

袁传杰一声不吭,没听到一般。

司机不发话了,闷头开车。这人车技不错,一路开得飞快。袁传杰坐后排,一手紧紧抓着车门上的把手,自始至终没有放开过。

袁传杰没到过新疆,但是他知道该怎么走。他研究过地图,知道乌鲁木齐机场位于乌市之西,昌吉政府所在地昌吉市就在机场近侧。昌吉是回族自治州,从乌市西行要经昌吉,所以如果在乌市无事,不如下飞机直接到昌吉,来日西去省点路途。

很快,出租车走高速,不到半小时就有大面路牌标示:昌吉。

司机问:“到哪儿啦?”

袁传杰还是没吱声。好一会儿,司机有点恼了。

“我说,你到底上哪儿?”

袁传杰说:“有哪家好点的宾馆?”

司机猛一踩刹车,车轮擦过地面,“吱吱”有声。他也不说话,只是打方向,转弯,拐上了一条林荫道。

几分钟后他把袁传杰送到城市近郊的园林宾馆。该宾馆占地不小,四周绿树成荫,大堂宽敞堂皇,张灯结彩,看起来相当气派。

袁传杰办了入住手续,要了一个标间。大堂小姐说,眼下是六月初,旅游旺季即将到来,此刻还好。再等一些日子,没有预订,散客可能就安排不了了。

“先生有重要物品寄存吗?”

袁传杰没有吭声,抓起行李箱走开。

他进了房间,稍微整理一下,没多耽搁,立刻翻阅在机场接收的那些单子,仔细研究了旅游图背后那些解说文字。他让总台给本房间电话开启长途功能,用它与乌鲁木齐的一家旅行社取得了联系。这是他从手中那些单子里选定的。

他询问了前往北疆阿勒泰地区的旅行安排。他说,他看到了一些资料,注意到该旅行社的一条乘车四日游线路。但是他要赶时间,对旅游线路中的一些点也无兴趣。不知道旅行社能否为他提供单独旅行安排?旅行社服务人员仔细询问了袁传杰的要求,说他们知道了,客人不想与其他游客掺杂,要包一辆车,请一位导游,根据自己的喜好,有的景点看,有的景点不看,自由行动,单独旅行。这种旅行方式固然不错,花费会大些。实不如参加他们旅行社的组团游,用的是中巴车,一车十来人,路上热闹着呢。他们安排的每一个景点都很好,很受游客欢迎,价格也合理。

袁传杰没多听,即挂断电话。随后再找一家。他在机场接的单子多,大有选择余地。他打的第三个电话解决了问题,那家旅行社称他们可以提供袁传杰需要的服务,但是希望能够当面商定有关的细节。

“怎么跟先生联系呢?”

袁传杰说此刻他在昌吉,不在乌鲁木齐。

“没问题,请告知您住的酒店和房间。”

该旅行社在昌吉驻有分支机构。他们反应很快,不过半小时,有人按了门铃。袁传杰过去开门,门外格外明亮,亭亭玉立站着两位年轻姑娘。

“您是袁先生?”

袁传杰没有说话,转身把她们让进屋里。

两位姑娘一高一矮,都训练有素,她们给袁传杰递名片,其中一位留短发者为业务经理,姓王,个儿高,模样精干。另一位姓黄,脑后晃一束马尾巴,个小,活泼,形象可人,袖珍型美女,这是业务人员、助手。两人似有分工,高个儿王姑娘主谈,商量细节,计较锱铢,小个儿黄姑娘插嘴,开玩笑调节气氛,东问西探,打听虚实。

“袁先生哪里人啊?”小个儿黄姑娘问话时侧脑袋,甩头发,表情很天真。

袁传杰说,他从北京来。

王姑娘说,旅行社可以为袁传杰包一辆车,有数种车型可供挑选,不同车型的报价不同,彼此差别不小。她推荐上海通用的一款新型别克车,说这种车跑起来平稳,空调也好。袁传杰摇头,说眼下这种天气,用得着空调吗?他要了一辆普桑,说这就行了。姓黄的小个儿姑娘即哎呀一声,说怎么可以呢。

“袁先生一看就是成功人士,用的车得相称啊。”

袁传杰说他不是什么成功人士。他是因为不喜欢跟三教九流一堆人挤在一块乱哄哄四处走,所以才想多花点钱,自己行动。

“袁先生怎么看怎么像个领导,”小黄姑娘说,“不会是个大领导吧?”

袁传杰说有这样的领导吗?身边没个人跟着?

小黄姑娘咯咯笑,说领导就不会碰着情况吗?领导碰上情况时很不一样的。

袁传杰说那可能吧。

旅行的有关细节一一探讨完毕,包括费用。费用不低,比旅行社提供的团组游报价高出许多,袁传杰把理由一一问明,即点点头,不再表示异议。王姑娘出示一份标准合同书,把双方商定的内容填写在条款的空格里。她说他们旅行社管理很规范。

“袁先生可以再慎重考虑一下。”她说。

考虑什么呢?她做了进一步解释。她说前往北疆的旅行有数种选择,既可乘车,又可乘机。乘车花的钱相对少,耗时较多,比较累人。乘机则是由乌鲁木齐直飞阿勒泰,再从那里换乘车辆走,时间省很多,当然价格也要高一些。如果按双方刚商定的这种方式旅行,花的钱不比乘飞机少,耗的时间却要多。这些情况,她有责任向客人解释清楚,以供客人最后选择。

袁传杰说他一向不喜欢坐飞机,不到万不得已不坐,因为他特别担心安全问题。他还对王姑娘加以称赞,说不错,你们对顾客这样解释是负责任的。

小黄姑娘又在一边叫,说哎呀袁先生肯定是领导,说起话就不一样。

袁传杰说他领导谁呢?鱼。他是研究员,在一家大公司工作,他们公司总部在北京,主营水产品,鱼虾蟹贝,紫菜海参,都搞。生产,加工,销售,出口。他在公司里搞一点养殖研究,也处理部分批发业务,手头上经过的鱼货很多,或者说,领导过很多鱼,不以斤论,以十万吨、百万吨计。

两姑娘都笑,特别是小黄,咯咯咯乐坏了。她说袁先生还真逗。难道袁先生这回是来干这个的?到北疆研究鱼,然后批发,拿去出口?

袁传杰说真是有点逗。搞不搞出口不好说,这回真是来研究鱼的。这去的北疆哪里?阿勒泰地区,阿勒泰最有名的去处是哪里?喀纳斯湖。他就是特地往喀纳斯湖去的,那儿有一条大鱼,特大,就在喀纳斯湖水里。

小黄姑娘说不对的,那不是鱼,是喀纳斯水怪。

袁传杰说这是一种通俗说法,或者说只是一种被媒体不断炒作因而广为人知的传说,其准确性有待研究。人们所说的喀纳斯水怪应当就是湖里生长的大鱼,俗称大红鱼,学名哲罗鲑。他亲自研究过。

小黄姑娘大笑,她说袁先生这么有把握啊?听说水怪怪可怕的,爬上岸能吃牛吃羊,人那当然也吃得下去。它藏得可深,多少人到那里去找它,至今还没有谁真正看到过。据说有一年人们运去几条大船,在喀纳斯湖里撒大网捞它,网全破了,却没见到个水怪的影子。还有一回人们把十几架电视摄像机放到水下守候,想把它拍下来,机器全都进水啦,水怪还是连个影都不现。

袁传杰干巴巴道,他知道它在哪里。

“我是研究员。”他说。

袁传杰按对方要求出示了身份证,让两位姑娘将证上的号码记录于合同书上。他签了字,按照双方约定立刻交纳部分款项,并得到小黄姑娘开具的一纸收据。他说行了就这样吧,明天一早动身。

他提了个要求,请旅行社给他安排一位合适的导游,会不会捉鱼不计较,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必须是男性。

“我这人很无趣。”他说,“别给我找多嘴的,太好奇的也不要。”

两姑娘顿时不自在了,她们面面相觑。

“袁先生,您是,这是……”

袁传杰一声不吭。

2

袁传杰在消失的第三天才引起注意。

袁传杰精心策划了自己的这一次消失,其要点是不让人及时注意到。他选择的机会很特别,以前往北京参加活动为由离开。行前他依例向市长齐斌报告,说自己参加画展开幕式后要利用一点时间,到国家几个部委联系工作,因此得晚几天回来。市长想也没想就满口应允。副市长们到首都出差,通常都不会只办一件事情,袁传杰买一张机票,千里迢迢赶赴首都,只到中国美术馆挺胸背手去背诵一段讲稿,未免成本太高,顺便多办一些事情符合提高行政效率的精神。谁能想到袁传杰是另有图谋。应当说袁传杰机会挑选得很准确,如果他在本市忽然不见,不出几小时就会满城声响,因为身边尽是眼睛。去了北京就不一样,那里的眼睛比这里多得多,但是有的看天,有的看地,少有看着他的。袁传杰选择的时间也颇见匠心:他消失的那一天是星期五,接下来是双休日,不上班,一般不找人,找不着一般也不会大惊小怪。

但是也有意外。星期日下午,有人找他了。

那一天市长齐斌在省里开会,他从省城挂来电话,要政府办公室主任张耀急找袁传杰,让袁赶紧给他回个电话,有事相商。

“他可能还在北京办事,跟我说过的。”齐斌说,“也不知道怎么搞,手机就是挂不通。奇怪,难道是丢手机了?”

市长以为袁传杰在北京碰上了双休日,办不了事情,因此滞留不归。问题是再怎么有事,联络渠道也应当保持畅通。如今街上走来走去拾破烂的都知道在腰间别部手机,下载几条彩铃,以备开展业务。袁传杰身为副市长,担任一定职务,负有一定责任,分管的工作不少,找的人很多,下级有难题要请示,上级有指示要下达,都需要联系。这人以往一向很注意,除进入一些规定必须关机或者手机信号给屏蔽掉的重要场合,手机总是开着,半夜三更亦不例外。这回让市长找不着,还真是挺奇怪。

政府办主任张耀不敢误事,赶紧亲自打电话联系,这一联系即让他目瞪口呆:袁传杰果真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本市驻京办得到了袁传杰的最后踪迹,那是一个电话。上周五上午,袁传杰从中国美术馆返回后不久就自行离开驻京办,没有谁看到他。但是并非不告而别,他给该办主任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已经动身,有重要事情要处理,就此离开,不回来了,驻京办不必再操心安排他的各项事务。主任不禁发急,说市长去哪儿呢?司机还在这待命哪。袁传杰说不用了,有车,现在就在车上。主任猜想袁副市长办的事可能比较敏感,因而叫了北京哪个朋友或单位的车用,这种事主任当然就不好多问了。

袁传杰这个电话非常有必要。一声不吭悄悄消失掉可不行,驻京办立时就会闹腾开来。所以这个电话也属精心策划。此后袁传杰再无音讯。

张耀询问了可能知道袁传杰行踪的每一个人,包括政府办负责处理袁副市长工作事务的副主任、相关科长和袁的秘书,每个人都知道袁副市长去了北京,行前均有若干工作交代,却没人知道他此刻何在。张耀给袁传杰的妻子打了电话,小心翼翼地询问袁副市长可能什么时候回来?副市长夫人在本市教育局工作,她对其夫行踪也不清楚。她说袁传杰星期五上午来过一个电话,问了儿子学习的一些情况,他们的儿子今年读初三,下个月将参加中考,袁传杰挺留心这事,怕儿子不认真学习,偷偷玩电子游戏。袁传杰告诉其妻,他在北京还得待几天,有一个重要会议。他让妻子不必给他打电话,因为会议比较特别,手机不能开,开也没用,信号全都屏蔽掉了,联系不上。等可以联系了,他就会打电话告知情况。

“你管好儿子。”他说,“其他的别操心。”

市长夫人显然还是有点操心的,没人问起可能不注意,政府办主任一打电话,除了问袁副市长什么时候回来,还打听他电话里都说了些啥,问得太细致太过头了,不比平常。市长夫人有些不安了,她在电话里询问说,袁传杰到北京开的什么会议?牵涉国家机密?是不是临时通知的?怎么原先只听他讲过画展,没讲还有会议?

张耀支支吾吾,只说是啊是啊,很重要的。他打电话也没什么大事,就因为市长有个批示要办理,想知道袁副市长什么时候回来。

张耀立刻把情况急报市长齐斌。齐斌还在省城,听完主任报告,他在电话那头好一阵不出一声。

事情挺棘手。袁传杰不是一般人物,一个设区市的副市长,重要官员。这样一个官员突然找不到了,这可比一个初中男生挨老爹一掌拿了几块钱离家出走要复杂得多。袁传杰这一级别干部是省管干部,如确实意外失踪,无论疑为何故,都应当立刻向上级报告,否则万一有事,责任就大了。但是如果他只是由于出差在外,遇到一些特殊情况无法及时联络,这时候匆忙报告就属极不慎重。袁传杰是去北京联系工作的,北京是首都,大地方,大领导多,会不会还真是碰上了某个特殊事情要处理?要是他在那边忙碌,这边报称失踪,笑话就大了。类似消息只要一出去,立刻就会沸沸扬扬、传闻满天,人们马上会问他怎么啦?被犯罪分子劫为人质,还是自己犯事了?如今报纸上常有类似报道,某腐败官员在落网之前听到风声,远渡重洋逃之夭夭,警方通过国际刑警组织发布红色通缉令,等等。袁传杰来的是这一手吗?他犯的案子一定够大了,是单纯的经济案吗?有没有女人掺杂其间?也许还不止一个女人?

所以齐斌会在电话里沉吟,说不出一个字来。

老半天,他问了件事:“你找过安办刘志华没有?”

张耀说没有,不敢惊动太多人。

“问他。包括台风前后的情况,让他想一想,袁副市长是不是说过些什么。”

张耀说好的,立刻就办。

齐斌让张耀迅速搞清情况,内紧外松,千万不要弄得到处声响。等情况明朗些,比较有把握再决定如何处置。

“记住了,”他特别强调,“安办,还有台风。马上给我搞清楚。”

市长齐斌为何如此关注安办?这有原因。安办即“安全生产委员会办公室”,同时挂安监局牌子,为市政府辖下处理相关安全事务的工作机构。该办职能范围很宽,任何地方发生大宗矿难,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一定有该机构的官员。其他如重大车祸、厂房倒塌、锅炉爆炸,甚至歌厅失火伤人之类事件,他们均参与处置。此刻袁传杰虽失去踪迹,却未发现涉嫌重大伤亡,尚未牵扯哪条人命,包括他自己,为什么找他要查至安办?原来袁传杰在本市管这摊儿,他是分管安全工作的副市长。

本市安办主任叫刘志华,跟其他相关人员一样,他对袁传杰行踪一无所知。但是他提供了一些情况,比较特别。

“感觉有点异常。”他说,“台风来之前,跟以往就不太一样。”

他说袁传杰。袁传杰哪里让他感觉异常呢?交谈,还有情绪。

半个月前,本市经历了一次意外的台风袭扰。说其意外,是因为来得特别早。本市地处沿海,难免受台风眷顾,每年都得迎接几场。历年侵扰本市的台风多在七月之后上岸,今年奇怪了,五月中旬,台风就从太平洋直跑过来。气象台预报台风可能袭击本市之初,几乎没人相信,都觉得那些再世诸葛一向“狼来了”,这狼远在太平洋里,哪一年都一样,得在那里头使劲扑腾扑腾游一阵子,哪可能“早上好”说来就来。因此一些领导层层开电话会议,发明传电报,极其严肃地部署防风抗灾,调门很高,其实心里大多没太在意,只因气象部门“狼来了”,再怎么也得跟着一起喊喊。袁传杰却不同,他没太吭声,但是脸色变了。

“真是,”他说,“妈的。”

细论起来,台风、地震、洪水之类都属天灾,归老天爷直接安排,袁传杰够不着的。虽然他管安全,台风惹的祸性质略有不同,不像矿难等重大责任事故多属人为,这一点袁传杰比谁都清楚。但是他骂娘,极不高兴。袁传杰为人比较沉,笑容不多,平时却很克制,很少有人听他骂过娘。

他叫了安办的刘志华,还有数位相关官员去了东屿湾。东屿湾位于本市北部四都河的入海处,海湾宽阔,两侧丘陵环抱,外海有东屿等小岛和礁盘耸立,断断续续联为一线,组成天然屏障遮挡风浪,湾内水深潮缓,水质优良,是一个极好的渔场。东屿湾北侧为邻市的辖区,不归袁传杰操心。南侧则分属本市两个辖县,为全市范围内最大的海水养殖区,沿岸渔排延绵,网箱相接,纵横数里,有“海上渔村”之称。

袁传杰说,这种地方最薄弱,全是木头房子,绑在泡沫浮子上。这里水下网箱里养的鱼可能数十万数百万计,水上木头房子里少说住着几千个渔工,有的拖家带口,连同他们的家当和狗一起漂在水面。渔排上连歌厅饭馆都有,够热闹的,却都胶水粘的一样,最经不起台风。用不着十二级,有个八九级就一塌糊涂了。

“咱们让台风别往这边来,别那么大,做得到吗?”他说,“无能为力。”

“袁市长放心,没有问题。”

林和明郑重表态。说他们绝不会掉以轻心,全县上下已经做好准备,严阵以待,一定把灾害损失减到最低程度。林和明是副县长,个儿瘦小,模样精干,也就三十出头。他们这个县占据了东屿湾最好的几片海域,渔排最多。他在县里分管安全,袁传杰是他的顶头上司,他专程从县里赶来陪同袁传杰做防灾检查。袁传杰一行驾到那天,艳阳高照,天气闷热,气温很高,不像通常的五月天。袁传杰说这天气不大对头。

“最怕的不是天气不对头。”他说,“怕人不对头。”

林和明说袁市长指示非常重要,他们已经开过动员会了,从上到下,县乡村层层动员,县里提出口号,叫做“高度重视,紧急行动,秣马厉兵,全力以赴”。不容许有丝毫的懈怠。他们制订了几套应急预案,把东屿湾这一带的抗灾作为全县重点,要确保渔排和渔轮人员的安全。台风不来便罢,一旦来袭,紧急处置机制马上就会启动,渔排和渔船上的人员会立刻撤离,各项安全救援措施会一一落实到位。

袁传杰在镇上开了个短会,听了县里、镇里的汇报。其他不议,就讲渔排人员安全。林和明以及县里镇里有关头头,包括该县公安、卫生、交通、渔业部门的领导一一介绍了情况。场上基本都是负责官员,见多识广,水平不低,经验很丰富,表达很清楚,有关措施考虑得相当细,有措施有保障,讲得都不错。

林和明说:“袁市长给我们指示一下?”

袁传杰睁着眼睛盯着与会者,一声不吭,就像没听到一样。

“市长,袁市长。”

袁传杰这才回过神来。

他说了句话:“咱们受不起的。”

没有指示。他说走吧,看看去。

袁传杰颇显失态,在众人面前。但是不仅就此。离开会场后,袁传杰带着县里镇里六七位官员,上了停在码头边的一条快艇,是当地公安边防水上派出所的警务艇。靠码头这一侧有大批渔排,袁传杰却不看,他让警务艇离开渔排,往外海方向远远开去,有如准备远遁。

海上泊着几条船,是运输船,载运养殖饲料的。袁传杰说:“靠上去。”

那时候海上没有风浪,水面平稳。但是毕竟是在水中,两船相靠也不容易。驾驶快艇的警员减速,倒车,侧身,小心翼翼往运输船舷上挨。袁传杰在那时问了句话:“有麻烦时,你们怎么要求这些船只人员撤离?”

镇里书记镇长立刻报告,说他们研究了多条具体措施,老办法之外有新办法,例如采用现代通信手段,用手机群发短信。

警务艇靠上运输船,袁传杰说过去看看,随行的几个官员一起拦他。警务艇与运输船间有高差,把一条长踏板搭在警务艇上部和运输船舷间,有如一条天桥可容通行,但是船身在水里晃,天桥不过一板,如此狭窄,让人看了头昏,哪里敢走。副县长林和明说不行,太危险了,市长不能动,有什么事把船老大叫过来问问就行了。

袁传杰不听,非上那船不可。他说:“你们不知道我干什么出身的?”

于是无话。袁传杰抓着绳索,走过踏板,上了那条运输船。

他的动作很熟练,相当平稳。袁传杰自称“研究员”,那不是瞎话,他真有职称,就叫研究员。袁传杰是学水产出身的,水院出来后到中科院属下一家海洋研究所读研,毕业留所工作,搞海水养殖项目。后来到本市挂职,末了留了下来。袁传杰在本市干过海洋渔业局长,当年经常来去于东屿湾,本地网箱养鱼的发展跟他莫大相关。所以台风的消息一出,他手一摆就往海边渔排这里跑,很自然,不奇怪。袁传杰当年常来去于海上,此刻船间行走依然从容。随同的几位官员比较麻烦,他们都没在海上养过鱼,类似动作未曾练习过,压力很大。但是市长走在前边了,硬着头皮他们也得跟。幸好那会风平浪静,有惊无险,大家鱼贯而过,倒也平安无事。

袁传杰查看了运输船的各项设施,询问船老大做了什么防风准备。他对如何通知人员撤离格外关注,提出要看看船老大的手机。船老大说这里没信号,用不上的。

站在袁传杰身边的林和明不禁脸色一沉,回头喝问跟在身边的镇里头头:“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说的?”

镇书记和镇长面面相觑,支支吾吾。他们说信号嘛应当是有的,可能弱一点,因为机站会远一些。除了手机,也还有其他这个那个办法。

袁传杰把手一摆,厉声:“别说了。”

当下气氛为之一变。袁传杰也不说话,掉头离开运输船,顺船间踏板往回。众官员知道袁传杰抓住把柄了,不高兴了,免不了个个尴尬,小心翼翼,跟后边鱼贯而出,没人敢说话。眼看着袁传杰走得还是刚才那般平稳从容,却不料有一个小浪掀动,船只轻轻一晃,幅度很小,别人没怎么样,袁传杰竟然不行了。他走了神,猝不及防中脚下一绊,身子一歪,径直从天桥掉下来。还好那时他已经走到警务艇这头,守候在艇舷的一位警员身手敏捷,手疾眼快一拽,刚好把他拉住。

众目睽睽之下,袁传杰差一点掉到海里,成为落汤市长。让身边人惊讶的是他居然不吭不声,摔下来那会只是大睁眼睛,连本能的一声惊叫都没有。情形十足异常。

回到码头,袁传杰也不多说,对林和明下了道命令。

“台风到的时候,你必须在这里。”

林和明说:“市长放心,我亲自坐镇。”

袁传杰说,他管安全,每天晚上,半夜三更,最怕的是电话或者手机突然响铃,那肯定是大事。现在他最怕的是到时候没有一点声音。说是什么都考虑到了,准备好了,群发短信,万无一失。事到临头才突然发现原来海上根本就没有手机信号!

林和明说他立刻彻检,切实落实市长指示,保证杜绝一切隐患。

袁传杰还是那句话:“你知道咱们受不起的。”

3

旅行社给袁传杰派来了一个导游,安排并陪同他在新疆旅行。如袁传杰所要求,他们派来的是个男子。这人叫陈江南,身材瘦小,模样沉稳,约三十出头,两个眼睛挺大,有神,很灵活,在袁传杰身上转来转去,一副精明模样,挺开朗。按照约定,陈江南一早来到园林宾馆,带着一辆普桑车,还有一位司机。这人不像昨晚的小黄姑娘那样表现出强烈的好奇心,他不追问袁传杰为何到喀纳斯湖研究水怪,是不是准备买鱼并图谋出口,不显得特别多嘴,但是一出场就跟袁传杰闹了个不愉快。

他说喀纳斯去不成了:“袁先生早晨看新闻了吗?”

袁传杰当即沉下脸来,追问怎么回事。陈江南告诉他,新疆电视台早间播了一条新闻,是北疆首府阿勒泰突发洪水。近日阿勒泰地区气温偏高,融雪加快,这四五天里又接连降雨,引发山洪。昨日洪水漫出河床,阿勒泰市区数处淹水,电视新闻里播了城中水患画面,相当严重,当地正在组织抗洪抢险。

袁传杰异常恼火:“怎么这也闹灾?”

陈江南说老天爷的事,咱们管不着啊。

这还有什么话说?

陈江南说袁先生咱们现在怎么办?只能改变方案了。或者就在昌吉回族自治州里走走?这一带其实很有看的。附近的吉木萨尔县是唐时北庭都护府故地,当年边塞诗人岑参在那里写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千古传唱。还有宋时的西大寺,壁画非常独特。阜康市境内,东天山主峰博格达峰下的天池,传说更悠久了,据说就是上古穆天子西行时,跟王母娘娘约会的瑶池。古时候男女领导约会,挑的当然是好地方,咱们去感受一下?

袁传杰摇头。他说不行,不能就这么了事。要的就那地方,喀纳斯。

“发洪水呀!”陈江南大睁眼睛道,“过不去的。”

袁传杰牙齿一咬,下了决心。他说它发它的洪水,咱们走咱们的。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这么巧还有什么说的?赶上了就上。

陈江南反对。他说不行,这种情况没法安排。他们得为游客的安全负责。袁传杰说没让旅行社管那么多,走,抓紧。昨晚双方已经商定了,确定的事情就执行,不能违约。陈江南强调他们没有违约,他们也不希望改变计划,但是碰上了不可抗因素。天灾属不可抗因素,因不可抗因素改变行程不属违约。情况就是这样,确实没有办法,他们无能为力。袁传杰不听。

“讲那么多干什么。”他说,“别浪费时间。”

他警告,说不要以为一句“无能为力”就可以把什么都搪塞掉。陈江南再拖延,他会立刻向其公司投诉,如果公司决定违约,他绝不会放过,直至诉诸法律。

陈江南只得起身,跑到外头去打手机。这电话打了很久。

末了他回来了,脸上极不情愿:“走吧,袁先生。”

他没多说,不讲这走的哪里。袁传杰也一句不问。

他们上了车。旅行社提供的是一部老式上海桑塔纳车,车门的玻璃窗没有电控升降装置,靠摇把上下。车况老旧,显然已经接近报废,看模样还能跑,作为旅行专车,跟所谓“成功人士”倒也确实不甚相配。其好处除了费用相对便宜,应当还有一条,就是格外不显眼。开车的驾驶员姓苏,小苏,年轻小伙子,个头高大,模样朴实。

袁传杰坐上车后排。陈江南坐前排助手位。普桑车启动,“轰”的一下朝前一蹿,车身到处咯咯发响,袁传杰抓紧手把,看着轿车快速驶离园林宾馆。不一会儿车子上了通往奎屯的高速公路,往西疾行,朝向北疆。

这天天气很适宜行车,阴天,没太阳,气温不高不低。公路顺天山北坡蜿蜒,沿准噶尔盆地南缘行进。天地开阔,苍茫辽远,雄山大漠间景色万千。袁传杰置身其中,那么多景致可供努力欣赏,他竟浑然不觉。车驶上高速公路后,他就把身子歪在后排座椅上,一眨眼间打起瞌睡,很快就在车身的持续摇晃中沉沉入睡。无尽风光尽在梦外,如此旅游。

他醒来时车停在路边,那时已经不在高速公路上,前排位子空无一人。司机小苏下车解手,陈江南跑到前边打电话。袁传杰看到他把右手举到空中,一边打电话一边比手势,动作幅度不大,但是很投入,面部表情丰富。

这人表面上笑模笑样,其实很警觉。他不在车上打电话,尽管袁传杰睡得失去知觉一般,他依然小心留意,走得足够远,不让袁传杰听到他跟人通话的内容。

回到车上时,看到袁传杰已经醒了,陈江南主动招呼,问袁传杰是不是昨晚没睡好?袁传杰说他是床上难眠,车上能睡,不管多晃。所以要车而不要飞机。

陈江南笑:“趁这时间,给袁先生介绍一下情况可好?”

袁传杰点头。

陈江南开始其导游事项。他对袁传杰说,从昌吉到喀纳斯有几条路线可供选择。通常是先到布尔津,然后再往喀纳斯。近期因途中修路,不好走,得另选一条,兜个小圈,先到阿勒泰,从另一侧进布尔津再走喀纳斯。这样走路程长一点,路况好一些。但是现在能不能走到阿勒泰都成问题了。他刚用手机了解过情况,那一带确实突发洪水,看来挺严重。

袁传杰问:“有没有人员伤亡情况?”

陈江南说不清楚。

“道路桥梁怎么样?”

陈江南还说不知道。

袁传杰即批评,说看陈江南不停地打电话,都干什么了?跟王母娘娘谈恋爱?没掌握住情况嘛。陈江南不禁发笑,说袁先生真是有点脾气。如果袁先生来当他们老板,他可就完了蛋。其实袁先生不用管那么多,考虑自己就可以了。这么闹洪水,还干吗去?难道是视察灾情,像那些领导似的?

袁传杰说此间灾情不归他视察。他到这里不研究这个。

他们继续前进。越过克拉玛依油田,穿行大片荒漠。陈江南向袁传杰推荐途中的魔鬼城,说那是一种风蚀景观。大漠里风沙大,飞沙走石,大漠里的山岭石头常年受风,数千万数亿年下来,就给风沙雕刻得奇形怪状,有的像人头,有的像蘑菇,有的像树,还有的像房子村落,一簇簇一片片,真叫鬼斧神工。袁先生想不想顺道欣赏一下?袁传杰看着窗外一声不响,对陈江南的话充耳不闻。

陈江南很知趣,即闭嘴。袁传杰却说话了。

“喀纳斯湖水温大约几度?这时候。”他问。

陈江南摇头,他说估计水温相当低。喀纳斯在北疆,欧亚大陆的深处,中国版图的最西北角,纬度高,气温低。喀纳斯湖海拔1300多米,是个高山湖泊,冬天里湖面结冰有几米厚,封冻期长达四五个月,眼下化冻开湖没多久,冰峰雪水汇到湖里,湖水肯定冰凉。

“是友谊峰下来的雪水吗?”

陈江南说不光友谊峰。那儿有好几座山,友谊峰是主峰。喀纳斯湖与友谊峰还有一段距离,到友谊峰就到国界了,中国、俄罗斯和蒙古以它为界。

袁传杰还讲水温。说估计那条鱼的皮一定挺厚,否则不能耐寒。陈江南问是哪条鱼?袁传杰说就人们所传的喀纳斯水怪,它其实是鱼。

陈江南说这东西的皮肯定厚,它有几百岁上千岁了吧!眼下大家兴致勃勃,都在找它,有的可能出于好奇,研究研究,有的可能觉得它好吃,或者还能拿去出口卖一个天价?所以它得藏到喀纳斯湖最深的地方去。

袁传杰说它藏得了吗?不会无能为力吧?

中午,他们在路边找了一家维吾尔族饭馆,一人吃了一碗拉条子。现拉的面条,煮熟后汆凉水,拌菜吃,风味很特别。袁传杰吃着面,忽然把筷子一放,起身走出饭馆。他从饭馆旁的小路拐到房后,沿一片篱笆走上一个坡坎。这时后边传出声响,扭头一看,是陈江南跟了出来,紧随不放。

“袁先生内急?”他说,“乡下地方,找个背人处就行了。”

袁传杰不答话,也不解手,掉头走回饭馆,接着吃那碗面。

原来陈江南的好奇心也挺强,同时他也多嘴。他在饭馆里向袁传杰介绍自己的来历。他说袁先生一定听出点口音了。他不是新疆本地人,老家在山东。十多年前他在山东一所师范专科学校读书,毕业后恰有个机会,报名支边到新疆工作。后来娶妻生子,定居此地。他并不是专职导游,在旅行社主要搞策划和项目推介,由于袁传杰要求的导游必须是男性,他们那里此刻可供派遣的只剩几位小姐,因此就由陈江南跑这一趟。实际上他搞旅游是后来的事,之前他做什么?很少有人能够猜到:他当过多年警察,在公安局的办公室从事过文秘,还干过刑侦。有一次追捕嫌犯,开枪时有误,伤了路旁的群众,不好再干警察了,才改行从事旅游。

“我练过柔道,”他笑道,“水平一般,但是擒拿格斗基本功还行。我带团特别注意安全。袁先生咱们多合作,我可不想出什么事。”

颇有些弦外音。袁传杰没有管他。

吃完饭继续前进,袁传杰还那样,一路睡觉。他们的普桑车驶出大漠,经福海,绕过乌伦古湖,该湖蓝色湖水波光粼粼,直接云天,俨然一个北疆大湖。行进整整一个白天,傍晚前轿车越上一道山岭,司机小苏说,阿勒泰就在前方,藏在两条山岭之间的谷地里。陈江南给袁传杰解释名词,说阿勒泰地区属哈萨克自治地方,阿勒泰这个地名出自蒙语,意为“金山”。当年成吉思汗的大军曾经经过这里,远征中亚、欧洲。也有人说阿勒泰其实为“冬窝子”之意,是古时冬季牧人及其牛羊驻留之所。

袁传杰问:“洪水在哪里?”

陈江南一时语塞。

他们进了阿勒泰市区。到了预定的宾馆,陈江南在大堂办理入住手续时,第一句话就打听:“昨天阿勒泰没发大水?”

还真是发了。服务员说洪水从河里漫上来,哗哗哗好大,卡车都给冲走了,吓人得很,城里低洼路段被水淹没。好在来得快去得也快,今天上午水就退下去了。

“布尔津那边咋样?”

服务员说布尔津不能去,这些天都下雨,洪水比这边更大,路都给冲坏了。这边旅行社的喀纳斯游已经全部叫停。

陈江南掉头看袁传杰。袁传杰越发脸臭。他们都没说话。

他们去宾馆餐厅吃晚饭。这家宾馆环境幽雅,绿树满园,一片一片,挺拔高大,长的都是白桦树。初夏时节,嫩叶满树,晚风中处处新绿。他们这一路都逢阴天,到了阿勒泰倒放晴了,夕阳斜照,白桦林间闪闪烁烁,都是阳光的碎片。

陈江南说这是北疆,植被独特,往喀纳斯更鲜明,类似欧陆风光。

饭后走出餐厅,太阳已经落山,黄昏迅速降临,气温也低了下来。陈江南说今天这一口气跑了七八百公里,当年穆天子约会王母娘娘怕也没这么急,袁先生一定累坏了,早点休息吧。袁传杰点头。他们进了房间。袁传杰住一个标间,导游和司机住隔壁一间。袁传杰没多耽搁,进房间擦一把脸,找件夹克披上,即悄悄走出。他看了一眼隔壁,房门紧闭,那两个人悄无声息。

他轻轻关门,独自离开宾馆。外边已经发暗,他穿过公路走向城区。

他在市区外围的克兰河上找到了洪水,这条河河面宽阔,站在跨越河面的大桥上,只觉桥下河水浩荡。桥上的路灯光投下河面,即让奔腾之水卷得不知去向,暗夜中只见水流湍急,奔流之声轰隆轰隆,千军万马一般,果然如宾馆服务员所形容,叫“吓人得很”。袁传杰站在桥的中部往下看,观察洪水,好一会儿抬头,意外发觉桥那头有一个黑影,不动声色待在暗处,是一个人。

那会儿桥上很安静,行人极少,偶有来去,都是匆匆走过。北国晚间,山风强劲,凉意袭人,这种时候,还会有谁如此沮丧,到这里来寻找洪水?

袁传杰快步过桥,沿一条大道走向城里。北疆内陆城市晚间比较冷清,街道宽阔,路灯明亮,但是两旁商店多已关门,行人不多,不像南方沿海地方此刻正是热闹之际。袁传杰在大街上行走,抬眼四望,果然洪水印记随处可见。大街人行道这一片那一片铺布淤泥,还没来得及清除干净。一个沿街小公园地处低洼,眼见得一片狼藉,显然是被洪水整个淹没。一条道沟严重破损,路面上豁然一个深深的大洞,洞旁砖石散落,可能是排水不及,洪水从下边迸涌而出造成的破坏。但是路两侧建筑完好,没有倒塌,可推测人员基本安全,应当不会有什么伤亡。

袁传杰独自夜游阿勒泰市区,东转西转,漫无目标,徒步行走,如陈江南所笑,叫“视察灾情”,整整走了近三个小时,然后返回。再上大桥时,他又驻足不前,俯在桥中部栏杆上,脸向桥下水面,静静倾听。夜幕里河水咆哮,声响骇人。他闭起眼睛,一动不动就那么靠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北疆深夜,温度降得很快,袁传杰虽穿上夹克,依然感觉挺冷,直挨到浑身冰冷实在待不下去了,他才悻悻离开,高一脚低一脚走回宾馆。

夜游期间他常冷不丁突然回望,大多未见异常,却也有一两瞥间,似乎又看到了大桥头的那个黑影紧随不放,恍恍惚惚有如梦境。

回到宾馆已是深夜。袁传杰注意到隔壁房门紧闭,一如方才。

第二天上午他们继续动身,往布尔津。明知行程可能受洪水隔阻,陈江南却再没动议改变计划,可能因为清楚客人不会接受。袁传杰这人话不多,却特固执,所谓不见棺材不掉泪,没到彻底绝望,显然他不会放弃,只好见了棺材再说。

布尔津距阿勒泰近百公里,他们走了将近四个小时,途中有几处地段修路,施工人员在紧急修复水毁路面,车辆因之滞留。多费了时间,总的却还顺利。

袁传杰又是那句话,他问陈江南洪水在哪里?

陈江南笑,说一路上水可大了,没叫袁先生看就是了。

袁传杰几乎睡了一路,跟头天一样。别说路旁的大水,北疆风光于他也是不视不见。陈江南说袁先生昨晚肯定一宿没合眼。袁传杰不置一词,没听到似的。

到了布尔津已是午后,他们在县城略事休整,草草午餐。布尔津风情独具,街道很宽,两旁房子不高,色彩多样,造型雅致,阳光照耀下特别明丽鲜艳,如陈江南所描述,恍然有一种欧陆景象。他们把车停在城市外围,一条河流在那儿浩荡西去,江面格外开阔,流速不疾不缓,水量显得非常丰沛。这是布尔津河。

陈江南说袁先生找洪水吗?在这里。

袁传杰问:“河水往哪去的?”

陈江南说它出国去了。布尔津河是从北边喀纳斯那里流下来的,经布尔津县城后汇入额尔齐斯河。额尔齐斯河向西流出国境,到哈萨克斯坦的斋桑湖,再北流入俄罗斯,汇进鄂毕河,流往北冰洋。额尔齐斯河是中国境内唯一一条北冰洋水系河流。

袁传杰说这跑得远啊。

陈江南说大约三千公里吧。袁先生跑得怕更远些,从北京到布尔津。

袁传杰没有吭声。

午饭时陈江南推荐一种饮料,叫“格瓦斯”,说是俄罗斯那边来的,口感独特。袁传杰尝了一点,果然挺特别,微酸,有点酒精度。正喝着,陈江南忽然一拍桌子,指着饭馆一角的电视机说:“完了。”

不是电视机完了,是电视机的画面:当地电视台正在插播一则通告,是布尔津旅游部门关于喀纳斯湖旅行的。通告说,由于近日接连降雨,山洪暴发,前往喀纳斯的道路多处严重塌方,已不能通行,一些车辆和游客受困滞留于山间道路上。目前公路部门正在全力抢修道路,预计四天之后可以全部修复。在有关方面发布通行通告之前,请大家暂停前往,以免被困于途中。

陈江南说:“就到这里吧,袁先生?”

袁传杰把饮料杯子放回桌上,目不转睛盯着电视机屏幕。屏幕上没别的内容,通告正一遍一遍反复播放。袁传杰神色惨淡。

陈江南说:“我说过的,不可抗因素,无能为力。”

袁传杰一声不吭。

4

袁传杰踪迹的线索最终还是从北京找到。

袁传杰是在北京消失的,他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例如被劫持或者谋杀,估计也不会在别的地方,就在那里。如果他真有什么特殊事项要办理,更极端点说,如果他因为某种缘故,在经过一番精心策划后准备潜逃,永久消失,其暗迹也是隐自北京。

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张耀把寻踪重点放在北京。时间紧迫,他得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搞出点眉目,以免误事。星期天下午发现情况异常,当晚多方联络,没有进展,星期一上午他就匆匆动身,亲自北上找人。市公安局一位资深科长着便衣与张耀同行,这人长期从事刑侦,办案经验丰富,是全省有名的追逃高手。

市长齐斌同意让公安人员参与。袁传杰是现任副市长,不管他是出意外还是出走,都是大事,如果另有缘故却遭无端怀疑,同样影响恶劣,也非小事,所以需要请专家参与,尽快弄清情况,才好决定。市长特别强调,在情况尚未明朗前,须严格保密。

张耀与该科长着重查找袁传杰的去向。他们觉得袁传杰发生意外的可能性不大,这人缜密、细心,他那种身份的人涉足的多是一些特定场合,出事而不为人所知的几率很低。另外他们觉得袁传杰像是做了精心安排,因此最大的可能是有意为之去了哪里,可能在北京某地方,也可能已经离开。如果他一直留在北京或者只到周边走走,那基本上不会有事,如果他不声不响就这么离开,那就可能是大事了。那样的话他一定是走得远远的,他需要使用交通工具,首选当然是飞机。

袁传杰前往北京的机票是秘书在本市民航售票处定的,袁传杰交代秘书买单程票,因为他在北京还要办点事,回来的时间未定,所以不要回程票。袁传杰是本市副市长,经常在本市媒体出头露面,本市几乎人人认识他,知道他的名字,如果他打算远走高飞而不让人察觉、怀疑,他会选择在外地例如在北京购买机票。袁传杰到达北京那天,本市驻京办主任带着车到机场接他,直接从出站口接到办事处,此后他并没有独自外出时间,直到最后离开。他当然可能直接去机场,临时买票动身,但是这人有“研究员”之称,行事线条很细,一向很有计划,应当会事先安排妥当。

驻京办总台的一位小姐提供了一条线索。星期四晚,该小姐在总台值班。她记得当晚八点来钟有一辆小面包车停到办事处门外,车上涂有某航空票务服务公司标志。那个时间恰是袁传杰吃完晚饭,独自在房间的时候。当时袁传杰对办事处主任说,晚上他要准备一下明天在中国美术馆仪式上的讲话,然后早点休息。

总台小姐怎么会对某航空服务公司的标志有印象呢?因为该公司就在附近大道旁,店门外有大幅标志牌和广告,标有联系电话。有心者路过一瞥,转身就能取得联系。

张耀他们立刻赶往该航服公司接洽,果然逮个正着。购票记录清清楚楚,顾客是用电话联系的,服务公司当即送票上门,客人亲自验票,确认无误,钱据两清。购票人即袁传杰,星期五下午的航班,由北京前往乌鲁木齐。

两个追踪者面面相觑。

袁副市长这干吗了?乌鲁木齐!

恰在其时,张耀接到了一个特殊的电话,却是袁传杰的妻子,副市长夫人。

她追问情况来了。此前张耀打电话问袁传杰行踪,把她问奇怪了,眼下轮她来跟踪追击。她说家里有件事要找袁传杰,怎么搞的,什么电话都找不着,手机一直关着,晚间也不开。奇怪了,从来都没这样过。他去北京开的什么会?加强安全生产管理的?高度机密?晚间也不能开手机?政府办应当多少知道点吧?

这还能怎么办?张耀主任支支吾吾,说袁副市长的那个会嘛,可能是比较那个那个。他也一直联系不上。没关系的,明天再试试,可能手机就开起来了。

那一刻他突发奇想,把市长夫人揪住了。

“有一个人从新疆打电话来,也是急着找袁副市长。”张耀问,“您知道袁副市长在新疆有什么事吗?”

市长夫人茫然。她说不知道,他们家没有谁在新疆。

“是新疆的乌鲁木齐。”

市长夫人忽然脱口问:“一个医生吗?”

“好像,好像。”

市长夫人说,曾经听袁传杰说起过一个什么医生,远得很,在新疆那里。他是随口提到的。他还说新疆不错,台风够不着。

新疆那里有一个医生,跟袁副市长有瓜葛。该医生所居地方不错,因为没台风。袁传杰买了一张机票从北京悄悄起飞,事前做一番精细筹划,抹除踪迹再关闭手机,让自己在这个信息社会里骤然蒸发,被疑为失踪,紧急查找。原来没大事,就是到一个台风够不着的地方找一个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