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堂女友

这是因为阳光。天亮时它出来了,天黑时它没有了,人有时得为它付出代价。但是这一次涂森林所付代价之沉重,不说他自己估计不足,连春风得意的于肇其都大出意外,目瞪口呆。

柯德海非常生气,说小于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天堂女友

1

朱一凡在会议室里向宋宜健请假。他写了个条子递给宋宜健,说明自己拟于国庆黄金周期间前往杭州,“处理有关事宜”。宋宜健在条子上签了八个字:“项目不清,不予批准。”把条子退还给朱一凡。朱一凡看了发笑,提笔写了理由:“检查水箱暨会女朋友。”宋宜健点头,再批:“情况属实,同意。”

他们一来二往很轻松,其实当时场上阴云密布,气氛很沉重。那天的议题是市郊青川中学学生集体食物中毒事项,由一个联合调查小组向市几大班子领导汇报,提出处理意见以供研定。这种事很费脑筋,大家心情比较压抑,很需要放松。便有人出出进进,抽空溜到会场外,抽支烟,说句话,透透气。宋宜健看了不高兴,忽然拿朱一凡的条子说起事来。

“大家要向朱市长学习。”他说,“猴子屁股坐不住,当什么领导。”

他把朱一凡的条子以及他的两段批示一一念毕,小会议室里顿时一片笑声。宋宜健眼睛一瞪,说笑什么?水箱就市长有吗?朱市长水箱不好,没见他动不动往外跑。这往外跑的都怎么啦?是不是也准备跟市长到杭州检查水箱去?

宋宜健不过四十三四,年轻气盛,发起脾气可不管谁谁下不了台。特别是这天讨论的学生集体食物中毒案让他很窝火,弄不好就会在会场上发作。场上除几位工作人员,都是负责官员,特别是市级领导基本到场,彼此有头有脸,弄伤了不好。朱一凡清楚该自己出场了。事实上他给宋宜健递条子时就是想让宋宜健调整一下情绪。

“宋书记你怎么把我给兜出去了?”他笑着插嘴,把宋宜健的话题接了过来,“这有隐私的。”

宋宜健一愣,说怎么啦?水箱不好说?

朱一凡说水箱好不好没关系,女朋友怎么能让这么多人知道?影响不好嘛。

宋宜健不禁发笑,说哈哈,老朱老朱,谁不知道你啊,怕什么。

会场上又是一片笑声,这回宋宜健没再责怪大家笑什么。朱一凡趁机进言,说今天这个会真把大家开晕了。头昏眼花,脑子发麻,跟食物中毒症状差不多。休息几分钟吧,方便、抽烟、上点润滑油。宋宜健点了头。

朱一凡出会场就去洗手间,用他的话形容,叫“给水箱放水”。朱一凡所谓水箱其实就这个,尿泡,或称膀胱。朱一凡是学机械出身的,喜欢用工科名词说事。以往他总说自己的水箱好,除了爹娘的一份功劳,还与后天训练有关。他大学毕业后在企业工作多年,起初任车间技术员,车间离公厕远,方便得跑路,相当麻烦。他这人怕麻烦,就少喝水,多憋气,于是练出来了,一口气可以憋一上午。朱一凡说医生称憋尿危害健康,这种医生不懂事。练憋尿功很重要的,当小技术员用得上,当领导更用得着,特别是当小领导。因为小领导上边有大领导,大领导开会,小领导动不动揪着裤裆拉链往会场外跑,大领导会有看法,说你小子水箱这么不能装,光会拉,能干什么大事?所以水箱虽小,事关重大。

这当然是笑谈。如今朱一凡已经反过来声称自己不行了,宋宜健才会让大家向市长学习,水箱不好也不往外乱跑。如此变化,是不是因为朱一凡官至市长,管辖六县两区三百余万人口,差不多算个大领导,不必担心上级有看法,不用再干憋着吗?倒也不是,其原因是他确实有了毛病。如他自己说,叫阀门有所磨损。机关里有一句笑话“开会不发言,前列腺发炎”,朱一凡就这个,他有前列腺炎。朱一凡不过四十七八,年富力强,怎么水箱阀门也要发炎?他说,可能因为过度磨损。年轻时他不是特别会憋吗?日久天长,这就搞坏了。

朱一凡从洗手间出来,回到小会议室,会场上的气氛还好,属进入沉重之前的片刻轻快时光。坐在朱一凡旁边的市政协主席老刘抓住机会继续开玩笑,让朱一凡介绍一下女朋友的具体情况。在座诸位领导对他拟于国庆黄金周前往杭州去约会的女朋友很感兴趣。关于这位女友朱一凡以前曾简要描述过,但是藏头去尾,总让大家不得要领。这样不行。杭州是什么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是好地方,人间天堂。天堂里的女子不得了,个个模样出众,性情可人。朱一凡在天堂拥有女友,真是福分不浅,应当让大家分享一下。

“老朱你坦率点,”他说,“不要还那一套,藏头去尾。”

老刘以前当过市长,老资格,同朱一凡彼此熟悉,挺要好,碰到一块常开玩笑。会议室里官员云集,除了宋宜健和老刘,倒没有谁敢跟朱一凡开这种玩笑。朱一凡虽为人随和,毕竟本市头号行政长官,级别低一点的官员,只能陪着哈哈,哪敢乱说。

朱一凡有办法,他是老手,自有回应之策。他对老刘笑,说不行啊,有关女朋友的问题很严肃,不能胡说八道。

“多少透露一点,别捂得那么紧。”老刘即诱导,“长得怎么样?很漂亮?”

朱一凡说漂亮那是当然的。人家待的哪里?天堂,天使飞来飞去的地方。

“这么说她还长着翅膀?”

朱一凡说你怎么也知道?不长翅膀就不对了。不过平时看不见,穿着衣服嘛。衣服一脱不得了,黑压压一伸,天地暗淡,阴影森森。

老刘大笑,说这哪是什么女朋友,是黑老鸦嘛。他还追问,了解该阴森女友身材怎么样?是不是挺高?朱一凡说太高怎么可以,又不是挑服装模特儿,他朱一凡不过一米七出头,不高,中等偏矮,所以得格外注意彼此零件的匹配。

“那么有多少?一米六?”

朱一凡说不止。早先大约有一米六四,现在损耗啦,或者说是缩水了一点。不过至少还有一米六二的样子。否则也太矮了。体重比较可观,大约有六十七千克,就是一百三十四斤,有那么一坨,相对而言比较矮胖。

众人大笑,老刘说朱市长你怎么搞的,这也拿出来公开了?朱一凡也笑,说真的一点不错,体重是今天起床时量的,空腹,跑不掉。磅子没有问题,他曾经亲自校验过,误差不超过千分之一,相当准确。

“这说的是谁啊?”

朱一凡说还能是谁,家里那口子,太太。她最近减肥,看来效果不明显。

于是大家又笑。宋宜健适时敲敲桌子,说好了,现在继续开会。

大家顿时严肃,再入沉重。

朱一凡于会间抽空,交代秘书小赵订前往杭州的机票。两张,市长本人,还有一位女士,不是“天堂女友”或者什么阴影森森之黑老鸦,就是他夫人。他还让小赵借钱,直接找管理局长处理,悄悄地,不要惊动哪个。

“先借五万吧。”他说,“你代我办个手续,明天拿到办公室给我。”

秘书不觉一怔。五万数额不小,也不能说太大。市长出门办事,有时的确所费不菲,例如上北京跑项目,首都消费水平高,请一次客得多少?所以带个五万十万不足为奇。但是无论需要多少经费,什么时候需要市长亲自交代并携带?自有随员办理。这一回有些奇怪了。

小赵小心翼翼,问朱一凡是不是需要通知哪个部门准备些什么?朱一凡摆摆手说不用。小赵清楚了,这一次市长不要随员,既不需要秘书,也不需要其他部门人员随同。所以市长得自己管钱。小赵很细心,他又补充了一句,问需不需要给对方接待部门打个电话?朱一凡还是摆手,说不必,都安排好了。

显然他这次杭州之行比较私密。国庆黄金周属法定假日,公务人员有权休假,各自爱上哪儿上哪儿,爱干吗干吗,只要不触犯党纪国法,其他人管不着。市长官当得大,身份比较特别,像那些刚考进机关的低级公务员一般,假日期间不吭不声往外跑,上九天搅月,下五洋捉鳖,那是不行的。虽然无须写请假条,不必跟秘书多费口舌,向书记报告一声却是必要的,否则就不对了。但是他给宋宜健递的字条显然只是虚晃一枪,报称自己拟往杭州,上人间天堂一游,去向比较确定,由头却大为不实。什么叫“检查水箱暨会女朋友”?纯属玩笑之词。朱一凡自称水箱不好,细心者发现他依然可以在会议室里一坐一个上午,不必总惦着上洗手间,所以即使真有前列腺炎,如他说叫阀门磨损,也还管用,坏不到哪去,最多滴滴答答漏点水,没什么大不了的。所谓“会女朋友”更是瞎话,哪怕真有一个什么女友藏在天堂等他,毕竟是婚外两性关系,身为市长干这种事,交往啊约会啊总得悄悄来,起码戴个墨镜口罩吧?哪能公然写在字条上,还携带比较矮胖且减肥无效的夫人一起去赴女友之约?

所以市长夫妇的国庆节安排更像是一次假日旅游,夫妻双双游天堂。

按照朱一凡的交代,秘书给他订了十月二日的机票。国庆节上午有个升旗仪式,晚间有一个文艺晚会,朱一凡都得出场。所以定在二日动身。国庆节当晚文艺晚会上,朱一凡跟宋宜健坐在一起,市电视台的记者拍新闻,以便表现本市两位主要官员与千余观众一起“兴致勃勃地观看演员们的精彩表演”。记者们拿聚光灯打他们,朱一凡抬手挡那强光,宋宜健在一旁发笑,说老朱这样不行,这个镜头拍瞎了。

朱一凡说还是书记身体好,受得住。

宋宜健说市长的身体也不错的,别总操心水箱。

朱一凡说谢谢,书记这个批示很重要。

两人都笑。

这竟成了他们间的最后一次交谈。

第二天一早朱一凡与妻子早早动身,赶往省城机场。秘书小赵送他们前往,一路很顺利。办完登机手续,托运好行李,秘书一直把他们送到安检入口才离开。朱一凡和妻子坐在候机厅里等了二十几分钟,广播通知登机,就在那一刻他的手机响了。

这个电话来得恰是时候。再晚几分钟,上飞机后关闭手机,在朱一凡降落于天堂之前,该手机信号就只能乱糟糟四处飞,没着没落,如孤坟野鬼。

电话是市政府秘书长直接打来的。秘书长情绪紧张,声音全变。

“朱市长!市长!宋书记!书记出事了!”

朱一凡闻之变色。他坐在椅上,好一阵一言不发,脸色显白,有细汗渗出了额头。

那天朱一凡兴之所至,在会间跟老刘开玩笑,什么天地暗淡、阴影森森,居然不幸而言中。此刻手机里传来的是特大凶信:昨晚宋宜健在参加完本市国庆文艺晚会后返回省城,途中车祸身亡。

宋宜健是从省里下来任职的,家在省城,自当回家度假。当晚秋高气爽,气候条件不错,司机却大意了,可能因为赶路心切,车速过快,不幸在高速公路上出了事。时有一辆货柜车行驶于弯道,宋宜健的车从后边超车,走的是左侧超车道。弯道处的主车道承受的车辆通行量大,路面有些破损,不如超车道路况好,货车司机在那地方打方向盘,拐出主车道占超车道运行。这司机已开行数百公里,夜半疲劳,反应迟钝,转向中没打转向灯,也没注意后边飞驶过来的轿车。宋宜健的轿车猝不及防,在躲避忽然挤过来的货柜车时撞到路边护栏,弹回来又撞到货柜车尾部,顿时彻底失控,在高速公路上翻起跟头,末了四脚朝天翻倒于地,车头掉转到来车方向。车祸发生时,附近不见其他车辆,肇事司机心存侥幸,没有停车救助,反开足马力逃逸。结果宋宜健的轿车起火燃烧,宋宜健和司机可能在轿车翻滚中遭重创,已经不行了,无法爬出车,也无力打电话报警,眼巴巴置身火海。十几分钟后一辆过路车辆司机报案,警察闻讯赶到,一辆奥迪车和车中二人都已烧成焦炭。

肇事司机后来在省城投案自首。出事轿车和乘客因严重焚毁,给警察确定死者身份造成许多困难,直到隔日上午才查知死者之一为重要官员。事件顿时震动省城。

朱一凡在踏上天堂之旅的最后一刻被事件拽下了飞机。

他对妻子说:“不行了,看来得倒车。”

市长夫人呆若木鸡,好一会儿,她说:“别管他,咱们走,这都说好了的。”

朱一凡说那哪行呢。

市长夫人对杭州之行显然充满期待,她坚持,说眼下根本没有谁让朱一凡回头,干吗一听消息自己就往回赶呢?朱一凡说这叫是谁的谁跑不掉。天有不测风云,出了这样的大事,市委书记意外身亡,他当市长的哪能一走了之。就算这会他登机走人,到了杭州,准也得给叫回来。这时候不找市长找谁?市长夫人有些不讲理了,这人身材矮胖,有一坨子,贵为市长夫人,事到临头跟一般女子一样容易情绪化,虽非黑老鸦,却也乌鸦嘴,一情绪化就乱讲话。她很冲动,居然说他死他的,咱们不跟他死。谁要说不行,这市长咱们也别干了。朱一凡把她按在候机室的椅子上,让她镇定,闭嘴。这什么地方?不是在家里,不能死啊活啊对的错的胡乱说。市长夫人让市长这么一压,清楚了,安静下来了,只是怪模怪样坐在椅子上,脸色比死了还难看。市长站在一旁,掏手机叫秘书。那时秘书小赵和他的轿车早上了高速公路,跑到几十公里外了。朱一凡让他们找最近的出口下高速,掉头,立刻赶回机场。

市长夫人不服,竟掏卫生纸抹起了眼泪。

这时电话一个追一个赶到机场,为的全是同一件事。朱一凡已经插翅难逃。

市长夫妇临时撤退,行李早上了飞机。这时拒不登机非常麻烦。机场工作人员可不管你什么市长,那种官在自己的地盘有用,到这儿什么都不是,管不着的。工作人员追问究竟,要朱一凡说明理由。朱一凡没有多费口舌,只说是发动机出了故障。他说的不是飞机,是自己。他指着自己的左胸说这儿有问题,心慌,紧张,看来不行,怕有麻烦。还有什么理由比这更大?万一乘客心脏病发作,猝死于空中,那算谁的?机场工作人员不敢多说了,只能紧急报告,请示航管部门,几分钟后即有决定下达,同意两乘客放弃旅行。工作人员查验了朱一凡的行李票,上飞机货舱把他们的行李找出来,再让他们离开了机场。

前往天堂的本次航班因此延误,未能正点起飞。

2

朱一凡说有的人注定是要做事的。像他,从飞机上下来,一头就掉进事里。办多了鸡毛蒜皮,现在得办点大事。

朱一凡奉命主持全市大政,此刻非他莫属。宋宜健突然去世,省上确定继任人选需要时间考虑斟酌,有一套必需程序,因此得指定他人先行主持。第一把手死亡,第二把手顶上,所以该朱一凡,这是常规。朱一凡开玩笑说自己是“熄火于天堂门外,受命于危难之际”。他对名城杭州的向往和中止旅行的懊丧由此可见。所谓的危难之际,不只是说宋宜健猝死,还因为其时本市麻烦正多。

朱一凡立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为宋宜健治丧。这件事不算大事,也不算小,虽平常,却严肃。人都有一死,人死了都要治丧,高贵者吹吹打打一番,卑贱者草席一卷了事,古往今来各有程序,都免不了。宋宜健是死于任上的现职官员,其丧事料理自有规定,不必朱一凡刻意创新。与他人不同的是宋宜健葬身意外车祸,痛遭烈焰,残骸已面目全非,不成人形,惨不忍睹,只能在治丧前先行火化。所以他的葬礼上不摆遗体,只存遗像和一盒骨灰。其场合因之别样悲凉,真有些像朱一凡描述过的黑老鸦展翅,特别的“天地暗淡、阴影森森”,让各位依然健在者感慨众多。

朱一凡说,小时候读书,记住了一句名言,好像是写《史记》的那位司马迁老先生说的,叫做“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司马老先生说的是老话,文言文,听起来很别扭,不像如今电视台女主播说的普通话那样动听易懂,因此书一读过,渐渐也就淡忘。要不是宋宜健书记死得这么突然,景象这么悲惨,触景生情,哪会忽然就记起司马老先生的千古名句。宋书记这么年轻能干,这么前途远大,本可指望身后重如泰山,哪想飞来横祸,英年早逝,没能多做几件大事,就一盒骨灰两排花圈大家三鞠躬按规定轻身上路。所以想做事情特别是办大事得抓紧时间,趁早,一旦也碰上意外车祸才不至抱憾没有泰山那么重。

朱一凡故意来点乌鸦嘴,弄得好像大家都有一场阴险的车祸不动声色在高速公路上守候似的。其实那种事也就万中有一,不够资格还不一定碰得上。朱一凡干吗拿死亡说事,搞得大家心里都重如泰山?其中原因一句两句话没法说清楚。

朱一凡主政之初,市有关部门正在着手编制本市城市建设的中长期规划。朱一凡认为这件事不小,很重视,亲自筹划安排。为保证该规划科学合理,市里经过几轮商讨,最终决定与上海同济大学合作,委托该校专家学者为本市论证、编制城建规划。朱一凡亲自率市责任部门主要官员前往上海接洽,同时决定往上海前先排出两天,让大家到杭州走一趟。不是让大家看杭州的高楼大厦,那东西上海有的是。去杭州要看湿地,看绿地,看植被,看人家城市的各个零件,知道一下什么叫城市建设。

杭州离上海很近,高速公路跑两三个小时也就到了,去上海谈判之前,安排前往杭州考察,也算顺道。而且都知道杭州很美,素有人间天堂之誉,城市规划以人间天堂为范本,叫“取法乎上”,很合理的。所以先行杭州并无公款旅游之嫌,也非节外生枝。但是大家都知道朱一凡与杭州别有渊源,他这么一指定,不能不让大家想起他所谓的“熄火于天堂门外”。那也就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看起来朱一凡真是情有独钟,非上天堂会会女友不可。上一回被迫中止,弄得市长夫人大为败兴,坐在候机厅里抹眼泪,这一次会不会历史重演,再次于天堂门外熄火?

结果很顺利,通往天堂的路看来并不总是曲折。朱一凡一行从省城搭乘班机,直飞杭州,极其顺畅,当天气候很好,阳光灿烂,阴影不现,航班没有误点,行程没有意外,本市再无任何重要官员于高速公路遇险受焚,平静得简直有些乏味。

抵达杭州的那天下午,朱一凡一行与当地相关官员座谈,晚间不做安排,自由处置,朱一凡忽然不见了踪迹。

这一次是公务活动,市长夫人不宜随行,陪同朱一凡前往杭州的是本市相关部门官员,还有他的秘书小赵。当天晚上朱一凡交代秘书,说自己要出去,有什么事秘书就先顶一下,明天再说。小赵心知有些情况,却不敢多问,所谓大人有话,小孩没嘴,市长不说私出何干,秘书能问吗?都知道朱一凡有一个著名的“天堂女友”,通常大家以为那是个玩笑,但是万一真有其人,朱一凡着意安排,就是要前来一会儿,这种事秘书就更不好问了。

那天晚上,大约十一点时分,参与此项考察洽商活动的市规划局局长按了朱一凡房间的门铃,久按无应。局长便打门,找到了小赵。

“市长上哪去了?”局长问,“打他几次门都没人。”

小赵问局长有什么事情,急不急?说:“市长出去办事了。”

局长说他的事说不急也急,说急也就那么回事。本来市长事情就多,眼下主持全市工作,真是天天百忙,找他真不容易。这一次一起出行,机会难得,想抽空汇报一下,谈几件事。想不到市长上了天堂还是百忙,逮都逮不着。

小赵说,如果确有急事,可以给市长打手机。如果不到火烧眉毛,就缓几个小时吧。市长这么大的领导,旁人看来很自在的,其实并不自由,不可能爱到哪去就到哪去。好不容易来到杭州,能够自己支配的也就这么一小点时间,别打搅他。

这个秘书还真是不错,当晚坚守于酒店,为朱一凡努力抵抗,竭力不让人干扰朱一凡未经言明的隐秘约会。午夜之后,没人再找秘书打听朱一凡的踪迹,小赵也不敢没事找事,去打门核实市长在不在他的套间。因此没人清楚朱一凡究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以当时的情况分析,不排除其彻夜未归的可能。第二天一早,朱一凡准时出现在酒店二楼餐厅,与一行人共进早餐。他的神情有些疲倦,脸色比较难看,气喘吁吁,像是刚刚从酒店外直接跑进餐厅一般。

似乎是为了显示自己与旁日无异,那天早晨他在饭桌上提问,点名要规划局长谈一点观感,说:“天堂不能让你白来。”

局长说他很激动的,一下飞机就有很多观感,昨晚特地找过市长,想向市长报告一下。不巧市长出去了。

朱一凡不动声色,不说自己干什么去了。他点头,只说行了现在让你报告。

局长说杭州的生态之好让他印象深刻。新建大道两侧的大片绿地让他格外惊讶。那种地段的地产,每亩少说数百万上千万,要咱们肯定拿去拍卖了,搞房地产,盖公寓、商住楼,至少卖给人家修收费公厕。人家大片大片,拿去种草种树。他妈的。

朱一凡即表扬,说行,你说话粗了点,但是看出些东西了。

这天上午,杭州接待方安排朱一凡一行在市里参观。他们去了西溪湿地公园,那时恰好天下小雨,他们乘船在公园的溪汊里转,满目清流,到处绿树,野鸭子三五成群嬉戏于水面。雨雾蒙蒙中于闹市近侧考察湿地绿野,大家只觉水汽格外充盈。朱一凡便感叹,说大家明白了吧?水很重要。有水才有天堂,否则只有沙漠。问题是这水得是好水,如果满溪黄浊,马桶似的,都像咱们水箱里出来的东西,那行吗?咱们搞城市规划,得充分考虑这个。

明白了,关键是水。大家知道朱一凡心里就是这个。

很巧,就在那湿地公园,朱一凡的手机响了,有电话追踪而来。看来朱一凡真是天堂骇客,不来则已,一来准有事,所谓“阴影森森”,哪跑得掉。上一次他还没登上飞机就在候机厅里接到了宋宜健的凶信,这一次还一样,稍稍滞后了一点,他们已经进入杭州,湿漉漉贴近湿地,那手机信号该来还来,让朱一凡无可逃遁。

市里又出了事情。报信的还是上回那一位,市政府的秘书长。秘书长急报市长说,这两天里,北京数家重要新闻单位的记者突然接踵而至,会聚到本市西郊的大溪开发区进行采访。其中一组记者来自中央电视台,属于一个著名的舆论监督栏目。秘书长说,记者们是突然来的,来得这么集中,目标一致,肯定有背景。

朱一凡问:“他们都搞些什么?”

秘书长报告说,记者们找了开发区管委会主任,还找了环保部门。有一组电视台记者雇了一条木船,从市区溯大溪河逆流而上,一路拍,开发区的十几条排污沟口无一遗漏,全给他们拍了。这些日子不下雨,枯水,排污沟附近河水特别黑,河面情况很严重,部分河段河水发黏,气味浓烈。

朱一凡说巧了。这会他领着一行人正在杭州的西溪湿地公园参观,大家也那样,坐在船上。只是这里水多,而且气味很好。

秘书长说,市里有关部门和开发区正在跟记者们接触,了解他们的意图,搞清他们的背景,目前有些情况尚不明朗,总的感觉,好像是要大做文章。

“别紧张,这也不是第一次。”朱一凡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秘书长说这一次好像跟上几次不太一样。来者不善。

“他们不光搞开发区,他们还追中学生食物中毒那件事。”他说。

“那事已经处理了,还有什么搞的?”

秘书长说,有记者认为市里避重就轻,处理上有问题。

朱一凡让秘书长密切注意动态,随时报告。他说,如果没有更特殊的情况,他就不改变行程,明天还到上海,与同济大学洽商。规划是大事,规划搞好了,未来可望少出问题,包括记者们关注的那些问题。

“你们注意掌握分寸。”他交代说,“有事你们先应对,我回去后再研究。”

四天后,朱一凡率队回到本市,那时已经烽烟四起,沸沸扬扬,事情大了。

首都数家新闻媒体相继播发新闻,报道了本市大溪开发区的严重污染问题。所有报道的切入点都一样,均由数月前曾引发许多人注意的本市青川中学学生集体食物中毒说起,揭露该事件并非单纯食物中毒事件,当地有关部门在调查和处理时有意隐瞒真相,不涉及导致事件爆发的真正原因,这就是该市触目惊心的水源污染。

国庆黄金周到来之前,朱一凡在一次市领导会议上给宋宜健写条子,请假,说明将前往杭州“检查水箱暨会女朋友”。那次会议上气氛很沉重,为的就是学生食物中毒事件。青川中学位居市郊,是一所完全中学,有学生两千余人。食物中毒事件发生于六月一个晚间,时学校一些寄宿生相继发生恶心、呕吐等消化道疾病症状,个别学生严重腹泻,几乎脱水。学校管理部门发现情况紧急,立刻拨打120急救电话,叫来医院救护车,将患病学生送进医院。却不料刚送走这个,那个又叫唤起来,当晚救护车在校园里呼啸不止,前前后后往市里各大医院送了百余学生,那个晚间因此成为该校有史以来最黑暗的夜晚。所幸处理及时,多数学生入院后打一针挂个瓶,症状即迅速减轻,第二天上午陆续出院回校。中毒症状最严重的四位学生在医院里住了一周,最后均痊愈出院,没有死人。因为事发突然,患病者众多,社会上议论纷纷,引发媒体关注,省内外报纸广泛报道。市里就此迅速组织调查组调查事件原因,确认学生中毒系食物引起。该校中毒学生均为寄宿生,当晚均在学校食堂用餐,筛选学校食堂提供的食物,调查人员发现了可疑物品,却是极其普通的小油菜。中毒学生无论吃的什么,都少不了这个,没吃小油菜的则无一中毒。因此基本可以断定这东西是罪魁祸首。小油菜怎么会引发学生中毒呢?显然是沾染了有毒物质,而学校食堂未清洗干净就草草下锅,翻炒中未充分加热熟透即装盘供学生食用。当天该学校的小油菜采购自农贸市场,调查人员经缜密调查,将售菜菜贩查获,再追踪到卖菜的菜农。经讯问,得知售菜前数日,该菜农发现菜地虫多,为防虫子咬食菜叶,售不出好价,菜农违规给菜地打了大量剧毒农药。

这就是青川中学学生集体中毒事件的大体过程。这件事的最后处理是开除了学校食堂的洗菜工和厨师,处分了总务主任和校长,分管副市长和市教育局局长受通报批评,肇事菜贩和菜农也依法追究。事情到此告结。

不料记者们爆出了内情。他们指称小油菜上残留的农药并不是此项食物中毒的全部原因,食品检验部门检测出该菜农所产小油菜上多种有毒化学物质严重超标。这些物质并非全部来自所施农药。经实地检查,该菜农的菜地就在大溪河畔,浇菜用水直接取自大溪河,其菜地上游不远处就是大溪工业区,有一条排污沟就在菜地近侧。学生中毒很可能与污水有关。

这一情况并非记者们发现。事实上,调查中已经有人提出质疑。一直到研究处置时,还有人问及此情。讨论中宋宜健发了话。他说,还是就事论事吧,迅速查处,果断处理,这样就行了,不要牵扯太多。于是定案。

现在事情闹出来了,而宋宜健已去,麻烦尽归朱一凡。

与上次未遂的天堂之旅如出一辙,朱一凡在返回本市的旅途中接到一个又一个电话,真叫此起彼伏。上一次全是宋宜健的意外身亡和善后处理,这一次说的都是污染,还有学生中毒。省里领导直接打电话表示严重关注,责令严肃对待。省有关部门多方追询,要求拿出一个说法。新闻机构更是群起而攻之。市里相关部门穷于应付,手忙脚乱。宋宜健死后,朱一凡主持本市大政,所谓“天塌下来高个儿去顶”,这会谁是高个儿谁得去顶?舍朱其谁。

所以“受命于危难之际”所言不虚。

朱一凡说:“比起宋书记不幸逝世,咱们也还有幸。尽管麻烦很多,毕竟都还活着,还可以努力做大事,争取重如泰山。”

那一天市里召开中层干部大会,各县书记县长和市直部门领导到场,朱一凡在会上如此这般,拿宋宜健的死亡说事,让大家感觉沉重,格外阴森。朱一凡主政属临时主持性质,与正式接任是不同的,这种情况下,临时主持者通常取守势,把现有一摊子守好,别出事就行,不宜轻举妄动,到时候该谁谁去做就是了。朱一凡真不凑巧,一接手就碰上这么一大麻烦,不对付不行。但是朱一凡也特别,以往当市长,模样很随和,面相很亲切,给宋宜健写条子,跟老刘开玩笑,水箱有毛病,天堂有女友,模样挺漂亮,长有黑翅膀,身高多少,体重若干,都可以拿来说,一朝奉命主持全市大政,忽然脸色一板,即重如泰山了。

那天的会议定在八点半开,比正常上班晚半小时,让大家从容赴会。朱一凡自己早早来到会场,坐在主席台上看表,时间一到即宣布开会,第一件事就是下令立刻关闭会场的大门。

“迟到的让他们倒车,不用开会,免了。”他说,“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

朱一凡这番话声调不高,表情如常,脸上似乎还有点笑意。但是全场震惊,刹那间鸦雀无声。

时会场略显稀拉,与会者大约有四分之三准时,另有一些尚未到场。本市中层官员大都怕宋宜健,对朱一凡缺乏感觉,因为他总是相当模糊地藏在宋宜健的影子后边。

现在他走出来了,一动手就出人意料。

3

朱一凡喜欢拿水箱说事,讲的似乎是膀胱,其实另有内涵。

两年前,朱一凡刚当市长。夏天里有强台风袭击本省,台风过境时是晚间,朱一凡守在市防汛抗旱总指挥部,掌控情况,指挥各县,彻夜不眠。凌晨时分,省长从省城打来电话,找到了朱一凡。问罢灾情,省长跟朱一凡开了句玩笑,说听你电话里气喘,是不是知道我找你,赶紧跑到防汛指挥部来的?朱一凡也笑,说不敢欺骗领导,身体不如领导好,中气不如领导足,所以气喘。省长不是让我们严防死守吗?今晚都在防汛指挥部,不只彻夜守候,已经是寸步不离了。省长说夸大其词了吧?总得出去解个手什么的。朱一凡说省长您可以派员核实,今晚真是一步都没有离开,整憋一夜。

后来朱一凡颇自鸣得意,说自己到底还是“水箱”好。他引申,说人的水箱结构和材料其实相差无几,容积和弹性系数想来也基本相同,为什么有的人能憋有的人不行?除了训练,应当也与心理素质和意志相关。人的忍耐力是不同的,有的人特别能忍,有的人不行,一个屁都憋不住。就他观察,缺乏忍耐力的人是办不成大事的。

朱一凡如此笑谈有自吹之嫌。但是这个人的忍耐力的确有过人之处。所谓忍耐力当然不只体现为会憋尿,那种事有碍健康,不仅儿童不宜,成人也不宜仿效。

有一回市里领导开会,听民政部门汇报殡葬改革,讨论烧死人、建灵堂之类事项,议题不太轻松。会间宋宜健书记板起脸,把市民政局局长狠批了一顿,指责该局长工作不力,致本市农村死者火化率居全省倒数第一,偷埋死人事屡禁不止。宋宜健大权在握,年轻气盛,训起人用词很硬,不留情面。因此场面凝重,死气沉沉。

忽然宋宜健话锋一转对住了朱一凡:“朱市长,你不同意?”

朱一凡即点头表态,说没意见,同意。

“同意你在那写什么?”

朱一凡写什么呢?写条子,给市政协主席老刘。他俩在本市领导中排名分别为第二和第四,领导们开会排座次,宋宜健居中,以下依次左右,朱刘二人的位子便总是相挨。座位相挨方便做小动作,这种事一年级小孩都会。朱一凡和老刘的小动作跟小学生不同,他们并不交头接耳小声说话,不出声,只动手,写字条。

朱一凡喜欢写字条。他不是“开会不发言,前列腺发炎”吗?不多说话的人并不一定没有表达的愿望,写条子是他的一种表达方式。所谓“领导写条子”大家不陌生,小至幼儿园招生入学,大至干部调动提拔,常听说有领导写条子交代这个交代那个。朱一凡写的条子跟那不一回事,他的条子只在开会时写,通常在会议开得特别沉闷的时候随手涂就,有时撕一张纸写句话,有时写在自己的本子上,更多的是把人家的笔记本抓过来,在上边写几个字,以此与前后左右的人交流。其条子内容多为开玩笑,调节心情气氛,不涉及重要事项,没有实质内容。

宋宜健却不放过,当场追问其条子。朱一凡很镇定,伸手取过一旁老刘的笔记本,打开,当众宣读。原来是一副花圈对联,纯属调侃:“活着不烧死了不埋,身居灵堂心在天堂。”横批是“刘主席健康长寿”。

这一读大家都笑,只宋宜健不笑。

“朱市长你这不对。”宋宜健说,“你到底要咱们刘主席死,还要他活?”

朱一凡说:“检讨检讨。对联删除,只留横批,刘主席健康长寿。”

宋宜健说:“好了,开会。看看接下来怎么杜绝偷埋死人。”

宋宜健就这样,脸一拉下来,想碰谁就碰谁,可不管你排名第几,年长还是年幼。毕竟他是第一把手,本市最高人物,碰碰你不欠资格,无须太多理由。那天他是不高兴了,拿朱一凡的字条说事,表面上是对朱一凡的对联挑刺,指其内容不对,实际上是表达不满,警示朱一凡注意眼下他的不快,不要不当回事,埋头写条子做小动作。宋宜健这么做有些过头了,毕竟朱一凡不是宋氏私人管家,他是一个市市长,本市最高行政长官,虽排名第二加为人随和,也应当受到足够尊重,怎么能如此这般,在这种场合想说就说?换别个谁受得了?朱一凡不一般,他面不改色,与平常无异,特别沉得住气。这当然有些客观缘故,朱一凡脸色一向显黄,比较藏得住情绪变化,不像红脸汉子动不动现形于色。

类似细节还有一些,朱一凡忍耐力超常为人公认。事实上,没有这种能耐,或者说“水箱”没有这般水准,朱一凡怕是当不了这个市长。朱一凡任市长之前,在副市长里排名倒数第二,前任市长姓张,是从邻市调过来接老刘的,时刘市长因身体不好改到政协任职。当年的张市长比较有个性,跟宋宜健合不来,两人共处才一年多,彼此很不愉快。省里发现不行,把张市长调走了,让谁接呢?本市领导层里几个资历较深的候选人各有缘故,用不上,省里有意从省直年轻厅长中物色一位下来,与宋宜健搭档。宋宜健想方设法施加各种影响,直至前往北京找老领导寻求支持,请求不另派员,就从本市提拔。提谁呢,不要别人,就要排名相对靠后,资格相对较浅的朱一凡。

据传宋宜健跟上级讲得很恳切。他说,他这人事业心强,个性也强,脾气不好,对人要求很高,眼睛里不容沙子,容易伤人。如果还让他在本市主政,他希望能有一个比较好合作的搭档。朱一凡这人平时不吭不声,相当低调,其实很有能力,会办事,而且好相处。朱一凡当副市长,管工业,主抓工业开发区,工作非常努力,在很困难的情况下白手起家,创业,招商,几年里从无到有,把一个重点工业开发区搞得热火朝天,欣欣向荣,政绩非常突出。所以这人可用,用他最好。

宋宜健年纪不大,却很了得。早年当过省委书记的秘书,后来在省里几个重要部门任过职,然后下到市里当第一把手。宋宜健这种人有人脉,有前景,影响力大,加上他强势,特别执著,想办的事情多半办得成。在他力推之后,朱一凡脱颖而出,被任命为常务副市长,主持政府工作,隔年年初,在市人大会上当选为市长。

因此朱一凡宰相肚里能撑船,“水箱”特别好,也非没有由来。少了宋宜健的全力推荐,他恐怕只能指望“健康长寿”,难有其他奢求。宋宜健脾气大,却有一好,发过脾气就拉倒,并不记仇,回过头来也还听得进其他意见,朱一凡知道拿他怎么办。这两人彼此性格颇能搭配,几年下来,他们的合作还真是不错。

朱一凡当市长前,主要工作并不在市政府,他是副市长兼大溪工业区的管委会主任,管的就是后来被指污染水源,与中学生食物中毒有牵连的工业区。当年朱一凡主要在工业区上班,只是市长办公会时来露一个头,给大家的印象比较平淡。到了他坐镇市府大楼,天天来去,“百忙”于市长办公室,给大家的感觉才渐渐鲜明起来。

朱一凡挺有意思,所谓日理万机,却对一些小事很在意,其事多与水有关。

朱一凡和其他市长们办公的地点在政府大楼九楼,九楼朝西一侧是市政府小会议室,可开二三十人会议,这种会议室利用率最高,几乎每日有用。该会议室外边,楼梯转角处的洗手间因此也在大楼里享有最高利用率。朱一凡“水箱”特别能装,利用洗手间的次数比他人要少,却最敏感,他总说这洗手间气味不好,不行,影响市长们的开会情绪,得找找原因。

原因其实不用找,很清楚的。本市以往工业基础薄弱,财政收入较少,基础设施较差,市政府大楼建成使用已经二十余年,各相关设备早已老化。市长会议室外的洗手间分男女两部分,女士部分使用频率相对较少,还干净,男士部分不一样,负担比较沉重。当年考虑开会人多之需,洗手间里安装的是一种不锈钢薄板焊制的小便槽,可供十数人并排使用,类同于农村小学简陋公厕里的水泥槽。类似便槽不管是水泥质地还是金属质地均容易藏污纳垢,不易冲洗干净,因此气味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