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节

“师傅……我、我回来了……”如同断翅般地,青色的蝴蝶无力地跌落在竹舍的青砖地面上。然后,缁衣的老尼连忙上去轻轻地扶起了她——她瘦的吓人了,轻得如同一张纸,仿佛没有任何的重量。

“回来就好……”似乎没有看见徒弟衣服上溅满的血污,也没有问她是如何从那样惨烈的围剿中生还,苍老的手只是轻轻抚摩着少女乌黑的长发,无限慈爱地说。

少女苍白的脸上,黑色的双眸如海般深不见底,但是眼睑底下,由于极度缺乏氧气,却有触目惊心的淤青的颜色。

“我……我还赶得上回来过二十岁的生辰呢~~”曼青微弱地笑着,忽然说,“师傅,我有礼物给你……”

她抬手指指,空寂师太看见了她背上的一个黑色匣子。

打开匣子,苍老的身形忽然如秋风落叶一样地颤抖了起来!

“师傅,霍叔叔、霍叔叔他……以后再也不能离开你了,你说,好不好?”青衣少女快乐地微笑着,仿佛自己真的做了一件大好事一样,“青儿帮你把他永远留下来了……你高兴吗?”

“啪”地一声,匣子从老尼干枯的手指间落下,血的腥味忽然浓烈地弥漫在竹舍里——人头从匣中骨碌碌滚出,睁大着双眼,死前的神情,似乎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对方会向自己下杀手。

“天啊……原来是你做的吗?青儿!他是你杀的吗?!是你杀了他?竟然是你杀了他吗?!”

空寂师太嘶声力竭地喊着,晃着怀中少女,问。

“我要为他报仇!”青衣少女嘴角噙着倔强的冷笑,但是眼睛里的光却渐渐涣散下去,“……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了,我用了天魔解体大法才杀到了他疗伤的密室里呢~~反正我也要死了……我什么都不怕……”

忽然,她用力抓住了师傅的手,一眨不眨地看着慈爱的师尊,快要哭出来似地,颤声问——“师傅!……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把我们两个的行踪透露给霍叔叔的?!……是你出卖了我们,是不是?”

其实,不用问她也知道最后的答案——因为,他们离开中原的时候,惟独只有师傅一个人知道。

空寂师太苍老的脸上,所有的皱纹都抽搐了起来……身体忽然颤抖得更加厉害。

“他们向我保证过……绝对不会伤害你的……”她有气无力地回答,不敢看徒弟含泪的眼睛。

“我知道……我只是一张牌,一张用来牵制他的牌,不是吗?”青衣少女涣散的目光忽然尖锐了起来,指甲用力得刺入了师傅的手腕,带着哭腔恨恨的说,“你是故意请求他带我走的,不是吗?——你、你明白,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抛下我一个人不管的……”

“所以、所以他被霍叔叔的人杀了……他死的好惨——师傅,你知道吗?他死的很惨!”她的声音凄厉而疯狂。

“不能让他在中原杀了人后,还来去自如……不然,汉人的脸,都要被丢光了……”老尼挣扎着回答。“他是一个非我族类的胡人——杀了那么多中原人……是该死的……”

“哈……哈……”青衣少女断断续续地轻笑了几声,声音里隐藏着无尽的苍凉。看着亲手抚养自己二十年的师傅,一颗接着一颗地,泪水从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滑落,终于,她轻轻地说:“师傅……我不恨你……我知道,从来霍叔叔就比我重要得多的……为了他,师傅是什么都舍得下……”

“就象、就象他为了我,什么都舍的下一样……连性命都可以不要……”

“……师傅,我恨死中原武林那些‘大侠’了……来世,我、我再也不要做一个汉人……”

“我要做一个契丹人……去看沙漠,看雪山,看…看草原……和他一起。”

“我再也不要做江南的蝴蝶,一辈子在树叶底下看外面的阳光……”她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脸上是大片的青紫色,她觉得身体忽然漂浮了起来,离开了师傅的怀抱。

“原谅我……杀了霍叔叔,好吗?……师傅,现在,他能永远在这里陪你了……”

视觉慢慢模糊,所有的光线也在她的瞳人里慢慢消失、变暗。但就在此时,一本她毕生未见的美丽画册忽然在眼前一页页地翻开:长河落日、海市蜃楼、大漠流沙、雪山仙女……

落日的古堡下,一个异族男子走过来,把正在痴痴看画的她抱上了黑骏马,带着爽朗的笑,对她说:“来!……带你去看风景——一辈子都看不完的风景。你在哪里死了,我就把你埋在哪里,埋在图画里。”

他牵着马,带着她一起走进了那幅美丽的画里。

她笑了,对着幻觉中那个人笑了……身边的师傅只惊惧地看着,看着徒儿一生中最灿烂的笑靥。

她觉得自己在慢慢变轻、变薄……然后渐渐成了一张薄薄的插页,轻轻地飘了起来,被盍起的书页夹入了画册。

她的笑容在最灿烂的时候定格成永恒。

她的生命终于完全失去了重量。

在生命的终结时,她做出了惊世骇俗的事情——然,不是如同古书上那些巾帼英雄一样地抗击外寇,却是亲手刺杀了中原武林的盟主,为另一个异族的人报仇!

原来,自己也不知道,她苏曼青,其实并不是一个适合做英雄的人呢……

最后,她被埋在竹林里,埋在自己种的紫竹底下。

上面班驳着的,是她亲手刻下的二十年来岁月的痕迹——生命的痕迹。

这一生,她终于还是只能在叶子底下,看外面的阳光而已。

空寂师太在竹林的另一边埋下了那个黑匣子,离那片紫竹非常的近。

无论怎么说,即使是在世的时候不能相认,作为父女,死了以后总要尽量近一点罢。

金乌在凄楚地轻啼,她寂寞地想着,想着自己一生的遭遇和恩怨,拿起了那支碧色的箫。

——一直都没有告诉青儿,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只是由于做父亲的特殊身份和母亲的出家而一直不能对外公开承认。而这支箫,其实是“霍叔叔”在她周岁时给她的礼物……

——是那个追求武学和名利几乎成痴的人,对于自己私生女儿唯一的礼物。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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