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篇:长生草

黎明的光从薄薄的窗纸中透入,映照着房间里葱茏的花木。

帘幕低垂,白底印染着淡青色莲花的帷帐里露出一截苍白纤细的手腕,静静地搁在床沿,有血珠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样,从指尖一滴滴落地,在木地板上发出单调的响声。

暗杀者静默地站在这个叫做花镜的小铺子里,抬起手揭开被一剑洞穿的帷帐,看着里面死去的女子——那个叫做白螺的女店主无声无息地靠在榻边,似乎是在睡梦里安然离去,脸色苍白得如同透明,只有眉心有微微的一点红,插着一支小小的剑。

剑极小,长不过一尺,直透颅脑。

只看得一眼,暗杀者从胸臆里默不作声地吐出了一口气:跟踪了多日,这个妖邪总算也是被诛灭了。他轻轻呼哨了一声,那把剑仿佛活了一样,应声从女子眉心反跳而起,化作一道光华回到了主人的手里。

暗杀者是一个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长眉斜飞入鬓,眼神冷冽锋锐,穿着一身飘逸的青兰色长袍,头上戴了一顶羽冠,却是一副道家打扮。

只是和普通道人不同,他手上握着剑。

他查看了一下榻上被自己杀死的女子,松开手,白色的帷帐掉落下来,覆盖了榻上女子苍白的脸,很快便有血色悄无声息地浸染开来,沁得那连绵的白莲纹样仿佛是从血池里绽放出来——然而,等年轻道士回身在架子上脸盆的清水里洗干净小剑上的血,回身撩起帐子再看上一眼时,床上果然已经空了。

那个女子无影无踪,只有只有一支花搁在枕上——花瓣犹自鲜嫩,沾染着露水,但断茎上赫然有一个极深的创口,从创口里汩汩流出殷红的血来。

那是一朵白色的莲花。

年轻道人轻轻叹了一口气——果然,这个寄居在永宁巷的花镜女主人,是一个花妖。

从外貌看来,她的姿态气度有如碧落仙女,毫无妖魅气息。如果不是几个月前无意看到她在月夜凌波从河面掠过,足不沾水地采摘白萍,身形飘忽如风,他也不敢确定这个美丽女子会是个“非人”。

年轻道人从怀中掏出一张符,弹在那一支流血的莲花上,念了一声“疾”,那朵花上忽然腾起了青色的火焰!那朵花在道家真火里焚烧,忽地发出了细细的哭泣一样的声音,剧烈地扭曲着,转瞬成为一簇白烟。

“第二百三十七个。”年轻道士从怀里掏出一本古旧的册子,在上面细细记下一行字,“千年花妖。追踪九十九日,诛于泉州。”

符灰吸收了妖血,渐渐冷却,化为一堆淡红色的灰烬。

在等待符咒燃尽的短短片刻里,那个年轻道人看了一眼房间里到处摆放着的花木,一盆一盆错落有致,长势极好,显然是得到了主人精心的照料。他握着剑逡巡了一圈,没有发现丝毫的妖气,显然这房间里种的都不过是普通的花草而已。他甚至去后院和中庭看了一下,嗅了嗅泥土的味道,也没有发现丝毫异常。

没有血腥,没有死尸,甚至,没有一丝的邪气。

“奇怪。”年轻道人摇了摇头,心里忽然有隐约不安的感觉。

自从那日深夜偶然发现她的异常后,他留在泉州观察了这间叫做花镜的铺子足足三个月。这个独居的女子以卖花为生,深居简出,基本不和周围邻居交往。只有每当满月的时候,房间里会发出某些异常的声响,似乎是痛苦的低吟,伴随着淡淡的血腥。

他以为那是她在密室里做了隐秘的恶行,几次设法,终于在这一天满月的时候得了手。然而,奇怪的是当他搜索这间小铺子时,里里外外却没有任何不对的迹象。这里非常干净清爽,宛如任何世上普通女子的闺房。

这……他内心忽然有一阵隐隐的不安掠过。

然而,此刻窗户纸上已经透出了淡淡的光,可以听到雄鸡报晓,远处车马辚辚而过的声音。时间已经不早了,他如果不离开,只怕会被人看破了行藏。

在第一线日光透入这座小花铺之前,年轻道人将小剑托在掌心,念了一句咒术——那把长不过一尺的小剑忽然变大,从他掌心跃起,悬浮在室内,光华四射。年轻道人看了一眼榻上的那一堆灰烬,做了个手势,一步跃上飞剑,头也不回地穿窗掠去。

一道闪电没入黑夜,再无声息。

花镜的铺子里安静得惊人,只有架子上的白鹦鹉一直用黑豆似的眼睛看着这一幕,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啼叫。直到那个暗杀者消失在远处,鹦鹉才扑簌簌飞落,在半空里咕哝了一声:“小姐,可以出来了——他走啦!”

后堂吱呀一声响,有一扇看不见的门悄然打开了。

一阵幽然的风席卷而来,随着风从中庭里走进来一个年轻女子,一身白衣,眼角盈盈点着一颗坠泪痣——那,分明是片刻前被杀死在床上的花镜的主人白螺!

“终于走了么?”她叹了口气,脸上有些病容,扶着桌子坐下。白鹦鹉飞落地面,化成了一个垂髫少女,连忙上来扶住,“小姐还好吧?今晚又是月圆之夜,你身体定然不舒服——偏偏这个家伙居然这个时候来找茬儿!”

“他跟踪了我那么久,定然也知道此刻我的法力会衰弱一些,才挑选这个时间下手。”白螺笑了笑,走到了榻前看着那一堆灰烬,轻轻伸出手指点了一点。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操纵着,那一张烧成灰的符忽然恢复了原样!

“原来是青城来的?”她拿在手里看了看,不由笑了,“难怪有点真本事。”

“青城?”雪儿蹙眉,“是蜀山的剑侠么?”

“只怕是修仙兼修剑的道家人吧?不知道是正一道还是全真教的。”白螺叹了口气,“年纪尚轻,修为却不浅,手里拿的那把剑可大有来历,只怕是纯素道长飞升后留下的白虹——难道他是紫霄宫的传人?”

“他那点修为,难道还能斗过小姐你?”雪儿不以为然,“不自量力,居然还把我们当作花妖,真是岂有此理!”

“算了,雪儿,”白螺将那张符扔掉,淡淡:“我们已经被逐出了三山碧落,谪下凡尘——既然仙界里没有我们的名字,那么说我们是花妖其实倒也不为过。”

“……”雪儿说不出话来,有些不服气。

半晌,嘀咕了一声:“可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啊!”

“这人行事是有点莽撞……不过,也可以说是嫉恶如仇吧。”白螺微微苦笑,“我看他的面相,倒有一股清刚之气,是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的道家年轻俊杰,假以时日,定然不是池中之物。他既然有误会,那我就不妨让他一步——反正把我当作‘花妖’给除了后,他也自然就会走了。没有必要硬生生拼一场吧?”

“亏得小姐你好脾气,”雪儿愤愤不平,“换了是我,非让他吃点苦头不可。”

“到此为止。”白螺却只是淡淡,“这个地方也住不得了——雪儿,收拾一下东西,我们马上离开泉州。”

“啊?”白鹦鹉有些恋恋不舍:“这么快就走啊……接着去哪里呢?”

白螺想了想,道:“临安。”

天亮的时候,永宁巷已经热闹起来了,左右的店铺都开了们,只有花镜的店面还是关着。周围的邻居平时也甚少看到这个叫白螺的女店主出来,因此并不觉得异常。

只有卖针线的王四嫂觉得奇怪,拿着一角碎银子四处问人:“你们谁有见到白姑娘么?”

“没有啊。”在巷口吃早饭的人们纷纷摇头。

“忒奇怪,”王四嫂看了一眼关门的花镜,“今儿我一开门,就看到这个针线盒和一些缎布放在廊下,还有这一角碎银子——这白姑娘昨儿刚来借了一卷白丝线,说好了过几天算钱的,怎么一大清早就还了?”

邻居们都摇着头,说不出所以然来。

刚说到这里,却听花镜那边传来一阵声音,引得众人纷纷回头。只见一对老人拄着拐杖,站在廊下敲门,满头白发苍苍,衣衫浆洗得发白,看这一身打扮,显然是山区里过来的穷苦人家。

“白姑娘在么?”敲了半日,不见里面有人开门应答,只能失望地转身走下台阶。看到巷口聚集在一起吃早点的左邻右舍,老夫妻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低走过来,做了一个揖:“叨扰了……诸位可知道白姑娘今儿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不知道!”烧饼郎正忙得不可开交,两手沾满了油,满脸不耐烦,“这个人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又不爱搭理别人,谁知道她去处!”

“唉,唉。”老儿叹了口气,“那么说来,今日是见不到恩公了。”

摊子上有客人正在吃一碗素面,听到这里忽然微微一震,抬起头来向这边看了一眼——那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岁的模样,剑眉星目,眼神极亮,如同一泓秋水一般,用玉冠束发,羽衣长剑,却是一个道士。

二十多年前,徽宗皇帝尊崇道教。政和、宣和间,神霄教得势,皇帝宠幸的道士如王老志、林灵素等出入宫禁,号“金门羽客”,气焰赫然,甚至连皇太子都要对其忌惮三分。而南渡之后,随着两帝被掳北去,道教势力也大为衰微,不过民间道教弟子一时尚多,因此大家并不以看到道士混在人群中为意。

那个年轻道人抬起头,打量着这一对老夫妇,又看了看不远处的花镜。

“我们是专程来向白姑娘道谢的,”老儿旁边的老妇人抹了抹汗,低声:“我们走了那么长的路,好容易才到泉州府——她不在,这一篮子茉莉大白毫和白茶可怎么办呢?”

“有白茶?”王四嫂立刻来了精神,探头看了老夫妇带来的竹篮一眼,“啧啧,这可都是上等的好茶!准备挑来卖给白姑娘的?多少银子一两哪?——如果便宜的话,白姑娘不在我们也可以买一些呀!免得你们空走一趟赔钱。”

“不是的不是的,”老妇人连忙将茶叶收起,有些不好意思,“这些茶不是卖的。”

“不是卖的?”王四嫂有些不乐意了,“莫非卖茶还看主顾不成?”

“怎么敢哪!”老儿忙不迭赔礼,“不瞒诸位,我们都是政和那边的乡下人,世代种茶为生,前日和老伴挑了一些新茶,赶了几百里路,特意来泉州想卖个稍好的价钱,结果不想年纪大日头毒,我老伴刚到城外就发了急病,躺倒在官道旁,差点送了命。”

他看了一眼关着门的铺子:“若不是这位白姑娘……”

“噢,噢。”王四嫂明白过来,连连点头,“原来是来报恩的。”

“是啊。”老汉满脸感激,“若不是白姑娘涉水采了一把白萍根,我老伴肯定就这样没了——不瞒你们说,当时官道人来人往,硬是没第二个过来看上一眼!”

话说到这里,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诸人回首,之间早点摊上那个年轻道人忽然长身而起,脸色苍白,手里的筷子已经被硬生生地折断。

“喂……喂!”烧饼朗怒斥,却见对方扔下了一块碎银子,转瞬离去。

“看不出来嘛,这个白姑娘平日冷冰冰的对人爱理不理,居然还是个热心肠!”王四嫂啧啧了一声,想了想,道:“你们等一下,只怕她还没起,我去后院帮着叫一声看。”

那一对老夫妇忙不迭的道谢。

王四嫂转过后屋,叫了几声,忽然间怔住了——花镜的侧门半掩,竟然是没有关上,门缝里依稀可见地上掉落着一些杂物。

大清早的,怎么开着门,里面又没有一个人影?难道是进了贼了么?王四嫂心里一个咯噔,走过去试探地推了推门。吱呀一声,侧门应声而开——整个房间四空空荡荡的,本来满室的花草早已无影无踪,清晨的光线毫无遮挡的从窗口透入,把这个雪洞也似的房间照得内外通透。

只是一夜之间,整个店铺里已经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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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高宗绍兴十一年六月十五。

临安城北的余杭门外,运河上舟船往来如梭,一片热闹景象。

京杭大运河肇始于春秋时期,完成于隋代,至宋时最终成为纵贯南北的水上交通要道,南启临安,北至燕京。南渡十年后,战祸渐渐平息,百姓休养生息,商贾贸易重新繁荣,临安人口多达一百余万,漕运也可谓盛极一时。

运河渡口每日里有上百艘官船私船进出,往来贯通了大江南北。

“这位客官,可是要坐船么?”一个船家看到有人来到渡口,立刻殷勤地迎了上去——如今已经是薄暮时分了,他这三天还没开张过,此刻只盼收能拉到一个肥些的生意,也好填了这些天的亏空。

然而抬头一看,却是一怔:来到码头上的居然是两个女子。当先一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白衣,眼角有一滴盈盈的坠泪痣。另一位年纪略小,做丫鬟装束,伶俐活泼,手里捧着一个包袱,跟在主人后面。

当先女子还没有开口,后面的丫鬟便抢先道:“船家,我们要包这条船。”

“包船?”船家倒是一怔,有些犹豫地打量着来人:“就姑娘两个人?”

丫鬟点了点头:“就我们两个!怎么,不做女人生意啊?”

“这……”船老大不由露出吃惊的表情来:如今是南宋初年,民间甚重礼法,一般好人家女子平日里都足不出户,这般抛头露面地孤身出远门的,难道是……一念及此,他不由重新打量了对方几眼:那个女子的容貌甚是清雅秀丽,气质高华,竟又不似那些沦落烟花的风尘女子。见多识广的船家一时间也猜不出对方的身份,有些发呆。

“到底去不去啊?”那个丫鬟却不耐烦起来,跺脚,“我们有急事要去天台山,你如果不愿接这趟生意,我们就另外找别家去了!”

“去天台山?”船老大一听是一单出远门的大生意,登时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堆起了一脸笑容,“不是吹嘘,这码头上也就我金老大最熟悉这条水路,再无别家肯撑船去那么远的地方——不信姑娘你问问。”

“哦。”白衣女子轻轻应了一声,却不置可否。

金老大看着对方的脸色,也不明白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连忙再补充:“您看,我家的是油蓬船,如今是盛夏,也可免除日头毒晒——两位姑娘花朵一般的样貌,水嫩的皮肉,真是神仙样的人,又怎能去坐那种连蓬都没有的破船?”

他虽是粗人,但这话却说得讨巧,那个丫鬟听了顿时转怒为喜,啐了一口:“你见过神仙么?说得倒是好听!”

“小人没那福气见,不过料想和两位姑娘也不差多少。”金老大笑嘻嘻道。

白衣女子终于微微笑了一笑,启口问:“那么,要多少船钱?”

“五两银子。”金老大生看了看女子手里沉甸甸的包裹,心知是一位有钱的主儿,便大着胆子出了个比平日高一倍的价格,“包吃包住,还有小曲儿听,包两位满意。”

“我们自己带了吃食,谁要吃你家那些腌臜东西!”那个丫鬟又啐了一口,“那小曲儿如果是你唱的,非得把我们的隔天饭都呕出来不可。”

“嘿,嘿!姑娘不知道了吧?我——”金老大还待吹牛,白衣女子却只是笑了笑,对一边的丫鬟低声:“雪儿,别饶舌了,上船吧。”

眼见终于谈成了一笔生意,金老大登时笑逐颜开,连忙拉过纤绳,将油蓬船靠上埠头,口里连声叮咛:“姑娘,小心些,慢慢上。”

然而那个活泼的丫鬟也不等船家搭起舢板,足尖只是在岸边一点,便轻身跃入了船上——她身轻如燕,跳上来时油蓬船居然连摇都没有摇一下,走入舱里靠窗座下,将手里的包袱放在了案上,四顾看了看。

这条船不算太大,里面收拾得也干净,用一道布帘子分隔成前后两部分,前面是可容七八人的客舱,后面却隔了一个小小的休憩间出来,里面被褥器具一应俱全。

“还不错吧?”金老大笑道,“这可是不久前为一个迁官的老爷家眷特意设的,正好配得起给两位姑娘住一宿。”

雪儿嘀咕了一声:“小姐,权且坐一坐吧!”

那个白衣女子踩着踏板盈盈走上船头,弯腰入舱,倒也不像个挑剔的人,在窗口捡了一个位置坐下后,道:“那就开船吧,我们有些赶时间。”

“好嘞!”船家一边解开缆绳,一边问,“过两天就是观音成道日了。姑娘是去天台的国清寺上香么?或者是去桐柏宫拜三清?”

“都不是,”白衣女子笑了笑,“只是去山里看望一位朋友。”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运河的水面,忽然间眼神一停,仿佛在人群里看到了什么一般,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

“小姐?”雪儿蹙眉,顺着看过去,“怎么了?”

“船家……等一下!”忽然间一个声音在码头上喊,“等一下!等一下喂!”

“什么事?”金老大探出头去。

已经是下午,夕阳映照在河面上,璀璨如血。水的光影里,依稀只见一个穿着道袍的人远处奔来,脚步轻盈如飞,却是一个扎着双角的道童。那个十五六岁的道童一边挥舞着双手,一边大叫大嚷:“少等,少等!我家主人要搭船!”

“你家主人?”金老大蹙起浓眉,顺着落日看过去。

落日溶金,光华璀璨。在那样灿烂的金光里,可以看到一个高挑的人影走过来,那是个二十开外的年轻男子,披着道家穿的羽衣,束发玉冠下面容俊挺,眉飞入鬓,衣袂在斜阳下翻飞,宛如神仙中人。

白衣女子从帘下望着那个人,不由微微蹙了眉来。看得那个人走来,她身边的丫鬟已经紧张起来了,低声嘀咕:“小姐……这人好生眼熟!”

“嗯。”白衣女子点了点头,看着对方走过来,“泉州故人。”

“泉州?”雪儿霍然明白过来,“那个牛鼻子?!”

已经十年了,世事沧桑变幻,然而眼前的这个人竟完全没有老去,依然如同当年在泉州看到时那样,剑眉星目,就如二十刚出头的少年人。然而等得他走近,白螺却暗自吸了一口气——十年不见,这个人应该在修道上又有了更长足的进步,可是为什么此刻走过来却步履沉重,反而落在了那个小道童之后?而且,他的眼神也失去了以前的锐利,显得有些污浊。那种污浊,令她一见之下隐隐警惕。

那个道人缓步走过来,不时低声咳嗽,手里提着一个木箱子,看起来似乎颇为沉重。金老大一看来的是个道士,心里啐了一口晦气,口里便不客气的拒绝:“两位,抱歉,这船已经有客人包了,不带人!”

“在下有十万火急之事,需得连夜赶去,”那个道人咳嗽了几声,语气有些虚弱,“问了一圈,都说这条水路只有金老大最熟,还请帮忙则个。”

他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这里是十两。”

金老大本来老大不乐意搭上和尚道士这种晦气人,但一看雪白的大锭银子,不由得眼睛也亮了一下,一时间心意动摇,回头看了看舱里:“可是……”

宋代礼教大防最是严谨,孤身上路的女客本已经是罕见,而女客若和年轻道士结伴而行,那简直是伤风败俗之事了,即便他松口,只怕舱里的女客也是抵死不同意的。然而,舱里那个白衣女子卷帘看着码头上走过来的人,却默然蹙起了眉头,眼神有些奇特。

怎么?金老大心里咯噔了一下,却见岸上的那个年轻道人同时也望向了这边——两个人,一个在舱里一个在岸上,就这样四目相对。

那一瞬,船家仿佛看到一种奇特的光在这个道士的眼里猛然亮了一下。

金老大不由吃了一惊:这个道人好生无礼,这样眼勾勾的,莫不是看上了舱里女客的美貌?就在这时,船上的白衣女子忽然叹息了一声:“无妨,船家,就让这位道长上来吧!十年修得同船渡,也算是一场缘分。”

“啊?”金老大愣了一下,有些回不过神。

“如此,多谢了。”那个年轻道人听得对方同意,立刻长揖到地,转头对身边童子道,“灵宝,还不快把东西搬上船!”

“是。”那个童子拿起地上的木箱,也不见他如何用力,纵身一下子就跃上了船头——然而他跃起时虽然看起来轻便利落,落下时却重得要命,简直如同一砣铁块猛然砸下,居然就将整条船都压得迅速倾往一侧,差点便翻了过去。

“哎呀!”那个小道士本想卖弄一下身手,然而不料船上不比陆地,只吓得一声惊叫,连忙抱住那个箱子,跌了个屁股开花。当下也顾不得疼痛,连忙爬起来看了一眼木箱,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小丫鬟看到对方这样手足无措的狼狈样,不由嗤的笑了一声。

“小杂毛!在搞什么!”船一个剧烈摇晃,金老大慌忙用竹篙点住码头上的石头,吓得脸都变白了,“要弄翻我的船么?拿上来的是什么东西,那么沉!”

“抱歉,抱歉,小徒做事鲁莽了……”

他正要挥舞竹篙打过去,手臂却顿时酸软无力。金老大一转头,立刻又吓了一跳,“你……你何时上的船?”那个年轻道人居然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身后,扣住了他的手,温言赔礼,动作之快,简直如同鬼魅!

“还不开船?”雪儿却在船舱里高声催促,“我们还要赶时间呢!”

“好好好。”金老大又看了那个沉重的木箱子一眼,暗自揣测着什么,不再说话,拿竹篙在岸上一点将船撑了开去。

是什么东西有那么沉?难道是一箱子黄金?

航船夜雨,去往天台境内。

船从临安出发,从京杭运河南下到绍兴,再经鉴湖、若耶溪、剡溪、灵溪、金溪,直达石梁。这一条水路,是一条不折不扣的“唐诗之路”。从晋代谢灵运开始,有无数名家曾经走过:李白、杜甫、孟浩然、刘禹锡、贾岛、杜牧……

然而此刻,在乌篷船里坐着的,却是一对年轻的男女。

金老大披了蓑衣,在船头冒雨撑篙,不时好奇地看着舱里——帘幕低垂,烛影绰绰,道童和丫鬟都已经下去整理行装了,灯下只看得见那一对男女隔桌而坐,低声交谈,声音轻而细,宛如此刻落在蓬上的簌簌夜雨。

“敢问道长名号?”

“在下明风衡,来自青城山紫霄宫。敢问姑娘芳名?”

“妾身姓白,单名螺,临安人氏。”

说到这里,舱里安静了一瞬,明风衡又开口:

“那么,请问白姑娘此次去往何处?”

“天台县赤城山。”白螺微微笑了一下,并无隐瞒,“有两位故交久未探访,前日修书邀妾身前去一聚——不知道长仙驾欲往何处?”

明风衡也笑了:“不瞒姑娘,在下和灵宝也正准备去往天台。”

白螺笑道:“如此说来,倒真是巧了。”

明风衡轻叹一口气:“看来真的是冥冥中有些夙缘未了啊。”

越说越不像话!金老大啐了一口,将船往河心里撑了过去。居然有女人和年轻道人暗夜共处一室,还谈得如此投机,接下来说不定就要作出什么蝇营狗苟之事来——真是世风日下!他一边在心里骂着,一边却好奇心起,忍不住地越凑越近。

然而舱里的声音就此安静下去,再也听不到声响。

这两个人,到底在里面干些什么?

金老大简直快遏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正准备蹑手蹑脚地过去挑开窗帘看上一眼,却只听船头簌簌一声响,吓了他一跳。

转头看去,却见是两位年少的丫鬟道童出舱汲水。两人年纪都小,性格又活泼,半日便熟悉了起来,此刻共同为各自主人准备盥洗用具,不由得就在船尾聊开了。那个叫灵宝的道童打了一桶水上来,道:“哎,好奇怪——主人居然肯和你家小姐同船!”

“什么?”雪儿登时不快起来,“居然?肯?你家主人很了不起么?”

“我家主人当然了不起!他是紫霄宫的继承者,青城道家的掌门人,”灵宝傲然,指着雪儿嗤道,“你们这些肉眼凡胎的凡夫俗子,遇到了神仙却还不知道庆幸,回头肯定悔之无及。”

“呵,”雪儿讥笑,“你主人是神仙?”

“可不是我吹牛,不是神仙也差不多是半神了。”灵宝哼了一声,“跟你说,我跟了师父十年,可从来没有见他老过:十年前是二十岁,十年后还是这般样貌!光这一点就够吓人了吧?”

雪儿微微一震,口里却不服输:“道家修炼内丹,吐纳静坐,就算驻颜有术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何况你师父又不是女人,要这般爱惜这幅臭皮囊有什么用?”

她口齿伶俐,登时将灵宝抢白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气哼哼地道:“真是个刁钻丫头!难怪以前我家主人从来不肯和女人同行……哼,今日不知怎么了,居然不避忌你家小姐!”他抓了抓脑袋,嘀咕了一声:“莫非是动了凡心?”

雪儿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不等她说什么,灵宝顿了顿,又露出一个惫懒的笑来:“不过,就是动了也无妨,反正我们是正一道的。”

雪儿倒是好奇起来:“正一道又如何?”

“连这个都不知道啊?”灵宝捉狭地看了她一眼,笑得神秘,“正一道是火居道士,不像全真教那些倒霉的家伙,我们不但可以吃荤,还可以娶妻呢!嘿嘿……你不知道,这些年有多少漂亮的闺秀小姐想嫁给我师父!”

雪儿想要抢白他几句,却眼睛一转,追问:“那你师父到底怎么个厉害法?说来听听——我听说以前道君皇帝身边的那些道士都个个厉害得不得了,难道你家主人是他们的弟子不成?”

“嘿,不知道了吧?”灵宝原本年龄也不大,乃是半路被明风衡收养的孤儿,多年山居清修枯燥,此刻看到一个和自己同龄的少女如此殷勤相问,一时间不由得起了得意卖弄之心,大言不惭,“你说的那些是神霄教派的吧?林灵素、李得柔那些牛鼻子,个个都是欺世盗名的家伙,哪里能和我家主人相比!我家主人可是纯素道长的亲传大弟子!”

“啊?”雪儿不信,“吹牛的吧?”

“当然是真的!”灵宝汲了水,侧过头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你知道我背着的那个箱子里是什么东西么?说出来吓死你——”

刚说到这里,“啪”的一声,忽然有一物打在了额头上,惊得他噤口。那是一粒被捏成一团的软蜡,刚被从烛上掰下来,然而打在头上却如同生铁般疼,起了一个红肿大包。

“还不快去烧水?”舱内传来明风衡冷冷的声音。

“是……是。”灵宝显然极怕这个师父,立刻噤若寒蝉地提着水回了后舱。

“雪儿,”帘后也传来白螺的声音,“别饶舌,盥洗去。”

“是,小姐。”雪儿吐了一下舌头,连忙也溜回了后舱。

船舱内,烛影摇红,明风衡有些尴尬地笑了一笑:“小徒年少不懂事,信口雌黄惯了,白姑娘切莫见怪。”

白螺微微笑了一下。她没有说话,明风衡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两人在灯下相对坐着,一时无话,只有头顶的船篷上落下簌簌雨声。白螺静静地听着,眼神不易觉察的一变:在这个舱里,只听得到一个人的呼吸声!

航船在黑暗的河流上漂流,只听啪的一声,烛花爆了一下。

“人生如逆旅,一晃十年,”忽然间,明风衡长叹了一声,“这些年在下漂泊天涯,也算是勘破生死,却有一桩恨事一直耿耿于怀,至今不忘……”

白螺忽地微笑:“人人难免留遗憾,道长何必太介怀?”

明风衡本来还想说什么,听得她如此一言,便看着船外黑色的河流,沉默下去。片刻,忽然间抬手掩住嘴,微微咳嗽了几声。

“道长身体似有不适?”白螺低声问。

明风衡勉强笑了一笑:“偶感风寒,小恙而已。”

“师父,好了。”灵宝烧好了水,在船尾喊。明风衡应了一声,起身对白螺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出去。

白螺独自在船舱里坐了一会儿,眼神落在他们带进来的那个大木箱上,略略停了一下:那是一只红酸枝木的箱子,四壁都是素面,只有正上方雕了个太极八卦图。灵宝上船后就把它妥善地放在了船舱的最角落里,旁边放了一些他们俩个随身携带的行囊雨伞之类的,似乎是刻意要把它给弄得不引人注目。

那个木箱本也是极普通的,可白螺只看了一眼,脸色便有些变了:这个箱子不过三尺见方,却显得极重,更奇特的是箱盖缝隙上贴了一圈黄纸——她弯下腰,细细看了一看,发现是道家的五雷符,只是上面都是用血书写成。那些血咒还不止一层,竟是重重叠叠写了三遍,血迹有新有旧。

她伸出手在上面抹了一下,收回手指一看,眼神登时凝聚起来。只待再看,却听后面脚步声起,有人急促地走了过来,她连忙站起。

“小姐,干嘛要和这两个道士一起走!”雪儿弄好了盥洗的用水,气鼓鼓的进来,将方才在船尾的话复述了一遍,嘀咕,“那个小牛鼻子的嘴巴要多坏有多坏,还说什么火居道士可以娶妻——呸!”

“哦,正一道的道士么,倒的确是可以娶妻的。他没说谎话。”白螺随口淡淡道,目光还是不离那个木箱左右,脸色越来越凝重。

“小姐?”雪儿看得她神色不对,不由自主地顺着看过去,也看到了那个暗红色的木箱,忽地嘀咕了一声,“这个东西……可透着古怪。”

“你看。”白螺点了点头,抬起了自己的手——她的右手中指和食指上赫然留着两点发黑的红色,竟似是血干涸后留下的痕迹!雪儿凑上去闻了一闻,隐隐察觉有一丝刺鼻的腐烂气息,只是被人用朱砂的味道强行盖了过去,并不明显。

“天!”雪儿低呼了一声,“这难道是……”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船尾传来一声重响,似有什么重重倒了下去。灵宝的声音随即在黑夜里传来,惊慌失措:“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白螺脸色霍然一变,立刻飞奔而出。

外面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夜雨,船尾的甲板上横着一个人,羽衣道冠,正是明风衡。铁桶倒在舱板上,水蜿蜒流淌,他的徒弟灵宝不知所措地跪在那里,一边推着没有知觉的人,一边带着哭音大喊,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白螺俯下身搭了一下脉,便松了一口气:“还好,先送到舱里躺下。”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金老大此刻也从船头赶到,一见这等场景也慌了神,“他……他死了?我的天,早知道就不该让牛鼻子道人上船!”

“没事,”白螺回头看了一眼闻声赶来的船家,“这位道长因为偶感小恙而有些不舒服——你回去继续做你的事,不必惊慌。”

“……”金老大还想问什么,然而在女子淡漠镇定的目光下居然缩了回来——这个女人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奇怪气质,冷冰冰,却又让人觉得很舒服,就像夏日里的冰镇酸梅汤,一口气喝下去毛孔舒爽,让人想不起去和她作对。更何况……

金老大忍不住眼睛骨碌碌一转,瞥了一眼空荡荡的前舱。那只木箱子还放在角落里,没人看管,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只是沉甸甸的好引人遐想。

“好,那就不打扰了。”金老大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看得船家离开,白螺吩咐:“灵宝,麻烦扶你师父到榻上躺下。”

灵宝正在六神无主,听得她那么一说,便忙不迭的按令行事。雪儿执灯过来,放在榻边。灯下只见明风衡双目紧闭,脸色苍白,额上却现出了一线殷红,从发际直贯到眉心,竟似是用血画出一般!灵宝一见,便惊得“啊”的叫出声音来。

“别吵。”白螺把明风衡安置在榻上,细细把了一下脉,又看了一看对方气色,手指迅速地掐算着,脸色阴晴不定。

“我,我师父他没事吧?”灵宝稍稍定下心来,结巴着问。

“喂,”雪儿忍不住嘲笑了他一句,“这就是你那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师父?”

“……”灵宝此刻却顾不得她的冷嘲热讽,只是盯着昏迷的明风衡,忐忑,“我师父……我师父他不会出什么事吧?他到底怎么了?”

白螺叹了口气,忽地问:“你们前一段时间,可曾去过什么不干净的地方?”

“不干净?”灵宝愣了一下。

白螺加了一句:“就是阴气很重的地方。”

“这……”小道童迟疑了一下,才道:“白姑娘还真的问准了——这一两年,师父一直在北边被金人占了的地方修行。一路从建康到忻州,走了上千里路,最近才刚刚才回到临安这边。”

“胆子真大,”雪儿啧啧赞叹,“北边的金人都是虎狼般的凶性,若发现你们两个汉人偷偷越境潜入,还不当作探子给扣起来?你们去那里修行?那里有啥好修行的?”

白螺沉默了一下,却道,“你们是去去收敛尸体、超度亡魂的么?”

灵宝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点点头,低声:“太惨了,那边。”

叽叽喳喳的雪儿吃了一惊,看了这个哽咽的小道童一眼,不由也不说话了。她们虽然不曾去过长江以北沦陷于金兵之手的地方,但也听说靖康之难后那边的惨况:无数村镇被焚烧,无数百姓被屠杀,一些地方几百里不见人烟,只能闻到尸臭味。

“你有一个好师父。”白螺叹了口气,对灵宝道,“只是这事却有些麻烦——既然你们是道家,身上可有带金丹之类的东西么?”

“有的,有的”灵宝忙忙地回答,“寒羽湟、赤石脂、矾石、磁石、云母……”

“拿一点赤石脂来给我。”白螺低声吩咐。

“是!”等灵宝下去后,她又转头向雪儿:“去拿我包袱过来——顺便关上门,拉下帘子,别惊动了船家。”

“是。”雪儿迅速退了下去。

白螺支开了两人,迅速伸手进明风衡胸口的衣襟里去探了一探,脸色顿时大变——等她抽出手,整个手掌上都印染满了暗红色的血,带着污浊的腐臭和朱砂味,和那个木箱子里沁出来的一模一样!

腐臭,殷红,透着尸骨的气息。

“小姐,拿来了!”雪儿从外面捧了包袱,探头进来,“要哪种药?”

白螺连忙将明风衡的衣襟重新盖好,头也不回地一伸手:“把我们出门前准备在路上吃的饭团拿两个出来给我。”

“啊?”雪儿愕然。

“快给我!”白螺低叱,“再去看看灵宝怎么还没打水过来!”

“好,好。”雪儿连忙点头,摸了两个用艾叶包着的黑糯米饭团放到小姐手掌心——小姐这般沉不住气,可真是罕见!难道还真的对这个牛鼻子道士上心了么?虽然这家伙是有一副不错的皮囊,可是……

她刚嘀咕着一转身,忽地听到前面舱里的灵宝又发出了一声大叫!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喊,“快……快来看看!”

“这小厮,总是大惊小怪!烧个水也……”雪儿嘀咕着,有些不以为意。然而那声音却迅速地大了起来,仿佛被人揪着脖子,透出一股凄厉和恐惧:“救……救命!救——”

在喊到第三声的时候,只听砰的一声,声音嘎然而止。

雪儿脸色一变,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去,一边大声问:“怎么了?”

这艘船本来就不大,前后舱之间也不过数丈的距离,不过是一个转身来回。从她听到呼救声到奔到,只不过用了短短一弹指的时间——然而前舱灯影剧烈地摇晃,空空荡荡,却已经没有一个人!

地上只有一滩血迹和凌乱的挣扎痕迹,行李被打翻了一地,丹药洒得到处都是。舱板上赫然有几个血红的掌印和拖曳的痕迹,显然是灵宝被什么东西缠住,倒着往后拖了几步,他拼命挣扎却还是无法反抗,短短片刻便消失了。

“小姐……”雪儿这才觉得彻骨的寒意,失声,“小姐!”

白螺抢身而来,一眼看到舱里的情况,顾不得说一句话,迅速将雪儿推到一边,反手一掌劈在了虚空里。只听喀喇一声,那一只放在角落里的木箱子忽然震了一震,自动打了开来!那一瞬,邪气汹涌而来,还来不及看到里面有什么,一蓬污血便飞溅出来,将整个船舱都笼罩在一片污浊中。

“小姐!”雪儿惊呼,“小心!”

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雪亮的电光忽然掠来——那把白虹剑刺破迷雾,呼啸而来,剑上有凛凛青色的锋芒,剑芒所到之处邪气纷纷退避,仿佛有灵性般地一转,扇形展开的光幕护住了她们两人。趁着这个空档,白螺双手一合,一道清风平地旋转而起,将那一蓬血死死裹住,一滴也没有溅出。

“何方魔物!”雪儿清叱一声,扑拉一声跃在半空,双翅瞬地展开,献出了白鹦鹉的真身——打开的箱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全身血红。雪儿一把将那个东西抓了出来,尖尖利爪扬起,尖喙便要将对方眼珠啄食出来。

“住手!”忽然间有人厉叱。

雪儿一惊,听出居然是明风衡的声音,利爪便顿住了。

方才昏迷的人居然在此刻醒了过来。随着他的喊声,那把白虹剑飞速回旋,一下子将雪儿逼了开去。然而,就在双方都停顿的短短片刻里,只听咔嗒一声,那个打开的木箱子又自动阖起,所有邪气都迅速倒吸而入,丝毫不剩,只留下地上那个血污满身的一团还在微微颤动。

“灵……灵宝?”雪儿大吃一惊,松开了爪子。那一团血污啪的一声跌落在地上,蠕动着,发出断续的微弱呻吟。仔细听去,他嘴里断断续续念的却是什么“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

“净心神咒?”白螺愕然。

——在这样危急关头,居然还知道不停的念咒来护住最后一缕心脉,明风衡倒是找了个机灵弟子。否则被那样厉害的魔物吞噬,就算被救了回来只怕也会失了魂魄。

“怎么回事?”雪儿收拢双翅落回地上,变回了人形,确认了躺在地上的果然是片刻前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的小道士,不由满腹不解——只是短短片刻,怎么就变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这个小牛鼻子是怎么了?

她站在那里左看看又看看,希望白螺或者明风衡给出一个解释,然而明风衡只是强自支撑着喝了一声,便又倒了下去。那把白虹剑没有立刻飞回他身边,依旧在半空停着,剑尖颤巍巍地对准那一个阖上的木箱,锋芒锐利,警惕万分。

有什么东西在这里头。

白螺走上前去看着那一只木箱,双眉紧蹙——果然,四面封着的符已经被撕裂,那个红酸枝木的箱子越发的血红了,触手湿润,竟似乎有血从里面沁出来一样!当她的手指按上去时,明显地感觉到箱子还在不停地震动,仿佛里面有什么在蠢蠢欲动,想要破壁而出。

她手上默默凝聚起灵力,几次用力,居然无法压服。

“搞什么啊!到底……”雪儿扶起了地上的灵宝,用手巾擦干净了他脸上的血污,喃喃。就在那一瞬间,她看到小姐手心里忽然闪出了一道凛冽的光华——“啪”的一声,白螺将一物反扣在木箱上,整个颤动的箱子立刻平静了。

“啊?”雪儿失声,“小姐你……怎么把花镜都拿出来了?”

“若非花镜,其他都镇不住这箱子里的东西。”白螺低声道,似也极疲倦。她将那面小小的镜子镜面朝下压在箱子上,默默念动咒语,等里面的东西不再动弹,才支撑着站起身来,指了指地上的灵宝:“雪儿,拿一点雄黄,帮他擦洗一下。”

“啊?”雪儿看着血污满身的灵宝,捏住了鼻子。

白螺看了一眼她,似是洞穿了她的心思,“别嫌脏嫌臭,去,给他洗干净。”

雪儿嘀咕:“话说男女授受不亲……”

白螺淡淡:“你不过是只鹦鹉,别和人一样学舌。”

雪儿被抢白,气了个挣,然而终归还是无奈,只能捏着鼻子伸出手将那个小道士提了起来,走到船头,没好气地扑通往水里噗通一浸。昏迷的人登时动了起来,呛了水,连声的叫:“鬼!救命……救……”

“见你个大头鬼啊!”雪儿没好气,给他脑袋上打了个爆栗子,手里却不停,接二连三地把他摁到了水里又拉出。如此重复了五六次,刺鼻的腥味才淡了,只是灵宝也被她折腾得有气无力,瘫软在船头叫都叫不出来。

“好了。”雪儿伸出手,轻轻松松把他扔到甲板上。

“你……你……”灵宝呻吟着,全身尽湿,挣扎着想爬起来,“杀人啊?”

“真是不识好人心,刚从鬼门关里回来一趟知不知道?还不喊一声恩人好姐姐?”雪儿没好气地骂了一句。

血污尽去,灵宝清醒过来,打两个激灵:“我师父呢?”

“放心,有我家小姐在。”雪儿撇嘴,忽地笑,“这回知道了吧?我家小姐才是真正厉害的高人——比你那个吹牛师父强多了!”

“你……”灵宝不忿,爬起来便要和她论理。然而雪儿懒得和他多话,施施然从包袱里翻出一物,扔给了他,“喏,我们这次出门没带雄黄——只剩这端午节做的香包里估计还有点,你自己去拆了,放到水里化开擦一擦身子吧!”

这个香包做得精致,上面用五彩丝线缠绕出菱形花纹,四个角上都垂落流苏,内中香气馥郁,填满了雄黄和各种香料,竟是闺阁女子亲手所制。

灵宝看得呆了,涎着脸揣在怀里,笑:“好姐姐,真是人美手也巧。”

“小牛鼻子!”雪儿啐了一口,笑叱,“都剩半条命了,还有心思说这些!也不怕被人听了……”说到这里,她忽地一怔,居然忘了下面的话。

“怎么?”灵宝顿时也紧张起来。

“船家呢?”雪儿失声,“船家哪里去了!”

——是的,方才他们在舱里闹了这一场,惊天动地,居然却不见金老大出面来看一眼,这也太稀奇了。船在江心,四面无路,那个船家居然忽然间就不见了踪影!

“不用找了,”灵宝却是指了指那个箱子,“在那里面。”

“啊?!”这回轮到了雪儿大吃一惊。

那个箱子四周封印的纸全部碎裂,但上面压了花镜后,已经安静下来,和普通的木箱没有任何区别——但细细听去,却听到有一阵阵奇特的声音从中传出来,窸窸窣窣,就如无数只蚕在暗夜里吃着桑叶,又如有人在黑影里独自磨牙。

那种切齿咀嚼的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

“方才我回到前舱去拿汤婆子给师父烧水,看到箱子四壁封印的符咒都被揭下了,船家半个身体都在箱子里面,只剩下一只手在外面拼命挣扎。”灵宝看着那个箱子,脸上尤自留着惊恐之情,“我想上去把他拉出来,结果,结果……”

他说不下去,脸色苍白,全身又颤栗起来。

“……”雪儿也是吸了口冷气。是了,定然是这个船家贪财,看到他们出手大方,身上又带着沉重的箱子,便以为里面藏了什么宝物。等得明风衡忽然发病倒地,他们几个人在后舱里忙成一团,便一个人偷偷跑到前面打开了箱子,想做一些苟且之事。不料却……

却发生了什么呢?

雪儿看了一眼那个箱子,低声:“那里头,到底是什么?”

灯下,白螺伸出手轻轻揭开了明风衡的衣襟——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令她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明风衡的胸口包着层层叠叠的白色绑带,上面敷着厚厚一层朱砂和香料,简直如同一个即将入殓的人!

然而,即便是那么多层的绑带也无法阻挡污液的渗出,一眼看上去,他胸口似乎破了一个黑色的大洞,触目惊心。

白螺不曾料到会看到如此严重的伤势,握着黑糯米的手不由僵在了那里:难怪渡口第一次见面时,便觉得他脚步滞重,似有重病在身,难道是……她看着榻上的年轻道人。灯影摇晃之下,他的面容还是那么清俊英挺,有修仙练剑之人的出尘高逸,然而印堂里却隐隐透出了死气,身体也已经开始腐烂。

片刻后,绑带被全数拆除,黑糯米满满地敷了一片,然而还是压不住那隐隐的腥味和腐烂气息。明风衡脸色苍白如纸,微闭着眼睛,然而瞳孔却是隐隐发蓝——那种蓝色非常妖异,出现在这样一个修道之人身上,显得分外可怖。

白螺俯下身在他胸口听了一下,然后抬头看着他,眼里有疑问:“刚才在舱里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你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声。”

她用手点在他胸口璇玑穴上,微微用力,只听到噗的一声,如同按到了某种软而腐烂的稻草,两根手指顿时直插入了他胸口里!

她轻轻失声,明风衡却反过来安慰她:“没事。吓到姑娘了么?”明风衡咳嗽着,似有些不好意思地努力伸出手,想把衣襟掩起来,“已经没救了……不必费神。”

白螺将手指拔出,嗅了一嗅,一股腐败的尸体气息扑鼻而来,不由得变了脸色:璇玑穴本是人身上的十二死穴之一,只要稍稍用力便会致人死命——然而此刻她几乎穿透了他的胸骨,他却毫无反应!

她叹了口气,抬起头:“恕我直言:到了现在,阁下到底算是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许久,明风衡睁开眼睛,叹息了一声,“从三个月前死里逃生开始,我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

白螺看着他,他的眼神已经污浊,然而却没有丝毫的畏惧和退缩。

她将手指擦拭干净,道:“这是尸毒,已经深入肺腑。”

“我知道。”明风衡淡淡,额心那一道红痕如血般可怖,“再过上七天,等灵台泯灭,我便会丧失神智,彻底成为一个怪物了。”

“……”她不料他内心居然明镜也似的,一时间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小心地掩好他胸口的伤处,低声:“这到底是……”

明风衡沉默了一下,道:“三个月前,我去了一趟潭州”

潭州!白螺不由得吸了一口气。

潭州本是繁华之地,曾有四五十万户人家,人烟茂盛,水陆交通便利。然而建炎四年正月,金国大将兀术率军从江西分兵入湘,所到之处血流成河,迅速于正月二十四日抵达潭州城下,派人传令城中之人投降。潭州军民誓不屈膝,在太守率领下殊死抵抗了十数天,令金兵损伤惨重。

城破后,兀术大怒,下令屠城。

一场持续了六天的空前大屠杀,令城中百万百姓一夕化为冤鬼,等金兵退去后,曾经繁华的潭州已经沦为废墟和修罗场。

然而,这个城市的灾难还不止于此。

仅仅一年后,绍兴元年,利州观察使孔彦舟举兵背叛南宋,率巨舰数千从水路进犯潭州,攻陷城池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刚刚恢复一些元气的潭州城又一次遭到致命打击,那些侥幸逃过金兵屠城的百姓被叛军屠戮殆尽,从此彻底沦为荒无人烟的的空城。

两场接蹱而来的大难之后,昔日繁华的城里再也没有一个活人,只有尸体堆满了大街小巷,白骨曝晒于集市,乌鸦恶犬群集撕咬,恶臭传出几十里外。连白日里也是阴风惨惨,日光昏暗,时有旋风呜呜集于空巷,至今凡是有斗胆进入城中的人,从未见生还过。

——那样冤魂恶鬼云集的死亡之地,这个人竟敢孤身深入!

白螺叹了口气:“你就是在那儿被咬了么?”

明风衡抚摩着胸口的伤处,阖上了眼睛:“入城开始,我就抱了必死之心。我让灵宝在城外等我七天七夜。如果第八天早晨不见我出来,就设坛替我收魂。幸运的是,我居然出来了——”他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道算不算是‘活着’出来。”

白螺微微一震:“你遇到了什么?”

明风衡迟疑了一下,却终归只是叹息了一声:“我也不知道。”

“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她不由得诧异。

“是,”他脸上似有惭愧之色,“那东西来的太快,我根本看不清,当时只觉得一团乌云扑面而来,里面有东西瞬忽而来,啃食了我的心脉。如果不是师父留下的白虹剑,估计我就不能生还了。”

她微微震了一下,叹气:“你也太冒险了。那种地方,连我也退避三舍。”

“我也知道此地凶险无比,多年不曾有人踏足。可是,这城中的百万冤魂,无数恶鬼,终究须要有人来渡他们升天啊!”明风衡摇了摇头,咳嗽着,“否则……否则,滞留阳世越久,怨念就越强,到最后终必会成为巨鬼凶煞,为祸天下。”

白螺默默点了点头,忧虑地看了他一眼,蹙眉:“那个箱子里的是……”

“就是那个东西……被我暂时封印了,”明风衡低声道,“我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足以诛灭它,便想把它带往天台玉霄峰桐柏宫交给鹤峰真人。”

白螺点了点头,心中洞明。

从三国时代开始,天台山便是道家圣地。唐代茅山派第十二代宗师司马承祯曾结庐于此,自号“天台白云子”,传授弟子七十余人。而宋代以来,天台山紫阳真人著《悟真篇》,提出性命双修、开创内丹术,天台道教更是到了顶峰,甚至有压过国清寺佛道的势头。

鹤峰真人是如今天台山桐柏宫的主持,也是和青城山纯素道长齐名的两大陆地神仙,道法高超,举世崇敬。明风衡作为纯素道长的大弟子,若前去求助定然也会获得援手——只是……从现在他的情况来看,估计是撑不到抵达桐柏宫的那一天了。

明风衡看着她,忽地低声道:“十年前泉州之事,白姑娘愿意原谅在下么?”

白螺微微一震,看着他:“你早认出我来了?”

“从第一眼我就认出你了……”明风衡微笑起来,眼神却复杂,“十年前我曾在泉州错把你当作花妖诛杀,事后一直为此追悔——在码头上重新看到你的那一刻,心里真是如同卸下了一块大石头,就算是死也死得瞑目。”

白螺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我此次原本不敢与任何人同舟,生怕连累对方,但姑娘当年能这般轻松地用幻术骗过在下,修为定然远在风衡之上。”明风衡的语音微弱,直直凝视着她,“如今风衡身负魔物,孤舟于天地间,四处无援,有两件事不得不拜托——请看在天下苍生份上,万勿推脱。”

“何事?”白螺微微蹙眉。

“如果……如果我无法活着抵达桐柏宫,”明风衡停顿了一下,“既然白姑娘也要顺路去天台,那能否替我去一趟玉霄峰,将木箱亲手交给鹤峰真人?”

白螺沉默了一下,“那第二件事呢?”

“如果,咳咳……”明风衡定定看着她,咳嗽着,一字一句,“如果我被尸毒侵蚀,沦为了魔物——那就有劳白姑娘动手,亲自斩杀我于白虹剑下!如何?”

“……”白螺一震,长久无语,低低地叹了口气:“你明知我不是人,还放心把那么重要的事托付给我?”

明风衡摇了摇头,剧烈地咳嗽着:“当年我年轻气盛……咳咳,以为凡是妖物,都必然是祸害,一旦遇上了便非要置其于死地……如今却是明白了,善恶在于一心……咳咳,那和‘是人’‘非人’,其实并无关联。”

白螺终于微笑起来,那一瞬,她容光照人,犹如冰雪。

“恭喜。十年来,你修为真的是大进了。”她轻盈地站起身来,抬手覆在他的额头上,俯下身在耳边轻声,“好好休息吧,别担心这些了,有我在呢。”

明风衡大喜:“那姑娘是答应了?”

白螺却不置可否,微笑:“先睡吧……等一觉醒来,我们就该到石梁了。”

她的手指冰凉而柔软,轻轻抚过他的额头和双眼——彷佛有神奇的力量,他的眼睛不自禁地阖起,缓缓沉入了睡眠。

“白姑娘!我师父他没事吧?”刚从后舱出来,灵宝就急不可待地跳上来问。他已经换了一身簇新的道袍,全身上下都是扑鼻的雄黄味道,白螺被熏得往后退了一步,掩鼻道:“他刚入睡,没什么大碍。”

“真的么?”灵宝喜极而泣,“那就……那就太好了!”

“现在我们要连夜去天台,一刻也不能耽误。”白螺却没时间听他哭着千恩万谢,抬起手指了指船尾,“你们轮流撑船,十二个时辰赶路——灵宝刚受伤,雪儿,你先来!”

“啊?”雪儿张大了嘴,“我来撑船?这……”

然而白螺也没时间听她罗嗦抱怨,径直走到了船尾,探手入水,低低念了一句什么。只听哗啦啦一声,无数东西瞬地从水底探了上来!

“鬼!水鬼!”灵宝已成惊弓之鸟,立刻跳了起来。

“你瞎了么?”雪儿没好气地敲了他一记,“是水草!”

灵宝愣了一下,这才看清楚在冷月下从水底探上船头的果然是无数水草和荇菜,仿佛活了一样匍匐在白螺手底下,叶片一起一伏。白螺垂手抚摸了一下那些东西,轻声吩咐了几句,只听哗啦啦又一声,那些水草忽然间又一齐缩回了水底。

就在灵宝惊诧之间,漂在河中的船忽然猛地往前一动,他一踉跄,摔了一个嘴啃泥。

“动了……动了!”他惊讶地大喊起来,“船自己在动!”

“傻瓜,看水底!”雪儿嘲笑。趴在船头看下去,只见清清的水中有无数的水草缠了上来,密密麻麻,仿佛无数只手一起伸过来,合力在水底推着这条船!

“天啊……”灵宝只看得咋舌不下,五体投地。

白螺收回手站起,淡淡:“我已吩咐沿河所有水族植物帮忙出力——雪儿,别偷懒,两天内我们必须要到达天台!”

“两天?”雪儿吃惊,“怎么可能啊?”

“明道长的伤,最多只能撑两天了。”白螺冷冷道,“无论如何都要赶到!”

“是。”雪儿应了一声,愁眉苦脸地拄着竹篙站了起来,嘴里嘀嘀咕咕,“这哪里是出来消夏避暑的呀!简直是来做苦力的!”

―――――――――――――――――――――――――

接下来的行程很顺利。第二天傍晚,船已进入若耶溪。第三天,抵达嵊县境内。只要再过半天,傍晚时分便能到石梁——石梁位于天台石桥山下,乃是金溪的起点,也是他们这一次旅途的终点。

到达石梁后水路到此为止,便须下船步行。

“哇,这速度,快得简直像是马车!”灵宝手里奋力撑着竹篙,眼睛却看着旁边那些不时被甩到后头去的船,得意洋洋,“看把那些船夫给吓的!”

“别得意忘形,”雪儿坐在船舷上,双足放在水里,一路激起飞琼碎玉,“如果不是小姐施了法,你能快成这样?跟你说我家小姐很厉害吧?”

“厉害,真是厉害。”经过前日一番惊心动魄的事情,灵宝已经全心折服,忙不迭地奉承,“能和两位姑娘同船,真的是灵宝前世修来的福气!”

对方马屁如潮,雪儿却是颇为受用,看了看后舱,嘀咕:“怎么还没好?”

从那天晚上开始,小姐就没有出来过,日夜一直和那个明风衡呆在一起,都不知道在里面做些什么。在红尘里来去数百年,还从来不见她对谁那么上心过——想到这里,她忽地被自己脑海里浮出的念头吓了一跳。

“哎,我觉得你家小姐和我师父真的很配诶!”灵宝却适时地把她内心想的直说了出来,“不知你家小姐仙乡何处?何处高就?可曾婚配?”

雪儿白了他一眼,“我们在临安开花铺。”

“哦!花铺,那真的是和我们八竿子打不着……”灵宝抓了抓脑袋,嘀咕,“你家小姐介意嫁到青城山来么?虽然那里是深山老林,不比临安繁华,但我师父英俊非凡,又是紫霄宫的继承者,也不辱没了你家小姐啊!”

雪儿哼了一声:“做梦!我家小姐早三百年前就许了人了!”

这一闷棍打得狠,灵宝一下子噎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失望地喃喃:“许了人?不会吧……”忽地又看着她,紧张地问:“你呢?不会也许了人吧?”

“呸!”雪儿笑着啐了他一口。

灵宝看到她没承认,松了口气,涎着脸笑起来:“那……那你愿不愿意来青城山?青城天下幽,有很多特产,比如洞天乳酒啊,贡茶啊白果炖鸡,道家泡菜什么的……好吃的多了去了!你要是——”

雪儿脸上微微一红,白了他一眼,刚想说什么。船却忽地一震,仿佛磕到什么,停了下来。她吃惊地探出头看了一看,叫道:“哎呀!已经到仙筏桥了!”

他们一路逆流而上,已经到了金溪的尽头。深山的渡口上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一条船横在码头上,船下那些水草紧紧地簇拥着,仿佛缆绳一样将船固定在水面。

“太好了,比预计快。”帘后传出一个声音,白螺站在窗子后,有些疲惫地拂开帘子。

那一瞬雪儿倒吸了一口气,发现她的面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透出一股诡异的青白来——她踮着脚,小心翼翼往帘子后面看了一眼,只看到明风衡躺在榻上,脸色也是一般的青白,然而额心那一抹血色却是淡了下去,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为了压制他体内的毒性,估计小姐在这两天一夜里耗费了极大的灵力。

“小姐,我们下船吧!”她心里忐忑,连忙想进舱内去收拾行李。然而白螺却站在帘子后摆了摆手,阻拦了她:“不了,我们先不下船。”

“啊?”雪儿顿住了脚,“不下船?”

“明道长的身体尚未康复,无法行走。我留在这里照看他,你们两人分头去找人来——灵宝去请桐柏宫请鹤峰真人,雪儿,你快去赤城山顶找绛罗和结香,就说……”白螺的声音低下去,侧耳在雪儿耳边说了什么。

小丫鬟有些愕然,“什么?那二位估计是不肯的吧?”

“那么就去偷!”白螺淡淡,“总而言之,一定要拿到!”

“偷?”雪儿看到小姐的脸色,知道不是说笑,愣了一下,“那太危险了吧?那两个女人的修为都比我厉害,万一被她们抓住还不被拔光……”

“昔日白素贞修炼不过五百年,都能从南极仙翁处盗得仙草,”白螺淡淡出言相激,“我还以为你比她至少多修炼了一百年。”

“别和我提那条蛇!她算啥?”雪儿果然一顿足,“去就去!”

她应了一声,再不迟疑,忽地向虚空中一跃,雪白的羽翼从肋下舒展,转瞬恢复了真身。白鹦鹉头也不回地扑扇着翅膀穿窗而去,只留下灵宝目瞪口呆地看着摇晃的帘子,直到鹦鹉飞得看不见,半晌还是说不出话来。

“她、她也不是人?”小道童口吃般地看着白螺,“是个鹦、鹦鹉?”

白螺微微笑了一笑:“是啊。是一只还没许人的鹦鹉。”

灵宝一时间没有想到这是在打趣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雪儿飞去的方向,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地喃喃:“可是,可是……好端端的一个小姑娘,怎么会忽然变成……”

“咳咳……快去!”明风衡靠在枕上,断断续续地咳嗽着,催促徒儿,“桐柏宫在玉霄峰,你尽快去请鹤峰真人来,就说……就说青城纯素道友的弟子有难,速速来石梁相见。如果,如果晚了的话……”

“是!”灵宝回过神来,不敢再耽误,跳下船跃上码头。他弯下腰,在脚下缚了两个甲马,做起了道家的神行法,瞬地便一溜烟跑远了。

白螺走过去,卷起了船舱的帘子,望了出去。

已经是斜阳西下,红色的落日挂在山峦上,即将沉没,将淡红色的余辉涂抹了整个天地。仙筏桥不远处便是著名的石梁,一道飞瀑从十多丈高的石梁上倾泻而下,水气迷漫,声如雷鸣。阳光斜照之下,一道虹霓横过水面,时隐时现,宛如通往仙境的桥梁。

然而这样的光影里,却隐隐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邪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灵宝跳下船时太用力,前舱地上的那个箱子忽然间摇晃了起来——起初只是轻微的晃动,只是随着船身来去摆动,然而那种摇晃越来越剧烈,到最后整个箱子竟然在地上发出了格格的声响,左右跳动!

“来不及的。”看着弟子跑远,忽然间,明风衡叹了口气,“只有一个时辰,天就要黑了……而玉霄峰来去至少须要半日的时间。”他咳嗽着,苦笑着望着面色苍白的女子:“你支开他们,只是为了让他们两个活命吧?”

白螺没有否认,只道:“以他们两个人的修为,留下来也只是拖累。”

顿了顿,她看了明风衡一眼:“你还撑的住么?”

“至少不拖累你。”明风衡吸了一口气,握住了那把白虹剑,挣扎着坐起。他身上的伤口原本已经渐渐愈合,然而此刻一动,又汩汩沁出血来。白螺伸出手扶住了他,双手交握之下,发觉他的手和自己一样的冰凉,隐约透出一丝青白色。

她暗自心惊,发觉他的瞳孔里的蓝光越来越强烈,竟令人无法直视。

外面那个箱子格格的响声越来越剧烈,整条船都被震得摇晃起来。忽然,只听到轻微的“吱呀”一声,仿佛是盖子被打开了,一股浓烈的腥味顿时扑鼻而来。明风衡和白螺相握的手下意识地紧了一紧,紧紧盯着前方,眼色凝重。

生死关头,连她这样的人,也不免紧张吧?

他拄着剑,和白螺并肩而立,注视着前舱垂落的帘子。地板上有一层几乎看不见的黑气渐渐蔓延过来,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什么东西活了一样在缓慢的爬行向前。

明风衡低声:“它来了。”

外面那个箱子格格的响声越来越剧烈,整条船都被震得摇晃起来。忽然,只听到轻微的“吱呀”一声,仿佛是盖子被打开了,一股浓烈的腥味顿时扑鼻而来。明幽岩和白螺相握的手下意识地紧了一紧,紧紧盯着前方,眼色凝重。

生死关头,连她这样的人,也不免紧张吧?

他拄着剑,和白螺并肩而立,注视着前舱垂落的帘子,地上有一层几乎看不见的黑气渐渐蔓延过来,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什么东西活了一样在缓慢的爬行向前。

明幽岩低声:“它来了。”

白螺点了点头,忽地低叱了一声:“起!”

那一瞬,仿佛水底有什么巨大的力量疾速推来,这一条小船忽然动了起来!几乎是贴着水面疾飞,宛如离弦之箭,向着石梁飞瀑下冲了过去!

哗啦一声,船撞破了水帘,直接撞上了石梁下的岩壁,整条船顿时四分五裂。就在那一刻,白螺和明幽岩点足掠起,分别从左右两侧疾飞而出,穿越了那一道瀑布。

还没有等他们落地,身后只听一声剧响,碎裂的船体里有一物陡然飞了出来,咆哮着跃上半空。那东西全身呈一种诡异的暗红色,腥臭扑鼻,身做人形,然而手足却是不成比例地长,双手几乎是垂落在膝盖下,膝盖以下却一片血肉模糊,双足完全看不出形状。

“小心!”明幽岩低声,一个吐气折身飞上瀑布顶端,稳稳站住。

白螺也已经跃上瀑布,与他并肩而立。两人脚下踏着的正是天台著名的石梁,这块石头自然天成,如卧龙般横过水面,势极雄奇险峻。高山飞瀑从梁下倾泻而出,声如雷鸣,滂沱澎湃,而石梁宽不过一尺,又被水花溅湿,几乎滑不留足。

它在一瞬间穿出了瀑布,仰天发出一阵巨大的吼声。此刻斜阳已经半挂在山巅,日光渐黯,这吼声回荡在空山里,显得凄厉之极。然而奇怪的是,它却并没有追上来,只是躲在瀑布后面崖壁的阴影里,发出刺耳的咆哮。

潭水剧烈地起伏,从崖上看下去,只见一圈混浊的血污在水中满满弥漫开来。更奇怪的是,那血污并不随着流水向下游扩散,反而渐渐逆着水往上侵蚀,一寸一寸地,居然沿着瀑布升了上来!

“这就是那只飞尸干魃?”白螺看着脚下寒潭里的怪物——那个飞尸竟有些眼熟,定睛看去,赫然是那个船家金老大的面目!只是全身都腐烂不堪,连脸上的肉都在一块块往下掉,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狰狞可怖。

“借尸炼形,它已经完成了再次‘着肉’,”明幽岩吸了一口气,“此刻它尚不成完全成形,等日头一落就更难对付了。据我所知,它的命门在顶心百汇穴,但多日以来我苦苦思索,却还只能暂时封印它,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将它彻底消灭。”

“我知道,”白螺接口道,将花镜在手里握起,“这面花镜是九霄宝物,只有将阳光经过镜面折射进百汇穴,才能把它从内部焚为灰烬,永绝后患!”

“是么?如此就太好了!”明幽岩精神一振,抬头看了一眼已经半挂在山巅的太阳,忽地咬破手指,横过在剑上一抹。血光到处,这把白虹剑忽然亮了一亮,发出耀眼的光华!

明幽岩低声:“我先把它引出来,你再动手!”

也不等白螺答话,他携剑直扑飞瀑之中,身形迅捷,竟似完全不曾受过重伤一般。白虹剑一闪,居然在一瞬间将那道瀑布拦腰割裂!

那一瞬,水幕背后有什么发出了愤怒的咆哮。一剑过后,那下半截已然变成血红色的瀑布停滞在空中,居然并不下坠。忽然间,那些血水鼓动了一下,仿佛活了一样喷涌而出,在半空里绽开,犹如一朵血红色的打滑,将他兜头盖住!

“小心!”白螺忍不住动容。

只听明幽岩清叱一声,咬破舌尖,一点灵火从他剑上燃起。火光照到之处,那些血污纷纷自动退避,他用灵火灼出一个洞,从血水里破壁而出。然而身形刚掠出,只听哗啦一声响,水幕后的飞尸裹着一团血水急冲而来,伸出手臂攫取他的心脏!

“好啊,你终于是现身了!”明幽岩冷笑一声,不退反进,连人带剑合身扑入血水之中,转瞬不见了踪影。

何苦呢?已经重伤,还要使出这种大耗真元的南冥离火,简直是以命相搏的做法,又能支持多久?白螺叹了口气,站在石梁上抬起头看了看天色——然而就在她抬头的那一瞬,那一线红日忽地往下一沉,即将消失在山峦背后!

“不好!”她握着花镜,失声低呼。

石梁下那一团血水越滚越大,飞尸在咆哮,似在抓住了什么,正在大口吞噬着。血水深处,那一点灵火的光芒渐渐黯淡,已经再也看不见。

她心里一紧,再不等他出来,立刻也掠下了石梁。然而,就在她刚落下水面的瞬间,只听血中那个怪物痛呼了一声,那一团血水蓬的四溅开来,仿佛爆炸一样!白螺来不及避开,衣襟上堪堪沾了两三点水渍。只听滋滋声起,那血水竟然将她的衣服都蚀了三个小洞!

“明幽岩!”她看到血水深处那一点已然黯淡的灵火正在沉浮不定,立刻捏了辟水诀,随之跃下水去——耳边只听一声响,血水在头顶合拢,腥味弥漫在四周,影影绰绰有无数冤魂厉鬼在其中游弋。

她朝着那点灵火急奔而去,忽然听到有人低呼:“别动!”

“明幽岩?”她愣了一下,立刻顿住脚,然而视线模糊,什么也看不清。白螺手指一错,一道白光急射而出,照亮了方圆三丈——那一瞬,借着那道光她看清了周围的一切,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原来,在不到一丈之外,便匍匐着一个血红色的巨大怪物!

那个怪物爬在地上,手足不成比例地拖着,剧烈地喘息,全身的皮肤在一片片地往下掉落。血从那个古怪的身体里无穷无尽地渗出,染红了这一片水域。随着血的流出,邪气也弥漫在水里,仿佛铸造了一个无形的牢笼。

那个飞尸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却没有上前。

在她身侧不远处,站着明幽岩。他左边半身都是血,右手持剑,剑尖直指那个飞尸,一动不动地对峙——那只飞尸只要稍微露出欲扑的样子,剑便逼近一分。方才如果不是他,估计那只怪物便要在混乱中扑到她身上去了。

“你受伤了么?”白螺低声。

“还好,只伤了左肩。”明幽岩回答,“它刚才咬住了我。”

什么?他又被飞尸咬了?她心里暗自吃惊,一股不祥之意油然而起,连忙低声:“那你先退下,我来对付它。”

“不!”明幽岩斩钉截铁,“太阳就要落山,没时间了!”

“那……”白螺有些犹豫。

“按刚才说的做,”他同时也在慢慢地朝着她的方向靠拢过来,低声,“你先到上面去,等我引它出来,再趁机下手!”

“可是你……”明幽岩靠近了一些,白螺再度吃了一惊——他的眼睛已经变成了完全的深紫色!眉心的那一道血痕再度浮现,而且色泽比三天之前更加深,几乎像是裂开了颅骨,从额头上渗出血来!

“我没什么。”他却看也不看她,咬着牙,“你只管做就是。”

“好!”白螺咬牙,足尖一顿,便撇下了他掠出水面而去。

那只飞尸干魃似是察觉到了他们的用意,忽然咆哮了一声,再度向着他们两人急冲而来!垂地的双手软软举起,嘴里发出蛇吐信一般的咝咝声,整个身体平贴着水面,仿佛全身没有骨头一样飞速游来,只是一瞬便到了面前,张口朝着白螺咬了下去!

“小心!”明幽岩抢身挡在白螺身前,一剑刺出。

他身负重伤,又激斗了这一阵,此刻剑上的灵火已经是微弱不堪。那只飞尸干魃仿佛知道他的衰弱,竟是疯了一样不退不让,一口张开,竟将白虹剑直接咬在了嘴里!

“受死吧!”明幽岩大喝一声,不但没有松开剑后退,手臂却反而往里用力一伸,顿时将整只右手连着白虹剑送入了飞尸的嘴里!咔嚓一声,利齿闭合,他的臂骨应声而断,手上断还紧紧握着那把剑。

飞尸干魃吞噬了血肉,一时间全身的皮肤都激动的冒出血来,拼命地咀嚼,左右甩着头,想把这条右臂彻底的咬断、吞咽下去。然而,明幽岩抬起左手点在了右臂上——就在那一瞬间,他那条断裂的右臂忽然发出了奇特的光,忽地自行裂开,仿佛一把利刃,向飞尸的咽喉里直刺了进去!

“吼!”那只飞尸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惨叫,周身的皮肤忽地闭合,血立刻倒流回身体。明幽岩扯断了手臂,飞身而起,一脚踢在了飞尸的头上,残存的左手上飞出了十二道符录,牢牢地定住了那个邪物,厉喝:“起!”

只听一声巨响,昏暗的天空里五道天雷从天而降,向下汇聚,正正击那只怪物!

飞尸干魃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从潭底一跃而出,狂叫着冲向了天空。邪术一破,那一团血水聚成的球立刻四分五裂,白螺如同闪电般穿行而出,跃上虚空,然而明幽岩在重伤之下却再也无力跟上,失足下坠。

“明幽岩!”白螺下意识地回过头,伸手想要去拉住他,然而明幽岩推开了她的手,却对着天空大喊了一声:“快!”

此刻,在他们的头顶,日光只余下了一线!

眼看飞尸干魃正在负痛上窜,顶心命门赫然在目,白螺再也顾不得什么,凝聚起全部的灵力,将那一面镜子对着日光抛起,厉叱:“焚!”

花镜在半空中轻灵地转折,升起,镜面映照着那一线日光,折射出千万道瑞气霞光。那些光线幻化出奇妙的景象,彷佛一组灵雨落下。那只飞尸干魃仿佛知道厉害,惨嚎着拼命挣扎,想要闪避那一道道当空射落下来的光——然而光线密集如雨,它刚落到半空,就有一道光堪堪射到了它的顶心。

仿佛一支箭,从百汇穴射入,瞬地贯穿天灵!

“吼——!”魔物发出了雷鸣一样的惨呼,全身扭曲。光线从它的顶心透入,注入全身,一块块脱落的肌肤上都渗出了光芒,就像是身体里有烈火在熊熊燃烧,映照得周身透亮——它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砰的一声,四分五裂。

只是一瞬,那个巨大的魔物便消失了,半空里甚至连灰烬都不曾留下!当空只有一把白虹剑,从它身体里脱壳而出,化作雪亮一道的光直坠下来,插在石梁上。

就在同一瞬,太阳猛地一沉,从山巅彻底落下。

“明幽岩?”白螺喘了一口气,伸手接住了半空落下的花镜,回身低唤。然而空山寂静,只余蝉音,哪里还有一个人?

石梁上空空如也,只有脚底下一潭碧水荡漾,隐隐看到一个人正在缓缓沉入水底,双目紧闭,再无声息。在他右侧的身体里涌出大量的鲜血,染红了一片。

“明幽岩!”她毫不犹豫地扑入水中,直游下去。在沉入水底之前,她终于抓住了他那只仅存的左手,将垂死的人从水底抱了起来。他的身体忽然轻了很多,奇特般地失去了重量。这种景象,令白螺异常地不安起来。

“明幽岩!”她低声喊,“醒醒!”

然而,他只是微微动一下,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苍白的嘴唇翕动着,似乎低低地说着什么。白螺费力地将他拖上岸,俯首帖在他唇边,却听到了含糊的三个字:

“杀了我……”

白螺脸色一变,抬头看着他的脸。暮色里,明幽岩的脸色显得极其苍白,几乎隐隐透明,他额心的那一道血痕更显得殷红刺目,几乎要滴出血来!

这……是即将入魔的征兆么?

他在潭州城里已经被飞尸咬过一次,几已成为行尸走肉,此刻在激战中又被那个邪魔数次咬伤,甚至吞噬了一臂,那么……她握着他的手,感觉到他的肌肤在一寸寸的变冷,失去一个活人该有的温度,然而体内的血却在疾速奔涌,血脉的颜色一分分变成漆黑。

真是讽刺啊……一个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的人,到头来却沦为了邪物?

“杀了我……杀了我!”昏迷中的人挣扎着,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虚弱地喃喃,“否则,我、我就要……就要……”

白螺凝视了他良久,却摇了摇头:“不。”

她将自己的手指伸入口中,咬破,鲜血一滴滴如同葡萄一样滚落在掌中。等集齐了盈盈一掬,她将手凑到了他的唇边,低语:“喝吧。”

鲜红的血沁入了他的嘴角,迅速濡湿了苍白的嘴唇。明幽岩在昏迷中用力地摇头,显然是在用尽了最后一丝神智抵抗着这种强烈的诱惑。然而尸毒在他体内迅速蔓延,无法拒绝的诱惑令他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将那一掬鲜血一饮而尽!

白螺身体里流出的血似乎有着某种奇特的力量,令他的脸色稍微好转。那一层迅速蔓延的黑气也停止了扩展,被压在了他的胸口处,不再上行。

白螺握起白虹剑,切开了自己的手腕。“不……不!”明幽岩喃喃,侧开头,似乎想极力躲避,然而白螺将手腕直接搁到了他的唇上,让涌出的热血沁入他的嘴里。

“别抗拒,”白螺低声,“喝我的血,支持到她回来的那一刻!”

彷佛再也无法克制体内渴血的冲动,明幽岩陡然睁开了眼睛!冷月下,白螺看到他的眼睛已经全然变成了可怖的紫色,额心一抹红痕鲜艳如血,已然再也不是人的模样。

“明幽岩?”她止不住轻声低呼。

他没有回答,只是漠然地凝视着她,眸子里的黑暗气息越来越重——忽地扑过来,一把扣住了白螺的手腕,扭头咔嚓一声用力咬了下去!

―――――――――――――――――――――

灵宝带着救兵急匆匆赶回来的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三更时分。

一道紫光从玉霄峰飞来,落在岸边,化为两个人。当先是灵宝,他身后的那个老人鹤发童颜,羽衣高冠,手中的拐杖乃是古藤制成,形似鹤头,剔透光滑,呈现出玉石的光泽——正是天台山桐柏宫的主持鹤峰真人,当今天下道教的泰斗人物。

“小心,这里邪气很重,似乎出了什么事。”鹤峰真人刚一落地就皱了皱眉头,低声叮嘱。灵宝四顾,然而水面空空荡荡,不要说人,连那条船都不见了踪影。

“师父和白姑娘难道已经诛灭了那个魔物?可他们两个人呢?”灵宝嘀咕着,眼角忽地瞥见了什么,忽地失声,“师父?”

仙筏桥的那边,有一团幽幽的光明灭不定。光里依稀可以见到明幽岩半躺在地上,背对着他们两人,埋首似在看着怀里的什么东西。他是如此的入神,以至于灵宝连声呼唤依旧一动不动——他虽没有回头,灵宝却可以看到他的右臂已然缺失,半边身子上都是斑斑血迹,殷红可怖。

“师父!”灵宝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你怎么了?”

“别过去!”在他即将靠近的一瞬,鹤峰真人蓦地伸出了拐杖,勾住灵宝的肩用力往后一带,灵宝被扯得踉跄后退,一个趔趄跌倒在地。然而,就在同一瞬间,他却看到了极其可怕的一幕——

师父缓缓回过头来,嘴里却咬着一只人的手腕,唇齿之间都是鲜血!

冷月之下,明幽岩的脸色苍白如死,眼眸是暗紫色的,额心的那一抹血色越发妖异。他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灵宝和鹤峰真人,似是全然不认识,用仅剩的左手抱着一个白衣女子,嘴里咬着她纤细的手腕,鲜血汩汩地流入他的嘴里。

灵宝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全身僵硬,无法动弹。

师父……师父在吸白姑娘的血!

这是怎么了?他……他,难道已经变成了……

“天!尸变?!”鹤峰真人瞳孔也是陡然收缩,往后退了一步——还是来迟了么?纯素道友的大弟子,紫霄宫的传人,竟然会毁于此时此地!

明幽岩只是漠然地看着他们两个人,唇角的鲜血缓缓流下。

鹤峰真人沉默了片刻,忽然一咬牙,举起了拐杖!

“您要做什么?”灵宝大吃一惊,连忙冲了过去拦在明幽岩面前,张开双臂,颤声,“真人,我师父是为了诛灭飞尸干魃渡化冤魂才变成这样的啊!求您救救他吧!”

“飞尸干魃之毒,天下罕有解药,”鹤峰真人沉着脸,“明贤侄的确是道家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但现在他就要化身为魔物了!——要趁着他还没有彻底成为新的飞尸立刻诛杀,否则就麻烦了!”

老人眼里闪过一丝绝决,鹤头拐杖缓缓举起,悬在明幽岩头顶。

“不!”灵宝却大叫起来,“不许动我师父一根手指头!”

小道童摸出了随身之剑,咬着牙指向鹤峰真人。他入门不过十年,修行不深,所佩之剑也是一把桃木剑,与修行百年的鹤峰真人比起来简直是螳臂当车。然而,这个惫懒油滑的小道童此刻居然不退不让,眼神严肃,赫然有一股气势。

“让开!”鹤峰真人握杖的手上青筋凸起,“这是为了你师父好!”

“不!我师父不是魔物!”灵宝眼里却透出一股狠劲,握着桃木剑挡在明幽岩身前,咬牙,“就算你是天皇老爷,要动我师父我就和你拼了!”

“你这个以下犯上的小畜生……”鹤峰真人清修多年,早已心如止水,此刻看到这样的一幕却不由得也烦躁起来,迟疑了片刻,眼看明幽岩脸上的尸气越来越浓,不由大喝一声,举杖当头击下:“让开!”

“不!”灵宝大叫一声,拔剑抗拒——喀喇一声,桃木剑折断,再喀喇一声,灵宝一声惨叫,臂骨断裂。然而这个小道童却还是不肯退开,只痛得全身打战。

“还不让开!”鹤峰真人声如雷霆,拐杖带着风雷之声下击。

就当灵宝梗着脖子,死也不闪避的最后关头,“嚓”的一声,黑暗里,忽然有什么一把握住了他的拐杖——那个东西的力量极大,鹤峰真人只觉得虎口一震,拐杖几乎脱手飞去!

“啊?”那一瞬,他看到的是魔物的眼睛。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明幽岩居然松开了怀里的白螺,回过右手一把握住了落下的拐杖!他的眼眸还是暗紫色的,但脸上已经不再没有表情——半魔半人的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鹤峰真人,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呵呵声,尖利的青紫色指甲深深地扣入杖上。

鹤峰真人大惊,迅速地抽出了一道令符,念动咒术,啪的一声甩了过去!

那是一道五雷咒,在贴到胸口的瞬间明幽岩身体晃了一下,如遇雷击,哇地喷出一口黑血来,然而左手却还是紧紧地抓着拐杖,不让其落下分毫。

灵宝看着那张因为尸变而无比妖异的脸,那张已然不像是“人”的脸上,却残留着熟悉的表情。他忽然间哭了起来,扑过去紧紧抱住了明幽岩的腿,完全不顾自己是否会被杀,嚎啕大哭:“师父,快回来!……别丢下我啊!”

明幽岩木然而立,身子晃了一下,眼角有血泪长划而落。

“灵宝,快过来!”鹤峰真人蹙起雪白的长眉,厉叱,“他就要成魔了!你再不过来,我就连着你一起诛灭!”

“鹤峰真人,”身后的黑暗里忽然传来幽幽一声长叹,“你若是再执意要杀这个小道童,明幽岩就算不化身为魔,也少不得要被你逼入魔道了。”

鹤峰真人大吃一惊,看着在血泊里微微睁开眼睛的白衣女子——她还活着?换了一般人,被飞尸啃食吸血,早已横尸就地。然而这个女子失血虽多,神智却依然清楚,眼神亮如秋水,令修道之人一看心里就凛然起敬。

好奇怪……这个女子,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你……究竟是谁?”他不自禁地问,“是人是妖?”

白螺淡淡地笑着,忽地反问,“鹤峰小童,可曾记得三百年前西王母的瑶池会?”

“啊?”鹤峰真人失声惊呼,忽然有一道闪电照亮了心底。

是的……是的!三百年前的瑶池会上,还是个小小道童的他,有幸跟随师祖紫阳真人前去赴会。那些碧落三山中的神仙个个光芒四射,令躲在案后偷偷看着的他无比景慕——其中,有一个白衣仙女极为出众,一曲《寒烟翠》引起了满座喝彩。

那样的舞姿,三百年后还印在心头。

“白螺天女?是你?”鹤发童颜的老人在月下看着面前的女子,觉得宛如梦寐,“你怎么、怎么会……”

“三百年前,因某事被天庭贬下凡间。”白螺淡淡的笑。

鹤峰真人喃喃:“难怪幽岩此刻尚神智未泯,原来是喝了谪仙的血……”

“不,是我让他喝我的血,”白螺道,“三百年里,只见红尘滚滚,世人碌碌,难得有明幽岩这般人才,怎能坐视他沦为魔物?”

“仙子心怀仁慈。可是……”鹤峰真人有些犹豫,看了一眼明幽岩——灵宝尚在抱着师父的腿哭泣,却没有看到明幽岩面色虽漠然,眼神却已经极其痛苦,尖利的指甲不停地颤抖,在徒弟的颈后反复蹭着,似乎极力克制着自己。鹤峰真人看到他露在外面的左手,惨白如纸,左手指甲已呈青紫色,竟然在悄然生长,尖锐异常!

只怕过不了多久,尸毒还是会令这个杰出的年轻人变成邪魔吧?

“快……快走!”那一瞬,明幽岩忽地用尽了全力,一下子推开了抱着自己的灵宝!他自己踉跄着后退,靠在了桥上,只是死死地看着鹤峰真人,眼神里有刹那的光亮,然而很快又被污浊和黑暗淹没。

“杀了我!”那一刹那,鹤峰真人在他的眼里读出了这样的话语。

老人颤栗了一下,转头看着白螺,想知道她的反应。然而白螺只是静静地看着夜空,低声:“再等一会儿吧……黎明到来之前,如果还没有找到办法给你解毒,那么……”她看了一眼半人半魔的明幽岩,叹息:“那么我也只能如你所愿,用白虹剑杀了你。”

明幽岩剧烈地喘息,唇角却露出了一丝笑意。

“好,就如仙子所言,等到天亮再说。”鹤峰真人点了点头,握紧了法杖,在地上划了一个圈——杖头划过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道光,竟是在地上布下了一个结界,将明幽岩圈在其中,不令其逃逸。

白螺和鹤峰真人在桥上盘膝坐下,各自闭目,念动了咒术。

夜很静谧,只听到石梁上瀑布飞泻而下,有风拂过空山,松涛阵阵。灵宝在低声的抽泣,这个十几岁的少年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残酷的人生关卡。

满月一分分地从当空向西坠下,隐没在林梢。东方的天空泛出淡淡的鱼肚白,远远的村落里传来鸡鸣声,听上去竟似惊心动魄。

“天亮了。”鹤峰真人睁开眼睛,低叹。

“不!”灵宝猛然跳了起来,朝着那个圈冲过去——然而还没奔到明幽岩身侧,后颈猛然一痛,一道白绫卷来,将他远远扯了开去。

白螺的语气冰冷而淡漠,从身侧拿起了那一把白虹剑,平持递上:“要知道,这世上的有些事即便如何残酷,你也不得不面对——灵宝,如果你能亲手结束这一切,我想,不但你自己能得从中到新的试炼和提升,而你的师父也会很感谢你。”

“不……不!”灵宝彷佛烫着一样跳了开去,失声,“我不能杀师父!”

“不成器的小子!”鹤峰真人低叱了一声,“我来!”老人将法杖重重往桥面上一顿,整座仙筏桥顿时颤了一下。

“真人且慢!”白螺在这一刻却忽然站了起来,点足掠向了夜空。

她对着天空伸出了双臂,只听“噗拉拉”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掉落,正好落在她的怀里——那是一只雪白的鸟儿,筋疲力尽地掉了下来,嘴里叼着一支青碧色的瑞草,草尖在暗夜里发出微微的紫色光芒。

“雪儿!”白螺松了口气,“你终于来了!”

白鹦鹉咕噜了一声,伸了伸脖子,将那一支仙草放在了她掌心,“小姐,拿到了……她们两个倒很讲义气,没有丝毫不肯,直接带我去了御花园采药——但这仙草要在露水初降之时才能抽叶,只能等了这半天,真是累死我了!”

“辛苦了。”然而白螺却顾不上她的抱怨,转身走向了鹤峰真人,双手将灵药奉上,“用此灵药佐以金丹,便可给明道长拔除尸毒。”

“长生草?”鹤峰真人看到那枝霞光锐气万千的仙草,失声,“你……你从哪里采来的?”

“在下昔年曾在天界司掌百花,知道玉帝在天台赤城山顶有一处御花园,遍种奇花异草,由绛罗和结香看管。”白螺淡淡,“当初她们曾私自和刘、阮两位凡人结为夫妇[注1],我隐瞒了下来,并未禀告天庭,所以她们便欠了我一个人情。”

她笑了一笑:“数百年的人情,今日偿还,也算了了一件事吧。”

鹤峰真人看着那一支长生草,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有此灵物,明贤侄的尸毒总算有救了……只怕经此一劫,他的修为反而更上一层楼也说不准。”

“那就太好了,”白螺微笑着将长生草交在了鹤峰真人手上,再看了一眼明幽岩,转身唤了一声,“雪儿,这边事情已了,我们该走了。”

“啊?”雪儿吃了一惊,“这么快?”

灵宝提着的一颗心刚落地,此刻不由又跳了起来:“现在就走?这……这也太快了吧?还是等我师父醒来见上一面再走吧!”

“不必了,”白螺淡淡,“随缘来去,何必拘泥于一面?”

“那,那……”灵宝看了一眼鹤峰真人,发现对方也没有挽留的意思,不好强行挽留,只能看着雪儿,失望地喃喃,“那等师父好了以后,我们一定再来临安拜谢。”

白螺摇了摇头:“也不必了。”

她的语气淡漠疏离,让灵宝不由哑然。然而,眼看着雪儿就要随着白螺离开,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他忽地追上了几步,结结巴巴:“那、那么,你们日后有空来青城玩吧!要知道我们紫、紫霄宫是……”

白螺笑了一笑:“你们紫霄宫是正一道的,是可以娶妻的,是么?”

灵宝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回答,脸顿时飞红。雪儿却忍不住噗哧一笑,对着他吐了吐舌头:“小道士,后会有期啦!”然后跟着白螺,一蹦一跳地在黑暗里走远。

灵宝怔怔地站在仙筏桥上,回味着她最后一个娇俏顽皮的眼神,说不出话来。

空山里晨曦初露,小径上只有两位女子渐行渐远,露珠染湿了她们的裙角。

“这次绛罗结香帮了那么大的忙,可得上门去好好谢谢人家。”雪儿跟在白螺身后,一样的叽叽喳喳,“她们说你都有快一百年没去那里拜访啦,很惦记小姐呢!”

“雪儿,你怎么又去逗人家了?”白螺却蹙眉,“你明知灵宝他是个实心眼的……”

“那个小道士挺好玩的,”雪儿嘀咕,“反正我也不会真的去青城,说说而已嘛!”

“有些话是不可以乱说的。”白螺脸色肃然,淡淡道,“明知没有可能,就不要给别人一丝一毫的希翼,这才是最大的慈悲——你想,如果那个孩子因了你无心的一句话而记了一辈子,岂不是罪过?”

雪儿沉默了片刻,忽地咕噜了一声:“我明白了。”

白螺蹙眉:“明白什么了?”

“正是因为这样小姐才匆匆离开,连再见一面都不肯吧?”雪儿笑得意味深长,“其实那位明道长,和小姐倒是满般配的……”

“别胡说,”白螺冷冷,“我是看他有仙骨,迟早是瑶池会上之人,才……”

“是呀!既然迟早会修成天庭众仙之列,那么更是配得起小姐了。”雪儿却是继续嘀咕,“反正玄冥这一世也不知道转生在哪里,小姐老是一个人在轮回里空等,还不如……”

“小心我剪了你舌头!”白螺变了脸色,冷冷,“走吧!”

雪儿噤若寒蝉,再不敢说一句,噗拉拉地飞了起来,心里却在暗自叹息——前生后世的轮回里,小姐永远在宿命里徘徊和空等,长久的守候和寻觅后,每一次短暂的相逢带来的却是更长久的离别。

永生而孤寂的命运,果真是天庭里那些家伙给出的最残酷的惩罚啊……

――――――――――――――――――――――――――

十年后,满月如镜。

青城山深处,钟声一声声荡漾入寒夜。

晚课过后,年轻道长带领弟子们从紫霄宫鱼贯而出,各自回房休息——这样的日子简单而乏味,日复一日,倒也不觉得光阴荏苒。更何况自从服食了长生草后,他便再也不会老去。

当走过殿前水池的时候,他却忽然站住了身。

水里倒影出的人丰神如玉,宛如神仙中人,然而眼神却淡漠而高远,不带丝毫感情。苦修多年,他早已勘破了红尘喜怒,然而今日刚得到鹤峰真人坐化仙逝的消息,长年寂静的心忽地一动,昔年的种种便忽然涌上了心头。

水池里千朵莲花悄然绽放,在月下散发出微微的清香。那种香味,忽然间让他想起了一个记忆深处的影子来。

她……如今怎样?还好么?在做什么呢?

那一年的天台山,当他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时,身侧已然不见她们主仆两人。灵宝转述了所有的经过,他默默地听着,低头看着自己手,没有一丝表情。他喝过她的血,那些血还在他的身体里奔流,温暖着他,几乎沁入了他的魂魄,生生死死不能忘记。

当灵宝提出要和他一起去登门拜谢时,他没有同意。因为他知道,既然她说了不必再找她,那么再去也只是毫无意义。然而当灵宝自己一个人偷偷地下山时,他却一样没有阻拦——或许在他心里,也是期望能得到她们的消息吧?

灵宝去了一年,却是空手而归,垂头丧气的说找遍了整个临安城也根本找不到一个叫做“花镜”的小铺子,更不用说那一主一仆的美丽女子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看着三清神像的脸,默然无语。

他知道,这一生,恐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们了——就如当年刘、阮二人偶入天台,遇到天上的仙女,再度前去便已再也无法找到,宛如一梦。或者因为这一点不灭的牵念,令他再也无法如师父和鹤峰真人一样修成正果吧?

天宫凡世,百年流转,一念所系便是辗转几生,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到头来,一切却依旧如晨露般消失无痕。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天地不过是飘摇的逆旅,光阴不过是人生的门户。他想,无论如何,终有一天他们还会再次相见——无论是在临安的花期里,或者是在碧落三山的瑶池会上。

[注1]:《幽明录》云:汉明帝永平五年,剡县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取谷皮,迷不得返。经十三日,采山上桃食之。下山以杯取水,见鞠青叶流下甚鲜,复有胡麻饭一杯流下,二人相谓曰:“去人不远矣。”乃渡水,又过一山,见二女,容颜妙绝,呼晨、肇姓名,问郎来何晚也。因相款待,行酒作乐,被留半年。求归,至家,子孙已七世矣。

【完】

长生草,一名豹足,一名万年松。多生石上,虽极枯槁,得水则苍翠如故。

——《花镜·卷五·藤蔓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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