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夜下的黄浦江,褪去了白日里污浊喧闹的市井气,宛如一条蜿蜒游动的裂帛,倒映着满天的星光,倒为繁华冷漠的上海滩,平添了几分儿女情长的诗情画意。

不过,在这样的日子谈浪漫的顶不适宜的。四年前的淞沪抗战,日军疯狂的空袭曾使整个闸北近一百万的平民陷入一片汪洋火海中,无数的家庭支离破碎,无数的难民流离失所,无数的孩子失去了亲人,无数珍贵古籍化为灰烬,那里的人们依旧沉浸在山河破碎、家破人亡的悲痛里。

可是,上海租界却是一派光怪陆离的太平胜景。国泰戏院的大银幕上,费雯丽灰色的大眼睛天真无邪地闪烁着,明眸善睐,顾盼间万种风情。一身华贵的老爷太太们,坐着漂亮的洋轿车,去丁香园赏花,去戏园子听浓妆艳抹的梨园名伶唱家国天下,春秋大义。

一线之逾,却是一边天堂,一边地狱。

“先生,去哪儿?”开车的墨羽问端坐在后座的人。

伊集院明从烟盒中掏出一只香烟轻轻一敲,用卡地亚火机点燃,深吸一口,方才幽幽开口道:“百乐门。”

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或许是沾染了过多的烟火气,今年的春雨来得有些迟了。

可是百乐门,大上海最有名的风月场,依旧轻歌曼舞,灯红酒绿。金碧辉煌的舞台上,有妩媚的歌女,摇摆着纤细的腰肢,唱镜花水月、歌舞升平。曼妙的灯光下,有丹唇皓齿的交际花,鱼儿般游移逡巡。香鬓丽影,红男绿女,眼神不用几个来回,话不用多说几句,觉得顺眼,便可一夜风流。天亮之后,银货两讫。

也有落魄的白俄女子,媚眼如丝,衣着艳丽,混迹在黑发黑眼的中国舞女中,亮丽的青春被欲望和金钱磨损晦暗,淡淡的幽蓝是她们怯生生的眼睛。

这就是乱世中的上海滩,遍地黄金,纸醉金迷,冒险家的乐园,投机者的天堂。只是没有人知道,那气势恢宏、奔腾不息的黄浦江里,究竟埋了多少尸骨,葬了多少冤魂。

伊集院明喜欢这里群魔乱舞的气氛,隔些日子就要来这里解闷散心,偶尔也带个女人回去。他来这里从不带戍卫,只喜欢带着墨羽,一个三年前刚刚结识的中国人。听说他来自一个烟雨缠绵的江南古镇—南浔,因为家境贫寒,独自一人来上海讨生活。在码头当过苦力,在街边当过小贩,也给车行拉过黄包车。

他们相遇实属偶然。因为墨羽会说上海话,为人又颇为朴实厚道,伊集院明就把他留在身边当向导。后来,又做了他的司机。

在二楼的角落里挑了一个非常隐蔽位置,刚刚落座,便有烟视媚行的女子贴了过来,还没沾到桌边,又被伊集院明冰冷的眼神挡了回去。

他掏出烟盒,侍立在一旁的墨羽拿起桌上的火机,用手护着为他点烟,熹微的红光透过手指间的缝隙,仿佛拢着薄薄的晨曦。

烟雾缭绕中,他看了看墨羽,低声说:“坐。”

墨羽迟疑了一下:“先生……”

“坐吧,难得出来,不必那么拘束。”

墨羽依言坐下,衣冠楚楚的适应手擎托盘送来一瓶金黄透明的hennessy和漂亮的水晶酒杯,工艺上乘的瓶盏在昏黄的灯光下晶莹剔透,仿若造型精美的艺术品。

墨羽为他斟酒,满满的一杯,几乎要溢到外面来。

他摇头笑道:“洋酒不是这么倒的,二分之一为佳,三分之二尚可,再多就要贻笑大方了。”

墨羽尴尬地挠挠头,满脸憨厚:“我老家的习惯是客人的酒杯一定要倒满,如果你倒不满,人家还以为你小气,舍不得那点酒,背后就要戳你的脊梁骨了。”

伊集院明爽朗地笑了起来,眉眼全部舒展开,更显得丰神俊朗。

“羽,你是我来中国后结识的唯一朋友。能不能给我讲讲你的家乡?那一定是个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地方。”

“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墨羽的目光有些飘远,声音也变得低回幽转,“是的,那里真的很美。有白色的墙,黑色的瓦,翠绿的竹林,金色的花朵,家家户户屋檐相连,沿河而居。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在桥头开小吃铺的阿妈,总是弄得厨房滋滋的响,吵得我们睡不着。她做的阳春面葱香浓郁,面条滑爽,炸的臭豆腐金黄酥脆,十里飘香。我的阿姐是个船娘,她长得美极了,歌唱得也好听。总是有年轻的后生,躲在水岸边的梧桐树后偷偷地看她。当梅雨季来临的时候,老街的石板路总是湿嗒嗒的,河边的石头长满了绿色的苔藓。在河边洗衣服的小妹,总是抱怨台阶太滑,偶尔还有树叶上的水滴落进她脖子里,真是又凉又冷……”

伊集院明拄腮聆听,仿佛已经不在这里,而是在那座温山软水、杏花春雨的小镇。绿堤春晓、烟雨凄迷,这婉约娟秀的江南胜景,与母亲口中金碧辉煌、巍峨壮阔的北京城同属一片山河,风华却迥然不同。

“可是,后来,战争开始了。来了很多穿着不同军装不同派系手执武器的人,他们有着同样的肤色同样的面孔,却把我的家乡当做厮杀的战场。这边还没打完,日本人又来了,我的阿姐和小妹……”

墨羽没有再说下去,回忆变得比杯中的烈酒更加苦涩。

沉默半晌后,伊集院明说;“战争总有结束的一天,苦难也是。”

墨羽的唇角不经意地溢出一丝冷笑:“恐怕我们对结束的定义并不相同,你们所谓的结束,或许只是我们的开始,只是一个开始。”

伊集院明在百乐门姹紫嫣红的灯光下,凝目望着墨羽。他惊讶的发现。今天的墨羽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幽黑的双眸,仿佛泓洄的寒潭,深不见底。

“羽,你恨日本人,却又为我工作?”

“我恨每一个杀我同胞,侮辱我姐妹的日本人。不仅是日本人,还有那些德国人,法国人,美国人,英国人。他们用鸦片、快船、火枪和大炮,敲开了我们的国门,践踏我们的国土,蹂躏我们的同胞。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样的苦难和侮辱,只因为我们的国家比他们的更加广阔富饶?”

伊集院明手里摇晃着酒杯,轻轻摇了摇头;“还因为你们的政府、军队、武器比他们的更加无用懦弱。羽,我没有亲临过任何一场战争,可是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它的冰冷和残酷。战争是力量的强弱对比,而不是热情的消耗。中国在尔等蛮夷、天朝大国的旧梦里睡得太久了,你们现在需要的是强盛的国力,强大的军队,先进的科技,新鲜的思想,和一个可以开天辟地、绝不对外妥协的政府。”

墨羽望着他,凝视良久,方才沉声道;“你说的话很中肯,但是我们的国家,她不会一直沉睡下去。在这个世纪,这个年代,这样的乱世,会有一些改天换地的英雄出现,拯救中国千百万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你相信吗?”

伊集院明举杯向墨羽致意:“我相信,来吧,羽,陪我喝一杯。我们今天的话题过于沉重了,你知道的,我向来只谈风月不论政治,别浪费这里的美酒。”

墨羽推脱不过,唯有举杯。伊集院明天生贵气,本不是一个贪杯之人,今天却意外地喝了个酩酊大醉。出门的时候,整个人靠在了墨羽身上。还好墨羽人虽生得高瘦,力气却不小。搀扶着如云端漫步的伊集院明,走得还算平稳。

外面的雨还没有停,门童去取车,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回来。广阔的天幕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冰冷的雨水无穷无尽的坠落,直直地砸在人身上,身心俱冷。

车终于来了,墨羽为满面潮红的伊集院明拉开车门。

就在这一刻……

凄厉的枪声划破了漆黑的雨夜,空气仿佛静止了一秒。接着,百乐门前一片骚乱。等待取车的老爷太太绅士淑女们,跑不动的抱头鼠窜,跑得动的夺命狂奔。这种暗杀事件在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虽说是屡见不鲜,可是流弹无情,没有人愿意无辜受累。

混乱的场面,直到租界的巡捕吹着哨子赶到才得以平息,枪却没有再响,因为那一枪已经正中目标。

墨羽瘦削的脸上有几点飞溅的血花,很快,被迅疾而来的瓢泼大雨吹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