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投出去的简历有了回音,去掉若干坑蒙拐骗的猎头公司,比较靠谱的还真有几个。我首先去了一家经理助理的文化公司。还特意请了半天假去面试。公司藏在深不见底的胡同里,Hr是个中年男人,长着一张未老先衰的脸,看地板都是满脸焦虑。他告诉我,公司找人是因为最近承办了一个选美比赛,正在进行培训,缺人手,要找个人打杂。

我跟着他里里外外走了走,很多正在跟着礼仪老师学走台步的小姑娘们羞涩地抬起头,冲着我们微笑。未老先衰Hr非常装逼地挥挥手,让她们专心训练,又凑过去和礼仪老师咬耳朵嘀嘀咕咕。

有个站我身边儿的小姑娘偷偷问我,“姐姐你是记者么?”

我一愣,“你从哪儿看出我是记者?”

小姑娘岁数不大,心眼儿不少,小嘴儿很甜,“姐姐你一看就像文化界的,特有气质那种,和上回来那个记者姐姐一样。”

我听笑了,“你为什么来参加这个比赛啊?”

小姑娘有点紧张,说话也开始颠三倒四,努力维持着自信,“我觉得经常在外边锻炼一下对提高自己的能力有好处,而且,嗯,姐姐我特别喜欢巴黎,特别希望将来能去巴黎高师念书,我觉得这次大赛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个很好的平台,噢对了我特别渴望能去巴黎参加总决赛……”

我有点好奇她怎么想的,觉得自己能一跃从草台班子里蹭地一下蹦到巴黎高师,可能是言情小说很多都这么写,好莱坞的电影也这么拍的缘故,所有的小麻雀都有了会变成凤凰的自信。未老先衰Hr回来了,她已经溜回队伍里,甜甜的冲我微笑。

我有点看不下去,这种性质的比赛每年有上百个,不外是穷苦人家女儿梦想高级妓女之路。真是高官家的千金也不会光胳膊光腿地在台上让这些流氓检阅。

我对未老先衰Hr摇了摇头。

那些小姑娘让我看了心酸,我知道她们为了站在这里,已经从牙缝里抠出一个月或几个月的伙食费,她们天真地以为聚光灯照在自己身上,自己就会像草鸡变凤凰一样变成公主。我想起自己刚来这个傻大傻大的城市的时候,住在一股霉味的地下室,挤在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公共汽车上奔赴各个人才市场,每天都顶着烈日在大路上走啊走,每天都像在迷茫中度过,不知从哪里来,不知到哪里去,不知要干什么,每天不停的追问自己,这种感觉和电脑里的一个屏幕保护程序很象,那个程序叫三维管道,一个在黑暗的三维世界,一个管子不停的往出长,朝着任意一种方向,横七竖八永无止境的拐下去,一直拐到黑暗的所在。每次看到这个程序,我都害怕,害怕我的生活同它一样,不知要拐向哪里,那些未知的黑暗是如此令人惶恐。

无精打采地回去,过马路的时候鬼使神差般地把鞋跟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插进了下水道盖子上。

我累得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累、烦,以前还能靠一口真气活下来,现在,这口气越来越小。支撑不起我沉重的肉身。

试着抬脚,抬不出来。我干脆脱了鞋蹲在地上,以拔萝卜的姿势拔鞋。

旁边有人看热闹,我头也不抬,看吧看吧,反正你们不看热闹也没什么更有意义的事好做。

太阳很烈,我看着自己的汗珠啪啪啪地摔在地上,简直听得到它们摔碎又飞溅起来的声音。

用了很大力气,忽然手上感觉一松,一屁股坐在地上,鞋跟断了,我抱着最喜欢的高跟鞋的遗骸愣了30秒。

真这么背吗?我一脚高一脚低走了几步,觉得实在不可能这样回去。转身到路边地摊去买塑料拖鞋,卖拖鞋的大妈早就眉开眼笑等着我了,我提起鞋,她说“二十。”

我大惊,“坐地起价?这种鞋在我们楼下超市卖五块!”

大妈笑眯眯的看着我,“这不是不在您家楼下吗?”

此时正是午饭时分,烈日当头,我看着身价倍增的拖鞋,一股悲愤涌上心头。反正是要破财了,干脆买个痛快。站起身,打了个黑的。

大妈急了,在后面一连声报价,“十五!十块!行!五块就五块姑娘你回来!”

我面无表情坐进那辆破破烂烂的普桑,妈的,姐们儿长得很像冤大头么?

的哥估计也看到了我刚才那光辉的一幕,抿着嘴笑,问,“去哪里?”

我闭着眼说,“四季青桥。”

的哥说,“好,那一带我不熟,到地儿您招呼我一声儿。”

这师傅业务不熟练,一会儿我得跟他多磨磨看能不能把零头省下来。

这师傅的业务,比我想象的还要烂。

我像个巡警一样一路高喊,“右右右,转了转了!”“就前边那路口!”“是这条路吗?唉我也搞不清了,你是司机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啊?”

按理说出租车上总有个跟车队同事随时联络的对讲机还是电台什么的,这哥哥的小破车简陋到连这都没装。紧着喊,还是开过了路口,又得兜个大圈子。

我抱着鞋想,还能更倒霉点么?

很快到了单位门口,我紧紧攥着钱夹,“多兜那一圈不能算我头上吧?”

通常情况下,的哥听到这句话就会扯着嗓子吼他也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老婆更年期儿子娶不上媳妇汽油涨价车份儿太高,但这个的哥非但没有大吼,反而羞涩地笑了一下,“怪我怪我,我路不熟。”

的哥还会害羞呢,我头回见。会害羞的的哥比会脸红的小姐都少,我真幸运,遇到一个菜鸟。

我把钱夹握得更紧了,“还是三十吧?”

其实平时这一段路至少是三十五,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总是习惯欺负那些看起来好欺负的人。再说我讲价从来就没成功过。

对方笑了,“你去吧,不收钱。”

我一愣。

的哥同学笑得暧昧,“我不是出租车司机,就是顺路送你一段。”

我不喜欢男人那样对我笑,有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的男人,以为自己魅惑狂狷无坚不摧,当他们觉得某个傻妞儿很好骗的时候,就会这么笑。

但有车可蹭还是值得高兴的,我欣慰地把钱夹塞回包里跳下车,省下钱了,我真心地觉得高兴。

跑了两步想想不太礼貌,回头冲伪的哥挥挥手,“走好啊。”

伪的哥摆出一脸自以为是的真诚,“我送了你半小时,你至少说声谢谢吧。”

“我又没求你送我。”

伪的哥做受伤状,“现在的小姑娘怎么都这样儿啊?妹妹你也不小了,不能这么过了河就拆桥吧?你要就这么走了,哥可没法活了。”

那没办法,我的风格就是蹬鼻子上脸提起裤子不认人起床后问人家贵姓。

我看他,“河都过了还要桥干吗呀?”

他耍赖,“你要是不说谢谢哥哥没想到你不光长得帅人品还这么好我就不活了。”

我看着他,“谢谢啊,没想到你不光长得这么那啥,人品还这么那啥……”

伪的哥喜眉笑眼再接再厉地耍赖,“你要不给我留个电话我就不活了。”

“你……”

我还没来得及说完“有完没完啊”,就看见韩荆同学站在单位门口,以一种极其古怪的表情凝视着我们。

妈的看来要时来运转了,我立刻俯下身,“没问题啊哥哥,手递我。”

一笔一划地把手机号抄在伪的哥巴掌上。

临完还学着余姗姗的腔调娇滴滴地说,“Callme~~”

伪的哥看到我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颇有点惊讶兼喜出望外,但根据敌进我退原则,我既然表示了热情,他就要端端着架子,于是****一笑便绝尘而去。

我心花怒放,哼着小曲儿扭着腰走进单位大门。做出副全身心沉浸在新奸情中,完全没注意到一边石化的韩同学的嘴脸。

是啊,唯一比有男人等着你回来更爽的就是,有另外的男人送你回来。

回到办公室,立刻感到气氛微妙的变化。大家都用“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眼神看着我,程莹居然主动地给我一杯水。程莹是编辑大姐最喜欢的员工,因为她是新人,没钱而且长得不好看,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大姐在远远不如自己的人面前是非常善良的,天天对她嘘寒问暖,但程莹并不怎么吃她这套,因为巴结大姐没什么实惠,既不能涨工资也不能休假。

大姐显然也看到刚才那一幕了,因为她脸色很阴沉,很不高兴。但她又要努力做出和我亲近的样子,热情的摸着我的肩膀说,“小窦啊,这条丝巾好漂亮,刚才是你男朋友送你回来啊?”

我简直想引吭高歌一曲,啊,原来让大家对我改颜相敬的办法居然这么简单,轧个姘头就可以了。虽然只是一辆破破烂烂的桑塔纳,但显然我此刻已经升级到“半只脚踏上有钱男人的床的破鞋”的地步了,我在职业做鸡手册编辑部很有昂首挺胸的资格了。

我装出一副低调又矜持的嘴脸,“一般啦,哪里就谈到男女朋友,就是普通朋友的。”

编辑部大姐眼光闪烁,“是吗?你们的关系……到哪一步了?”

她的表情真的很像我一个不大好看的女同学,该女同学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监视哪个漂亮女生夜不归寝,然后给对方挂上“破鞋”的名头,再打电话与群众分享她的监视成果,直到全校都知道。我们入学一个月她就打听到了校花学姐不堪回首的往事,在夜深人静之时讲给我们听,嗓子讲哑了,喝口水继续坚持。从她身上我懂得了:一个正经妇女一生所作的重要工作中,必不可少的一项就是:与荡妇划清界限,唾弃她,辱骂她,送她口水或白眼,坚决将狐狸精从双目所及的范围内清除出去,这才能显得自己冰清玉洁,神圣不可侵犯。

我纯洁地一笑,“哪有什么关系啊,才刚刚认识。”

编辑部大姐狐疑地看着我,我装三好学生逼,无比诚恳地回看她。

好容易把大姐哄走了,我长吁一口气,没有性生活的人心理都有问题。

虽然只是虚假经济、泡沫繁荣,但我还是心情大好,趾高气扬走到桌边坐下。丹朱不失时机地发来一条短信,“怎么办啊?我又把投资人给睡了!”

我知道她心里其实爽得很,按照女演员睡人标准,睡到制片或是投资的,都是赚大发了,次一级的才去睡导演,实在连导演的房都摸不进去才会去睡灯光、舞美……如果有人居然不图名不图利地睡了不知名的男演员,那简直就是纯真的爱情了,先不管对方有没有老婆。

我回短信骂她,“睡就睡了呗,也不用睡得这么高调,高手都是云淡风清的睡男人的好不好?反正你处理这种事不是第一次,驾轻就熟,搞这么大惊小怪的做什么?上都上过了,难道你还要标榜你是良家妇女,咬着牙念着《烈女传》被睡的?”

说起来,丹朱还真有一张“良家妇女证”,从七浦路小市场淘来的。

“不不,我原来以为他是属龙的,没想到孙子是属蛇的!我的十二生肖计划啊!就这么让丫耽误了!”

上次上网看到有个女的发帖炫耀她睡过的十二星座男友,丹朱当即大怒,决定玩个跨度更大的,把十二生肖也挨个上一遍。

我不欣赏这个计划,想想要完成这个目标,就要上比自己大十二岁的老男人,或者是横下心去上比自己小十二岁的正太,无论哪种都不在我能接受的范围内,只好劝她另辟蹊径,“我要是你,就去买张世界地图,往卧室墙上一贴,上完哪个国家的咱就把它涂黑了,啥时候上到全世界都黑云压顶了啥时候算完,不比什么十二生肖有挑战性啊?”

“对啊”,丹朱醍醐灌顶,“宝贝儿你真聪明,我太爱你了,这就买地图去。”

“黑到非洲时候小心点,多带一层套儿,谣传地大有个师姐就是栽在尼日利亚哥哥床了。”

丹朱总认为,谁搞过的男人多谁就牛逼。就像我一度以为,谁搞的男人牛逼谁就牛逼,其实这都不大靠谱,搞完了,他还是他,你还是你,用过的男人,其实就像用过的安全套不值得炫耀。何况现在好多搞杂志的搞发行的都一窝蜂的跑去做电影,街上一块广告牌砸下来都可以砸死几个导演几个副导演,影视界人士由此显得很廉价,睡了也没什么可吹嘘的。

我想起余姗姗和赵珍妮,她们才是可怕的理性动物,该睡谁,怎么睡,睡多久,一路分工明确地睡下去,一直走到金字塔顶层,成为另一个阶层的人,完全为了前途而睡,这真是非常需要毅力的。丹朱就简单多了,这姐姐基本是为了****和征服欲而睡,她睡投资人未必是图财图名,而是为了在一众女演员中炫耀,表示天下没有她丹朱摆不平的男人。从开始梦想着白马王子,到现在要求降低到找个可以骑的男人,这是说明我们都现实了。

还是说明大家都有病。

有人十分矜持十分装逼咳嗽,我从手机上抬起头来,立刻被吓了一跳。

韩荆同学正站在我办公室门口踱来踱去,显然等了有一会儿了,但当我看到他时,他还是自欺欺人地做出一个“刚好路过”的表情。

我只好配合他,“主编好,吃了吗?”

韩荆一抬眼皮,“没吃。”

“噢,没吃回家吃去吧。”

韩荆绕了两个圈,终究还是没舍得回他自己屋里,一边乱翻文案一边假装不经意地问,“你男朋友挺帅啊?”

他这是转着圈地自我吹捧和打击敌人,我不记得伪的哥长什么样,只记得他戴个眼镜,穿着某电脑公司免费发放的大T恤,看起来像个勤俭节约的IT青年,跟“帅”是八杆子打不着边的。

我貌似漫不经心实则喜不自胜地说,“一般吧,我主要是对他身材比较满意。”

“这么快就见着身材了?你们进展挺快嘛。”

“是啊,一见如故,就不弄那些假招子了。再说我就是一个俗人,喜欢肌肉型的。”

“就可惜他那车……”韩荆欲言又止。

“车破点没关系嘛”,我诚恳地看着韩荆,“我们看的是人,不是车,是吧?再说我自己还天天挤地铁呢,哪有资格说别人。人贵有自知之明嘛。”

韩荆被我噎得停了三秒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做出推心置腹的表情,“咱们还是朋友吧?”

“是吧?怎么?”

“作为朋友我有义务提醒你一句,报复别人也犯不上委屈自己。”

“没委屈呀,我挺不好意思的,人家硬是不在乎我高攀”

末了假惺惺地拎了几张胶片走开,走前恶毒地丢下一句,“原来你条件并不高呀……”

“品味差是吧?”我翻了翻白眼,“没办法,我想起他就魂不附体。”

韩荆愣了一下,僵硬地走出办公室,暗示自己受了内伤。

我微笑着看着他夸张的肢体语言,有了伪的哥做参照物,我又觉得韩荆也不过如此了,像他这样三个月换一部手机,半年换一次PSP,拒绝打折衣物,行头参考新一季ELLE,喜欢诺基亚和苹果喜欢豆瓣的伪时尚小青年,街头上真不知有多少。尽管他不说我也知道他喜欢星巴克和宜家,喝依云水,多么庸俗!要不是初恋情节作祟加上丫长得还可以,姐姐我怎么会对他五迷三道?

普桑小朋友如果知道我此刻的心理变化不知会不会被吓到,不过我相信他是能理解的,我们良家妇女天生矜持,就算只让人拉了下手,也会条件反射地去想将来孩子长得像爸爸还是像妈妈。

最近有个突发事件,我们采访过的小明星陈默在戒毒所跳楼死了,据说她毒瘾基本戒掉了,不知道为什么又去跳楼,总之大家都特别兴奋,每次出这种大新闻销量都能加几个点,我们的记者第一时间就奔去现场采访了。

有时候我们的工作,就像一位诗人写下的诗句:

“记忆或者遗忘,并非我的天职,

我们只负责采集声音,

就像桃树只负责发芽、生长、开花、结果,

然后再一次开始,无休无止,

就像乌鸦只负责寻找灾难和腐尸,

然后尖叫,然后吞食

……

我们对这一切不加理解,

我们不询问,也不回答,不兴奋,也不忧伤,

白天和黑夜对我们全都一样,

当你们在梦境里失去重量,

我们只负责听,和听取所有失去重量的事物一样。

……”

可惜陈默的家人和朋友都不肯接受采访,大家的热情慢慢冷下来,陈默啊陈默,你真是白死了,至少你在我们眼中,真是白死了。

没错,我们就像乌鸦,只负责寻找灾难和死尸,然后尖叫,然后吞食。

没有专访就没有销量,没有销量就没有奖金,大家都很泄气,眼看快到下班时间,每个人都盯着秒针随时准备拔腿就跑。为了稳定军心,老孙不时出来视察一圈,我要补上午的班,又要盼着老孙开恩把钱还我,因此摩拳擦掌格外卖力,皱着眉咬着笔埋头翻稿子做日里万机状。

再烂的老板也希望自己的员工是工作狂,对我这万绿丛中的一点红,老孙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甚至路过我身边都特意放轻了脚步,唯恐打扰我工作似的。

我抬起头谄媚地笑,“孙总,您还在忙?”

孙总矜持地提提系在胳肢窝下面的裤腰,和蔼地微笑,“小窦,加班?”

老孙在办公室也****地穿着衬衫背带裤,他不肯自己买衣服,向来是和相熟的几个品牌伸手要,人家却不过情面也就送他几件,无奈老孙的五短身材太不合规格,最小号的裤子穿在他身上也宽大得像麻袋,好在老孙并不介意,仍然喜孜孜穿得起劲。

我赶紧打蛇随棍上,“我不急,我加班,把这一版弄好了我再回去。”

办公室里人乌泱乌泱的,人多的地方,我是不怕老孙的。

老孙的眼神越发慈爱,我们加班是没津贴的,所以从没有人主动要求过加班,一下班就跑得人仰马翻,要么就留在公司上网斗地主。

“那个……孙总……我有件事想跟您说……”

孙总的眼神开始有内容了,吓死我了,赶紧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话倒出来,“就是上次Jessica住院我替她垫了钱然后她又没钱不能还我但是我也没钱了我房东说再不交水电费就把我轰出去让我去睡火车站……”

旁边几个同事都竖起了耳朵,我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赶紧闭嘴。我怕老孙说出“一会儿来我办公室谈”之类的话来。

索幸老孙沉吟片刻,“这个嘛,小韩和我说了,等会儿你让他把票带过来签字。”

是我听错了吗?这么干脆?

程莹在不远处警惕地盯着我们。但我一听资金回笼,高兴得顾不上矜持,直接乐疯,“谢谢孙总!我马上就去!”

找韩荆,比想象的要难。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电话里打情骂俏。

看我进来,他捂住话筒掐起兰花指,“进门要敲门知不知道啊?”

噢卖糕的,何至于此?

我很害怕男的在我面前翘兰花指,上次去找我们一个造型师,丫正在和助理吵架,很妩媚地把粉红色开衫扣子扣好,扶正头上宝蓝色的头巾,捏着兰花指追出门去骂助理,“你觉得你很了不起哦?你看我找人来搞死你个小鸡!”

我很想笑但又不敢,怕他骂我小鸡。从此以后但凡看见男人捏兰花指就想起我们的造型师,而韩荆此刻真是像死他了。

我退出去,等他把电话打完。

原以为他为了泄愤,这个电话不打半个小时,也得打二十分钟,谁想他很快就出来了。我正靠在门上竖着耳朵偷听,韩荆大刀金马一推门,我差点被门拍死。

“您轻点啊,撞得我胸这个疼。”

韩荆刻薄我,“您胸这么小还会疼啊。”

我处在对人民币的憧憬中,无暇他顾,“少废话赶紧给我拿票,陪我找老孙去,他要还我钱了。”

一听到我要从老孙手里拿钱,韩荆不由得对我高山仰止,乖乖把票拿出来。

我飞奔到老孙办公室,韩荆拿着票据跟着我。

进门就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老孙老婆正坐在办公室沙发上跷着脚喝茶,程莹站在一边替她端着茶杯,不无得意地看我一眼,一副“我看你们怎么勾搭成奸”的表情。

韩荆跟进来,程莹一愣。

居然这么快就把老孙老婆召来了,我简直要怀疑老孙老婆其实是有着豹的速度的超人,一听到程莹的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就变身为欧巴桑战士飞到老孙办公室来与篡位者一决雌雄。

老孙老婆不紧不慢喝茶,眼睛看着我头顶上的天花板,脸上是那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偷我老公”的冷笑。

说起来老孙和老婆也是结发夫妻,共患难过的,也许因为年轻时太苦了,生活环境好起来以后,孙太太很快就开始发胖,和老孙坐在一起就像一对陀螺。有的女人上了年纪以后,教养学识会放出晶莹温润的光,使她看起来依然妩媚迷人。可是,大部分的男人和女人,无论曾多么年轻甜美,最终都会变得严肃平庸,苦大仇深的生活使得法令纹清晰,饿纹入嘴如同印第安老斑鸠。于是只好加起劲的做怪,生怕被人遗忘。丑而愈怪,怪而愈丑,就此陷入恶性循环。

孙太穿着打扮非常考究,坚决拒用一切假货,决不会为着商标不能翻出来给人看就弄件假货糊弄人。她最爱LV和Chanel,因为这两家的LOGO最大而醒目,瞎子在半夜也可以一目了然。当然这样说对LV和Chanel很不公平,因为人家也有好看而LOGO不那么明显的款。只是这种锦衣夜行的风格显然不为孙太所欣赏——你我都知道,一个穷怕了的人乍富起来,总是十个手指头戴金戒指还嫌不够,恨不得两手都六指才好。

我暗自庆幸带了韩荆进来,本来担心老孙借机揩油,现在倒成了自己清白的证明。

老孙总说自己的年轻时候耽误了青春,所以现在格外起劲地补课,日也玩夜也玩。在这种大环境下,孙太太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据说最彪悍的时候平均每月来公司上演一次狗血大戏。孙太太最壮观的一次举动是拉扯着一位女员工的头发,从前台桌子后面一直到了电梯口。直到被其他人好说歹说的拉扯开。孙太太虽然已经发达,但是在激动的时候言辞相当的不理智。贱货,鸡,送货上门呀……等等这种情感色彩强烈的词语在整个前厅回响。在前厅的工作人员后来都达成了默契,一旦孙太太出现,就赶紧叫有关人士避嫌并尽量把孙太稳住。孙总在这种时候也总是洞若观火心若明镜,在楼上躲着不下楼。否则,三百五十斤的男女混合双打,这么重量级的八卦太招风了。

见我们进来,孙太挑挑眉毛,“什么事?”

韩荆很随意的回答,“差旅费”。

说着把单子递给了老孙,老孙扫视一眼,嘀咕一声“怎么这么多”,大笔一挥签了名。

泰山崩于前不变色,老孙真是做大事的材料。

我俩在孙太的监督下战战兢兢离去。

出门后韩荆摇头感慨,“有钱也未必幸福啊。”

“钱和幸福没关系,有钱未必幸福,没钱就一定能幸福?我怎么看见那么多又穷混得又惨的?是成年人就不要拿这种酸葡萄警句来意淫。”

韩荆不服气,“老孙要是没钱,怎么泡美眉?孙太哪用得着天天来盯梢?”

“老孙就是一个月拿二百也会去发廊找廉价鸡,狗改不了吃屎。”

“反正总是有钱人总是受欢迎。”韩荆叹气。

我同情地看着他,男人穷,女人丑,这是两个原罪,永远不能解决的悲惨事实,最无辜也最让人无计可施。有些东西一生下来就已经注定,底版不够好,去十次棒子国也没用,谁也没那么大本事把无盐嫫母变成西施,“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不过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励志口号。就像再英俊的男人在有钱有势的同性面前也难免感到郁闷,容貌不过是最容易流失的资产,何况,对男人来说,变现的机会比女人小多了。

我安慰他,“没关系,你也不用担心,虽然你现在穷困潦倒,又凄惨又郁闷,不过等你到四十岁以后……”

韩荆沮丧地打断我,“四十岁以后我也未必能发达。”

“不,我是说,四十岁以后你就会习惯了……”

韩荆气坏了,板着脸,“你的幽默感总是建立在让别人不爽的基础上吗?”

“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你现在愤怒吗?”

韩荆斜睨我一眼,“你伤害了我还一笑而过。”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喂喂,我没听错吧?我伤害你?”

“你可真势利”,韩荆鄙夷地说,“开口钱闭口钱,简直像个地主婆。”

我回敬他:“那也比有些像垃圾一样被人扔的人强。”

孟湄在国内打个转,把韩荆收编旗下后就飞回去了,她仍在作最后的努力,希望尽量留在外面工作。我猜韩荆此刻的处境也不会比我好多少。孟湄甚至顾不上盯着他从我家搬走就急匆匆地飞回去,孰重孰轻一目了然。韩荆显然也被这当头一棒砸得有些懵,我暗中幸灾乐祸了很久。

男人最怕小有才情,女人最怕小有姿色,韩荆自视甚高,现在面临走单的风险也慌了神,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既然还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又都是老皮老脸的流氓无产者,像少年男女一样成天端着琼瑶笔下的悲剧主人公般的幽怨范儿也是很雷人的一件事。我们渐渐回到互相刻薄的老路上,不时因为谁把热水用光了谁开了门把钥匙插门上忘了拔这类事发生摩擦,先是开玩笑似的抱怨,然后升级到对对方人品的怀疑,先还讲究艺术效果以讽刺为主,再往后双方都怒不可遏,开始****裸的人身攻击。两个人都暂时地失去理智,怒目而视,针锋相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唯恐对方有一个弱点没攻击到骂不死丫也要气得丫吐血。

发展到最后我晚上冲一碗绿豆沙喝他也要站在旁边假装关心地讥讽一句,“豆子,你说你已经残花败柳了,又胖成这样儿,要是没男人要你怎么办啊?”

我回答,“那他妈也轮不着你!”

韩荆冷笑,“那是啊,您****韵事多啊。”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自从那天白蹭人家车以后,伪的哥还真给我打过几次电话,不幸要么赶上我加班,要么就是就是已经答应了丹朱。电话里我没好意思说不答应你是因为我决定今天和女朋友一起聊八卦,只好临时瞎编说我外婆感冒了。

伪的哥同学很礼貌,说,“啊,问外婆好,请她老人家保重身体。”

没过两天就是周末,伪的哥同学再次打电话问我有没有活动,这一次倒是万事俱备,我答应得很干脆。

偏偏到了晚上化好妆准备出门的时候发现自己大姨妈来了。

我有痛经的毛病,一进入生理期腰酸背痛,什么心情也没有,只好去向伪的哥道歉,说自己可能去不了了。

伪的哥同学有些委屈,“为什么呢?”

我觉得如果对他说,“因为我大姨妈来了”显得很不含蓄,好像我本来准备把他如何如何一样,痛经的理由也觉得怪怪的无法出口,最后只好说,“呃……呃……我外公也感冒了。”

伪的哥叹口气,“一定是你外婆传染的。”

我觉得很对不起伪的哥,为了表示歉意,把家里座机的号码也告诉他,结果伪的哥的第三次电话就华丽地被韩同学接到了。

韩荆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冷笑一声把电话递给我。

这次伪的哥同学没有贸然约我出去玩,而是小心地说,因为工作很忙,这半个月都不在本市,可能暂时无法联系我,祝我过得开心云云,最后还特意问了一句,“家人的身体都还好吧?”

我小有尴尬,“啊,好好,还好。”

伪的哥长出一口气,“我本来以为你会说,这周爷爷奶奶身体有点不舒服呢。”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呃……这个……其实……”

“没关系”,伪的哥同学很是体贴,“没关系,我都想好了,就算你爷爷奶奶真有点不舒服也很正常嘛,亲家来往,不小心传染了感冒也有可能的。”

神啊,杀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