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何处归程 第58章 相拥一刻

祥瑞紫气,颜色却在逐渐变深,最终化作魔云,隐隐有天塌之势。

明宫主面无人色,“尊者且看这异象,莫不是……莫非……”后半句话他竟不敢说出口。

“通天门!谁破了通天门?”昆仑君几乎是吼出来。

虞度、玉虚子等几位掌门仙尊全都看洛音凡,洛音凡僵硬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些魔云发呆。

她没有说谎,怪不得九幽这么镇定,怪不得虚天之魔明明已现世,却迟迟不见踪影!通天门既破,以虚天万魔之能,摧毁六界碑不需太多力气,此刻纵然放弃这里往回赶,也不可能再改变什么了。

仙门每处要道都防守严密,就算是虚天群魔,也根本不可能毫无声息地就潜入后方,魔宫究竟如何做到的?

果真是天意?六界合当覆灭?

“恭喜圣君,恭喜皇后!”群魔狂喜,不约而同跪下朝拜。

众仙惊惧,不敢相信所看到的一切。

“不可能!”闵云中脸色煞白,“虚天之魔怎能潜入南华?绝不可能!”

洛音凡看着对面的人,茫然。

不知多少次为了仙门苍生舍弃她,可是到头来他才发现,他不仅护不了她,也护不了六界。

重紫毫无意外,站起身看亡月,“是天山那条海底通道,瞒天过海,原来你还是用了这条计策。”

亡月道:“你父亲逆轮用过一次,我再用并不奇怪,若非你召唤虚天万魔相助,就算我能打开那条通道,也无济于事,因为只凭魔宫现在的实力,能穿越那仙魔障的人不多,制伏天山派更不容易,何况还要对付南华留守的弟子,攻破通天门,不是谁都能做到。”

见重紫皱眉,他又笑了,“放心,天山南华的人都没死,只不过六界碑将倒,他们马上就要和仙界一起被摧毁了。”

闵云中吼道:“那条通道明明已被我们用五彩石和息壤堵住,你根本不可能再打开!”

虞度缓缓道:“你如何做到的?”

怀有同样的疑惑,几乎所有的视线全都落在了那个神秘的魔尊身上,却始终没有人能看透他黑斗篷笼罩下的真面目。

沉寂。

“因为他收回了息壤。”重紫的声音。

“笑话!”闵云中连连摇头,“息壤本是神界之物,神族所有,而今神界早就覆灭了,他只不过是区区魔尊,岂有那般能耐?”

其实别说他不信,所有人都不信的,谁有那么大权力收走神的东西!

“神界覆灭,可是有个神却不属于神界,”重紫盯着亡月,“虚天冥境早已无魔神,你就是转世的魔神,只有你,才有权力收回神之息壤。”

死一般的沉寂。

亡月发出沉沉的笑声,“你不必这么早揭穿。”

重紫道:“你在我面前发了多少次誓,每次都那么容易,我一直都觉得奇怪,只不过这件事太不可思议,说出来谁都不信的,我甚至没往这方面想,直到前些日子发现你用魔气惑我心智,那绝非寻常魔气,我才开始怀疑,等到现在才揭穿,是因为之前不敢确认。”

“如今你收回息壤,恰好证实了我的猜测。当初你早已料到他们会夺取息壤,所以你故意让阴水仙他们中计,把息壤送给仙门,仙门用它和五彩石修补海底通道,自以为从此安全,不再防备,殊不知你等的就是今天,以神之权力收回息壤,重开海底通道,让他们措手不及。”

“神才有修补魂魄的能力,”重紫摇头道,“怪不得你知道天之邪的底细,他却始终猜不出你的来历。你一直是对着自己发誓,说不害我,倒也不假,你只是想借我的手助魔族一统六界。”

亡月道:“皇后很聪明。”

重紫还是不解,“你是魔神,你的能力足以颠覆六界,自己来做这些,岂非比我更容易?”

“因为神则,”洛音凡低缓的声音响起,“天神魔神同属天地所生的神族,太强大,必须有天地规则来制约他们。”

亡月颔首,“我有能力守护虚天魔界,护佑我的子民,也有权力惩罚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却没有权力干涉其他五界,正如覆灭的天神一族,从不主动侵犯魔界仙界。深的能力在于守护和制约,不在侵犯,我可以通过你去灭仙,却无权亲自动手杀他们,所以我必须成就你,才能完成这个游戏。天谴对你、对我都一样,只不过你们拜我,我拜天。”

真正的强者不需要通过侵犯别人来证明自己,神的强大,神的骄傲,只需通过天地规则就能体现,强者才会需要更多规则,他们的责任在于守护,不是侵略,侵略者,永远不会是真正的强者。

重紫恍然道:“怪不得你只接招,从不主动对仙门中人出手。”

亡月道:“本来修成天魔,就有资格召唤虚天之魔,谁知当年逆轮一心要大权独揽,怕别人再修成天魔与其抗衡,因此强迫虚天万魔立誓,只听从天魔令调度,最后临死时又用血咒封印了天魔令,此举对魔族的未来大为不利,将希望寄予你一人,乃是他目光短浅之处。我虽然身为魔神,却无权撤销万魔誓言,此番转世下来,就是要为我的子民寻找那个能解除封印的人,那个人就是你。”

他微笑道:“如今身份被揭穿,我没有理由再留下,但我此行的目的已将达成,这都是皇后的功劳,请允许我留下来见证这场游戏的结局。”

说话的功夫,天际魔云滚滚,盖过头顶,六界碑圣光渐弱。

重紫不慌不忙掠回魔军阵前,平静地看着对面那群人。

她不想成魔,这些人生怕她成魔,一步步将她逼成了真正的魔,现在的结果实在是个绝妙的讽刺,六界覆灭,只是魔神一场游戏。

亡月道:“六界碑将毁,皇后可以下令了。”

原来前几日仙界异象,并不是受虚天万魔出世的影响,而是海底通道重新被打开的缘故。众人无言,不约而同看向中间那人,明知没有可能,却还是忍不住抱了一线希望,给心目中最后的救世主。

白衣血染,眼帘微垂,有看破一切的不在意,也有无力挽救的悲悯与怆然,六界最后的守护者,费尽心力,仍是要接受仙门苍生毁灭的结局。

他远远站在那里,没有劝,也没有说话。

苍生卑微,天地不悯,毁灭只在弹指间,自有重生之日。然天地无情,人却有情,你我都是一样的,眼睁睁看这些无辜生命消亡,重儿,你当真想要六界入魔?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如果她非要这样报复,这样惩罚,他也认了。

打算和仙门苍生共存亡?重紫笑了笑,道:“六界碑倒,就是南华山崩,四海水竭。”

要原谅吗?除非南华山崩,四海水竭。

是要仙门,还是要原谅?

天地间,依旧一片寂静。

洛音凡始终还是洛音凡,重紫没有意外也没有失望,平静地移开视线,天魔令自袖中滑出,被她双手托于掌上。

知道她要下达最后的命令,虞度、闵云中等人同时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美艳的脸,与冷冷的魔光交相辉映,生出种奇妙的效果。

不是美,不是丑,是净,淡到极点的纯净。

忽然记起那个初上南华的小女孩,衣衫破烂,又黄又瘦,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纯净得像水波,会在风浪中鼓励同伴,会在危险的时候挡在别人面前,会默默忍受委屈,会跪在地上哭泣求情。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念入魔,她从何时开始错的?

所有人都惊恐地发现,这个问题难以回答。

红唇轻启,曼声念咒,表情虔诚。天魔令在咒声中逐渐离开手掌,上升至半空,强盛的魔力,在场每个人都感受到了。

光芒笼罩下,一头青色魔兽隐约现身于云中,形如黑龙,有八爪,口鼻吞吐着团团魔气。

它先朝亡月低头,用那粗重的声音叫了声“主人”。

亡月颔首,“它是看守虚天冥境的魔兽,掌管虚天万魔。”

重紫道:“虚天万魔都听命于你?”

魔兽对她的态度明显不像对亡月那么恭敬,高昂着头,“不错,六界碑将倒,现在要让它们全力摧毁吗?”

无数视线会聚在她身上,她的一句话,已能决定六界存亡。

洛音凡终于忍不住出声,“重儿!”

重紫没有看他,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她陌生得令人不安。她垂了长睫,极为庄重地沉思片刻,才重新抬脸下令,“将它们送回虚天。”

魔兽没有惊讶也没有多问,答了声“是”,随即转身一声吼。

巨吼声震破云天,周围气流激荡,修为浅些的仙门弟子与魔兵都忍不住伸手堵住耳朵,面露痛苦之色。

刹那间,风云突变。

已蔓延至头顶的魔气,顺着来时的方向回吸,就如同迅速消退的海潮,缩回至天边,成为一个小黑点,消失得无影无踪。

蓝天白云再现,凉风习习。

头顶,阳光耀眼。

足底,山河明净。

魔兽消失,所有人都感觉自己做了个梦,犹未反应过来。

亡月叹了口气,道:“你等的就是这一刻,这样的结局令我失望,皇后你也让我失望,你不属于魔。”

“生灭循环,不断重复又有何意义,与其毁灭再生,倒不如把现有的世界变得更好。”重紫看着他,语气是发自真心的感激,“你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了,不是吗?谢谢你。”

想通了吧,都说欠她,她何尝不欠别热,那些真心的爱护,并不因他们的离开而消失。她可以毁灭六界,可是六界有她不想也不能毁灭的东西,用最后一缕残魂替她挡下“寂灭”的魔尊,用性命维护丑丫头让她爱惜自己的青年,这样,算得上是一点回报吧?

掌轻翻,天魔令自云端坠落,不知落于何处尘埃之中。

黑纱下摆开始燃起蓝色魔焰,到最后她全身都被魔火包围。

舍弃肉体,只剩魂体依附于魔剑之上,魔血已失,从此再无人能解天魔令封印,再无人能召唤虚天魔兽。

虞度等人目睹此情景,嘴里俱是又苦又涩。

一直担心六界因她毁灭,到头来却是由她拯救六界。

“这是皇后自己的选择。”亡月侧身,天地间现出巨大蓝色光束,看样子他是要回虚天冥境了。

“魔神转世!圣君!求魔神留下,护佑我族!”数万魔兵跪拜,流泪高呼。

亡月抬臂,“我的离去将使你们无处可归,但只要你们信我拜我,我自会庇佑你们,仙因魔而生,魔就是对应仙的存在,仙不亡,魔不灭。”

魔众齐声答应,痛哭。

重紫忽然道:“你走之前,似乎还有件事没有完。”

亡月叹息不语。

重紫指着他手上的紫水晶戒指,道:“那就是你的眼睛,魔神之眼,你我的赌还算不算数?”

亡月点头,“我会满足你一个要求,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你想要什么?”

众人本是伤感,闻言俱转悲为喜,唯有洛音凡全身冰冷。

闵云中忍不住道:“当然是赐她新的肉体,消除煞气脱离魔剑了!”

亡月似没听见,再问重紫,“你有什么要求?”

洛音凡脸色灰白,“重儿……”

“请魔神赐还息壤。”柔美的声音,清晰又决绝。

答案出乎意料,所有人都变色,魔神的承诺,魔神的力量,这分明是个绝好的复生机会,她竟然只要息壤!

闵云中急道:“修补通道未必一定要用息壤,你……你这孩子!”

“是我们错看了你,你怪我们也是应当的。”虞度摇头,“魔剑迟早会净化,到时你魂魄将无所依附,这件事赌气不得,且看在……你师父面上吧,他其实一直都在尽力护你,你这般恨他,岂非有意叫他伤心?”

重紫听到这番话,没有丝毫意外。

被接受了?原来她的爱,需要这些人来成全吗?原来强者的施舍比弱者的乞求有用,整件事从头到尾是如此可笑。

恨?以前再恨,也及不上爱多,此刻剩下的恨,比剩下的爱还要少吧,爱是什么,恨又是什么,都是一群可怜人的挣扎罢了。

当爱被放弃,恨也变得多余。

重紫重复,“请魔神赐还息壤,封堵通道。”

亡月抬下巴,“如你所愿。”

息壤抛下,万域海底,仙魔通道再次封堵,从此永无后顾之忧。

“你的魂魄如今只能依附于魔剑之上,纵使他们不净化,魔剑也将吞食你的魂魄,那便是你消亡之时,”亡月沉吟,“倘若你愿意将魂魄献与我,随我去虚天冥境,可得永生。”

离开?重紫举目望天际,有点迷茫。

这个世界太大,令她看不透;这个世界太小,容不下许多。所有的事,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注定的命运走到终点,当一切有了结局,她同样没有留下的理由。

云烟掠过,眼中心中,爱恨尽去,一片清明。

于是她粲然了,“好。”

虞度与闵云中等人心一紧,同时看洛音凡,却见他满身是血,纹丝不动站在那里,双眸空洞无神,昔日绝代尊者,如今形同死尸。

无声的,前所未有的,令人胆战的悲怆,淹没天地。

那痛的感觉太浓烈,太凄惨,太绝望,深入骨髓,每个人的心都不约而同被揪了起来,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现场死寂。

堪不破的情关,要接受这样的结局,他能不能支撑下去还是未知,事到如今唯有劝他放手。虞度暗暗着急,连忙上前安慰道:“师弟需为她着想,她魂魄被魔剑所拘,难以保全,留下来反而危险,以我看,让她去冥境更……”

雄浑仙力爆发,恐怖的力量激发气流震荡,犹如天塌地陷,震得所有人承受不住,纷纷后退躲避,洛音凡冷然而立,逐波剑映日,光芒耀眼。

剑光笼罩下,身形逐渐模糊。

“以身殉剑!”玉虚子骇然,“尊者他……他要入魔!”

虞度惊道:“师弟,不可!”

无色结界起,将所有人阻隔在外。

那个夜晚,他说:“为师只盼你今后不要妄自菲薄,心怀众生,与那天上星辰一般。”

她的心从来都没有变过,灿若星辰。

是他变了,因为在意,所以比比人更害怕,害怕她真的毁灭六界,害怕到不敢相信她。

被牢牢锁在心底的爱,终于冲破理智的枷锁,突如其来的爆发,伤痛,后悔将一颗心生生涨破,四分五裂,让他生不如死。

明明爱她,却逼着自己把她推开,一再伤害,等他想要爱,再要爱时,她再也不肯回头。

她不是魔,他才是魔!

一切都结束了,他在她眼里,真的成了陌生人?她真的连最后的机会也不肯给他了?爱到尽头,已经让他难以接受,怎么可以连恨都没有?在伤害她那么多次之后,他几乎崩溃,如果连她也走了,他又有什么理由留在世上?生死都同时失去了意义!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惩罚我。

想离开?可以,我带你走。

想听“我爱你”?可以,我说。

不原谅?没有关系。你想怎么对我,怎么恨我,都可以。

不要你原谅,我只要你。

……

远处,亡月朝重紫伸手,“把你和你的全部献给我,随我离开,永不后悔,我需要你的承诺。”

“她不会走。”冰冷的声音淹没了她的回答。

奇异光华浮动,翻卷,如带漂浮,如丝游走,如花瓣洒落,日色隐没。天地蒙蒙有光,犹如混沌初开,一片圣洁,令人敬畏且向往。

极天之法,镜心之术。

浑身是血,俊美的脸青白僵硬,已现魔相,目中一片惊心的红赤,状若厉鬼,可怕至极。谁也没有见过重华尊者那样的目光,仿佛要将人撕碎嚼碎,生吞下去。

最仁慈的术法,带来的竟是毁灭。

南华山崩,他做不到,四海水竭,他也做不到,但没有人能再多走她,就算与她一起魂飞魄散,他也不会让任何人将她带走!魔神也不能!

大约是动静太大,重紫终于转回脸看着他,又像是透过它、他看着别处,大彻大悟的微笑比任何时候都动人,眼底却是一片空,里面没有他,连恨都没有了。

他终于伸臂,缓步朝她走来,就像当年她无数次顽皮受伤的时候,迎接她的总是这个怀抱。

可她只是笑。

没有喜悦,没有期待,只是站在那里笑。

白光暴涨,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漫天光影中,他紧紧地抱住了她,看不清她脸上神情,双臂感受到的,是她的木然,了无生气。

可是至少,她还在他怀里。

她不明白,她一直都是他的小徒弟,是他最在乎的人,他或许永远不能放弃责任,但她,也会永远比他重要。

镜心之术,无魔,无你,也无我。

当你的爱已不在,头一次自私地想抱着你,一齐毁灭。

其实在你面前,我从来都不是仙。

……

光芒灭尽,两道人影消失不见,唯余一柄奇异长剑悬浮于半空,其色洁白,形状格外眼熟。

不见半点儿魔气,亦无半点儿仙气。

仙剑?魔剑?还是凡剑?

没有人有空去想这个问题,全都呆呆地望着那剑,只觉光洁美丽,明净如冰雪,灿烂如九天星辰。

亡月不知说了句什么,悄然隐没。

正在众人发愣时,那剑忽然冲天而去,穿破茫茫云海,瞬间失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