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们两人都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何时开始的,或者说得更实际一点,是否有过这种感觉。又或者,如果真有那种感觉,他,或她,想让那样的感觉持续多久,深入到什么程度。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戏剧性的起伏转折,没有什么矛盾冲突需要化解,没有什么障碍需要跨越。他们需要的只是沟通,几句话,一个眼神。也许另一种东西和说话、眼神一样重要,那就是他们时常的相视而笑,浅浅的、淡淡的笑。

他们住在这家乡间小旅馆,生活起居就像住在疗养院一样。假如他们住在医院里,生活大概也就是这样吧。白天,玛莉负责处理日常生活琐事,例如洗衣服,吃饭,查地图,买报纸。她曾一人开着那辆偷来的车,往南大约十五公里,到一个叫雷纳克的小镇上,把车子丢掉,然后再坐出租车回兰斯堡。她不在的时候,杰森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做两件事:第一,彻底放松,好好休息,第二,锻炼自己的体能,让自己的身手恢复灵活。他脑海中仿佛残留着某些过去的记忆,提醒他必须严格执行这两件事。身体能不能复原,就看他是否能够严守纪律,好好休息,好好锻炼了。他隐约感觉得到,很久以前他就是这样……远在他到黑港岛之前。

在一起时,他们会聊天。刚开始感觉有点别扭,就像两个陌生人突然凑在一起时,彼此间免不了言语交锋,唇枪舌战,你来我往,然而,烽火连天、山河动荡之后,他们终究还是能安然度过那场战祸。他们刻意在谈话中注入轻松自在的气氛,一种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气氛。不过后来他们发现,顺其自然,感觉反而轻松多了。什么是顺其自然呢?就是承认两人本来就很难轻松自在。他们之间,除了聊那些先前发生过的事情外,实在没什么别的好说的了。就算真有什么别的,通常都要等他们把从前的事情聊完之后,别的话题才会出现。他们平常总是小心翼翼地聊起先前发生的事,聊完之后一阵沉默,然后是松了口气的感觉,接着就会转移到别的话题。

也就是在那样的时刻,杰森才会听她谈一些自己的出身背景,对这个救了他命的女人有了概括的认识。杰森向她抱怨,说她对他的认识和他对自己的认识一样多,可是他却对她一无所知。她究竟是怎样的出身背景?深红色的秀发,晶莹剔透的皮肤,这么一个漂亮迷人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是在哪个农场里长大的,为什么偏偏要去念什么经济学博士,摆出一副老学究的模样呢?

“因为她实在受不了农场的生活。”玛莉说。

“你在开玩笑吧?你真的是乡下来的?我刚才只是随便瞎猜。”

“嗯,说得更具体一点,应该是个小牧场。跟阿尔伯塔省Alberta,位于加拿大西部,是加拿大草原诸省中最西的一个省份,以野牛和石油产品闻名。那种超大型的牧场比起来,算是小的。从我爸爸那个年代开始,法裔加拿大人想到西部买土地,有很多不成文的限制。别想和那些上等人比大小。我爸爸常常说,假如他不姓圣雅各,而是改成圣詹姆斯这样的姓,他不知道会比现在有钱多少倍。”

“他是个牛仔吗?”

玛莉笑了起来。“不是。他从前是个会计师。后来会去开牧场,是因为二次大战时他驾驶威格式轰炸机。他是加拿大皇家空军的飞行员。我猜,自从他在天空翱翔过之后,再回去当会计师坐办公桌就有点无聊了。”

“他的胆子一定不小。”

“他的胆子大到超乎你的想像。他还没买下那个牧场之前,就已经开始做牛的买卖了,当时土地还不是他自己的。大家都说,他骨子里是个不折不扣的法国人。”

“要是有机会见到他,我一定会喜欢这个人。”

“你一定会。”

她说,她从小和父母、两个兄弟住在外号牛仔城的卡尔加里Calgary,加拿大西南部阿尔伯塔省城市。,十八岁那年,她离家到蒙特利尔的麦吉尔大学去念书,从此就不知不觉走上另一条路,一条她从来没想过的路。小时候在阿尔伯塔省,她念的是教会学校。学校的功课很无聊,她也根本就漫不经心的,只喜欢在原野上骑马奔驰。那时候,她已经发现动脑筋是件令人无比振奋的事了。

“事情就这么简单,”她告诉他,“我一直把书本当成仇人,结果,我突然来到一个地方,身边的人都是被书附了身的书呆子,这种生活真是太精彩了。所有人都在高谈阔论,从早谈到晚,没完没了——课堂上谈,研讨会谈,甚至连挤在乱哄哄的酒吧里喝啤酒的时候都在谈。我猜大概东拉西扯本身就会让我兴奋起来。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我想不起来了,不过我想像得到,”杰森说,“我想不起来学生时代是什么样子,想不起来自己是不是有过那样的朋友,不过,我相信我从前大概也是那样子的。”他笑了一下,“抓着啤酒杯高谈阔论,这样的场面我印象深刻。”

她也对他笑了一笑。“我在我们系上很引人注目。一个从牛仔城来的高头大马的女孩子,在家里还要和两个兄弟比来比去。在那所蒙特利尔的大学里,我的酒量比半数以上的男生都要好。”

“他们一定恨死你了。”

“那倒不至于,顶多是妒忌。”

玛莉·圣雅各走进一个崭新的天地,从此就不曾回到昔日的世界了。只有在寒暑假时,她才偶尔回一趟卡尔加里的老家,不过因为路途遥远,后来她回去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她在蒙特利尔的生活圈逐渐扩大,每到暑假,她都会在校内外到处兼差。刚开始她念的是历史,后来慢慢发现,绝大多数的历史都是被经济力量塑造的——权力和地位必须付出代价——于是她试着读了些经济学理论,没想到就此迷上了经济学。

后来,她在麦吉尔大学继续读了五年,拿到了硕士学位,并获得加拿大政府的奖学金,去牛津大学深造。

“告诉你,那可真是个大日子,我还以为我爸爸会气到中风。他把他的宝贝牛群扔给我哥哥,一扔就是好几天,千里迢迢坐飞机到东部来找我,劝我不要去牛津。”

“劝你不要去牛津?为什么?他自己是会计师,而你就要继承他,去读经济学博士了。”

“我看你也和别人一样不懂,”玛莉忽然大声起来,“会计和经济根本就是死对头,一个见树,一个见林,两种观点通常都难免南辕北辙。更何况,我爸爸并不是地道的加拿大人,他是法裔加拿大人。他认为我背叛了法兰西的血统。我告诉他,我拿了政府的奖学金,回来之后至少要在政府机构里工作三年。一听到这个,他的态度就软下来了。他说我可以‘在政府里发挥影响力,为同胞服务’。魁北克万岁,法兰西万岁!”

他们两个都笑起来。

她遵照约定在渥太华政府工作了三年,之后上级不放她走,想尽办法用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把她留下,一拖再拖。每次她想走,她就会升官,办公室就变宽敞,手下的人手就会变多。

“当然,权力使人腐化,”她笑了一下,“这一点,没有人会比我这种高级官僚更清楚了。银行和企业拼命巴结我,希望得到我的推荐。不过,我倒是觉得拿破仑说得最妙:‘只要给我足够的勋章,我就所向无敌了。’所以我留了下来。我热爱我的工作。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那是我擅长的工作,那才是最大的动力。”

她说话时,杰森一直看着她。在她那强大自制力的外表下,潜藏着一种朝气蓬勃、孩子般的天真活泼。她是个热情洋溢的人,不过,每当她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热情时,她就会开始压抑。当然,她对自己的工作一定很有一套,他相信,不管做什么事,她一定全力以赴。“我相信那是一定的——我是说你的工作表现一定很杰出。可是,这样一来,你就没时间做其他事了,对不对?”

“所谓其他事是指什么?”

“噢,我是说一些很平常的东西,像是老公、孩子、白篱笆的房子。”

“总有一天我也会有的,我并不排斥。”

“但现在还没有,对不对?”

“是的。不过有几次已经很接近了,只差最后走进礼堂,戴上结婚钻戒了。”

“彼得是谁?”

玛莉的笑容突然僵住了。“我忘了,你看过那封电报。”

“抱歉。”

“没关系。事情已经过去了……谈到彼得,我很欣赏他。我们在一起同居了将近两年,只可惜最后还是分手了。”

“你把他甩了,显然他却没有怀恨在心。”

“他最好不要!”她又笑了起来,“他是我们部门的主管,可能不久就有机会入阁了。要是他敢不老实,我就把他不知情的一些秘史都告诉财政部,到时候,他只好乖乖回锅,当个SX—2等级的小官了。”

“他说他二十六号会到机场去接你,你最好给他发个电报。”

“对,我知道。”

他们一直没谈到她要不要走。这个话题,他们一直避而不谈,仿佛那是早晚的事,只不过还很遥远。他们在聊那些先前的事情时,不曾谈到这个问题,因为那是将来的事。玛莉说过她想帮他,而他也接受了,不过,他以为她只是一时受到感激心理的蒙蔽,最多陪他个一两天——这样也足以让他感激涕零了。他无法想像她会待得更久。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不去谈这件事的原因。他们在一起时会说话,会互相看着对方,会淡淡地笑一笑,感觉越来越自在。在某些奇特的时刻,他们甚至会感到有股温情在他们之间蠢蠢欲动。两个人都察觉到了,于是他们开始回避。他们不敢去想两人之间还能够有什么。

于是他们一直回头谈那些异乎寻常的事,过去的事。主要是谈他的过去,而不是他们共同经历的那些事,因为他就是那个异乎寻常的主角——因为他,他们两个才会凑在一起……在这个小房间里,在一个瑞士小村庄的旅馆里。异乎寻常。对玛莉·圣雅各来说,这一切已经脱离了她那个合理有序的世界,正因为如此,她那有条理、擅长分析的头脑一受到刺激,立刻就开始运作了。不合常理的事情正等着她去检验、破解、提出合理解释。她开始持续不断地提问,并由这些问题来探索杰森的过去,就和当初乔福瑞·华斯本在黑港岛上所做的事情一样,只不过她没有医生的耐性。她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正因为她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提问时,嗓门不知不觉地越来越大,几乎就要变成嘶吼了。

“你看报纸的时候,最容易注意到什么?”

“灾难和混乱。不过好像大家都一样。”

“别闹了。什么东西会让你感觉很熟悉?”

“几乎每种东西都很熟悉,但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举个例子吧。”

“就拿今天早上的报纸来说好了。有一则新闻报导说,美国运送了一批军火去希腊,结果在联合国引起争议,俄国人表示抗议。我可以了解这条新闻背后的含意,两大势力在中东地区的较劲延伸到了地中海。”

“再举另一个例子吧。”

“还有另外一则新闻报道,说西德波恩政府设在波兰华沙的办事处被东德政府骚扰。东方阵营,西方阵营,这种东西我一看就懂了。”

“你可以看出两者之间的关联,对不对?你的政治倾向很强,很有国际观。”

“或者可以说我对国际局势具备了丰富的专业知识。不过我并不觉得我是外交人员,因为,共同社区银行账户里的那些钱就足以证明了。”

“这我同意。不过,毕竟你有很高的政治敏感度。对了,谈谈地图吧。你不是叫我去帮你买地图吗?你看地图的时候,脑子里会想到什么?”

“有时候,当我听到某个名字,脑海中就会浮现一些画面。先前在苏黎世的时候就是这样。比如高楼大厦、饭店、街道……有时候是某些人的脸。只不过,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名字。我想不起那些人的名字。”

“你常常全球各地到处跑,对不对?”

“应该是吧。”

“你自己一定很清楚。”

“好吧,我确实常常到处跑。”

“你都是怎么到外地去的?”

“怎么去?那是什么意思?”

“你通常是坐飞机呢,还是坐车?我说的不是出租车,而是你自己开车。”

“都有吧。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如果你坐的是飞机,那意味着你去的地方很远,而且出远门的次数很频繁。有人和你碰面吗?你看到的那些人是在机场,还是在饭店?”

“在街上。”他回答得有点被动。

“街上?为什么是街上?”

“我不知道。那些人多半都是在街上和我碰面……也有在安静偏僻的地方,幽暗的地方。”

“餐厅吗?还是咖啡馆?”

“没错,还有在房间里。”

“饭店的房间吗?”

“没错。”

“不在办公室里吗?公司的办公室?”

“有时候。不常。”

“好吧。你说有人会跟你碰面,你会看到某些人的脸。是男人还是女人?还是男、女都有?”

“大部分是男的。有一小部分女人,但大多数是男人。”

“他们跟你谈些什么?”

“我不知道。”

“设法回想一下。”

“我没办法。我想不起任何声音。我想不起他们说过什么。”

“你跟他们见面是事先安排好的吗?你会跟别人见面,通常都意味着你和别人有约。他们打算和你见面,你也打算和他们见面。时间地点是谁安排的?一定有某一方会安排。”

“电报。电话联络。”

“谁和你联络?从什么地方和你联络?”

“我不知道。反正他们会和我联络。”

“打到饭店里找你吗?”

“多半应该是在饭店里。”

“你对我说过,钟楼大饭店的襄理告诉你,有人给你留信。”

“那就是说,他们是到饭店来找我的。”

“什么七一公司的人吗?”

“踏脚石七一公司。”

“踏脚石。那是你工作的公司,对不对?”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公司。我根本查不到。”

“专心想!”

“我已经很专心了。电信局并没有那家公司的记录。我打到纽约问过了。”

“你好像觉得那很不寻常,对不对?”

“当然不寻常。你为什么这样问?”

“那很可能是外地的住家办事处,或是一个独立的子公司——那家公司创立的目的只是为了帮母公司采购,以免在价格谈判时,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来头而哄抬价钱。这种把戏每天都在上演。”

“你这话是要说给谁听?谁会相信?”

“说给你听。你是个巡游世界的谈判员,为美国人争取最大的商业利益。所有证据都指向这一点。那个账户的钱是随时可以动用的资金,只要经过多方共同核准就可以秘密动用,只不过一直没有正式执行过。这些事实证据,再加上你对政治局势的敏锐,显示你是一个代理采购经纪人,而且,你本身很可能就是母公司的大股东,或是合伙人。”

“你说得还真顺。”

“我说的东西没有半点不合逻辑。”

“但有一两个漏洞。”

“什么漏洞?”

“那个账户没有任何动用的迹象,只有存入。意思是说我并非在采购,而是在销售。”

“你自己也不确定,你根本不记得啊。存款差额也是一种付款方式。”

“我连什么是存款差额都不知道。”

“懂得逃税漏税的财务人员都知道。好了,另外一个漏洞在哪里?”

“没有人会为了压低采购价格去杀人。他们最多只是揭穿对手,不会杀害对手。”

“要是他们不小心犯了错,牵涉到庞大的金额,他们就会杀人了。或者,那个被害人是误杀;杀错人了。我想说的是,你绝对不可能是自己想像的那种人!不管别人怎么说。”

“你说得真笃定。”

“我是很笃定。我和你在一起已经三天了,我们谈了很多,听你说了很多。整件事显然是有人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或者,整件事是某种阴谋。”

“哪一方面的阴谋?要对付谁?”

“这就是你必须去查清楚的。”

“谢了。”

“对了,我问你,当你想到钱的时候,你最容易联想到什么?”

别再问了!别再折磨我了!你还不懂吗?是你搞错了。当我想到钱的时候,我最容易联想到的就是杀人。

“我不知道,”他说,“我累了。我想睡觉。别忘了明天早上去发电报。”

夜很深了,早就过了半夜十二点。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他还是睡不着。杰森·伯恩呆呆地瞪着天花板。房间另一头的床头桌上有盏台灯,淡淡的光亮映照着黝黑的天花板。即使到了夜里,台灯还是一直开着。玛莉坚持一直开着台灯,他没问为什么,玛莉也没说。

天一亮,她就要走了,而他也得开始执行自己的计划了。他会在旅馆里多待几天,打电话给韦伦镇的医生,约个时间把伤口的线拆掉。接着,下一站就是巴黎了。钱在巴黎,此外,还有别的事也在巴黎等他处理。他心里明白,也感觉得到。那是最后的解答,就在巴黎。

你不是那种会感到茫然无助的人。你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他会发现什么?一个叫卡洛斯的人?卡洛斯究竟是谁?他和杰森·伯恩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时候,他听到墙边的长沙发有声响,窸窸窣窣的衣服声。他瞥了一眼,发现玛莉也没睡觉,因此吓了一跳。她正看着他,或者应该说,凝视着他。

“你真的大错特错了,你知道吗?”她说。

“哪里错了?”

“你心里想的是错的。”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我知道。我见过你那种眼神,那种感觉就像你正看着某个东西,却没把握确定它是否存在,但一方面又很怕它真的存在。”

“那个东西确实存在过,”他说,“那可以解释为什么会发生施特普代街那件事,可以解释德赖·艾本豪森餐厅那个胖子为什么会说那些话。”

“我无法那样解释,你也不必那样解释。”

“那个东西是存在的。我看得见,那些真的存在。”

“那你应该想办法弄清楚为什么。杰森,你不可能是你自己想像的那种人。你一定要想办法弄清楚。”

“巴黎。”他说。

“没错,巴黎。”玛莉从那条长沙发上站起来。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睡袍,领口有颗珍珠色的纽扣。她赤脚走到杰森的床边,睡袍随着她的身体摆荡飘逸。她站在床边,低头看着他,然后举起双手解开睡袍领口的纽扣。她坐到床缘,睡袍从她肩上滑落,细致柔美的Rx房在他眼前展露无遗。她弯身靠向他,双手伸向他的脸,轻柔地捧起他的脸颊。她凝视着他,眼神正如过去这几天一样,那么坚定而专注。“谢谢你救了我。”她无限温柔地说。

“我也要谢谢你救了我。”他说。他感觉到心中的渴望。他知道她心中也有同样的渴望。他有点好奇,她是否也和他一样,除了渴望,还感受到一种痛楚呢?他脑海中没有任何女人的记忆,也许那是因为他生命中不曾有过女人。他惟一想得到的女人,就只有她了。她是他的一切,而且,她对他似乎还有更大的意义……无比的意义。她驱走了他生命中的黑暗,纾解了他的痛苦。

这些话,他一直不敢对她说。此刻,她仿佛正在告诉他,一切还是可以美好的,即便只是短暂的一时一刻。此夜绵绵夜未央,她要在他脑海中留下记忆,因为她也和他一样,渴望从紧绷的暴力阴霾中逃脱出来。暂时将所有的压力抛到脑后,让那短暂温存的片刻抚慰彼此。他别无所求,然而,他在心中对上苍呐喊着,他是多么需要她。

他伸出手轻抚着她细致柔美的Rx房,将她拉到身前,亲吻她的唇。那温热湿润的感觉触动了他,激起了他的欲望,所有的疑虑一扫而空。

她掀开被子,投入他的怀中。

她躺在他怀里,头枕在他的胸口,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肩上的伤口。她轻轻地翻身躺回去,用手肘撑起身体。他凝视着她,两人眼神交会,相视而笑。她伸出手,用食指按住他的嘴唇,轻声细语地对他说。

“我有些话要对你说。我希望你静静地听我说,别打断我。我不会给彼得发电报。暂时不发。”

“什么,怎么回事?”他把她的手从自己的嘴唇上拉开。

“请你先别说话,听我说。我说‘暂时不发’,并不代表我不发了,只是要等一阵子。我要留下来陪你。我要和你一起去巴黎。”

他还是插嘴说了一句:“如我不想让你去呢?”

她俯身靠向他,在他脸颊上轻吻了一下。“我不信,我知道你想什么。”

“换作我就不会那么肯定。”

“可惜你不是我。你抱着我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你有千言万语想告诉我,只是说不出口。也许那些是这几天来我们两人都想对彼此说的话。我也说不上来这是怎么回事。噢,对了,有些很玄的心理学理论好像提到过,两个聪明人一起沦落到地狱,后来死里逃生……两个人一起逃了出来。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反正,此刻我就是想留下来,我无法逃避。我不能丢下你不管,自己一个人跑掉。因为你需要我,我的命是你给的。”

“你为什么认为我需要你?”

“有些你办不到的事情,我可以办到。刚才那两个小时里我就在想这个,”她整个人坐起来,赤裸的身躯展露无遗,“你有一大笔不知道哪儿来的钱,可是会计财务方面的事你却一窍不通。也许你以前懂,可是现在却一窍不通。而我懂。此外,还有别的原因。我是加拿大政府的高级官员,我有权力透过各种途径查询资料。此外,我还有外交豁免权。目前国际金融败坏,加拿大受到严重的冲击。我们已经研究出保护国内金融的政策,而我也参与了这项工作。所以我会来苏黎世。我不是来和他们讨论什么抽象的理论,我是来观察哪个国家可以联盟,然后回去做报告的。”

“就算你有权力、有途径,但问题是,这些东西对我有帮助吗?”

“我想可以。还有外交豁免权,也许这才是最重要的。我答应你,要是一有任何暴力冲突的危险迹象,我立刻就发电报,赶快离开。一方面我自己会怕,另一方面,一旦陷入那种危险的局面,我不希望自己变成你的负担。”

“一有任何危险迹象,”杰森重复她的话,打量着她,“而且,什么时候有危险,哪里有危险,由我来决定,对不对?”

“最好还是你来决定。我缺乏那种经验,不敢多嘴。”

他还是一直看着她,两人陷入了沉默,短暂的片刻仿佛无比漫长。后来他终于开口了。他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是才说过,我们这两个聪明人刚从地狱里死里逃生。我们只不过是同病相怜,你这样做值得吗?”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刚才还说过另外一件事,你大概忘了。四天前的晚上,有个人本来可以自己逃命,但他却回来救我,而且,为了救我,他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我信任那个人。也许他觉得没什么,但对我却意义重大。这才是真正的原因,所以我必须留下来帮你。”

“好吧,我接受,”他说着,伸出手轻抚着她,“我本来不该答应,不过,我愿意让你留下来。我渴望你的信任。”

“现在你可以说话了,”她轻声细语地说。这时候,遮在她身上的被单滑下来,她靠过去紧贴着他的身体,“再爱我一次,懂吗?我也需要你。”

又过去了三天三夜。那三天,他们彼此抚慰,互相探索,沉浸在温馨热烈的气氛中。然而,一种无形的压力却挥之不去,因为他们心里明白,两个人即将面临一场巨变。当巨变来临时,速度会快得令人措手不及,因此,他们已经不能再回避某些问题了。他们必须谈清楚。

桌上摆着点燃的香烟和热腾腾的咖啡,烟雾袅绕,热气蒸腾。旅馆的门房是个热情洋溢的瑞士人,很多事他虽看在眼里,口风却很紧。几分钟前,他送来两份法式早餐和几份苏黎世的报纸,然后就走了。杰森和玛莉面对面坐在那浏览报纸。

“你看到什么新闻了吗?”杰森问。

“那个老人。吉桑河边的那个守夜员。昨天已经被安葬了,警方还是没有头绪。报纸上写的是‘目前正在调查中’。”

“我看到更大的新闻。”杰森说,包着绷带的左手摆弄着报纸,动作有点笨拙。

“你的手怎么了?”玛莉看着他的手问。

“好多了。手指已经灵活多了。”

“我知道。”

“看不出来你这个人也满脑子的不正经,”他把报纸对折起来,“在这里。报道写得和几天前一模一样。弹壳和血迹正在化验。”杰森抬起头来看她。“不过,还有别的。衣服的碎片。之前的报道没有提到这个。”

“会有麻烦吗?”

“不会连系到我的。我是在马赛商店里买的衣服,不过,你呢?你的衣服是名家设计的吗?用的是名贵布料吗?”

“别挖苦我了,才不是。我的衣服都是渥太华一个女裁缝做的。”

“所以说,他们不可能追查得到?”

“我觉得他们无法追查。那种丝质布料是我们部门一个职员一整卷从香港带回来的。”

“你在饭店的商店里买过东西吗?那种你可能会随身带的东西。比如手帕、别针之类的,有没有?”

“没有。我没有那样买东西的习惯。”

“很好。还有,你的朋友帮你退房时,没有人问她什么吧?”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柜台的人根本没问她什么。不过你还记得和我一起坐电梯的那两个人吧?他们倒是问过她我跑到哪去了。”

“你是说法国和比利时的两个代表?”

“是的。不过他们两个不是问题。”

“来吧,我们再核对一次。”

“没什么好核对的。保罗——就是布鲁塞尔派来的那个——他什么都没看到。演讲厅出事的时候,他从椅子上摔下来昏倒了,一直躺在那里。克劳德——还记得吗,就是想把我们拦下来的那个——灯一亮,他本来以为跑到舞台上的那个人就是我,可是后来场面太混乱,他被人群挤倒了,受了伤,被送去了医院,根本没机会找警察。”

“所以说,就算过一阵子警察找他问话,”他回想着他先前说过的话,突然打断她。“他也不能确定就是你。”

“没错。不过我有种感觉,他知道我来研讨会的真正意图。我做的那场简报根本瞒不了他。要是他真的知道我的意图,他就更不愿牵扯进来了。”

杰森端起咖啡。“我们再来聊聊这个,”他说,“你刚才说你是来寻找……联盟?”

“呃,其实是看看哪个国家会暗中透露出那种意愿。没有人会公然表态,宣称和哪个国家合作,这一方面可以维护对方的经济利益,同时也为自己国家带来商业利益,藉此进入加拿大的原料市场或其他市场。不过你暗中观察就会发现,谁和谁一起喝酒,谁和谁一起吃晚饭。或者你偶尔也会看到一些笨蛋,比如说,罗马来的那个代表——全世界都知道,他是菲亚特汽车阿涅里家族的传声筒。他会突然过来问你,你们渥太华那边的申报法有多严苛。”

“我恐怕还是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应该听得懂啊。你们美国对这个话题很敏感。谁占有什么东西?石油输出国组织的资金控制了多少家美国银行?欧洲和日本集团占有多少产业?英国、意大利和法国的资金收购了多少英亩土地?几十万英亩?我们都很担心。”

“我们美国也会吗?”

玛莉笑了起来,“当然会。一想到自己国家可能会被外国人占领,还有什么会比这种威胁更激起一个人的国家意识?输掉一场战争,过些日子内心的创伤就会平复,因为那最多只意味着敌人比我们强大;而要是在经济上吃了亏,那就意味着敌人比我们聪明。那种情感上的冲击会更大,内心的创伤也会持续更久。”

“你一天到晚在想这种东西,对不对?”

那短暂的片刻,玛莉眼神中的幽默感几乎消失了。她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是的,我常常在想,因为我觉得这些问题很重要。”

“你在苏黎世发现什么了吗?”

“没什么特别的,”她说,“只看到满天飞来飞去的钱。集团努力想寻求国内资金,而政府机构思考的方向正好完全相反。”

“彼得在电报上说,你的每日报告是第一流的,那是什么意思?”

“几个我们加拿大的经济伙伴,看起来怪怪的,我觉得他们好像是在利用加拿大的本地人,收购加拿大土地。我不是回避你的问题,我只是觉得这些东西跟你没什么关联。”

“我并非有意要打听什么,”杰森反驳说,“不过,我觉得你好像认为我跟这些国际金融的斗争有关,而且我牵涉到的并非加拿大的问题,而是全球问题。”

“我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整个国际金融结构就是这样。你很可能隶属于某个金融集团,他们寻求各种途径非法采购。像这种东西,我就有办法秘密追踪,不过我想用电话追踪。不想用书面的电报。”

“这下我就真的好奇了。你刚才是什么意思?你要怎么做?”

“如果某个跨国集团旗下真的有这家‘踏脚石七一’公司,我就有很多方法可以把它找出来,那究竟是哪家公司,地点在哪里。等我们到了巴黎,我想用一个公共电话打给彼得。我会告诉他,我无意间在苏黎世发现‘踏脚石七一’这个名字,觉得奇怪。我会叫他帮我做个CS——秘密搜寻——然后跟他说我会再给他打电话。”

“如果他找到了……?”

“如果真有这家公司,他一定查得到。”

“接着我就要从这家公司的人员名单里找一个人,‘公司授权处理相关事宜的高级主管’,还有负责对外联系的人,和他们联络。”

“要很小心,”玛莉又说,“最好透过中间人。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就由我来联络。”

“为什么?”

“因为他们做了一件事,或者应该说,他们没有去做那件事。”

“什么事?”

“他们将近六个月都没和你联络。”

“你无法确定他们有没有和我联络,我也无法确定。”

“看你那个银行账户就知道了。几百万美金原封未动,没人管,而且更没人想到要去查个究竟。这就是我弄不懂的地方。那种感觉仿佛你这个人被遗弃了。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事情出了点差错。”

杰森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看着他那只包着绷带的左手,忽然回想起一幕画面。那天晚上,在施特普代街,在一辆急速狂奔的车子里,在一团阴影中,有人拿枪反复猛砸他的手。他抬起眼睛看着玛莉。“你的意思是,假如我真的被人遗弃了,是因为踏脚石公司那位高级主管误会了我,以为我真的犯了错。”

“正是如此。他们可能以为你把他们卷入了一桩非法交易,并且严重到构成犯罪,可能会让他们多损失好几百万美金。这意味着你会让他们触怒某个国家的政府,导致整个企业遭遇没收。或者他们以为你让某个国际犯罪组织的势力介入了交易,而实际上你可能根本就不知情。有太多的可能性。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不敢去碰那个银行账户里的钱。他们不希望商业上的结盟涉及犯罪。”

“所以,从某个角度来看,不论你的朋友彼得查到什么东西,结果我还是又回到原点,毫无进展。”

“是‘我们’又回到原点,只不过,那并不是原点。如果我们把整个进展划分成十级,我们现在大概就在四、五级的位置。”

“就算我们已经到了第九级,还是于事无补。有人想杀我,而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明明可以阻止他们,却不阻止。德赖·艾本豪森餐厅那个人说,国际刑警组织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要捉拿我。万一我被他们逮住了,我就找不到答案了。我可能会被判有罪,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用失去记忆这个理由来辩护,恐怕没什么说服力,到时候我很可能百口莫辩,事情就此了结。”

“我不相信会是这样的结局,你也不能这样想。”

“谢了……”

“我说真的,杰森。别再折磨自己了。”

别再折磨自己了。这句话我不知道已经和自己说过多少次了。你是我心爱的人、我惟一认识的女人,而且你那么相信我,为什么我没办法相信自己?

杰森站起来,像往常一样试着活动活动双腿。他的行动渐渐灵活起来,而他的伤势也不像他想像得那么严重。当天晚上他已经和韦伦镇的医生约好了,医生会过来帮他拆线。明天,所有事情就会有所改变。

“巴黎,”杰森说,“答案就在巴黎。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就是巴黎,就像在苏黎世的时候,我脑海中浮现出那些三角形的影像一样。但我不知道该从哪个地方着手。这实在太疯狂了,我竟然只能这样等待,等着脑海里浮出影像,一个字眼,或是一句话,或是一包纸板火柴,看看那些东西能不能给我一点启示,把我引导到另一个地方。”

“你为什么不先等一下,等彼得回我消息?明天我就可以给他打电话,我们明天就到巴黎了。”

“你还不懂吗?因为那根本没用。不管他查出什么东西,他绝对查不到我最需要知道的那件事。踏脚石公司也是因为那件事而不敢去动银行账户的。那就是我的背景来历。我必须弄清楚为什么有人要杀我,为什么有个叫作卡洛斯的人花钱……该怎么说来着……花钱买我的尸体。”

说到这里,他突然被桌上一声哐当声打断。玛莉手上的杯子突然掉了下去,她瞪大眼睛看着他,脸色惨白,仿佛头部的血瞬间流干了。“你刚才说什么?”她问。

“什么?我刚才说我必须弄清楚……”

“那个名字。你刚才说了卡洛斯这个名字。”

“没错。”

“我们谈了那么多,在一起那么多天,你一直都没提到过他。”

杰森看着她,努力回想。真的是这样。他把所有想到的事情全都告诉她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遗漏了卡洛斯……那几乎是有意的,仿佛那个名字被他刻意排除在外。

“我想我是真的没有提到过,”他说,“你好像知道他。谁是卡洛斯?”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如果你在开玩笑,这种玩笑可不怎么有趣。”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而且,我不觉得有什么玩笑好开。谁是卡洛斯?”

“老天,你真的不知道,”她一边说,一边打量着他的眼神,“原来那也是你失去的一部分记忆。”

“卡洛斯究竟是谁?”

“一个杀手。大家都叫他欧洲第一杀手。警方已经追捕他二十年了,他涉嫌杀害了四五十个政要和军方重要人士。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不过,据说他在巴黎指挥所有的行动。”

杰森突然感到一股寒意扩散到全身。

他们去韦伦镇坐的是一辆英国福特出租车,驾驶车子的是那位旅馆门房的女婿。杰森和玛莉坐在后座,昏暗的乡间景观从车窗外一闪而逝。伤口的缝线已经拆掉,换上了软绷带,再用一长条宽宽的药用胶布缠在外面。

“回加拿大去吧。”杰森突然打破了沉默,轻声细语地对她说。

“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我会回去的。我还有几天时间,我想去看看巴黎。”

“我不希望你跟我去巴黎。我可以打电话到渥太华。你可以在那边亲自帮我查踏脚石,用电话告诉我你查到的情报。”

“你不是说就算查出来也于事无补吗?你必须查出为什么有人要杀你,否则,就算你查到了那家公司,还是一样不明白。”

“我会想出办法的。我必须找到一个人,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可是你根本就不知道从哪里着手。你只是一直等,等着脑子里突然又冒出什么影像,一句话,或是一包纸板火柴。但那些东西不一定会出现。”

“我一定会看到一些东西的。”

“其实已经有东西了,只可惜你看不见。我看得见。这就是为什么你需要我。我懂那些信息的含意,我知道方法。这些你都不懂。”

杰森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你能不能说得清楚一点?”

“杰森,关键就在银行。你想联系上踏脚石,必须从银行下手。只不过,联系的方法不是你能想像得到的。”

巴黎以南十五公里有个叫阿帕琼的小镇,镇里有座小教堂。一个驼背老人正沿着教堂最左边的通道往前走,他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黑色大衣,手上抓着一顶贝雷帽。教堂前端的讲坛区是木头和石块搭建而成的。晚祷的钟声忽然响起,回荡在整个讲坛区里,这时候,老人正好走到座位第五排的位置。他立刻停下脚步,等钟声停止。钟声是传给他的信号,他明白。在钟声持续的这段时间里,他注意到另一个年轻人正沿着边缘的走道环绕着这间小小的教堂,打量着里里外外的每一个人。那人的模样看起来冷酷无情,仿佛万一有什么人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他面前,令他感受到威胁,他就会连问都不问地毫不迟疑地除掉他。这就是卡洛斯的作风。这位冷血杀手雇用了几个联络人,而这些联络人心里都明白,要是他们不小心被人跟踪,卡洛斯也会毫不迟疑地除掉他们。只有这样的人才敢拿卡洛斯的钱,作他的联络人。其实,这些人和卡洛斯很像,都是那种旧时代的老一辈人。那些人已是风烛残年,究竟还剩多少日子,就要看年纪,有没有病痛缠身,或者是不是又老又病。

卡洛斯绝不容许任何人出差错,不允许任何风险,不过,至少有一件事足以令他的手下安心。如果有人在执行任务时丧了命,或是被他亲手杀掉,他们的家人都会收到一笔钱。拿到钱的有的是年老的妇人,或是她的孩子,或是孩子的孩子。不得不承认,为卡洛斯卖命确实是种荣耀,而且他出手从不吝啬。这一小群老弱残兵都明白一件事:卡洛斯给了他们一个动机,让他们情愿赴汤蹈火、慷慨就义。

那个联络人紧紧抓住手上的贝雷帽,继续沿着走道慢慢来到教堂左侧的墙边。那里有一排告解室。他走到第五间,双手分开布帘走了进去。神父和告解人的座位中间隔着一片半透明的布幔,神父那边点着一根蜡烛。微弱的烛光隔着布幔照过来,告解室里一片昏暗。那个联络人眨了眨眼,设法让自己适应昏暗的光线。他坐在那条小小的木头长凳上,看着对面神圣的密室,和那个人影的黑色轮廓。他永远一袭僧侣袍,整个头被兜帽罩住,这样的画面永远不变。联络人尽量不去想像那人的样子,那不是他这种地位的人有资格揣测的。

“主的天使。AngelusDomini,天主教有念《三钟经》的传统,一般而言早晨六时响钟时诵念“天王后喜乐(ReginaCoeli)”;中午响钟时诵念基督苦难祷文;下午六时响钟时诵念“主的天使”。”他说。

“主的天使,神的孩子。”那个戴着兜帽的黑影低声说。“最近过得还好吗?”

“日子已经不多了,”那个老人小心翼翼地回答,尽量措词得体,“但过得还不错。”

“那就好。到了你这个年纪,让自己过得有安全感是最重要的,”卡洛斯说,“谈到正事,苏黎世那边有消息了吗?详细情况如何?”

“夜枭死了。另外两个也死了,第三个可能也死了。另外一个的手伤得很重,已经没办法办事了。肯恩失踪了,他们认为那个女人和他在一起。”

“事情的发展有点怪异。”卡洛斯说。

“还有,派去杀她的人一直没有消息。他本来应该把她带到吉桑河处理掉,可是没有人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倒是有一个守夜人被杀了。可能她根本就不是人质,而是陷阱里的诱饵。有人设了一个陷阱想要逮住肯恩。目前的局面我要好好想一想……此外,我还要交代一些事情。你准备好了吗?”

那个老人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小截铅笔和一张碎纸片。“好了。”

“给苏黎世发电报。我要他们明天之前在巴黎找出一个人,这个人必须见过肯恩,能够指认他。还有,叫苏黎世那边的人跟共同社区银行的柯尼希联络,叫他把录像带寄到纽约。提醒他用‘村站’的邮筒。”

“不好意思,”那个上了年纪的联络人忽然插嘴说,“我这双老朽的手已经不灵光了,写字不及年轻时那么快了。”

“抱歉,”卡洛斯低声说,“脑子里事情太多,没有顾到你,很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请继续说。”

“最后一点,叫我们的人盯住马德莱娜街的那家银行,隔一个路口找个监视点。这一次,我要让肯恩垮在银行。我要用他自以为是的骄傲来对付这个冒牌货。我要用最低的价钱买他这条贱命……除非他有什么通天的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