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苍老的日本之会”(三)

痛风病从发作到治愈,前后用了五天时间。在此期间,由于自己的运动能力优越于父亲,阿亮因而振作精神,想要主动照顾古义人。罗兹也是整天从大清早直到很晚都待在十铺席。

从森林里回来的那天深夜以及其后的二十四小时内,古义人觉得自己如同文艺复兴时期西欧人所描绘的世界周边的一幅人物画,仅有的一条腿脚从头部一直延伸下来。而且,这条腿脚还在燃烧之中。

因着这燃烧着的腿脚,赤红了的头脑里的银幕上浮现出的,是一些物像以及思念的零七碎八的残片。惟有连香树丛中的景致,恒久地停留在那里。重叠着的粗大树干、难以计数的枝条,还有丰茂叶片的细部。长时间凝视辉耀着光亮的连香树丛后,好像在用被残像灼烧了的眼睛打量着世界……

疼痛稍微减轻一些时,炽热的头脑中所看到的,就是一些让自己感到眷念的物象了,尽管那些物象中的任何一个也不能予以确定……惟有一个物象的色彩越发浓厚起来——那连香树丛中的某一株确实是“自己的树”……

在那期间,古义人没有精力驱动意识去关注自己以外的人。不过,当病痛明显向治愈方向转变时,他觉察到身旁的罗兹正陷入深深的不快之中。

古义人推测,她那并不爽朗的表情——这种表情与长时间暴露在强烈阳光下的肌肤转为灰暗产生了相乘效果——是因同真木彦的关系而起。倘若果真如此,古义人就更不便主动挑起这个话头来了。第四天,送来晚饭的罗兹提出,要陪将黑啤和瓶啤混装在杯中正想喝下去的古义人一同喝酒。在喝下大致同量的啤酒后,仍陷于郁闷之中的罗兹辉耀着青蓝色虹彩,用相违已久的谈话神态说道:

“古义人你回到十铺席后,因服用了我带来的镇痛剂的缘故,就出现了因兴奋剂而产生的幻觉般的景象了吧?”

“记得一直到‘涌出的水’那里,好像是阿动把我抱下来的。在接我们的车子赶到之前,我知道情况不太好,还喝了好几听罐装啤酒呢。”

“那天夜晚,你只是对我大量引用和歌与汉诗,一直在嘟囔着那些诗句。古义人也不是一个对日本古典文学无缘的作家嘛……毕竟是在日本的语言环境中长大的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此一来,因为疼痛和疲倦而显得萎顿的古义人所表现出来的感情,我想,那就是所谓的‘物哀’了。”

古义人此时所想到的,惟有在疼痛的高热中燃烧着的黄连香树丛的光景。自己想要在其中探寻引用和歌与汉诗所引发的启示,却感到无论想起什么,都没有语言将其表述出来。他如此一说,罗兹便告诉他,那天夜晚,从他连续不断地背诵着的那些和歌与汉诗中,自己记录下了所有能够听得懂的部分。然后,她就取出那本活页笔记本来。

“就这样是不能成其为和歌的。不过,被出身于英语国家的你理解为日语和歌的那部分,还真是如你所说的那样,是《新古今和歌集》中藤原定家①的和歌:

①藤原定家(1162-1241),日本镰仓前期的歌人——译注。春日夜深沉,梦中浮桥凭天起,却是绝于斯,沉浮不定拥长岭,长空带状云。

“千一直在阅读《源氏物语》,在读到‘梦浮桥’这一回时,曾问过我‘这一回的题名是否有出处?’,于是我翻阅了一些大部头的辞书,结果,还是不清楚这是否就是出处……

“另外,你所说的引用了的汉诗,其实是谣曲的一部分,那也是在相同的辞书中查阅到的。

诸事多渺茫,残梦浮眼前,只见浮桥下,百舟竞争流。

“对于这些引用……或许是那种疼痛,或许是需打压疼痛而与之争斗的药物所引发的热度,我在高烧着的头脑中予以引用了。梦中的浮桥,真是不可思议呀……”

八月将要结束的一天,绘有在奥濑新开业的那家度假村标记的奶色大客车,来到连接着十铺席的私建道路的入口处,除了黑野和织田医生之外,还有三位年岁相仿的男人也一同走下车来。

前来迎候的,是古义人和罗兹,另有打下手的阿动待机而动。已是黄昏时分了,为了不使进山劳作后归来的车子与正要上行的大客车在林道上发生问题,阿动就在从国道分出来的岔路上等待,以便协调指挥往来车辆。田部夫人派了餐饮部门男女各一人随同前来。由于和他们已有过交往,阿动便一同将餐盒、葡萄酒和瓶装啤酒搬进餐厅兼起居室里,然后还整理了餐桌。

从九月的第一周开始,奥濑的度假村就要迎接长期住宿者了。在此之前,黑野在所谓“苍老的日本之会”的旧知中,要与可能前来住宿的几个人进行试营业。除了一人之外,全都是古义人也认识的人,因此在到达奥濑以前,说是想要顺便拜访十铺席。黑野在联系电话里说,想用带来的食物和酒水当晚餐招待他们,而他为了自己,也会带上高酒精度的酒水前往,所以古义人不需要做任何准备。

因此,古义人只做了以下几件事:邀请罗兹一同参加——真木彦和原任中学校长稍后也将赶来——晚餐,并把对诸人喝酒时发出的大声感到烦躁不安的阿亮送到阿纱家去。

在黑野带来的三个新伙伴中,古义人此前曾会过面的,是津田以及田村。津田早先因拍摄电影纪录片而引起关注,后来作为电视剧演员而广为人知。田村则属于一揽子承包工程的公司老板一族,同时也写一些诗歌和戏曲,泡沫经济时代,在企业赞助艺术的文化项目中,可时常看到此人的名字。惟有一人与古义人是初次相识,他就是麻井,在他递过来的名片上写着“重工业会社顾问”的头衔。

餐厅兼起居室自不待言,就连通往古义人寝室的推门也被打开。站着就餐的晚餐会刚一开始,麻井便抢先与罗兹攀谈起来。津田、田村以及古义人在谈话中确认,十数年来,他们三人上次聚合在一起,还是在篁的葬礼上。津田摄制的电影和电视剧中的所有曲子,全都是由篁创作的。此外,长期以来,篁主办的具有国际规模的音乐节,则是由田村赞助的。当谈话进行到这里时,麻井过来将古义人拉到了罗兹身边。

罗兹一手端着麻井加斟了白葡萄酒的酒杯,用充满活力的声音概括着刚才的谈话:

“古义人,一九六〇年反对”美日安全保障条约“的市民运动的翌年,你出席了在广岛召开的研讨会。会议上,一个年轻人曾向你提问……当然,那时你也很年轻……你曾说自己一直记着这个提问,就是对方‘为了让曾遭受原子弹爆炸伤害的双亲放心,在考虑去大企业就职。可是,当知道那家大企业从事军需生产后,自己便动摇起来。你建议我如何选择前进道路呢?’的提问……”

麻井的眉毛和鬓毛虽都已经花白,却很浓密,目光也很敏锐。他解疑道:

“长江君,那人就是我。我想,那一年你是二十六岁。据考入文学部的高中同学说,入学前你在社会上预习了一年,入学后你又留了一年,那时,你从大学毕业不是大约两年吗?!我从法学部顺利毕业后,其实很快便就了职,并被委以某种程度的工作。你和我年龄相同,是一颗熠熠生辉的媒体明星……我之所以举起手来,就是要难一难你这位与芦原君派系相异的进步派成员。

“尽管我最初在当地一家小企业就职,却还是忙乱着做出了一些业绩。至于故作姿态地对你诉说苦恼时提到的那家大企业,我早就加入其经营团队,并在那里度过了半辈子。说起来,也算是泡沫经济时期的战犯啊。有时我也在考虑,倘若当时听从长江君的建议而‘选择其他前进道路!’的话……总之,在选择新人生的紧要关头,竟再次邂逅了长江君,真是不可思议。

“这次我是真心诚意的,敬请予以指导。也请罗兹君说说英国浪漫派诗人的话题,让我细细品位一番,估计还能引出很多有趣的话题来。”

“说到英国浪漫派诗人,可是,你认为都有哪些人呢?”

田村开口问道。他和麻井恰好把罗兹夹在两人中间。

“这个嘛,还需要进行选择。”

田村估价似的打量着如此回答的麻井,然后转向罗兹询问道:

“在中学里,你们被要求背诵华兹华斯还有拜伦等人了吧?”

“……是的,还背诵了柯尔律治。”

“长江君则关注布莱克,还有叶芝什么的……倘若说起最后的浪漫派,与麻井君的兴趣也是相同的。”

把与此前相同的纯麦芽制威士忌注入杯中的冰块上后,黑野喝了起来,同时插话道:

“诗歌的话题就此打住吧。青年工商会议所的那帮人可是在期待着:田村先生如果光临的话,想向他请教诸如‘长期的不景气会有出头之日吗?’之类的问题。”

“不,不,我可没有任何义务呀!我只是被田部夫人邀请来的,她说:‘不去和故知旧友叙叙旧吗?’让我吃惊的是,来到这里一看,长江君好像也参与了计划。

“……罗兹君,其实,长江君也好你也罢,你们该不是在和黑野君交谈之际被不知不觉地卷进这工作里来的吧?”

离开众人、正独自欣赏着峡谷美景的津田也插话进来:

“俺呀,如果正式决定从事老年人文化学校这一事业的话,就要从起点开始纪实性拍摄。这个计划是黑野君对俺说起的。已经决定了,将采用高清晰度电视进行播放。除了摄影机外,已经着手租借其他器材了……

“俺还接到一个请求,是由德国年轻的电影人组成的小团体提出的请求,那也是需要在这里开展的工作,也就是拍摄构成长江君文学背景的那些风景和习俗。

“传来消息的朋友,属于曾在塙吾良导演的指导下,长期以来一直计划把《橄榄球赛一八六〇》拍成电影的那个小团体。他说,长期以来他们一直保留着这个计划,直到最近才得到某洲文化部长的援助……

“他还说,在柏林和长江君见面时,你无偿向他们提供了这部作品的电影改编权。”

罗兹将此前不曾显露过的目光转向了古义人。她还是独家代理古义人海外版权的当事者。古义人回视着罗兹,示意她先把津田的话听完。

津田出身于素封之家,家里经营的美术馆以收藏近代绘画作品而广为人知。古义人曾看过一幅照片,是津田年幼时与蓄着美髯的父亲被梳理着漂亮的日本传统发型的女人们围拥着的照片。现在的脸部还是照片中的面影,只是头发早已半白了。他并不介意出自名门的对象的意向,可对于女性的反应却比较敏感。眼下也是如此,他看穿了罗兹的内心活动,详细地说明道:

“柏林的电影人小团体,说是手上有长江君承诺无偿提供时的现场录像带……采访时担任翻译的是研究德国的一位日本研究者,今年夏天,那人回日本时,俺也去见了他,并询问了当时的情况。

“不过他说,一家有名的晚报登载了采访,那也是他翻译的,可长江君肯定不愉快,而他自己并没有责任,但难以取得直接联系。有这样的事吗?”

“说是我不懂德语,就没把登载采访的报纸送来。那是一家叫做《Tages》的晚报,在上面与那两人所做的长达三个小时的对话,是我旅居柏林期间最为糟糕的经历。

“一位是戴着红色赛璐珞老式眼镜的女记者,显得分外威严,显然是在进行哄骗。另一位男记者则像是她年轻的情夫,拿着一本奇怪的日本导游手册。他们一共准备了二十项提问,比如‘年轻男女会前往情人旅馆,以便在那里以两个小时为单位进行性交,这是真的吗?’‘在有外国人参加的会议上,说是常会浮现出毫无意义的微笑,这是为什么?’……我就说,作为日本文化的课题,我想与德国的相同问题联系起来谈论。于是,在一旁注视着的女记者脸上就显出烦躁的神情,染上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庸俗的红色,仿佛要冲淡眼镜本身的色彩。”

津田面带微笑,露出像是如愿以偿的喜悦之情,从眼神上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黑野便取代他说道:

“像长江这样国际著名的作家,也还有这种悲惨的经历啊。”他接着说,“君特·格拉斯来东京时,曾问起有关身穿豹子图形的超短裙、站在柏林的大街上的女子吧?”

“也不全是那个访谈造成的吧?”田村说,“不过,海外的报纸期待着向日本知识分子表示敬意,这可怎么办?虽不能说是要怀有戒备之心,却也必须深切注意。就咱所知,报纸一旦发行,你再要求发表订正启事,可还没有成功的先例呢。”

“古义人受到他任教职的柏林自由大学以及为他提供住所的高等研究所的热情关照。在追思柏林交响乐团一位相关人员的追悼音乐会上,发表了演讲的魏茨萨凯原任总统发现了坐席上的古义人,便坐在他身旁的地板上倾听观众要求再度进行的演奏。”

看样子,黑野对古义人泛起了新的兴趣。

“就像从纽约来到四国一样,罗兹也曾追逐古义人前往柏林啊!”

阿纱的丈夫和真木彦也加入了聚餐会,还把在真木川捕获的香鱼烧烤后带了过来。古义人担心罗兹会顾忌真木彦的反应,可当津田得知神官是负责御灵祭等当地祭祀的发起人后,就为得到摄影用的信息而独自控制了这位神官。

尽管错过了时机,古义人还是解释说:

“不仅研究我的工作,罗兹还是阿亮的音乐的研究家哪。我觉得,所谓追逐之类的语言,用在她身上并不合适。”

“长江君,我有一个问题想向您请教,这对我非常重要。”

织田医生过来搭话。古义人在想,这是一个善于问诊的老练医生,意识到要垄断谈话对话,不让其他人进行干扰。

在晚餐会的过程中,织田医生曾用相同手法独自控制了罗兹。现在,织田医生又围拥着古义人的肩膀来到窗口,刚刚开始他们的谈话,除了沉溺于放入冰块的威士忌的黑野之外,“苍老的日本之会”的所有成员,全都集中到了罗兹身边,乐呵呵地开始了英语会话。

“几年前,您曾对报纸的记者说,要停止小说创作,这成了当时的重大新闻。其实,我对您重新产生兴趣,就是从那件事开始的。是同龄者的人生决意,吸引了我的关注。

“为了寻找追踪新闻报道的评论文章,我第一次买了文艺杂志之类的读物。不过,刊登在那些读物上的评论文章,与我们从医学论文进行类推的东西大相径庭,我感到了失望。在你那个决意的内里,会是这样的考虑吗?我是这么认为的:同那个解答——与我所考虑的决意深处有关联的那种解答——相连接的评论,根本就不存在。

“坦率地说,我认为呀,长江先生,这不就是信仰的问题吗?!”织田医生注视着古义人,“这是无的放矢吗?”

“……也并不是什么无的放矢。不如说,我就那么停止写小说达三年,当时确实决定至死也不信仰什么,就这么一直维持这种状态……

“那时,我想把‘祈祷’置于生活的中心。而且,从以往经验中我知道,在写小说的同时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我打算从阅读斯宾诺莎的文本和相关研究书籍入手,尝试着进行‘祈祷’。实际上,在整整三年里我也这么实践了。偶尔我也获得外国的文学奖,但作为个人,自己却难以使用那些奖金,不过,由于文库本被热卖,阅读和‘祈祷’最终成为了可能。

“然而,一旦停止小说创作,把自己推向关键的‘祈祷’的力量却也随之消失了。在写小说的那些岁月里,我感到自己是具有那种力量的。不过,我并不会因此而从正面使用这种力量。但是,在出版数年后再度阅读当时创作的小说时,我时常感觉到,那时自己其实已经在很认真地进行祈祷了……

“在停止创作小说期间,有一年时间是在新泽西州的大学里担任教职。在此之前与我就有来往的罗兹经常从纽约赶到这里对我进行采访,我便对她说了以上这些内容。于是,下次再来的时候,带来了……说是她的恩师……诺斯罗普·弗赖伊新近出版的书。

“弗赖伊从《罗马书》引用了其中一段话:‘尽管我们不知晓理应如何祈祷,圣灵却怀有自身亦难以表述的忧愁为之调和!’认为我们确实无法归纳向神明祈祷的语言。圣灵把我们含混不清嘟囔着的东西作为‘祈祷’的语言。对于圣灵来说,这也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前面已经说到了,‘怀有自身亦难以表述的忧愁’……却在为我们进行调和。

“弗赖伊接着说道,在书写文学语言的过程中,有一种东西会从作者对意志的操作中独立而出,这种东西具有与圣灵之调和相同的作用。对此,我从心底里赞赏和理解,便回归到小说创作中来了。

“其后我才注意到,作曲家篁也曾写道,他在将音乐的想像力镌刻在表现上时,‘祈祷’便会表现出应有的形态……”

①意为“圣咏”——译注。

①N响,NHK交响乐团的略称——译注。“是篁透啊,那人创作过叫做‘Chant’①的作品吧?在教会里,有圣歌和咏唱等等。这不是单纯的歌曲,所以才用英语作曲名的吧。在你和篁君之间,按理说有一些类似的地方。”

阿动有些拘谨地站在推门的门槛上望着这边,对走到他身边的古义人说道:

“奥濑的度假村来电话,希望他们九点以前赶到前台办理手续。”他接着说,“如果是这个时间段的话,到那里只需要三十分钟就足够了。”

“去告诉黑野氏吧……你吃完饭了吗?”

“收拾屋子的时候再吃吧。让度假村来的那两人先吃了。听阿纱说,阿亮想看‘N响②时间段’。是回这里后再看呢,还是在阿纱那里看完后再离开她家?……”

黑野坐在沙发上,正翻阅像是罗兹递过来的精装本《堂吉诃德》,观赏着多雷的插图。在他身旁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硕大的杯子。其实,吃过几次苦头之后,古义人对于把酒杯和书籍放在同一张桌上是心存顾忌的。不过,如果杯子在桌上,而书则被放在膝头或沙发上,大致还是安全的。

黑野仰身看见站在身旁的古义人,像是想让他也坐下来那样,挪动散发着醉意的硕大身躯。

“最近,你好像热衷于阅读《堂吉诃德》?由此类推下去,假如把长江古义人视为堂吉诃德,那咱就是‘镜子骑士’了?因为,在你刚开始发表小说的时候,咱就在想,如果是这种作品的话,咱也写得出来呀。不,咱是在想,如果那种家伙能写得出来,咱也不至于写不出来呀。

“你的小说发表在《东京大学新闻》上那天,也就是法国文学专业四年级的五月祭那天早晨,咱不是把阿麓介绍给你了吗?!虽说同在法国文学专业,可你连话都没对她说过。说起读了你的小说之后,阿麓不是说了吗,不能通过脸蛋和外表来判断一个人呀。

“于是呀,你就这样回答说:仅从内里判断人又当如何?咱知道你是在模仿六隅先生的口吻,可阿麓却愤怒了。因此呀,中饭就由咱在‘白十字’咖啡店请客。阿麓就说了,假如是黑野君的话,无论外表还是内里,倒是都与作家相符。

“咱呀,结束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工作后回到东京时,就想起了这回事,就把在国外闲暇时试写的小说寄给了阿麓。很快就收到一份传真,说是‘如果打算作为职业作家而开始起步的话,还是将此前所有稿件全都烧掉为好’。于是我就回了一份传真:‘接受忠告,与其请你将稿件寄回,不如请在你那里烧掉!’翌日清晨,一个特快专递便送到了我家。真是个耿直的人呀。”

“黑野君,能让我拜读被送回来的那篇小说吗?”织田医生的声音从两人背后传了过来。

“咱认为那可是有失礼貌的事。不,那并不是对咱,而是对阿麓而言。”

黑野如此说道,毫不掩饰受到伤害的感情。同时,他将手臂伸向沙发旁的小桌。织田医生看出那里的冰块和威士忌都已用完,便取过那杯子去配制饮料。

“那么,写完立即……不,即便在写作过程中,也请让我拜读新作。”在将杯子递给黑野的同时,织田医生不接受教训似的说道。

不容分说就打入对方心胸的独特做法,就这样持续着。

“可是黑野君,你为什么要写小说呢?”

黑野一口喝干了杯中的威士忌,古义人则从他的膝头收回了落下的书。

“那是因为呀,织田医生,感到难以忍受现在自己的人生啊……说起来显得幼稚,可是,这也是上了年岁的人的幼稚嘛。长江,珍惜书的态度,也是这种幼稚。

“织田医生,咱呀,近来半夜里睡醒,时常感到难以忍受。咱枕边有一只钟,是咱辞去NHK编外职员工作时得到的。这是金色的柏拉图五面体①时钟,在黑暗中摸到手里,只要咔嗒一声敲下去,就会听见女子播音员的声音在说‘一点二十分’。再次敲下去,则变成‘一点二十八分’……这才过去八分钟。

①柏拉图五面体,因柏拉图发现五面体而作此称谓——译注。”咱用从药店里买来感冒药替代安眠药,可是考虑到胃的状况,就连那药也不想服用了……打不起精神来重新喝酒,只好稍微读读书,或在熄灯后把头埋在枕头里……的确是被打垮了。

“咱一面抱怨时间过得太慢,简直叫人难以忍受,同时,说起来也很矛盾……咱在想,这其实与时间之短密切相关。自己拥有的生涯中残留的时间之短。因为,此后充其量还有五年,正负也就在一两年之间。度完这最后的时光,自己便不复存在。在这深夜里,咱就这么昏昏沉沉地胡思乱想着:在极为短暂的岁月之后,自己的生命将踪迹全无。这不是半途而废吗……

“也就是说,为了对抗这种心情,想要写作小说。”

“哎呀,听了这一席话呀,”织田医生的脸上显出不胜惊叹的神情,“黑野氏还有这种深夜沉思呀……这以后,遇上难眠之夜时,我就会想:‘那个人的话简直就是我自己的感受啊!也就是说,我们是同时代的人啊……”

晚餐会八点就结束了,一如此前在谈话中也曾提到的那样,罗兹属于非常在意送别客人时的寒暄的文化圈中人,向田村等曾在国外社会生活过的各位客人殷切地逐个话别,因此,在大客车车门处的告别就被大大延长了。津田是出演电影和电视剧的老资格,在晚餐会的后半段,他一直在与真木彦交谈,可这两人此时像是仍没说够一样。

大客车终于出发了,现在再接阿亮回来观看“N响时间段”已经来不及,于是就调整了步骤:说上一阵话后,阿动把罗兹和真木彦送回社务所,然后将原任中学校长送到家里,最后再把阿亮带回来。

回到餐厅兼起居室后,比谁都疲倦的古义人躺倒在沙发上,原任中学校长则在扶手椅上打起盹来。罗兹和真木彦则少见地互靠着肩膀,共用一个酒杯喝着残余的索泰尔纳酒①。阿动远离大家,坐在堆满餐具和剩余食物的餐桌旁的椅子上。他向正在喝酒的真木彦问道:

①索泰尔纳酒,产自法国索泰尔纳地区的白葡萄酒——译注。“津田导演和真木彦谈了吧?要把占领军军官下落不明的事件拍出来。可是,如果有关奥濑修练道场的话,一方面是高中生古义人的体验,而另一方面则是关于腿脚被打烂了的美国兵的传说。不仅这么一些事吧?

“如果把两件事联系起来,或许会成为你们想要表现的故事。不过,你们即使拍成了故事片,由于没有证据,恐怕也难以成为非虚构的纪录片吧?”

“有关奥濑和真木町的并不很古老的传说,咱做了说明。津田则说了发生在伊江岛的一件事,说是一个村民杀了反复对姑娘们施暴的美国兵,并把尸体扔到了珊瑚礁洞窟里。虽说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可是现在决定对在临海浅洞中被发现的白骨做DNA鉴定,说是要以此为基轴进行构成。这不就是纪录片的原型吗?”咱就说了,也想运用实证方法,把奥濑和真木町的旧村地域连接起来。“

“你还让罗兹给合众国的退役军人会写信了吧?询问对方在太平洋战争中,是否有作为语言学军官而展开活动的日本文学研究家,在占领临近结束时从营地失踪的信息……”

“是这么做了,但是,因为是用信件进行询问,估计不会有什么结果。罗兹可是这么说的。”

“由于在写长江古义人的专题论文,因此正在整备资料。与其说我受真木彦所委托,不如说这是我整备资料工作的一个部分。”

古义人坐起身子,加入到谈话中来:

“我认为罗兹的调查是妥当的。进一步说,不仅中立的调查,即便是出于恶意而展开的调查,有时也会获得有效的成果。”

“……不是还有一种比恶意更强烈的热情吗?”真木彦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受古义人的话语影响,猛然抬起黑红脸膛的原任中学校长也评论道:

“真是有趣啊。在真木彦君看来,恶意作为热情还嫌弱小吗……所谓弱小的热情到底是什么呢?是指比较强的好奇心吗?”

真木彦并不回答原任中学校长的问题,而是转向阿动问道:

“古义人痛风病发作的那个黄昏,是罗兹提出的计划吧,让古义人在帐篷里睡到第二天早晨,再组织人员前往迎接。但是,说是不能把病人独自留在夜晚的森林里,想把你也留下来陪伴,可香芽君却反对?

“有一段时间,阿动不是曾在山寺’童子‘的墓地和庚申山吹过从家里带去的岩笛吗?!有时还让我陪伴呢。那时,你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附了体。也就是说,在你身上,不是存有’童子‘的资质吗?!香芽君该不是在担心,古义人和阿动会携手前往彼岸?”

真木彦把手伸向黑野临行前喝剩下三分之一的苏格兰威士忌Glenmorangie的酒壶,却被罗兹制止住了。于是,他将斟有索泰尔纳酒的酒杯送往嘴边,刻薄地摇晃着脑袋。当真木彦再次取过酒壶时,罗兹并没有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