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露西梦游事件的次日,蜜哪吩咐了一辆四轮马车——火车虽便利,但是她的阔朋友坚持在这类事上慷慨花费——进城去。在乌烟瘴气、人声鼎沸的市区里,蜜娜得以暂忘她对强纳森的忧虑及对露西更深一层的关切。她也藉此机会买了几样必要的物品。

在皮卡德里和斯特萨德街上,报僮高呼报纸号外“史上最剧烈最突然的暴风雨登陆英格兰——自动物园逃脱的狼依然逍遥笼外——”但是他们的叫声并不能引起蜜娜的兴趣。

对伦敦而言,这天的雾气相当薄不过就算天气清朗,蜜娜也不见得会去注意到周围的环境。

因此,她一点也不知道有人在跟踪她,而且已经好几个小时了。

在航程中及上岸后不虞匮透的粮食使他恢复了年轻的外貌——一如他所预计的。今天他要有股想要看起来年轻的强烈希望;因为在经过四百多年的分离之后,只要命运之神仁慈相待,今天他终于将再一次与伊丽莎白面对面而立了……

这名伦敦访客在不为蜜娜察觉的情况下跟踪着她。他穿着最时髦的衣饰,包括一顶优雅的高礼帽;不过他很快就希望他选的是一顶帽绿更宽的帽子,好配他那副流行的墨镜。因为尽管此地偏北又多雾,但在日光下,他仍需要相当的保护。

他就这样,对偶尔的直接日照皱眉,穿行在这个大都市不熟悉的街道——对他而言,这是一种新的经验,但今天他对自己的探险并不怎么留意。他最迫切的欲望,便是能在白天公然接近这个年轻女子,而且表现出无懈可击的翩翩风度——即便根据本地社交风俗并非全然正确的。

他心里有千万个狂想和希望。他的希望源自于在照片上看过一次的那个女子的脸,然后是最近又一次见到了真实面目——虽然是在夜里,十分短暂的,出于奇迹般的机运——话说回来,就男女之间的姻缘而言,真有所谓的机运这回事吗?

她往前走了,穿过斯特蓝德街……而紧追在后的猎人也以累积数世纪的经验,毫无困难地挨近他的猎物。

最后,他敏捷地在人群中占据了一个地可以清楚看到他的位置,以几乎令人听不到的声音低喃道:“我的爱……现在,看我吧。”

于是,蜜娜.穆瑞虽心有旁骛,将注意力集中在她的忧虑与购物之间,却不知怎的清晰地接受到这个信息。

她的目光触到跟踪者那陌生的凝视——他就在那一剎那摘下了墨镜。一如当时当地任何有教养的女子般,她立刻移开了视线。

但是蜜娜似乎被迫再次望向那个衣着高尚的年轻人,他的一头发亮的棕发技在肩上。

她深觉不安地别开头,心想再也不去看那个人了,便走进一家药店去。

德古拉迫不及待地过了马路,以普通人无可比拟的速度和动作,躲过其它行人和障碍物,透过橱窗望进店内。

人行道上的路人们都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匆匆忙忙地来来往往,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德古拉的快动作,更没有人看到橱窗上并未反映出这年轻人的影像,只是隐约照出了他所拿的那份头版新闻为风暴与狼的报纸。

在药店里,蜜娜此时正专心地选购一瓶鸦片酊——这种鸦片加酒精的止痛药也许可以帮助露西对抗梦游症,而蜜娜自己也常因为担心强纳森而夜不成眠。

蜜娜走出药店时,那个贪婪地瞪祝她,甚至透过厚厚的橱窗也可听到她说话声的跟踪者,挡住了她的去路。他突然又立即的现身吓了她一大跳,害她把药瓶掉了。

他敏捷又优雅地在空中接住那脆弱的药品,彬彬有礼地递上前去。

“致上我最谦卑的道歉。”他以现在更无外国腔调的英语低声说道:“我最近刚从国外来这儿,所以不熟悉你们的城市。一个美丽的淑女是否可以为一个迷失的灵魂指出方向呢?”

蜜娜伸出手,就在她要接过药瓶时,却又迟疑了一下。她的目光探索眼前这个身影,为那一丝熟悉感而困惑……但是他给她的第一个命令:“不要看我!”是那么强烈,使她几乎无法违抗。

她对这个陌生人的第一个反应相当冷漠。“对迷失的灵魂,我建议到我们的任一所教堂去。我也相信六辨士就可以买到一张街路图了——再见。”

蜜娜说罢便转过身走去,却意识到她的药瓶还在那陌生人戴了白手套的手中。她又转了回来。

他再一次递上那黑色药水。“是鸦片酊吧。”虽说他并未看过包装。“帮助遗忘的药。无疑是为了一个生病的朋友吧?”

“不干你的事。”

那陌生人表现出既自信又后悔的样子。“我冒犯你了。不过我只是在找放映电影的地方。听说那是文明世界的一项奇景。”

“你想找文明的话,就去博物馆吧。伦敦的博物馆非常多。请见谅吧?”

他礼貌地鞠了躬,用手碰了碰帽绿,很有风度地让她通过。

但是蜜娜才走了几步路,便走进了一团浓雾,又一次碰到他。他怎可能在拥挤的人行道上这么快就超到她前头去呢?

他又碰碰他的帽子。“一个这么可爱的淑女不该独自走在伦敦街头。我怕这是不大安全的。”

蜜娜不理他,继续往前走。她为自己的举步艰难感到惊愕。

他伸出手臂要让她挽着,却遭到了断然的回拒。他毫不气馁地走在她身旁。

蜜娜气愤地停下了。

“我并不允许自己……”然而当她接触到这陌生人的目光时,她的怒意却莫名其妙地消褪了,因此她无力地归结道:“……让任何未经正式介绍的男士陪伴。”

他真是个陌生人吗?这个人散发出一股极大的吸引力。

他对她展颜一笑。“这么泼辣。我实在不习惯。有意思!在我的故乡,这种特质可会要你的命的。”

“那么我希望永远也不要去那里。”

德古拉开怀大笑,欣赏着她的神气。

“先生,我认识你吗?”蜜娜的态度愈来愈迫切了。“你认识我丈夫吗?是不是要我叫警察?”

这一连串的问题只有加深陌生人的笑意,然后那抹笑消失了,使他看起来既严肃又坚毅。

他说:“请原谅我的鲁莽。我不过是个在陌生国度内的陌生人——你千万别怕我。”最后六个字虽轻柔却强调。

“先生……我……或许我才太无礼了。”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吧。我相信我可以表现出令你满意的仪态。我是斯喀里的夫劳第勒士王子。”

“真……不寻常的名字。”

“真无意义的头衔。我相信在你们伦敦市里必定到处是王子、公爵、教主、伯爵吧。事实上,我只是你谦卑的仆人。”德古拉摘下帽子,夸张地一鞠躬。

蜜娜几乎是茫然地屈膝回礼,“我是蜜娜.穆瑞……”陌生人柔和却坚定地握住她的手肘,让她不必还礼。

他摇摇头说:“我的荣幸,蜜娜夫人。”

“夫人……?”

“你刚刚提到有丈夫了。”

“我说了吗?……”

她的手——伊丽莎白的手——倚在他的臂上,两人慢步走离伦敦的雾。

国会大厦塔上的大钟铛铛作响,刺痛他的耳膜。他周围是大都市、大世界的浮华喧嚣。在这喜悦的一天,任何事都似乎是可能的,甚至于,也许,与生命本身的最终妥协……

露西病了;不管生的是什么病,都是杰可.席渥诊断下出的。这病看来相当严重,尤其是因为来得太突然了。

忧心冲冲的的阿瑟.洪乌仓促写了一张纸条,将席渥医生从疯病人那儿召来,席渥医生唯一能确定的一点就是,他所探视的这个女子最近拒绝了他的求婚,而目即将嫁作他人妇。

虽然露西无可否认是病了,此刻她却显得很快乐——有种虚幻的兴奋甚至很有活力。她在一面大镜子前转身,炫耀她的衣服。

“杰可——了不起的杰可大夫——你喜欢吗?”

“十分高雅。”

事实上,露西的访客根本没在看那件衣服,反而注意到女裁缝忧虑的脸色。才不过几天而已,露西瘦了好多。她的肤色更是苍白,只有双唇和塌陷的脸颊有几抹鲜红。她微笑时,杰可注意到她的齿龈也微微发红。

她又转了个圈。“杰可大夫,告诉我——是阿瑟叫你来看我的吗?还是你想趁我结婚之前看我单独躺在床上呢?”

杰可清清喉咙。“露西,阿瑟非常担心你。他要我来看看你——以医生的身份。我知道这对我们两人或许会很尴尬,因为过去我们之间的私事。但那是不许可的……既然我是你的医生,我就必须得到你完全的信任。”

露西正在摇头否认什么——不见得是医生刚才说的诰。她突然昏眩虚弱,挥手示意女裁缝离开,在附近的一张长沙发上坐了下来,手指摸着颈部的黑天鹅绒高领子。

“露西,怎么了?”

“杰可——请你帮帮我吧,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夜里我睡不奢觉。我做恶梦……我听到我不该听的话——”

这引起了杰可职业性的兴趣。“什么话呢?”

“非常愚蠢的。”病人强笑一下。

“还是告诉我吧。”

“我可以听到仆人们在房子另一头的低语声。我听到在阁楼上的老鼠——我母亲可怜的心跳声,在另一个房间。我还可以看到黑暗中的东西,杰可,就像白天一样清楚。”

“露西……”

“而且——我很饿——可是我一看到食物就受不了——求你,帮助我吧。”

露面喘息着,弯身向前,朝杰可伸出手。他慌忙走到她身恻。

一小时后,病人被送到她自己的床上歇息了,杰可更以身体微恙的说词,欺瞒并安慰了露西病弱忧虑的母亲。现在杰可完成对露西的初步检查后,走到大厅去和阿瑟.洪乌商谈。

露西的未婚夫是在几分钟前与昆西.莫利相偕抵达的,两人都兴致勃勃的,穿着猎装。他们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阿瑟自然更是对最近的发展感到沮丧。

等他在短暂的探视后走出露西房问时,焦虑更有增无减。“杰可,你说是什么病呢?我觉得很可伯。”

杰可叹道:“没有什么功能上的毛病或我看得出的任何病症。然而,我又觉得她的样子很不对劲。”

“我也觉得不太对劲!”

“所以我自有主张,发电报给亚伯拉罕.凡.豪辛了。”

阿瑟对他的宣怖略感动容,却又有些迟疑。“杰可,你说的是你常提及的老师吗?那个荷兰籍的形而上学哲学家?”

“是的。而且他也是个医生,他对种种疑难晦症,比世上任何其它人都知道更多。”

“那就去吧,朋友,把他找来。不管花多少钱都没关系。”

蜜娜很晚才从市区回到奚灵庄园。她很反常地答应——她拒绝的能力仿佛变得迟钝了——与那个在街上向她搭话的男人一起去找电影院。仿佛他们的相遇,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伦敦的日落,照例充满了氤氲而奇幻的美澄澈的光线,多彩的阴影,还有镶在云朵上种种奇妙的色晕和水中倒影。夕阳西沈后,先前五光十色的美景也消褪为春天的迟暮了。蜜娜挽着那个新护花使者的臂膀,几乎是盲目又无助地,跟着他走进一家早期原始的电影院里。

出现在银幕上那无声的黑白影像既不清晰又会跳动,描述一匹大灰狼,不断地在笼子裹跳跃。牠显然受到某个站在摄影机外之人的鼓励或折磨;偶尔这个人的手或臂膀会出现在银幕上,正好要结束其种残酷暴行。少数的几名观众,包括有钱人、低下阶层者,就如在街道上一样,大家或坐或站在椅子上,看得入迷。

德古拉与蜜娜在戏院内的一侧站了一会儿,专心地注视银幕上的影像,仿佛只要他一眨眼,那只大灰狼便会被车辗过似的。

蜜娜的同伴动容地评述道:“真惊人。科学真是无可限量。”

“这是科学吗?我认为这不能和居里夫人的工作相提并论。”银幕上的影像只吸引住蜜娜几秒而已。她愈来愈觉得不安。“我不该到这儿来的。我必须走了……”

“还不到时候。”

“可是我——”

他以食指放到她唇上,命她安静。然后,他以坚定的手拉住她的臂膀,引她走向小戏院后侧,穿过厚厚的布幔,走过一条简陋的走廊,到了几乎就在银幕正后方的黑暗区域。一路上,蜜娜不断地抗议,向后退。

“不行,我不能——”她震惊地发现她无法拉高嗓门,只能低声抗议道:“求求你,停上吧——你是谁呢?”

当蜜娜想要惊喊出声时,伯爵戴了手套的手已经轻轻覆到她的嘴上。

他的声音令人无法抗拒,几乎有催眠作用。“你和我在一起再安全不过了。”

投射到银幕另一面的黑白影像,落到他们身上。维多利亚女王出场了,由小而大,坐在皇家马车上,是庆祝她即位六十周年的无声游行的一部份。

坐在银幕前方的观众们都为女王鼓掌。

德古拉谨慎地放开他的同伴。她闭上眼睛,双唇微动,几乎是无声的。他意识到她在祷告。

他低声说:“你就是她,我一生所爱。我曾失去你,但我又找到你了。”

就连在说这些话时,他也感到一股尝血的欲望,一股饥饿感,升起,他长着利牙的下颚伸向前——但不能对伊丽莎白下手!不能!

因为这突然对自己本能的反叛,使他惶恐又愕然地别开了头。他拼命鼓动自己的意志。等他又回头面对他的所爱时,他的脸、嘴巴,已又是个人类了。

虽然他肯定她并未见到那短暂的变形,蜜娜却已怕得发抖。“天啊——你是谁呢?”

他也激动地颤抖。“对你来说,我只是好的。”

她在惊恐迷惑中,只能不解瞪视他。一点也无法明暸。

就在这时,她越过这男人的肩膀望去,却发现自己正盯视着一双属于真正的野狼所有的蓝色眼珠。

在狼的后方,有一扇半开的木门。蜜娜在半迷惑中,意识到这必定是自动物园逃出的那匹狼,牠穿过市区的大街小巷,不知怎么的,跳过某扇开着的窗子或门,跑到这电影院的后台来了。

她的同伴也察觉到了站在他身后的动物。他放开蜜娜,转身注视野狼。

这时,惊慌失措的蜜娜在失去他的手和凝视之后,转身想要跑开。

那匹惊吓多于残暴的狼,也随她之后跳上前。

德古拉以一种蜜挪从未听过的语言,发出短暂的斥喝声,便制上了那匹正要跃起的狼。

狼畏怯地后退,发出低哼声,仿佛牠不但听得懂,而且非要服从不可。

这当儿,背景的巨大影像仍持续无声地出现在另一面的银幕上,时明时暗的影子落在那头野兽和两个人身上。

德古拉镇静又理所当然地蹲下来,温柔地对狼招招手。那匹狼垂着头,服从地走向他。

他用戴了白手套的双手搂住“狂徒”的头,搓揉牠的耳朵,抚摸牠的背。

然后他抬头望向他的同伴。“过来,蜜娜。我告诉你不用怕。”

蜜娜先是抗拒,猛力地摇头。

德古拉站起身,无声地握住她的手,轻而易举又无比稳定地将她拉向那只狼,在她刚靠近时,狼的耳朵如一头大猫般竖起,但牠随即便放松了。

蜜娜摸着那只狼,十分安全的。她的手指在厚厚的狼毛中碰触到她同伴的手她觉得自己沈醉了,着迷了,满怀信赖。

两个钟头后,一辆受雇的马车在奚灵庄园的前廊处,将虚弱且改变了的蜜娜放了出来。

在车上的最后几分钟里,他们没有交谈只字词组。她的同伴——她的新恋人——一扶她下了车,蜜娜便不允许有任何说话的时间,转身朝大门跑去,丢下她背后的人与车。

快跑到门回时,无可抗拒的冲动使她停下来,她转身再投以渴望而痛苦的一眼。但是她刚刚才搭过的马车和那个与她共乘的人,却已消逝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