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死与他人无关

作者:少鸿

我回到店子里,拿了一个傻瓜相机出来。做为一个曾经的广告业者,我天生爱好摄影,但更天生的爱好摄影的派头。我曾经有过一架尼康相机,连同镜头一起花了两万多块,还是从香港买来的。那时我在深圳发展,但每年莲城召开政协会议,我都会背着相机赶回来。你看过《闪闪的红星》那部电影吗?我喜欢里头胡汉三那句有名的台词: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我这个政协委员是从不住会议安排的宾馆的,我都是自己订房另住在一边,我要搞事的,方便。我一住下,头一件事就是给莲城的朋友打电话,用胡汉三的口气宣布:我赵业又回来了!我气壮如牛。可是我是尖屁股,开会坐不住,也不喜欢发言,讲那些转过来转过去的车轱辘话,于是我就端起我的相机,这里那里地拍,抢记者的风头。我甚至窜到主席台上去,站一个弓箭步,将镜头对准各位领导,煞有介事地调焦距按快门,每拍一个镜头就伸出五根手指做一个OK的手势。嗬嗬,那个时候我就会背一身的眼睛,领导们呢,也会给我一个会心的微笑。真好玩。当然,事后我会将洗印好的相片一一奉上,我的肩膀会被书记市长还有主席们亲切的拍打一番。

但是今天,我不是为我的肩膀舒服,我想用傻瓜机留下某种纪念,并把这纪念带到另一个世界去。我横越新世纪大道,钻过毛家小巷,来到跑马街。这是一条铺着青石板的老街,因为这条街上有许多骑楼和老商铺,所以作为历史被保留下来了。历史是可以卖钱的,现在来这儿旅游参观的人越来越多了。这也是我开始发迹的地方。隔老远,我就看到了那面马头墙上的五个字:创业美术社。经过二十年的风吹雨打,它有些模糊了,不过,我还清楚地记得写下它的情景。那是一个早晨,单媛媛扶着楼梯,我提着油漆爬了上去。但我立即就下来了。街上人还很少,没人围观我就没情绪。我又等了好一会,等街上行人多起来了,才开始显露我的才华。我写得一手好美术字,端端正正,笔笔到位。其实那天,我主要不是炫耀我的手艺,而是想让大家见识见识单媛媛,那是她和我头一次做一件共同的事情。这样的亮相当然是意味深长的。我挥舞排笔的时候,那些围观的人一只眼睛瞟我,别一只眼睛在看她,用古人的话说,就是餐她的秀色。我乐意让大家分享我的快乐,别人的羡慕是我的营养品。也有个别不快乐的人,因为以后他不可能再打单媛媛的主意了,我的捷足一先登,他就没有机会了。有人在下面大声称赞,赵老板写得真好!我晓得,他的意思其实是说,单媛媛长得真好,赵老板真有本事,只有赵老板才勾得到这样漂亮的妹子。我听得出来。我甚至听得见他在咽口水。我要的就是这个,你要晓得,这不光是满足男人的虚荣心,对我的生意也是大有好处的。谁不愿意和美女交往呢?不是我吹牛,上个世纪我就有了美女经济的超前思想。

我举起相机,照下了墙上的五个字,墙头摇晃着的枯草,还有一角灰蓝色的天空。接着,我又照下了墙右侧的门面。它现在是一家销纯净水的小店。店主是秃了脑壳的吴老板,他跑出门问,赵老板,你拍我的门面做什么?我说,你不晓得它过去是我的门面吗?赵老板说,那过去你还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呢,如今它是我的,你不能照,不能把我的财气拍走了。我摆出政协委员的派头说,你不能抹杀历史嘛!我就是在这起家的嘛!拍一下就露了财气了?没这讲法嘛!晓得有名的孟记者怎么说的吗?我是在这儿掘到第一桶金的,我帮你拍个照,我的财气都会跑到你这里来,我保证你会掘到两桶金还不止!吴老板摸了摸脑壳上不多的几根头发,神色缓和下来,说,那就借赵老板吉言啦,看来,赵老板挺念旧的嘛。

我点头道,是呵是呵,眼睛瞟着不远处的地面。我依稀看到青石板上有一层油渍。其实在我在墙上写这几个字前,我的美术社已做了两年了,并没有什么起色。有天突然发现,门前那个炸油粑粑的小摊换了主人,一个瘦精精的老头变成了水嫩嫩的妹子,妹子的脸粉红如莲花,看上去掐得水出。她就是单媛媛,她让我的眼睛发直,她比我小二十一岁,但阻止不了我想她。我每天都买她的油粑粑吃,吃得拉稀了都在所不惜。有天我大胆地拿起了她的手,说,这嫩藕一样的手不应炸油粑粑,应当帮我刻字。单媛媛爽快地说好啊!于是,她的小摊就消失了,只在青石板上留下了一滩油迹。那时我想的是如何得到她的身体,没想到她的脑瓜有那么好使,她的双手有那么的能干,她的聪明是小菊完全不能比的。开始她只是当当我的下手,没多久,就成了我的公关部长,她的美貌是最好的名片,她给我拉来了源源不断的业务。不久我就发财了,她也成了老板娘,我们双双离开莲城去往深圳,发更大的财,直到最后她一脚将我从床上踹了下来,再一脚把我从深圳踹回莲城。

创业美术社的名字还是单媛媛给取的,我原本想用我的名字,她说不好,赵业听上去像造孽。造孽在莲城人嘴里有两个意思,一是害人,可恶,一是被人害,可怜。我们创业成功了,可是到最后,我还是造了孽了。

想起往事,我有点发呆。吴老板眼睛毒,说赵老板在忆苦思甜是吧?我说是啊,人活到这一步,什么都经过了,也没意思了,就像一片嚼久了的口香糖,没有味道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你不要告诉别人。我招了招手。吴老板凑到我耳边,眼睛放光,好,我给你保密。我说,我打算正月初八死掉算了。吴老板有些失望,这不是你第一次说死了。我说,这一次骗你不是人。吴老板说,那你还拍这些纪念照做什么?我说,我好带到那边去,有个念想啊!吴老板脸色突然变了,抓住我的手,那你不能拍我的门面,把你的胶卷取出来!我推他,他扭住我不松。我将相机藏到身后,他竭力来抢。他的光脑壳上冒着汗臭。他块头大,凭力气我是打不过他的,好歹我也是进过局子的人,有经验,我膝盖往他裆里一顶,他哎呀一声就蹲了下来。我咕哝道,我都要死的人了,还跟我斗。他捂着他的小弟弟,皱着眉看了我一眼,没再吱声,可能他看到了我脸上的死气,怕了我了。我拍拍我的西服,咳嗽一声,转身离开。

走到自己店子前,小菊正在门口举手打望。造型不错,我也给她照了一张。小菊吹起她的小嘴巴说,老板,你怎么一出去就老也不回来呀,留下我一个人。我笑道,怎么的,难道你还想我了么?小菊说,我才懒得想你呢,我是怕钱少了我说不清,你不怕我拿你的钱么?我说,我要怕你长三只手,就不会雇你来了。再说你要拿钱,还不方便?有个上茅什的时间就够了,哪用等我上街?小菊咧嘴笑了起来,我才不拿你的钱呢,你的钱咬人的。小菊来了兴趣,拿过我手中的相机,要给我也来一张。于是我叉着腰站在台阶上,让小菊退出一定距离,把我的全身和店子的招牌都照了下来。也许,这是我最后的相片了,我感到我的表情很严肃,我的身子很僵硬。

照完相,我把小菊叫到里屋,告诉她我的用意:当我死后,把所有的相片烧在我的坟墓跟前,这样我就会在那边记得这一辈子的事。我自己当然做不成这件事了,我把这个任务交给她。我会给她留一笔钱作为酬金,别看我手头拮据,但这笔钱我是会筹到的。我说,不过,你不要让任何人晓得,别人晓得了就不灵了,你会接受是吗?小菊笑嘻嘻的,问,到了那边你真的还会记得这边的事?还记得我小菊?我说,你烧了相片我就记得的,相片上的影子会变成烟,跟着我的魂魄飘到那边去的。小菊就点了头,没心没肺地说,要得,到时我帮你烧纸,也帮你烧相片,不让别个晓得。可是,可是你要走了,谁来帮你办后事呢?我说,这个你不用管,你也管不了,养儿是干什么的?就是送终的嘛,我有三个儿子呢!到时你打几个电话就行了。小菊吁口气,好吧,你是老板,我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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