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 溃

作者:少鸿

袁明元一进机关就感到不对劲。气氛不对,味道不对,同事的脸色也不对。有两个人在花坛边交头接耳,瞟见他,就不作声了。那种不约而同的戒备令袁明元心里格登一跳。走到楼道门口,办公室副主任卢小平抱着一迭报纸过来,举起一封信说,袁明元,你的。面无表情。袁明元是副科长,按照机关里的习惯,平时都是被人袁科长袁科长地叫,副字都要免去的,今天却被同级别的卢小平直呼其名,让他感到一种明显的鄙视。

总之,一切都非同寻常。

莫名地,袁明元呼吸就有点急促。

他闷着头走进办公室,把夹在腋下的皮包往桌上一丢,一屁股坐下来,调整了一下气息,才去拆看那封无关紧要的信。但看了半天也不知信里说了些什么,他的心有些乱。袁明元想局里一定出了什么事,而这事一定与他有关。呆坐了片刻,背后响过来一阵脚步声,匆忙而跋扈,他嗅到了香水的味道,便晓得是谁过来了。

袁明元小心地扭动转椅,回过身来,飞速瞟一眼她脸上的蝴蝶斑,用力笑了一下说,劳会计,有事吗?

劳会计目光尖锐得像锥子,直戳到他脸上,反问道,你不晓得什么事?

袁明元小心地说,我要晓得就不会问你了。

袁明元不能不小心,这劳会计是个厉害角色,除了局长谁都不放在眼里的。而且,你对她的态度,往往被看成是对局长的态度。

劳会计的胖脸往下一垮说,你要不晓得,就只怕没人晓得了。

袁明元很想质问她,你这是什么意思?但他底气不足,心里又发虚,就噤了口。

劳会计把那只戴了一只硕大的金戒指的手掌摊在他面前,说,拿来。

袁明元茫然失措,什么?

劳会计说,钱,上次办班发的劳务费要退回。

袁明元失声叫道,为什么?

劳会计盯着他的眼睛,为什么?因为出了内奸,因为有人吃里扒外,向纪委告了!

袁明元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像炸了一窝蜂,脸蓦地发起烧来。赶紧转过脸,掏出钱包埋头数钱。上次他得了1500元劳务费,而他的钱包平常是从没超过500元的,数来数去就那么几张票子。

劳会计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也心疼了吧?

袁明元尴尬之极,胡乱将钞票塞回钱包里,红着脸说,钱不够,我下午带来吧。

劳会计又哼了一声,过期不候,下午不带来就你自已送到市纪委去,反正你又不是不认得路。

劳会计带走了那令人窒息的香水味,袁明元才透过气来。心里却还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平时上班,他喜欢在几个科室之间窜来窜去,现在他门都不敢出。

但是到了十点钟的时候,他不得不出门。办公室通知开全体干部会议,没有说内容,但袁明元感到那内容像一团火,灼烤着他的心。他告诫自已不要脸红,可是告诫成了暗示,一进会议室,脸就烧得滚烫。袁明元坐到他常坐的地方,赶紧垂下头来看报纸。过去开会他的前后左右总是坐了人的,总是有人找他聊天扯谈的,今天那些位置却空着。人们明显的与他保持着某种距离。而且,尽管他把头深深地埋在报纸里,还是感到许多异样的目光虫子一般在他脸上爬过来爬过去,痒痒的令人难耐。袁明元的脸无疑成了靶子,除了那些目光,还有一些言语的子弹射到他耳朵里来:

妈的,要告你告当官的呀,一竹篙打一船人!一个单位有一个这种人,惨了,什么福利都搞不成,就拿那几个干工资吧。如今哪个单位没小钱柜?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最好把他清除出去!

就是,他要跟大家过不去,大家就跟他过不去!

袁明元非常理解他们,毕竟,发钱与退钱的感觉对比太强烈了。要退的钱是一个足够让大家心疼的数字。他多么希望自已也是义愤填膺的一员,可是现在他只有羞愧的份。老埋着头显然不妥,愈发显得与众不同,于是袁明元深吸一口气,把头抬起来,面朝主席台,强自镇定,勇敢地将脸完全暴露在众目睽睽下。他的眼神发虚,看不清别人的神色。这样倒好,他的脸好像获得了一块盾牌。

他不再脸红,神态严肃地听局长的报告。尽管心思恍惚,袁明元还是听见了一些关键词。比如统一思想,比如保持稳定,比如廉政建设,比如正确对待上级决定。还有,不要说不该说的话,不要做不该做的事,对个别人的不良动机要提高警惕,当然,该退的钱还是请大家配合一下,一定要收上来。局长是个很有魄力的局长,言简意赅,只二十分钟就结束了会议。

袁明元不想与局长照面,散会时很是犹豫,是夹在大家当中出去呢,还是最后出去?前者蒙混过关的意图太明显,后者则容易惹人注目。不料左右为难之时,局长端着不锈钢茶杯走了过来,犀利的目光直接刺到他脸上。袁明元心中一惊,背上立即渗出一层冷汗……

袁明元的冷汗是有来历的。

一个月前,局里与党校联合办培训班,派他去搞会务时,他是极不乐意的。党校在离市区二十公里的山上,距离不近,孩子正好生病,家里需要他照顾,再说,搞会务是办公室的事,不是他这个科室的职责范围。可局长点了名,他又不得不服从。为了渲泄不满,一向谨慎的他忿忿地说起了社会上听来的顺口溜,什么“远看一座庙,近看是党校”,什么“腐败分子在深造”,极不严肃,甚至可以说有点反动,说过后把自已都吓出了一身冷汗。不过到党校两天之后,袁明元就晓得不虚此行了,并且喜欢上了党校的生活。又正如官场上流行的歌谣所说,来党校是四“xi”,即学习学习,休息休息,联系联系,米西米西,蛮惬意的。

其实来搞会务的,就是劳会计和袁明元两个人,报到那天,袁明元负责登记,劳会计负责收款。报完到,就没什么事了,每天到课堂上转两圈,装模作样地查查人数。这种培训班,培训是形式,创收才是内容,大家都心照不宣,有的学员交了款报了到就溜之大吉,当不得真的。

为安定袁明元的情绪,劳会计暗示他,事完之后,他们将得到比在家里的人要多得多的劳务费。为此,袁明元抱了一个巨大的希望,因为儿子初中毕业想要进市一中,择校费就要15000元,妻子厂里效益不好,月工资只有600多块,他缺的就是钱。

可是,培训班结束,他只比别人多得了500元,劳会计还叮嘱他千万不要让人知道,以免别人有意见。培训班为期一周,各区县有一百多人参加,每人交800 元,除去资料费、住宿费、讲课费和交党校的费用,局里至少盈余五万元,再减去发给大家的劳务费,也还剩两万元。据他所知,这种钱是连另册都不入的,即得即分,以免留下后患的。那么这两万元哪去了呢?只能有一种可能,就是劳会计与局长私分了。

如他所知,许多腐败的一把手和会计的关系,就是狼与狈的关系。劳会计当然是一只狈,不然何以一惯趾高气扬,局里人还既不敢怒也不敢言?难怪那几天劳会计唱有唱的哼有哼的,还换了彩屏手机!

袁明元这才意识到,派他搞会务是用来遮人耳目的,他成了腐败的挡箭牌呢。袁明元越想,心里越不平衡,劳会计越是装腔作势,他就越气愤。有天袁明元看见劳会计扭着屁股从局长室出来,瞟都不瞟他一眼,一气之下,中午他就不回家了,他就到打印室玩电脑游戏去了,等打字员一走,他就关死门,尖起手指,用双拚输入法打了一封举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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