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跟我提梦想,戒了

作者:董晓磊

——一个重点大学学生的心路历程(吉林)

月光下的城/城下的灯/灯下的人在等/人群里的风/风里的歌/歌里的岁月声/谁在不知不觉地叹息/叹息那不知不觉的年纪……那是否就是我们的明天?

上高中时,总是两眼放光地盼望大学时代快快来临。臆想中那是一个自由的天堂,蓝天白云,碧草鲜花,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老师家长屁股后面追着要债似的,当然学习肯定还是第一位的 ——经过多年应试教育的灌输,我骨子里绝对是个良民——但总算能学点自己想学的吧?小时候看童话《彼得·潘》,里面的“永不岛(never never land)”美丽如画,上面全是善良的孩子们,无忧无虑,自由自在……那是我想象中大学的雏形。

经历了硝烟弥漫的高考战场,我终究以一个失败者的姿态进入了这所大学,虽然它也堪称国内名校,却不是我的梦想。离家前的送行宴上,几位家人都向我表示了祝福和更高一层的期望,中心思想就是——考研。我一愣,继而满口答应。我明白他们的好意和大道理,真心地感谢他们,同时也真心地失落,那一刻我隐隐意识到大学将成为高中生活的延续。往返如斯啊,算了,谁让咱自己没能耐,考不上北大、清华呢。

走前的那一晚,我悄悄把中学时演讲、辩论、作文竞赛的获奖证书收拾了一遍,更揪心的是那5大本日记,它们是我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的见证。高考我语文得了132分,作文满分,全是拜它们所赐。当初我弃文从理时,一向纵容我的语文老师吹胡子瞪眼地骂我“鼠目寸光”,我心里流出泪来,可是无话可说。我确实是鼠目寸光,我自己也知道。

交理科班申请表时我手直抖,觉得那是卖身契。最后铃声响起时我一咬牙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把申请递了上去。办主任低声问我:“真的想好了?”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哽咽着说:“嗯。”

高考时我语文考了全校第一,文科生都没有上130分的。

然后我北上,开始求学生涯。我在大学的专业是土地资源管理,一个文不文理不理的半吊子专业对理的要求不算太高,但是我们班的同学是出了名的厉害,各科都是全院第一,绝对的金牌班,连院长都知道我们班的优秀。大一这一年,全院选拔了30多人参加四级考试,我们班就占了10个,我们寝室的姐妹就更牛了,六人中有5个人入选,其中也有我。本来之前我还是很有点闲情逸致的,文人骚客的脾气没改,床头的王小波王朔比英语计算机都多,别人贴蔡依林的海报,俺贴张爱玲的,抽空还到喜欢的网站上贴贴子,发点文章玩玩。现在顶不住了——人家凌晨两点睡觉,5点起床,骂人都改用英文,在“浓厚的学习氛围”中我的梦想溃不成军,赶紧去买了英文攻关词典和四级真题将功补过。一连几个月我疏远了自己的爱好,远离了那些令我曾为之痴狂的青春和激情的文字,日子过得迷迷糊糊的,对什么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天看到一首奇怪无比的洋文诗,百思不得其解,几经揣摩后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老祖宗的东西翻译过去的,准确地说,是秦韬玉的《贫女吟》:“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事俭梳妆。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用英文吟诵本来再熟悉不过的母语诗歌,生硬的单词刺痛了我的双眼。我闭上嘴,感到心里有什么轰然倒塌。不论英语的应用多广,前景多好,有一点是肯定的:它永远不具有中文那风情万种的优美。我对它的感觉也永远不及我对母语的深入骨髓的依恋,儿不嫌母丑,那“赋到沧桑句便工”的韵味,在译文中无疑大打折扣。“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美丽的汉语沦为英文的注解,这是什么事儿?

我看着摊了一桌子的英语卡片和高等数学,心里很想把这些东西捆巴捆巴扔到厕所去。尽管事实上,我只是把书扔到床上,为自己倒杯茶站在门口发了半小时的呆。等我回过神来时发现杯子是空的,茶水全喂了裙子,我蹲在地上想:这日子没法过了。

永不岛之所以叫never never land,其实就是永远也到不了的意思。换言之,这世界从没有那种地方,能永远都晴朗,这我知道。我没想到的事,我的大学居然会是一个如此乏味的地方——图书管里永远借不到你想要的书,自习室永远被形形色色的辅导班占据,微机室里大家专心地打CS——有时候游戏只是为了忘记游戏带来的耻辱,就像《小王子》里的酒鬼,为了忘记酗酒带来的耻辱而酗酒。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而我也真就傻乎乎地为之投入了那么多!

天之骄子们的地位江河日下,栖栖惶惶如丧家之犬。本着对自己负责的态度,我跑到人才市场上去转了一圈,看那些大四或更大的师兄师姐抱着N分简历,木着脸穿梭于各家单位的招聘台前,努力用机械的微笑和语言试图将自己推销出去,那种表情让我想起未开化时代的奴隶市场。希望与失望交织,昨天与今天重复,金色与灰色和谐。我游荡在大厅边缘,那里有许多人坐在地上,大多数人在沉默、发呆,间或有人吸烟,除了青色的烟雾飘摇没有别的东西有生命的迹象。那么多目光呆滞、行动迟缓的人聚在一起的场面我还是地一次见到,只能用“斯文扫地”这词来形容。那些西装革履、灰头土脸的人有时会出现在我深夜的梦境中,他们没有语言,没有生气,只有沉默和萎靡不振。每次我从这样的梦中醒来,都会一身冷汗。

在回家的火车上我遇到一位天津商学院的学生,他告诉我说,她的女友在应聘时听到这样的问题:“如果客户要求你陪他过夜怎么班?”那女孩子一时惶恐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就此被请了出去。

他说的时候,脸色非常平静。我看着那张多少有些麻木的脸,不知道该不该说点什么。他看穿我的窘怕,笑笑说,他不需要安慰。

也见过执著于梦想立志考研的,他们骄傲地占据自习室把自己放逐在英语、高数和时事政治中,用大本大本的教材把自己武装到牙齿,课桌上有无数考研宣言和倒计时的日期,这样坚持不懈地战斗直到美梦成真或是梦醒时分。那场面让我想起李清照的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我以一个大一新生的眼光看着这些奋战在考研前线的人们,一半是敬畏,一半是鄙夷。

还有那些要离开的人,在脱掉西装革履换回T恤短裤后,会变成校园内无所不在的幽灵。幸福总是可望不可及,所以他们用酒精澄清自己的灵魂,小饭馆里杯盘狼藉,大杯的啤酒倒在地上泛着洁白的泡沫。林荫道上孤单的吉他伴着不成调的歌声,走过时会有人高声要求掌声,沉默良久后或许会有一个人的掌声孤零零响起,比流星还要寂寞。女生寝室前直到深夜还会有相依偎的身影,玫瑰的余香残红让人心碎。火车站上,痴心少年们将万水千山走遍,放下让自己心醉的似水流年,还有那串被哭声淹没的再见。原来所谓的分分合合、是非恩怨都随着毕业的到来而烟消云散,大家都变得惺惺相惜了,因为去日无多。

曲就这样终了,人就这样散了,是谁低声吟诵如水的诗篇?月光下的城/城下的灯/灯下的人在等/人群里的风/风里的歌/歌里的岁月声/谁在不知不觉地叹息/叹息那不知不觉的年纪……那是否就是我们的明天?

现在我不想再说什么。我准时在12 点熄灯,早6点半起床,在自习室扎了下来,虽然精力难以集中且常常犯困,但只有这样才能换来安宁。我再没动过扔课本的念头,它们是我的衣食父母,我的敲门砖,我的养老保险金,我用15年岁月换来的通行证。失去它们我才是真正一无所有的赤贫了。孙燕姿在歌里唱:“是否成人世界终有残缺?”是的,是的,我能说一千遍是的,可是又能怎样呢?

有个朋友对我说,他曾以为自己会是全世界最伟大的理论物理学家,我大声嘲笑他:“切!年轻时谁没有梦想啊?我也一直以为自己天生的美女作家呐。”说完我们相视大笑,事实上,我们还只有19 岁。可是眼角的皱纹时常混淆我对年龄的概念,有人说17岁以后开始衰老,我从19岁开始已经幸运很多。笑过之后他问我借了物理作业的标准答案,我欣赏了一遍他的手机,我们现在的共同目标是做高级打工仔,有房有车有户口——一定得是大城市的。至于那些遥不可及的梦想,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要再提梦想,我已经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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