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胎儿的性别在家里公开了,丁乙就开始大大方方为女儿的出生做准备工作。

她去买了一些颜色娇嫩的毛线,粉红的呀,淡黄的呀,水绿的呀,浅蓝的呀,给女儿织毛衣毛裤小帽子小披风。以前她会织点简单的花式,现在专门买了编织毛衣的书,选了几个好看的花式和样式,照着织起来。

刚好放寒假了,不用上班,她每天歪在沙发里,边看电视边织毛衣,或者到阳台上晒晒太阳,躺床上睡睡懒觉,宝宝不时在肚子里动一动,她也不时跟宝宝聊几句,感觉无比惬意。

“宝伢子”看到她织的小毛衣小毛裤,十分惊讶:“媳妇,你真能干啊!”

她得意地说:“我能干吧?你这辈子能娶到我,真是你三生有幸。”

他不答话,只嘿嘿地笑。

她举着手里正在织的小毛衣,问:“好不好看?”

“好看。但如果是儿子的话,这颜色就太——艳了。”

她没答话,心想那还用你说?

该给女儿起名字了,她左想右想,最后决定给女儿取名“满丁丁”,现在A市的女孩都兴叠音的名字,比如“思思”啊,“晶晶”啊,很可爱。“丁”又是她的姓,终于满足了她也要在女儿名字里占一个字的愿望。

她生怕他会坚持他那个“武”字派,事先想好了一大套理由去说服他。但她把这个名字对他一说,他不假思索地就同意了:“这个名字好!”

“你不要她用你那个‘武’字派了?”

“女孩用不用无所谓。”

原来如此!

他开心地说:“到底是大学老师,起的名字就是好。”

“为什么好?”

“丁啊,丁不好吗?”

她以为他是爱屋及乌,因为爱她,连她的姓也爱了,十分感动,想趁机榨出几句爱情表白来:“为什么叫‘丁’就好呢?”

“丁就是儿子的意思啊,她叫这个名,肯定能带来儿子。”

又原来如此!

她开玩笑说:“那你跟我结婚该不是因为我姓丁吧?”

“不是,我不喜欢你这个姓。”

她擂他一拳:“为什么不喜欢?”

“这个姓对夫家不好。”

“啊,还有这种说法?”

“是算命的说的。”

“你还偷偷找人给我们算过命?”

“我没找,是我妈找的。”

“她找谁给我们算的命?”

“岭上的大爷。”

“大爷还会算命?”

“他什么都会。”

她鄙夷地说:“我不相信他会算命,肯定是瞎说一气。”

“他真的会算命,很灵的。”

“你用DNA验证过了?”

他不解:“用DNA怎么验证?”

“你没验证,怎么知道他算得灵?”

“他是算得灵么。”

“他给我们算出个什么命来?”

“他说你的姓对我们满家不好,我们姓满,你姓丁,我们的满被你们一钉,就钉漏了,不满了。”

她打鼻子里哼出一声:“哼,我说他在乱说吧!我这个丁,又不是钉子的钉,怎么会把你们满家钉漏?”

他好像刚认识到“钉”和“丁”不是一个字,沉默了一会,辩解说:“是一个音么。”

“那我也可以说你们姓满的就是不开化的蛮子。”

他马上不高兴了:“我们是姓满,不是姓蛮。”

“是一个音么。”

他似乎对声调不是那么敏感,辩解说:“但不是一个字。”

“那我的姓不是一回事吗?我是甲乙丙丁的丁,不是钉子的钉。”

他说不过她,只好作罢。

她穷追不舍:“岭上的大爷还给我们算出什么来了?”

“我不告诉你了,反正你也不信。”

“就是因为不信,你才应该告诉我嘛。如果他算得灵,我干嘛不信?”

“他说我们第一个孩子会是女儿,第二个才是儿子。”

“他什么时候给我们算的命?”

“是你第一次去我家之后算的。”

她吃了一惊:“哦?真的?那时就算了?还真被他算准了?”

他吹嘘说:“我说大爷算得很灵吧?”

“既然我们命中第一个孩子就是女儿,你还用神器干什么呢?”

他结巴了:“但是——可以——可以改变啊。”

“那你们到底是相信算命还是不相信算命?”

他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迷惑地看着她。

她解释说:“既然神器可以改变胎儿性别,那算命就没用了。”

他坚持说:“有用的。”

“大爷有没有算过你能不能出国?”

他被问愣了,肯定是大爷没算这一点,因为大爷的“神眼”看不到那么远,或者根本就不知道出国的事,兴许连世界上有外国都不知道。但他替大爷辩护说:“我妈没问么。”

这个她相信,因为他妈也未必听说过出国的事,但一个人如果真能算出别人的命来,还需要人家问?不问就能算出来,那才叫本事。

她问:“大爷还算了些什么?”

“他说你——很憋犟,要多——压着你一点。”

“他有没有教你怎么压?”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怎么压。”

她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宝伢子,你想别处去了吧?”

他很严肃地说:“没有啊。”

“你是不是想到——那个什么压上去了?”

“哪个什么压?”

“就是——床上的事呀。”

“是床上的事么。”

“什么?大爷说的压——真的是那个意思?”

“那你说是什么意思?”

“应该是——比喻的意思吧?比如说把我管严点之类的。”

“管严点当然是应该的,但主要还是——床上要压住。”

她笑昏了:“呵呵呵呵,这也太迷信了吧?”

“不是迷信,是真的。以前有个皇帝,就是因为床上没压住皇后,就被皇后篡了权。”

她暗想这辈子算完蛋了,床上就别想什么花样了,这人为了压住我不造反,每次都会用那一个姿势,多枯燥啊!估计皇帝的性生活也很枯燥,三宫六院那么多女人,个个都得压住,一个不压住就有可能造反,次次都得用那一个姿势,还不把皇帝憋闷死了?

她记得以前读书的时候,有个外教说过中国人缺乏想象力,现在看来中国人一点也不缺乏想象力,这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能想得出来,你能说中国人缺乏想象力吗?只不过想象力用的不是地方而已,好像愁怕自己的日子过得太舒心太自由了似的,想也要想点事出来麻烦自己,禁锢自己。

她好奇地问:“那你现在没——压住我,怎么办?”

他搔搔头,无可奈何地说:“现在——根本就不该做那事嘛。”

“但你做了那事,会怎么样?”

“会散胎气。”

“你现在不怕散胎气了?是不是因为知道我怀的是女儿?”

他不承认:“是你叫我做的么。”

“我叫你做,你可以不做呀。”

“你说不会散胎气么。”

她不想进一步激他了,好不容易才达到目前这种融洽的鱼水情状态,可别因为几句话给毁掉了。

那年的春节,“宝伢子”没回满家岭去,他说是因为春节要在医院值班,但她怀疑他是因为没完成岭上的爷布置的任务,没脸回去见人,在外面躲避来着。

不管是什么原因,她都举双手赞成他的这一决定,最好是他今后一直都不回满家岭去了,也可以少受岭上爷们的坏影响。他到目前为止已经受的影响,她可以一点一点消除,但如果他不断地回去受影响,那就麻烦了,她这一辈子都消除不完。

可惜她公公婆婆不服A市的水土,不能在A市长住,要不干脆把公公婆婆接到A市来,他再也不用回满家岭去,而她也有人照顾孩子,那多好啊!

那个春节可把她忙坏了,因为那是她自立门户后过的第一个春节,总得要搞出点春节的气氛来。

她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二十多年,从来都是跟父母一起过春节,大局都是父母定,她只帮着跑跑腿,再就是帮着吃喝,还领一帮子同学朋友来家吃喝。但今年不同了,她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小家,不能赖在父母家过春节。

她一下子有了顶天立地的感觉,很新鲜,每天都在计划这个春节怎么过,要请哪些人来吃饭,准备些什么菜,该买些什么原材料;要去哪些人家里吃饭,该买什么礼物,封多少红包;还有春节的传统礼品和小吃,都得操心准备。

她专门找了个小本子,在上面写写划划,安排春节的事,每次写好了购物单子,就差“宝伢子”去购买,那些复杂的精细的贵重的东西,她还亲自出马,跟他一起去购买,成天忙忙碌碌的,很有小主妇的感觉。

而他对这事也很感兴趣,大概也是第一次另立门户过春节,第一次有了“户主”的感觉,也找张纸写写划划,今天给谁拜年,明天请谁吃饭,后天回访谁,大后天谁来回访,像搞科研一样认真。

那个春节他们过得又忙碌又充实,只要是他不值班的日子,他们都在忙着请人和被请。他那边的朋友,大多数是满家岭周边的老乡,很多都是到A市来打工的,各方面都比他差,对他自然是羡慕得无以复加,房子又大,装修又好,老婆又是城里人,还是大学老师,教外语的,真是太让人羡慕了。

“宝伢子”在一片艳羡声中,自我感觉无比良好,脸上非常有光,晚上搂着她,总是感激地说:“媳妇,你太好了,太让我长脸了。”

春暖花开的时候,他们的女儿满丁丁出生了,七斤半的胖娃娃,长得十分可爱,眼睛又大又黑又亮,是产科公认的小美人,小公主。

做爸爸的可开心了!每次到产房来,总是隔老远就听到那些女护士在跟他打招呼:“满大夫,又来看你的小公主了?”

而我们的满大夫就像真的是公主她爸一样,得意地回答说:“是啊是啊,你们把她送出来了吗?”

“送出来了,送出来了,满大夫亲自来了,还能不送出来?”

同产房的人也都一箭双雕地夸奖满丁丁:

“哎呀,这孩子跟爸爸是一个模子浇出来的呀,真是当电影明星的料。”

“女儿像爸有饭吃哦,这孩子长大不愁吃穿。”

“满大夫,我可跟你说好了,将来孩子长大了,我们两家要做亲家的啊。”

满大夫每次来都被人羡慕和恭维,从进门起就笑得合不拢嘴,估计嘴都笑大了许多。

丁乙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看来“宝伢子”以前那么稀罕满家岭那一套,是因为他没过过别的地方的生活,以为全世界人民都像满家岭人那样生活呢。他虽然在A市读书工作多年,但一直是单身汉一条,不知道A市的家庭生活是啥样的。以后等他过习惯了,自然会把满家岭那一套扔到脑后去。

接下来的日子,跟别人家没什么两样,都是既忙碌又充实,有刮风下雨的日子,也有风和日丽的日子,有孩子生病的日子,也有孩子不生病的日子,有心情好的日子,也有心情不好的日子,但没什么大风大浪。

一直到孩子三岁之前,她都没再去过满家岭。他每次回去,都叫她带着孩子跟他一起回去,但她总是扯这个理由那个理由拒绝了,那些理由也是真正的理由,比如路远啊,交通不便啊,没个好厕所啊,等等,但最根本的理由她没说出来:她是她担心孩子的安全,在那个天高皇帝远的岭上,人人都那么重男轻女,谁知道会干出什么来?

孩子三岁的那年五一,他又叫她带着孩子跟他一起回满家岭去玩,说现在山后的那个水塘开发成温泉疗养地了,虽然生意不好,洗温泉的不多,但前期开发工程还是做到堂了的,路修好了,汽车一直通到满家岭山脚下,本来还要修条公路一直通到温泉的,但县里考察了一下,觉得满家岭山高坡陡,要修公路的话,得修盘山公路,绕来绕去的,绕出若干倍的路程来。岭上就一个温泉,没别的旅游资源,费大力修盘山公路不值得,还不如利用当地的剩余劳力,游客上山下山就用轿子抬,游客多,该轿夫多赚点,游客少,该轿夫少赚点,总之县里不吃亏。

她还在犹豫,他又说:“爷爷奶奶想丁丁了。”

她无话可答,总不能说“他们想丁丁,就到A市来看她呗”,那样说就等于叫爷爷奶奶冒生命危险,太不近人情了。

最后他拿出一张王牌:“奶奶病了,一定要见丁丁。如果你不愿意去,我一个人带她回去也行。”

她想他一个人带丁丁回去更糟糕,女儿从来没离开过她,晚上都是趴她怀里才睡得着,况且她不愿意去满家岭,怕的就是丁丁受伤害,怎么能让他一个人把丁丁带回去呢?但如果她硬性拒绝,又怕他铤而走险,便决定带着孩子跟他回满家岭过五一。

这事她只对爸妈说了一下,没告诉姐姐。爸妈那里,是不说不行,总得知会一下五一的安排,免得爸妈等他们过去吃饭。但姐姐那里,能瞒就瞒了吧,免得姐姐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