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丁乙知道A市的女孩子是比较强势的,一谈恋爱就变成了管家婆,男朋友的钱全都掌握起来了,她的中学同学里只要是有了比较固定的男朋友的,基本都是这个模式。

但A市女孩子掌管了双方的钱财,并不是拿来自己胡花的,而是用来做结婚费用的,所以这不仅是个金钱问题,也是个感情问题。如果男方不肯把钱交给女朋友掌管,就说明他没有跟女朋友结婚过日子的意思。

像她这样已经跟男朋友同居了,但还没掌握住男朋友钱口袋,甚至倒贴钱的,讲出去会叫人笑掉大牙,肯定会觉得她亏老本了,要么就是她自身有什么污点,被男朋友抓住,才会这么没底气。

她对钱一向不那么看重,但也没觉得缺钱花。她工作了两年,存了一点钱,现在读研究生每月有生活费,她爸爸妈妈身边就这么一个女儿,钱都是为她存的,还有她姐姐,每逢生日节日什么的,都会寄钱回来,虽然寄得不多,每次也就一百两百的,但架不住节日生日多啊,每年寄回来的钱也不少,换成人民币更是可观,那些钱都存在那里给她结婚用。

她爸爸妈妈都是把钱看得很淡的人,当初结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就是两人往同一间屋子里一搬,把两人的被子合在一起,就成了亲。

但她知道现在已经不是她爸爸妈妈那个年代了,那时的人都穷,两床被子一合就结婚的大有人在,甚至是一种光荣。现在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也不兴“越穷越光荣”了,如果你还这样两床被子一合就算结婚,人家肯定当你是神经病。就算你不在乎,你总得为孩子考虑吧?如果你的孩子出生在一个就两床被子的家庭里,那该多受罪啊!

人是社会动物,很多事都由不得你自己。你不考虑,人家要替你考虑;你不商量,人家要逼你商量;你不在乎倒贴,人家还在乎呢。你倒贴,人家就要认为你降了价,会给你猜出一万个乌七八糟的原因来。

比如“宝伢子”把老乡搞到医院看病住院,这关小李小王什么事呀?但她们就是要过问,还逼着你赶快采取措施,好像“宝伢子”用的是她们的钱一样。

但对小李小王这样的人,你生气也没用啊,她们都是为你好,说的也都是通行于A市的普遍真理,你除了老老实实听着,还真没有别的法子。

她知道应该跟“宝伢子”谈谈帮助老乡的事,但她始终鼓不起这个勇气来,他又没用她的钱,连结婚的事都没提过,她怎么好跟他说这事?如果他来一句“我又没用你的钱,你不待见别做我女朋友”,或者来一句“我又没说要跟你结婚,你管我的钱干啥?”,那她不羞得去跳河?

她只能采取逃避政策,去他那边玩的时候,就不跟他到食堂打饭了,躲在他寝室里,让他把饭打回来吃,这样就不会撞上那些小护士们。耳不听,心不烦,她们在背后怎么议论她,只要她听不见,就只当她们没说。

“鸵鸟政策”似乎还挺管用的,她现在既不带他去参加自己这边同学的聚会,又不跟他到医院食堂打饭,就是两个人腻在一起,日子过得风平浪静。

有个周末,“宝伢子”照例来她家吃饭,但与往常不同的是,他想留在她那里过夜:“我今晚不回去了吧。”

她虽然每个周末都关在卧室里跟他幽会,但在父母那里还没捅破,更没在隔壁左右面前露过马脚。她父母本着“民不告,官不究”的原则,从来没问过她这事。隔壁左右看见“宝伢子”上午来,晚上走,也没造出什么闲言碎语来。

她知道在她父母这辈人眼里,年轻人还是应该先结婚再同房,未婚同居毕竟不那么好听,尤其是大学老师的孩子,肯定有人用“为人师表”之类的话来指责她父母,又尤其是女孩子,肯定有人会说她“贱”,所以每次周末聚会完毕她都会叫“宝伢子”回去,她还亲自把他送到楼下,让广大人民群众都看见他没在她家过夜。

但今天他提出不回去,她有点难办:“为什么不回去?”

“我把寝室让别人住了。”

“让谁住了?是不是来看病的老乡。”

“嗯。”

“满家岭的?”

“不是。”

“满家沟的?”

“不是。”

“那是哪里的?”

“白家畈的。”

“你以前上学的地方?”

“嗯。”

“是你以前的老师?”

“不是。”

“以前的同学?”

“不是。”

“那是谁?”

“白家畈的。”

“以前熟吗?”

“不熟。”

“那他们怎么来找你?”

“因为我医术好,他们信得过我。”

“他们跟你不熟,怎么知道你医术好?”

“听别人介绍的。”

她觉得这个照顾面也太宽了点,像这样“介绍”下去,全国的人民都可以介绍来找他帮忙了。当然,如果就是借住个房间,那也没什么,就怕还得替人家掏腰包付医疗费,那就麻烦了,满家岭、满家沟、白家畈,光这三个地方的人民群众,怕就上万了吧?如果人人都要他掏腰包,他不得倾家荡产?

她问:“他们有公费医疗吗?”

“没有。”

“那怎么办?”

“交现金呗。”

“谁交?你帮他们交?”

“我帮他们交了押金。”

“其余的呢?”

“出院的时候交。”

“他们交得出来吗?”

“不知道。”

“如果他们交不出来怎么办?”

“医院从我账上扣。”

她忍不住叫起来:“怎么要从你账上扣?”

“是我担保的么。”

她感觉这事很棘手,说重了怕他不高兴,说轻了怕他不明白,不说又怕他欠一屁股债,只好含含糊糊地说:“你这样帮人交医疗费也不是个事啊,你有多少钱?能帮几个人?搞不好有人知道了你这个路子,自己有钱也不交,让你来替他们交。”

“人家求上门来了么。”

她见他很不高兴的样子,不想再跟他说这事,因为她也不知道白家畈这人是什么情况,不如明天亲自探查一番再说。

她对她父母说了“宝伢子”要在她家留宿的事,父母很慎重其事,专门把爸爸的书房收拾出来,让“宝伢子”在书房过夜。看她妈妈那架势,真是恨不得到楼道里广播一下:“我女儿的男朋友是睡在书房里的呀,大家不要误会。”

第二天,她专门跟他去了他那边,亲自见到了那个住他寝室的老乡,发现那人可不像满大富那么老实憨厚,而是长相精明,穿着也不赖,一看就是个生意人。那人自我介绍说姓白,叫白常根,儿子腿上长了个包,来这里开刀的。

她问:“你在A城工作啊?”

“在南街那边卖甜饼。”

“那生意一定红火吧?”

“呵呵,托你吉言,红火,红火。”

“你在这里照顾儿子,你那甜饼摊子谁照看啊?”

“我媳妇照看,我还雇了个伙计,不耽误生意。”

“南街离这里挺远的呢,怎么不就在那边医院看呢?”

“满大夫手艺高啊,我们是慕名而来。”

“你跟满大夫以前就很熟啊?”

“不熟,是你们医院门口开面馆的满师傅给介绍的。”

几个人聊了一会,一起去了满师傅的面馆,一人吃了一碗面,还多买一碗,带给白常根的儿子,都是“宝伢子”付账,满师傅一点没客气,老乡的钱照收不误。

这让她心里很不高兴,这个满师傅,自己对老乡丁是丁、卯是卯的,但却搞一些更遥远的老乡来揩“宝伢子”的油。这个白常根是卖甜饼的,那可是A市人的经典早餐,还能不赚钱?是不是把“宝伢子”当“公家”了?不揩油白不揩?

她实在忍不住了,私下告诫“宝伢子”:“你替白常根代缴的押金拿不回来就算了,但你可千万别再替他缴余下的部分了,让他自己付,他肯定付得出来。”

他闷声说:“你说了不考验我的。”

啊?难怪A市人说“没嘴葫芦噎死人”呢,这就是个没嘴葫芦,你别看他听你说话的时候显得傻乎乎的,其实他都听进去了,而且都记着呢,到了用得着的时候就搬出来,把你噎得一愣一愣的。

她辩驳说:“我这不是在考验你,而是怕你上当。像满大富那样的,是真穷,你帮他我没意见,但像白常根这样的,是假穷,他要你帮他付医疗费,就是在赚你便宜。”

“谁说他是假穷?”

“我说他是假穷。”

“你瞎说。”

“我才不瞎说呢,他至少不比你穷。他儿子穿的是名牌运动衣,你穿得起吗?他还雇得起伙计,你雇得起吗?”

他还在咕咕哝哝的,把她搞烦了:“你要帮他出医疗费,那行啊,你别跟我结婚,跟他结婚吧。”

她以为他这回肯定要发毛了,但他没有,反而两眼放光:“宝伢子,是不是我不给他出医疗费,你就跟我结婚?”

她又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以这个作为结婚条件,好像近乎于要挟一样。

幸好他又问一句:“你愿意和我结婚呀?”

她擂他一拳:“我不愿意跟你结婚,会跟你——在一起?”

他嘿嘿地傻笑着:“我以为你是让我帮谁破个红姑娘呢——”

她又擂他一拳:“你又提红姑娘?我擂死你。”

他缩着脖子,嘻嘻地笑:“你打得一点也不疼。”

“不疼也不许你再说‘破’啊‘红姑娘’啊什么的,不然我跟你吹。”

“我保证再不说了。”

她撒娇说:“为什么你不向我求婚?还要我一个女孩子自己提出来?”

“我怕你不同意。”

“我怎么会不同意呢?”

“你同意了?”

“嗯,同意了,快给我买戒指吧。”

他傻呵呵地笑着:“买,买,你要什么样的,我就给你买什么样的。”

“你有钱?”

“我马上回家去拿钱。”

“你看你,把钱放那么远,要用还得跑回去拿,我们A市的男的都是把钱交给女朋友管着——”

“我的钱也交给你管着。”

“你把钱交给我了,也比较好应付你那些老乡。以后有人问你借钱,你就告诉他们:钱都在我女朋友那里,等我跟我女朋友商量一下再说。”

元旦的时候,他回了趟满家岭,去拿钱,但她没去,因为大雪封山,路很难走。她有点过意不去:“我不去会不会让两个老人失望?”

“不会的,我是回去拿钱娶媳妇的,他们肯定高兴。”

她觉得很有意思,以前他没女朋友的时候,一定要弄一个回去冒充,现在有了女朋友了,带不带回去反而不要紧了,也许这就是底气足不足的区别吧。

她给他父母买了些礼物,让他带回去,自己就不跟着去冒险了。

他回来的时候,模样十分狼狈,穿着一双高筒的胶鞋,裤子湿了半截,头发也是湿的,冻得直打哆嗦。她连忙开热水他洗澡,又找干衣服出来他换,折腾了好一阵,才把他弄得有了个人样。

她问:“路上很难走吧?”

“嗯。差点掉崖下去了。”

“幸好我没去,不然你还得背我。”

“那就肯定掉崖下去了。”他递给她一个布袋子,“钱拿来了。”

“给你爸爸妈妈留了一些没有?”

“留了一千块。”

布袋子都打湿了,里面的钱也打湿了,她只好一张张摊在地上贴在墙上晾干。她大略点了一下,发现并没多少,如果他这些年的工资除了吃饭穿衣全带回家攒起来,肯定不止这么多。她犹豫了一下,问:“总共是多少?”

“我不知道。”

“你没点?”

“没有。”他满怀希望地问,“够不够?”

“够什么?”

“给你买戒指呀?”

“戒指嘛,有贵的,也有便宜的。”

“多贵?”

“你说最贵的?”

“嗯。我想给你买最贵的。”

“最贵的贵得很,你攒一辈子都买不起。”

他很受打击:“这么贵?”

她赶快说:“我不要你给我买最贵的,我们量力而行,买个我们买得起的就行。”

“我太没用了,不会挣钱。”

“不是你不会挣钱,是你把钱都用来给你的老乡们付医疗费了吧?我怎么觉得你这些年应该不止存这些钱呢?”

“我妈说交了一些钱给岭上的大爷了。”

“交给大爷了?干什么?”

“修祖祠。”

“修祖祠干什么?”

“给祖宗们住啊。”

“哪个祖宗?”

“我们满家所有的祖宗,”他夸耀说,“现在我们满家从第十五代起,都有地方住了。”

“什么第十五代?”

“满家的第十五代祖先啊。”

“为什么要从第十五代开始?”

“族谱才上修到第十五代么,等以后上修更多了,我们再修新的祖祠。”

她一听,心里凉了半截,还有十五代祖宗!那这祖祠得新修多少次啊?这还有完没完?

他问:“你们丁家的族谱上修到哪一代了?”

“我不知道,A市不兴搞这些。”

他很不屑地说:“那你们丁家就是散的,没有祖宗帮你们箍拢。”

她也很不屑:“我们要祖宗把我们箍拢干嘛?哪里舒服就到哪里过,不像你们满家岭的人,祖祖辈辈困在那个岭上。”

“我们不是困在岭上,而是跟我们满家第十五代以来的祖先在一起。”

“你这么喜欢跟祖宗呆在一起,怎么要跑到A市来呢?”

他一愣,然后说:“但等我死了,我有地方去,你们丁家人没有。”

“谁说没有?火化了,装在骨灰盒里,埋在公墓里,放在家里,都行。”

他不说话了,但脸上是鄙夷的神色。

她不想继续探讨死后的归属问题,只问:“交了多少钱给岭上的爷了?”

他说了个数,把她吓呆了。天,那就是他两年的工资啊,而且是不吃不喝两年的工资。她忍不住了:“修个祖祠要交这么多?你们满家岭多少人啊?一家交这么多,毛主席纪念堂都修得出来了。是不是岭上的爷把钱——贪了?”

他横了她一眼:“我不许你这样说岭上的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