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关卡佛的事儿

作者:水木丁

雷蒙德·卡佛作品集

上上个周末钱粮胡同的老板娘跟我说,她要在涵芬书楼,译林出版社为《大教堂》办的读者交流会上做嘉宾,让我去。我看了看那张不知道译林哪个少根筋拟定的交流会通稿,上面写着早上十点,运了半天气,才咬着后槽牙答应了。果然,到了那天,除了老板娘自己以外,被我勾引的几个小盆友是一个也没出现,我用整个的交流会时间不断的骚扰,搅和还在赖床的,卖呆儿的,不知道干吗呢的他们,结果一直到交流会结束,各路人马才被我召集齐,大家就快快乐乐的去吃吃喝喝了。

我对卡佛不熟悉,只能算作是海明威粉和老板娘支持者列席这次交流活动,搞了一本书,打算回去再看,所以听大家在那里聊卡佛,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不过我这边气急败坏的威胁催逼那些死小孩们必须和我一起吃饭的同时,也发现交流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陷入了一个莫名其妙怪圈里,所有人不是在讨论卡佛,而是在讨论读卡佛的人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这件事情的缘起还是由于肖复兴老师在发言里说,卡佛自己一生不得志,写的都是底层人民的生活,所以读卡佛的人都是一些心想事不成的人,可是,又有人说,在中国,读卡佛的偏偏是很多中产人士,像苗炜老师写的那位小二先生,日子过得也蛮滋润的呀。于是,这问题就开始被没完没了的讨论下去。直到最后,也没有得出个所以然的答案来。甚至发展到,为什么读者要去读卡佛那样的小说,而不是郭敬明的小说,哎呀,听得人真是……着急。而且一个小说家,如果要用世俗的成功标准来恒量他和他的读者,这事儿要是这么说,就很没意思了。

这就是我不大爱参加这类交流会的原因之一了,每次一大堆人发言,说到正地方的没几个。其实这问题对我这样的一个读者来说都好简单,就是任何一个伟大的作家,它的小说里都有这个作家自己本身独一无二的,不可复制的迷人的气息,这气息也许是可以分析的,但却是不可复制的,你可以抄袭故事,抄袭语言,抄袭结构,但是只有这气息,你是无法抄袭的,所以,伟大的作家的小说,从来就不是给人讲故事,讲道理那么简单,就像马尔克斯写海明威的那样:“

“他所描写的一切,他曾拥有的每一刻都永远属于他。每回经过欧德翁大道12号,就会看到他和西尔维亚·毕奇在一家现在早就变了样的书店聊天消磨时间,直到傍晚6点,詹姆斯·乔伊斯可能正好经过。在肯亚平原,才看了一次,那些水牛和狮子还有最秘密的打猎秘诀就归他所有了,斗牛士、拳击手、艺术家和枪手,一出现就纳入他的麾下。意大利、西班牙、古巴,大半个地球的地方,只要提过,就给他侵占了。哈瓦那附近的小村子寇吉马是《老人与海》那个孤独渔夫的家,村里有块纪念老渔夫英勇事迹的匾额,伴随着海明威的箔金半身像。费加德拉维吉亚是海明威在古巴的避难所,他死前没多久还在那儿住过,阴凉树下的房子还保持原状,里面有他各式各样的藏书、打猎的战利品、写作台、他巨大的肖像剪影,还有他周游列国收集来的小饰品,这些都是属于他的,但凡曾被他拥有的,就让他赋予了灵魂,在他死后,带着这种灵魂,单独活在世上。”

这就是一个伟大的小说家牛X哄哄的气质。卡佛如果是一个伟大的小说家,那么他必定也同样有这样属于他自己的不可复制的气质,这和它是不是一个LOSER,是不是一生穷困,是不是描述底层人民的生活没关系,如果我们只是因为自己心想事不成而去一个小说家那里寻找心灵的慰籍的话,那大家不如直接去读知音好了,里面的故事一个比一个惨,直接有心理治疗的效果。而如果要靠别人讲故事给你去找生活希望的,那就不要来读卡佛了,不如直接去看好莱坞励志大片。

这是我那天在交流会上想说的话,但是拿到话筒后,发现大家都有很多话要说,所以也就一再把机会让给别人,什么也没说了,其实我主要的目的是想当众夸夸咱们的老板娘同学设计的特别好特别好,我的内心藏着小小的打击报复,因为她一接受我采访就跟我唧唧歪歪的,所以非常想借此机会捧杀她一下,结果阴谋未遂,只好作罢。

话虽然没说,卡佛的书回家倒是有看,就放在手边,每天早上起来看一篇,就这么着也看了大半,我喜欢那只该死的神经兮兮的老孔雀,最后它往那个丑孩子衣服里钻的时候,请原谅我有些不纯洁的觉得有些色情的味道。那两口子因为那一天最后搞了个孩子出来的结局,让我乐了半天。用一只秃毛老孔雀,破假牙和丑八怪孩子就能哄自己玩是一种本事,但这事儿的确不是每个人都做得来的。还有《保鲜》里的那个丈夫,让我想起我一个朋友的弟弟,他从二十出头开始就呆在家里,有一次我在朋友家上厕所,发现一堆家具中间还有个人,把我吓了一跳。卡佛写到珊迪听说朋友有个叔叔也是这样在床上耗了二十三年的时候快吓晕了这件事。我躺在床上就坏笑了一会,觉得被吓晕了这件事很有趣。当时就觉得应该把这篇文章给我朋友看一看,跟她说,看,有人写了你弟弟,后来又想起来,她更爱看郭敬明和亦舒的小说,而且她一定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可笑的。

就是这样吧,你要是硬要我说属于卡佛的独一无二的气息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也不想说,反正书里的一切都是这个叫做雷蒙德卡佛的家伙的,那只老孔雀,那只恶心的耳朵,那只面包圈,软座车厢,这些都是他的,这个穷鬼的,这些平常的卑微的不起眼的琐碎日子,就这样成了永恒,而他拥有这一切,永远拥有。我一边看一边想起我当年做报纸的时候编过的图片版上,有一个让我自己印象深刻的照片,是纽约的冬天,一个乞丐坐在落了雪的公园里,旁边是他的狗,他讨钱的罐子和一块牌子,上面写着:

“So What, I just want a beer!”

我想生活里有那么多让人绝望的事,有时候把自己当成个作家,是不是日子会稍微好过点?我天天编杂志都琢磨着怎么把积极向上融会贯通,可是了不起的小说家从来不负责给人希望,如果有,那也是写作本身,却不关卡佛的事儿。有人奇怪,卡佛为什么能够在那样的穷困中一直坚持写下去,其实我蛮讨厌把卡佛的写作解释得那么悲情,也蛮烦上纲上线的扯读者是什么蓝领白领的,这又什么难理解吗?就像海明威说的那样:“一旦写作上了瘾,成为最大的乐趣,不到死的那天是不会停笔的。”我开始变老了,开始特别害怕看人一本正经的讨论文学,生命的虚无,我们都不会是第一天才知道,卡佛是一生坎坷,咱也不是蜜罐里泡大的,我一边看他小说,一边还想,这家伙还有辆车呢,美国人民生活真好。老在这儿说坎坷坎坷的,你们这是在讨论卡佛啊?还是在讨论《渴望》啊?这两天老看到人在问,谁在读卡佛?到底谁在读卡佛?我就想,我呀,我在读卡佛,可是这关卡佛什么事?又关你什么事儿?我可以读卡佛,也可以不读,就像我也不觉得我一定要去读海明威一样,但是我读了,我喜欢上了他。可是,这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在没完没了的日子里,一个面包圈,一杯啤酒,在夜里读卡佛的小说,看他那些绝望到底的故事,想想也不过如此,想到自己也可以没事写写自己的小说,这些小小的事情,都是人生中的“好事一小件。”这不就足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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