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没有英雄的战争

写完《金婚》后,许多媒体将我称为专业婚恋题材写手。投资方找到我,希望我沿袭《金婚》家长里短的风格写作。这让我一直心有不甘。

投资方就问,那你最想写什么?我的回答令他们不解,战争题材!战争中复杂深刻的人性始终强烈吸引着我,苦于没有机会得以尝试。

知道高希希导演要拍《狙击手》,是2006年在《新上海滩》片场。不过当时另有编剧,我很遗憾地告诉高导,以后这类题材千万要想到我。

可以说,《狙击手》这部戏是我要来的,对我来说,这样的事在我编剧生涯中发生过两次,一次是《甜蜜蜜》,另一次就是《狙击手》。

不过,当我真接下这个任务,开始进入《狙击手》写作时,实际情况跟想象似乎大不一样。

我上世纪七十年代当过兵,还作为本兵种射击队队员,参加过全军射击比赛。成绩就说不得了,我是那个项目倒数第几名。不过,射击队那几个月,把当时部队所有枪都打过一遍,包括轻重机枪,就凭这一点,烈日下苦练几个月也值了。

那时是崇拜英雄的年代,当兵四年我最向往的事情就是打仗,就是上战场当英雄。我对战争文学题材的偏爱与这种英雄情结有很大关系。

《狙击手》也算命题作文,高导有概念在先,讲神枪手一枪毙命的传奇故事,背景放在二战时期,着重写一群抗战军人的英雄事迹。我激情澎湃地想,写这个故事一定能极大地满足我的英雄情结。

当我查阅大量当年抗战资料,一点点进入我所描写的那个年代那些抗战军人内心时,我的感情发生着巨大变化。

一方面我被中国军人在国难当头舍生忘死、英勇牺牲的故事所感动;另一方面写作之初的英雄情结却在逐渐远去。中条山之战,宁死不做日军俘虏,投河取义的八百学生兵一声长啸:好男儿为国家,何惧生死!何其悲壮,何其感人。这些为国捐躯的无名士兵是真正的爱国志士、抗日英雄。

查阅资料,翻看历史,看到的是一个个年轻生命无辜丧生,是战争对人性毁灭性的摧残,不记得是谁说过那样的话,战争中没有胜利者。还有人这样说,战争与人,胜利者永远是战争。

龙绍钦是一个有思想的职业军人——狙击手,他的任务就是一枪毙命。把鲜活的生命瞬间变为冷冰冰的死尸,是异常艰难和痛苦的。作为一个有着丰富情感世界的知识分子,龙绍钦不可避免要去思考。思考战争的本质,思考战争中人的价值,这些思考让他痛苦,因此他显得冷漠孤独。他的冷漠不是因为他自私冷血,恰恰是他内心的困惑得不到解答,他固守一份孤独,他害怕友谊、恐惧爱情,因为在战争中这一切都是那样脆弱不堪一击。这是一个悖论,狙击手首要素质就是理性冷静,不能动感情,但我和丁丁所写的龙绍钦却是一个有着复杂情感的军人。

纵观西方电影史,反战是战争片主流。我们看过太多此类战争片:《全金属外壳》、《现代启示录》、《野战排》、《大兵瑞恩》、《细细的红线》、《22条军规》……

我们能写这样一个寓意深刻的故事吗?没有所谓正义非正义,战争本身就是荒诞丑恶,敌对双方参战者都是牺牲品。

这样的写作纯属自杀,高导和我不能做、也不想做那种灰色的令人绝望的东西,《兄弟连》那类写作是唯一的选择。我们要写的仍是英雄,但不是那种只知持枪杀敌的简单化、符号化的英雄,他们是一群有血肉、有情感、有痛苦的普通军人。

龙绍钦是一个成长中的军人,他的成长并不是一般意义上新兵到老兵的过程,而是一种思想上的成熟演变;技术上,他是一名老练的狙击手,但他内心充满不安。他是一个怀疑论者,他不像故事中另外几名军人,有着明确目标和信仰。他怀疑一切,他崇拜单独行动,他像头独狼一样只对自己负责。但有一天他意识到,他必须对战友、对团队负责。在这种责任与承担中,他开始变化,终于认识到自己的责任,他对国家的义务,这个时候他才是一名真正的军人。

八路军连长大春和女神枪手九儿是和龙绍钦截然相反的另一种军人,他们有信仰、有团队精神,他们在战争中更加坚强。

大春和九儿带给龙绍钦的是一种信念的支撑,战争中什么最可宝贵?是战友情,兄弟情,如果没有这种舍生忘死、互相救助的情感,所有的战争都没有价值。

国军狙击手龙绍钦是核心人物,我们给这个人物定位为战争中磨炼成长的中国知识分子军人。八路军连长大春则是位善良朴实、骁勇善战的八路军英雄;国军上校文轩个性鲜明,他忠于理想,活得极有原则,是一个为理想为原则献身的职业军人;还有石头,八百跳黄河学生兵中的幸存者,一个17岁的少年士兵。他本性善良单纯,战争和日本人彻底摧残了他的人性,石头这个人物身上集中了战争的残酷和血腥。作为中国军人对立面的日本狙击手芥川拓实,我们并不想脸谱化地写一个杀人魔王,我们试图在这个人物身上写出一点人性的东西,这个冷血杀人机器也是战争受害者。

故事中还有两名女性角色。苏云晓是一个思想非常复杂的女性,她承受着战争和女性身份带给她的巨大痛苦,在她身上有着受苦受难中国母亲的鲜明烙印。八路军女神枪手九儿,是沉重故事里最令人感到温暖的一抹亮色,她纯净阳光美丽,天使般照亮她身边人阴郁的内心。

故事中我们并没有着力描写爱情,战争中爱情是奢侈的,美好女性带给浴血奋战军人的是心灵的阳光雨露。我本人比较喜欢的是龙绍钦与九儿之间的一段情感关系,单纯明朗。这种情感超越爱情,超越战争,直达人心灵深处,与残酷战争形成天堂地狱般的鲜明对照,是我希望达到的一种效果。

《狙击手》满足了我写战争故事的心愿,同时也让我备受折磨。毕竟初次担纲,写作过程异常艰难,身体也出了状况,把手也写坏了。总之,种种原因,留下很多遗憾。但对我来说,写《狙击手》是我编剧生涯中最难忘的一次写作经历,痛苦折磨与兴奋激情一直伴随写作全过程。故事写完却又感觉仍未写过瘾,真心期待能再与高导联手,展现更丰富更广阔的战争与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