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瀛台落日 第一○一章

十月初七,进京祝蝦的督抚、将军、提督都奉到恩旨,十月初九、初十、十一共三天准“入座听戏”。年过五十的封疆大吏,另赏“西苑门坐船”。因为慈禧太后万寿,是在西苑唱戏三天。

宫中戏台很多,最大的一处在热河避暑山庄,其次是宁寿宫的畅音阁,再次是颐和园的颐乐殿。这三处戏台,都分三层,台下有五口大井,开井的作用,不但为了聚音,也等于又加了一层,有几出鱼龙曼衍的大戏,如“地下金莲”、“宝塔庄严”等等,都是用绞盘从井中吊起莲花、宝塔之类的砌末,能令人目炫神迷,想不透怎么回事。

此外如大内的长春宫、淑芳斋,颐和园的排云殿、听鹂馆,都有戏台,只是规模甚小,不足以容廷臣。介乎其间的一处戏台,是在西苑丰泽园,太监称之为“暖合”,因为此地不如三大台之宏敞,在冬天就比三大台来得暖和,所以有此别名。

开戏是在朝贺以后,约莫九点钟左右,奉旨准入座听戏的王公大臣,都已赶到丰泽园。唱戏之处是在两庑,分隔成很多间,依职名高低预先排定。东面第一间是庆王奕劻以次的亲王、郡王,西面第一间是以孙家鼐为首的满汉大学士。这一列的最末一间是四川总督陈夔龙,与三名正一品武官:马玉昆、姜桂题、夏辛酉。

不久,太监们递相传呼:“驾到!”群臣各就原处下跪。只见一乘黄缎软轿,迤逦而来,扶轿杠的还是李莲英与崔玉贵。轿前有人,是皇帝,轿后更有人,皇后、妃嫔、公主、福晋,少不得还有“女清客”缪太太。

等慈禧太后降舆升上设在台前正中的宝座,王公大臣各就原处三叩首。随即听得一名声音洪亮的太监,高声宣旨:

“赏克食!”

他的话一完,西角门内出来一列太监,每人手里捧一个朱漆金龙盒,鱼贯行至慈禧太后面前,头一个便即站定。崔玉贵上前揭开盒盖,半跪着用他那既尖且锐的左嗓子说道:

“请老佛爷过目。”

“东西新鲜不新鲜?”慈禧太后问道。

“新鲜!还冒热气儿呐!”

“好!快分给大家吃吧!多备热汤、好茶。”

崔玉贵答应一声,亲自带领太监分送食盒,每人一个。天厨珍味,果然不凡,不过这一盒克食也不便宜,内务府大臣预先发了通知单,共凑银子三千两,犒赏太监。入座听戏的王公大臣,每人要派到五十几两银子。

群臣进食之时,台前张起两张大幕,一张由北而东,一张由北而西,三面各不相见,只见台上的角色,名为“隔坐”。

到得午正时分,恰好慈禧太后最欣赏的一出《四郎探母》,唱到“回令”,太监传旨赐宴。筵席设在偏殿,时逢薄雪,热气腾腾的一品锅,大受欢迎。平时讲究威仪礼节的王公大臣,此时都非常随和了,找个位子坐下来,大口喝酒,大块食肉,吃得一饱,仍回原处去听戏,直到上灯以后的六点钟,方始撤幕。戏散以后,仍向慈禧太后三叩首,方始退去。

这样一连三天,每天有八、九个钟头的戏。慈禧太后听遍了京中的好角色,大过戏瘾,而皇帝却累得要病倒了。

※※※

内务府原来就延聘了两位名医,一个叫陈秉钧,一个叫曹元恒,奉旨各赏了主事的职衔,随时听候宣召请脉。

这陈秉钧,行医的名字叫陈莲舫,早就看出皇帝其实并无大病,只是虚弱,不必服药,却须静摄。而唯独这人人可以做得到的一件事,在皇帝决无可能。日久天长,皇帝的身子只有越来越坏。而自己的盛名葬送在里面,太不值得,所以早就打定主意,脱身为妙。此时便又跟内务府堂官提出请假回籍的要求。

“那怎么行?”内务府大臣继禄说:“皇上这两天又违和了!正要仰仗高明。陈大夫,我实在不便代奏,我也希望你勉为其难。”

“实在是力不从心。”陈莲舫说,“继大人,我不止说过一次,皇上如果不能静养,药是白吃的。”

“我知道,我知道!陈大夫,你们两位只算帮我的忙。我想个法子,另外替你们两位弄些津贴。”

“这倒不生关系!”曹元恒接口说道:“继大人,说老实话,我们也巴望着能把皇上的病看好了,挣个大大的名声回去。无奈,宫里请脉的规矩跟外面不同,以致劳而无功。我们在家乡都有些熟病人,非我们亲自去看,不能对症。这一层,继大人也得体谅。”

“这是没法子的事!”继禄的声音不似先前那样柔和了,“你的病人莫非比皇上还要紧?”

见此光景,陈莲舫知道不能再强求了。他是松江府属下青浦朱家角人,医道不坏,但品格不纯,好以官派唬人。他本人是主事,儿子是县令,如今一度供奉内廷,回乡打出“御医’的招牌,结交缙绅先生,是件名利双收的事,为此亟亟求去。如今见继禄的话不好听,见机而作,决定让步。

“继大人,”他说:“为臣子者,理当尽忠竭智以事上,但恐力不从心,误了大事,并无他意。”

这表示不再坚决求去。继禄亦见风使舵,加以抚慰:“这样吧,”他说,“两位分班当差好了。如今南来北往方便得很,一位回府,一位在京,到时候替换如何?”

有此结果,陈、曹二人自然乐从。于是继禄跟奕劻说知其事,第二天便奏明慈禧太后,一面明发上谕,准陈秉钧、曹元恒“分班留京供差,两月更换。其留京供差之员,每月赏给津贴银二百两,由内务府发给。”一面密电各省,催问物色良医,若有结果,即便送京请脉。

※※※

电报到达浙江,新到任不久的巡抚冯汝弢,大为紧张,将幕友请了来问计。总督、巡抚的幕友,称为“文案委员”,礼数如州县官对“老夫子”那样,相当客气。如果是单独找谁议事,往往移樽就教,倘或广咨周询,必得命小厨房专门备一桌菜,等酒过三巡,从容请教。

这天吃到一半,冯汝弢才把电报拿出来,一提个头,举座都望着一个人笑了。此人名叫杜钟骏,字子良,扬州人,是前任张曾扬的幕友,冯汝弢把他留了下来,专管往来函牍。

“怎么?”冯汝弢问道:“子翁必是精于此道?”

“真人不露相。”有人说道:“子翁的医道,真正叫‘着手成春’。”

“那好极了!”冯汝弢说:“我一定力荐。”

“不,不!多谢中丞的美意。此事关系出入甚大,万万不敢从命!”

语气很硬,冯汝弢倒愣住了。心里在想,如果他说所知甚浅,不敢贸然尝试,可能是谦虚的话,说是“关系出入甚大”,便是别有所见,倒不便造次了。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有人看出风色,用这样一句话,将此事扯了开去,解消了僵局。

到得第二天,冯汝弢特意去访杜钟骏,道明来意,是劝他进京应征,但又说,果真有苦衷,亦可商量。

“中丞!”杜钟骏答说:“戊戌以后,亦有征医之举。当时的情形,中丞想来总很清楚。”

于是杜钟骏说了一个亲耳闻诸“同道”的故事。他的这个同道,是广州驻防的汉军旗人,姓门名定鳌,字桂珊。戊戌政变一起,中外震动,不久便有为皇帝征医的上谕,广州将军便保荐门定鳌入京应诏。

同时被荐名医,还有三人:朱煜、杨际和,以及另一个跟门定鳌一样,姓很僻的愚勋。先是个别请脉,门定鳌的医书读得很多,拟脉定案,征引“内经”、“素问”及金元以来各名家的著述,融会贯通,头头是道。慈禧太后对他颇为赏识,夸奖他是儒医。

及至要用药了,是由四名医会诊。看法自有出入,损益斟酌,好不容易才拟定脉案与药方。脉案的结论是:“谨按诸症,总由禀赋素虚,心脾久弱,肝阴不足,虚火上浮,炎其肺金而灼津液使然。宜用甘温之剂,以培真元,惟水亏火旺,不受补剂,是以用药掣肘。今谨拟用养心理脾,润肺生津,滋养肝肾之剂,而寓以壮火镇火之品,仍宜节劳,静养调理。”四个人私下都同意,要紧的只是“仍宜节劳,静养调理”八个字。

下的药一共十四味:云茯、神苓、淮山药、细生地、麦冬、元参、杭白芍、霜桑叶、甘菊、金石斛、桔梗、竹茹、甘草、天花粉。略懂医道的人都看得出来,没有一味结结实实的烈性药,开这种不痛不痒的方子,无非敷衍差使而已。

其时废立之说,甚嚣尘上,最后连各国驻京的公使都知道了,千方百计打听,不得要领。最后找到法国公使馆有个秘书,是门定鳌在广州的旧识,且识中文,便委他向门定鳌去探问究竟。要脉案、要药方,门定鳌都不敢应命,到逼得无法推诿了,他取水笔在干砚台上疾书“无病”二字,随即抹去,起身送客。

“圣躬违和”的真相如此,越发惹起各国公使的猜疑。于是先则荐医,继则请觐见皇帝,都让慈禧太后责成庆王奕劻支吾了过去。门定鳌见此光景,深怕他从“无病”二字,已泄漏了极大的机密,惹来杀身之灾,托词在旅舍中为狐所祟,辞差出京躲祸。

“中丞请试想,”杜钟骏讲完了这段故事,接着说道:“皇上根本没病,硬说他有病,万一出了什么大事,嫁罪于医,岂不冤哉枉也!”略停一下他又加了几句:“果真有此情形发生,不但我冤枉送命,而且亦会牵累举主。中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最后几句话,打动了冯汝弢,决定接受建议,且将此事搁着再说。

※※※

一搁搁过年,冯汝弢接到京里知交的密信,说他有调动的消息。如果军机奏闻,慈禧太后不一定会同意。因为他之得任封疆,不过半年工夫,资望既浅,又无特殊政绩,在慈禧太后对“冯汝弢”这个名字几无印象,当然就会不置可否。

因此,他的这个朋友劝他,应该从速设法打点,最好是走内务府的路子,常在慈禧太后面前提提他的名字,说说他的好话。

看完这封信,冯汝弢忽有灵感,要慈禧太后对他有印象,得做一件让她常想到他名字的事,那就何不旧事重提,保荐杜钟骏进京。

于是,他关照小厨房做了四样极精致的菜,携着一小坛陈年花雕,去看杜钟骏。当然,他的本意是决不肯说破的,只说接到京中来信,皇帝确是患了肾亏重症,而且访闻浙江巡抚衙门有此一位名医,问他何以不飞章举荐?

“子翁,”冯汝弢很恳切地说:“我们且不说君臣之义,只拿皇上当个寻常病家,足下亦不能无动于衷吧?”

这是隐隐以“医家有割股之心”这句话来责备他。杜钟骏虽未松口,但亦说不出坚拒的话,只是擎着酒杯在沉吟。

“子翁,如果不嫌唐突,我还有不中听的话想说。”

“尽管请说。”杜钟骏答说:“我亦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正就是怕有过失。如今子翁的名声,已上达天听,倘或迳自下诏行取,于足下面子似乎不好看。至于我,朝廷倘责以知而不举之罪,固然无词以解,若说我有此机会竟不荐贤,薄待了朋友,更是不白之诬,于心不甘。”

话说得很深刻,也很委婉,杜钟骏再也无法推辞了。不过实际上有些难处,不能不说在前面。

“既然中丞如此厚爱,我不能不识抬举。只是长安居、大不易!皇上果真是体虚肾亏,服药非百剂以上不能见效。穷年累月在京里住着,实在力有不逮。”

“不用子翁劳神,自然是要替子翁预备妥当的。”

冯汝弢表示,起码要替他筹三千两银子,带进京去,以备一年半载的花费。又说,内务府大臣继禄、奎俊都有交情,重重函托,自然处处照应,请杜钟骏尽管放心。

居停如此殷勤,杜钟骏再也没话可说了。于是冯汝弢即日拜折,应诏荐医。批复下来,命冯汝弢派妥人护送进京。那知动手之前,杜钟骏自己生了一场病,等疗治痊愈,恰又是冯汝弢奉旨移调江西,少不得还要帮着办一办交代,就这样迁延到六月底才能动身。

他是由上海坐海船北上。一到天津,由于冯汝弢预先已有函电重托,再则日常请脉,接近两宫的机会很多,难免垂询外间的舆论。一语之微,亦足以影响前程,因此直隶总督杨士骧,待以上宾之礼。不但盛筵款待,致送程仪,而且特备花车,亲自陪着进京。

因为有杨士骧的照应,杜钟骏此行非常顺利,到处都受礼遇。到了七月十六那天,由继禄带领,半夜里出西便门到海淀,在颐和园先见了六位军机大臣:庆王奕劻、醇王载沣、张之洞、鹿传霖、袁世凯,以及入军机不久的世续,然后在内务府朝房待命。先有个六品服饰的官员在,请教姓氏才知道他就是慕名而未识面的陈莲舫。

未及深谈,陈莲舫便已奉召,匆匆而去。过了有半个钟头,继禄走来领着他到了仁寿殿,做个手势示意他在帘外等待,然后悄悄掀帘入内。

一帘之隔,咫尺天颜。杜钟骏做梦也不曾想到过,会有这么一位天字第一号的病家,一时不知道是兴奋、惊异,还是畏忌,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不安得很。就这时候,陈莲舫已经出殿,继禄在里面连连向他招手。

杜钟骏战战兢兢,到了殿里,照预先演习过的仪注,先向面西而坐的慈禧太后行了一跪三叩首的大礼,转而向面南的皇帝也是一跪三叩首,只听慈禧太后问道:“你就是杜钟骏?”

“是!”杜钟骏略移一移膝,向东回答。

“冯汝弢说你医道很好,你要替皇上用心号一号脉。”

“是!”

这时继禄轻声提示:“请脉吧!”

于是杜钟骏起身走到皇帝面前,在一张半桌侧面,已放了一个拜垫,杜钟骏复又跪下,用两只手替已将双手仰置在半桌上的皇帝诊脉。

由于疾趋入殿,起跪磕头,加以心情紧张,天气又热,杜钟骏忽然觉得气喘,便屏息不语,静待气平。而皇帝有些不耐烦了。

“你瞧我的脉怎么样?”

杜钟骏已经受了嘱咐,慈禧太后最恨人说皇帝肝郁,皇帝自己最恨人家说他肾亏。所以杜钟骏的答奏,很谨慎地避免用这些字眼。

“皇上的脉,左尺脉弱,右关脉弦。左尺脉弱,先天肾水不足;右关脉弦,后天脾土失调。”

“我病了两三年医不好,”皇帝问道:“你倒说,是什么缘故?”

“皇上的病,非一朝一夕之故。积虚太久,好起来也慢。臣在外头给人看病,凡是虚弱与这个病差不多的,非两百剂药不能收效。所服的药有效,非十剂八剂,不换方子。”杜钟骏又说:“一天换一个医生,药效就更慢了!”

“你说得对!”皇帝高兴些了,“你拿什么药医我?”

“先天不足,要用二至丸;后天不足,要用归芍六君汤。”

“好!就照这样开方子,不必更动。”

“是,是!”杜钟骏连连答应。

等跪安而退,已经出殿了,忽然有个太监追上来喊道:“杜大夫,杜大夫!”等杜钟骏站定,那太监又说:“万岁交代,方子千万不能更动。”

其时军机处已经退值,内务府的官员便就近把他带到军机章京的值庐去开方子。进屋才发现陈莲舫已先在,彼此目视微笑,算是招呼过了。

杜钟骏在一张空桌子后面坐了下来,从护书中取出来水笔墨盒与印有他名号的处方笺,静静构想脉案的写法。

“你是杜大夫?”突然有人在他身旁问。

抬头一看,是名太监,戴着六品顶带,论品级比县官还大。杜钟骏起身答道:“我是。”

“万岁爷派我来跟你说,你刚才在殿里说的什么,就照什么开方子,切切不要改动!”又指着陈莲舫说:“千万不可跟他串通起来!”

“不会,不会!”杜钟骏狐疑满腹,不可串通这一点,还可以体会其中的缘故,想是彼此商酌,希望意见一致,如果互相歧异,出了事谁也脱不得干系。但不知皇帝何以一再叮嘱方子不可改动,莫非另有人主使,非如何开方不可吗?

正在思索之际,带领的内务府官员来催方子了,杜钟骏便依刚才那太监所传的话,说了什么,便写什么,一挥而就,检点无误,将方子交了出去。

这时已有书手在等着,拿他的方子另用明黄笺纸誉正,一式两份,装入黄匣内,据说是皇太后、皇帝各一份。不久,又有太监传谕:“赏饭一桌。”这名为“赐膳”,照例由带领的大臣作陪。继禄陪他吃完了才说:“你今天新来,是插班,二十一才是你的正班,到时候我派人来接你。”

等送回客栈,杜钟骏倦不可当,睡了一大觉起身,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皇帝不知已服了他的药没有?心里又想,陈莲舫也开了方子,不知异同如何?如果服了自己的方子,陈莲舫那张方子还用不用?

到得晚上,来了一名太监,正是白天他刚请完脉出殿,追上来传话的那个。他说:“万岁爷已服过你的药,明天仍旧要请脉。”

“是!”杜钟骏说:“继大人知道不知道?”

“另外派人通知他了,内务府会有人来接你。”

杜钟骏点点头,抓住机会问道:“请问,陈大夫也开了方子,皇上服了没有?”

“大概服了吧!我没瞧见。”

“我再请问,为什么要到二十一才是我的班?”

“如今一共五位大夫,你算算,今天插了班,不就要到二十一才该你的班吗?”

杜钟骏一听愣住了,连那太监离去都未发觉。这夜一直不能安枕。半夜起身,等内务府官员陪他到了颐和园,先找继禄办交涉。

“继大人,”他说:“五个人轮流值班请脉,各抒己见,前后不相闻问,这样子怎么能把病治好?要知道,我是来医病的,不是来当差的!请继大人把这种不合道理的规矩,跟皇太后、皇上说一说,务必要改良。”

继禄笑一笑答说:“内廷的规矩向来如此,我们不能乱说的。你请坐一坐,请脉的时候,我会派人来招呼。”

坐了一个钟头,方有人来招呼。一切仪注均如昨日,脉象亦复依旧,才服了一剂药,自然还不能见效。杜钟骏只是陈奏,对皇帝的病症,更为了解,又说“病去如抽丝”,请皇帝耐心静摄。

等辞出殿后,开方如昨。慈禧太后又赏了饭,同时传谕:“杜钟骏改为七月二十二日值班。”进一步证实了首尾六天一轮的办法。

于是,杜钟骏进城便去拜访吏部尚书陆润庠。这是第二次,无多寒暄,便即道明来意:“府上世代名医,尊公的《世补斋医书》海内传诵,当今大老中,最明白医道的,莫过陆大人!”他问:“陆大人说说,六天一开方,彼此不相闻问,有这种医病的办法没有?”

“宫内的情形,与外面不同,只怕你还不大明白。”

“医病的道理是一样的。”杜钟骏气急败坏地说:“我们进京,满以为医好了皇上的病,可以博得个微名。现在看这情形,徒劳无益,全无希望。不求有功,先求无过,照目前的办法,病一定医不好!将来发生什么事故,谁来负责?陆大人是南书房翰林,天子近臣,请便中向两宫说一说!”

“你不必过虑!”陆润庠随随便便地答说:“内廷的事,向来如此,既不任功,亦不任过。我虽在南书房行走,也不常见两宫,而且不是分内之事,亦不便进言。”

杜钟骏这才领略到,在宫中当差是这样的滋味,只好默然而退。不过有“既不任功,亦不任过”的话,算是比较放心了。

于是每隔五天进宫一次,每次匆匆一面,既不能细看皇帝的气色,亦不能多问病情,皇帝自己也很少说话。“望闻问切”只占得最后一个字,杜钟骏颇有用武无地之感。不过,慈禧太后却不似外间传说那么威严,常有温谕慰问。中秋节赏也有他一份,大卷红绸两片,纹银二百两,是派人送到他杨梅竹斜街斌升店旅寓来的。

打发了赏银,杜钟骏顺便请教颁赏的太监:“该怎么谢恩?”

“大伙一起磕头吧!我不大清楚,你最好问内务府。”

跟内务府的官员打听才知道,照例颁赏,是约齐了一起谢恩,日子定在八月初三。到了那天,浓云如墨,大雨倾盆,但海淀道上,车马如织,文武大臣依旧都准时赶到了颐和园。

行礼定在召见军机以后,大概是上午八点钟左右。谁知雨势越大,翎顶辉煌的王公亲贵都局促在仁寿殿两廊等候,两宫亦在殿中卷帘以待,一直等了一个多钟头,雨势略收,二十出头的小恭王溥幸,大声说道:“不能再等了,行礼吧!”

说完,他一撩袍褂,下了台阶,王公大臣纷纷跟随着,就在积水盈尺的天井中,乱糟糟地向上磕头。杜钟骏亦杂在中间,随班行礼,搞得泥泞满身,狼狈不堪。

出了仁寿殿,急于想回下处去换衣服,不道有个小太监一把拉住他说:“杜大夫,我有话告诉你。”

“你说吧!”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来!”

那小太监神色仓皇地左右看了一下,撒腿就走。杜钟骏在内廷当差半月有余,已略知规矩,太监这样结交外人是犯禁的。自知跟太监私下交谈,亦有未便,但怕是有关皇帝病情的要紧话,不能错过机会。考虑了一下,终于还是跟了过去。

跟到僻处,那小太监跷起大拇指说:“你的脉理很好!”

“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万岁爷说的,说你的脉理开得好。我一发告诉你吧,太医开的药,万岁爷常常不吃,你的方子吃过三剂!”说罢,他略伸右手,五只指头乱抡着,仿佛是个无意识的举动。

正在向他口头致谢的杜钟骏,蓦然意会,急忙从口袋中掏出一张银票,捏成一团,塞在他手里。那小太监飞也似地跑了。

杜钟骏却不以为他是为了讨赏,故意编一套好听的话来献媚。自己算了一下,除头一天插班以外,正班共有三次,大概就是这三剂方子,皇帝全都服了。心里在想,是不是能够奏明皇帝,每次开方,连服五剂,庶几药效不致中断,易于收功。

※※※

下一天又是值班之期,这天请脉是在寝宫,由内务府大臣奎俊带领,快将到达时,只见一名太监匆匆赶来,行了礼说:“奎大人,你快上去吧!万岁爷在发脾气!”

“喂!”皇帝发脾气,奎俊不急,从容问道:“为什么?”

“不知道!万岁爷亲自检药,检着检着就来了脾气了!传旨找内务府大臣。”

“好!我就去。”奎俊回头对杜钟骏说:“你先在廊上站一站,听我招呼。”

杜钟骏便在寝宫外面静静待命。只听皇帝的嗓子很大,“怪道我的病不得好!”他说:“你瞧枸杞上生蛀虫,拿这坏药给我吃,怎么医得好?”

“是寿药房配的药,大概药的年分久了。”

“这怎么行!现在派你到同仁堂去配药。”

“是!”

不久,奎俊从殿里出来,招招手将杜钟骏领了进去,只见皇帝坐在一张小圆桌前面,桌上摆着一小包一小包的药。

“杜钟骏,”皇帝问道:“药材是不是四川云贵一带的最好?”

“不一定,各地有各地的特产。”

“这‘於术’呢?”

“浙江省於潜县出的最好,所以叫於术。”

皇帝点点头,“这张方子是陈秉钧开的,昨天不想吃,今天拿出来看看,觉得还不错,服一剂也不妨,谁知道尽拿些坏药给我吃。”他又问:“茯苓、山药那里最好?”

“茯苓自然是云南,山药要河南出的才地道。”

“好!以后你们开方子,都要注明药材的产地!”

“是!”

杜钟骏请完脉开方子,心里在琢磨,注明药材产地,是不是要各省督抚进贡呢?果然如此,下药又要斟酌,不必多找麻烦。

果如所料,第二天就由军机处分电各省,凡有特产药材,立即进贡。此外又由慈禧太后传谕:各省所荐医生六人,分为三班,两月一换。同时发下一张名单:头班张彭年、施焕,第二班陈秉钧,周景焘,三班吕用宾、杜钟骏。

这比六天一轮的办法要好些。但使杜钟骏困惑的是,何以会排出这么一张名单?他当然是有自信的,而且皇帝亦颇赞赏他的医道。吕用宾是京城里的名医,口碑极好,如果是他们两人排为头班,也许两个月内就能大见效验。谁知将好手排在后面,实不知其意何居?

当然,这是无法去求得解释的事,而且从这天起,杜钟骏对皇帝的病情也隔膜了,只听说同仁堂到海淀开了分号,因为自从枸杞生虫,皇帝一怒命奎俊亲自到同仁堂配药之后,内务府就曾面奏,说颐和园离同仁堂很远,来回路程非几个钟头不可,配药回来,赶不上吃,不如命同仁堂就近设立分店,最为便当。皇帝准奏,同仁堂便是奉旨设立分号了。

这样过了有七八天,杜钟骏正闲得没事干时,内务府忽然派人来通知,说继禄有请。赶到那里,才知是派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差使。

“杜大夫,请你来当考官。”继禄笑道:“看考医生的文章。”

原来皇帝脉案,逐日有人到奏事处去抄了出来,卖给上海各报驻京的访员,发电报回去,刊登在报上。端方正在江南考医生,便以此作为题目,取中二十四卷,特地派专差将此二十四卷送进京来。奏折上说明:如果赏识那一卷,即派此人进京请脉。

“端制军可真是会做官!不过,法子也太新鲜了一点。皇太后说,她也不知道那一卷好?发交吏部陆尚书看,他也不敢作主,那就只好借重各位的专长了。”

杜钟骏也觉得端方有点异想天开,不过,他倒很感兴趣,期待着其中或许真有高手,道理说得透彻,用药别有新意,大可供作借镜。所以当即在内务府坐了下来,一卷一卷细细的看。

按说,同一脉案,用药不致大相径庭。那知不然,二十四卷,起码有十个不同的说法。有的说,应该补肾;有的说,应该用六味地黄丸;有的说,当补命火;有的说,要用金匮肾气丸;又有主张补脾胃的;也有断言,必当气血双补,用参茸之类极珍贵的药。其中有一卷最妙,说皇帝的病,应当阴阳并补,所开的药是十全大补丸。

“都是悬揣之辞。”杜钟骏率直陈言。“没有一个人搔着痒处。”

“我想也是!”继禄说道:“皇上的病,连我们经常在内廷行走的人都弄不清楚,何况远在上海,只凭脉案开方子,岂有不是隔靴搔痒的?”

“正是这话。”杜钟骏问道:“听说皇太后中秋吃坏了肚子,一直拉痢。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

正说到这里,另一内务府大臣奎俊闯了进来,探问“阅卷”的结果。听了杜钟骏的意见,只是摇头。

“不用说远在上海,”他说:“就近在咫尺,象头班张彭年、施焕的药,皇上吃了毫无效验……。”他忽然顿住,欲言又止,是有话想说而有所顾忌似的。

“你说吧!”继禄比奎俊更无顾忌,“忌讳什么?”

于是奎俊将哽在喉头的话吐了出来:“你们在这里请脉,我早就想跟你们说了,皇上的病,不容易治,你们不请脉更好!”

听得这话,杜钟骏惊疑不定,但不便多问,而且料想追问亦不会有结果,只好当作没听见,接续未完的话题,问到慈禧太后的痢疾。

“时好时坏,一直在闹肚子。”继禄答说:“不过不愿意大家提这件事而已。”

“为什么呢?”

“你想,皇上天天请脉,有脉案发出来,皇太后再病了,岂不影响人心?”

“这样讳疾总不是办法!”杜钟骏说“老年人最怕这个毛病,而况……。”他也欲言又止了。

“怎么不说下去?”继禄催问。

“我也是听人说的,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说皇太后抽抽这个,是不是?”杜钟骏做了个抽大烟的手势。

“你指皇太后抽‘福寿膏’?偶尔抽着玩儿,没有瘾。”

“那还好!”杜钟骏点点头:“不然,烟痢是最麻烦的。”

“听说陆总宪,就是戒烟之后得了痢疾,治得不得法,送掉了老命!”

“总宪”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别称,从新官制颁布以后,只设都御史一员,由原任左都御史陆宝忠蝉联。

此人是江苏太仓人,光绪二年丙子恩科的翰林,循分供职,当到左都御史。谨慎清廉,说来是个好官,不幸的是那“一口瘾”害了他。上年厉行烟禁,京中各衙门官员,准许自行陈请,限期戒断。京外大小文武官员,则限定在六个月内戒绝。半年已过,详加考查,王公大臣四人,痼癖如旧,王公两人是睿亲王魁斌、庄亲王载功;大臣两人巧得很,都出在都察院。一个是都御史陆宝忠,一个是副都御史陈名侃。

于是军机大臣奏明,采取了一个很有力的措施,睿、庄两王所领的各项差使,如都统、前扈大臣、内廷行走等等,尽皆开去,陆宝忠与陈名侃则暂时开缺,一律派员署理,“如能迅速戒断,仍准照旧复职。”否则,两亲王革爵,两大臣革职,决不宽贷。

有此严旨,陆、陈二人自然奉命唯谨。陈名侃的烟戒得还算顺利,陆宝忠却痛苦万状。其实戒烟的方子无其数,陆宝忠一一觅来服用,总无效验,最后是用涕泗横流,强忍不顾的“熬瘾”之法,方始戒断,而元气却大丧了。

到得光绪三十四年正月,上奏陈明,戒烟净尽,仍准回任供职。但疾病缠绵,拖到四月底不能不自己奏请开缺,过了不几天,一命呜呼。慈禧太后倒是恻然不忍,特命优恤,谥法也不坏,第一字照例用“文”,第二字是个“慎”字。

接任陆宝忠遗缺的,正是在他戒烟时奉旨署理的张英麟,慈禧太后对此人的印象极好。原来张英麟是同治四年乙丑,在她手里点的翰林,但上邀慈眷,别自有因。

他是山东历城人,同治十三年当编修时,与检讨王庆祺一同被选在“弘德殿行走”,贵为帝师。那王庆祺品格不端,罔识大体,经常弄些《肉蒲团》、《灯草和尚》之类的禁书,与仇十洲的“春册”,投穆宗之所好,最后竟带着大婚不久的皇帝,逛下三滥的窑子,以致出了一场“天子出天花”的大祸,绝了清朝自太祖以来,父死子继,一脉相传的嫡统。

当王庆祺鬼鬼祟祟勾引皇帝时,张英麟看在眼里,大不以为然,但既不便规谏,亦不便说破,唯有洁身远行,兼以免祸,上了个奏折请假归省,在山东老家住到光绪元年,方始进京销假。

复起之后,张英麟当了十七年的翰林,才以詹事外放为奉天府丞,兼领学政,于是当阁学,转侍郎,特简为顺天学政。庚子那年,两宫西狩,百官星散,唯独张英麟紧守着学政的关防,等待交替。第二年召试行在,一直当他的吏部侍郎。到得改新官制,不分满汉,张英麟因为在关外多年,熟悉旗务,特授为镶黄旗汉军副都统,是清朝开国以来,汉员当旗官的第一人。

※※※

在张英麟接任之前的半年,已有上谕,设置代替国会的资政院,并派贝子溥伦与武英殿大学士孙家鼐为总裁,会同军机大臣,拟定详细院章,因而陆宝忠奏请改都察院为“国议会”,以立下议院的基础。结果是驳掉了!因为从慈禧太后到张之洞、袁世凯,都没有意思施行两院制的立宪政体。

在张英麟接任以后,资政院及各省咨议局的章程,皆已拟妥,而朝廷尚有瞻顾,未曾颁布。但立宪的呼声,则已高唱入云,在上海有好些倡导立宪的团体,有一个叫“预备立宪公会”,首脑是南通状元张謇、福建解元郑孝胥等人,电请速开国会,以两年为限。更有个声势赫赫的“政闻社”,是梁启超所组织,也是保皇党的大本营,电请宪政编查馆,在三年内开国会。

类此的奏请,除了报纸刊载以外,朝廷照例“不报”,却抄发了奉派赴国外考察宪政,甫自德国、日本归来的礼部侍郎于式枚的一道奏折。于式枚在北洋幕府多年,专司章奏,文字为海内传诵,所以即使对宪政没有兴趣的朝士,也要仔细读一读。

他的奏折中劈头就说:“臣愚以为宪法自在中国,不需求之外洋。”只看这句话,对热中立宪的人,便是兜头一盆冷水。

但他的文章,自有不能不令人平心静气,细究其故的魔力:“近来访察群情,详加研究,编考东西之历史,深知中外之异词。中法皆定自上而下奉行,西法则定自下而上遵守,此实振古未闻之事,乃为近日新说所宗。臣历取各国宪法条文,逐处参较,有其法己为中国所已有而不须申明者,有其事为中国所本无而不必仿造者,有鄙陋可笑者,有悖诞可笑者,有此国所拒而彼国所许者,有前日所是而后日所非,固缘时势为迁移,亦因政教之歧异。”

话虽如此,于式枚认为比较可取的是日本宪法。“虽西国之名词,仍东洋之性质,自为义解,颇具深心。”以下引叙上海报上刊布的一篇题为《今年国民为国会请愿文》的文章,攻击“宪政所以能实行者,必由国民经有一运动极烈之年月,盖不经此,不足以摧专制之锋”的论调,他说:“各国立宪,多由群下要求,求而不得则争,争而不已则乱,夫国之所以立者曰政;政之行者曰权;归之所归,则利之所在,定于一则无非分之想,散于众则有竞进之心,其名至为公平,其势最为危险!行之而善,则为日本之维新,行之不善,则为法国之革命。”

接着撮叙法国大革命及日本立宪的结果,从而议论:“盖法国则当屡世苛虐之后,民困已深,欲以立宪救亡,而不知适促其乱。日本则当尊王倾幕之时,本由民力,故以立宪为报,而犹须屡缓其期。上有不得已之情,下有不可遇之势,情势所迫,不得不然。至于我国臣民,本来无此思想,中国名义最重,政治最宽,国体尊严,人情安习,既无法国怨毒之积,又非日本改造之初。我皇太后、皇上曲体舆情,俯从廷议,特允非常之举,宽为莫大之恩!迭降谕旨,既极周详,分定年期,尤为明尽,应如何感颂奋勉,以待推行,岂容欲速等于索偿,求治同于论价?”

至此笔锋一转,以轻蔑的语气,大骂主张立宪的记者、教员:“况今之言之宪,请国会者,实为利而不为害,且在士而不在民!其所言报馆、学堂,不农不工不商,但可强名为士,未尝任纳税当兵之责,乃欲干外交内治之权!至敢言‘监督朝廷’,又或云‘推倒政府’,读诏书则妄加笺注,见律令则曲肆讥弹,胥动浮言,几同乱党!”因此,于式枚认为:“观于法国之事,则知发端甚巨,固祸变之宜防。”但亦不否认:“又观于日本之事,则知变法方新,亦人情所恒有。”从而警告:“惟须亟筹补救之策,乃不至成溃决之虞。”至于补救之道:“惟在朝廷力图富强,广兴教育,用人行政,一秉大公。不稍予以指摘之端,自无从为煽惑之计。至东南各省疆吏,尤当慎择有风力、知大体者,随时劝导,遇事弹压,庶不至别滋事端。”最后归结到宪法,主张先“正名定分”,引“日皇所谓‘组织权限,由朕亲裁’;德相所谓‘法定于君,非民可解’,”意在言外地表示:“将来的宪法,必当出于钦定,而不可由国会厘订。”至于制宪的程序,该等到“将来各处奏报到齐,必须慎择贤才,详加编订,于西法不必刻划求似,但期于中正无弊,切实可行。”

如此立论,在守旧派,尤其是揽权日甚的少年亲贵,自然击节称赏,一般人看来,觉得除掉“颂圣”不免肉麻,批评敢言的记者、教员,持论过苛以外,由于他承认立宪的要求,为“人情所恒有”,所以并未起多大的反感。至于对宦海升沉特感兴趣的人,则着眼于“东南各省疆吏,尤当慎择有风力、知大体者”这句话,认为是针对两江总督端方而发,东南督抚,或者会有调动。

这篇文章只引起批评,并未引起风波,但传到海外,保皇党纷纷大哗。于是到了六月里,军机处接到一个怪电报。

这个电报发自南洋,是个电奏,自署名叫作“法部主事陈景仁”,自道是政闻社社员,电文中将于式枚狗血喷头地痛骂了一顿,请朝廷“革于式枚之职,以谢天下。”

“荒唐,荒唐!”张之洞看完这通电报,大摇其头:“时逢末世,什么怪事都有!各位看,该当作何处置?”

“革职不就完了!”世续答说“主事无专折奏事之权,光这越分言事,就可恶之极!”

“且慢!”袁世凯另有看法,“陈景仁所恃者政闻社,政闻社又何所恃而敢如此猖狂?”

此言一出,满座默然。最后是庆王奕劻开了口:“不必多问了!我看,只拿政闻社请限期立宪,跟这姓陈的并作一案,发一道上谕。各位看呢?”

大家都知道,政闻社跟肃亲王善耆有关系,所以奕劻主张“不必多问”。不过陈景仁究系何许人?何以会在南洋?张之洞认为应该查一查。

“何妨先找一部‘缙绅’来看看?”

世续这句话提醒了大家。随即取来琉璃厂荣禄斋印刷的,光绪三十四年春季及夏季的缙绅录,遍查法部官员,就找不到一个名叫陈景仁的主事。

“莫非是冒名开玩笑的?”张之洞说“如本无其人,则煌煌上谕,无的放矢,那可不成事体了!”

“冒名是不会的。”世续又说“照我看,此人在法部怕查不出来,必得到吏部才有着落。”

这一来,袁世凯也想到了,“或者是个捐班主事,”他说:

“从未到过法部。”

他的猜测不错,吏部司官查复,陈景仁是捐班主事,本来分发刑部,一改新官制,便变成了法部主事,听说此人是南洋的一个富商。

只要有这个人就好办了。由张之洞口授大意,军机章京拟好一个旨稿,呈堂传阅。袁世凯看上面写的是:“政闻社,法部主事陈景仁等电奏:请定三年内开国会,革于式枚以谢天下等语,朝廷预备立宪,将来开设议院,自为必办之事。但应行讨论预备各务,头绪纷繁,需时若干,朝廷自须详慎斟酌,权衡至当。应定年限,该主事等何得臆度率请?于式枚为卿贰大员,又岂该主事等所得擅行请革,闻政闻社内诸人良莠不齐,且多曾犯重案之人,陈景仁等身为职官,竟敢附和比昵,昌率生事,殊属谬妄。若不量予惩处,恐侜张为幻,必致扰乱大局,妨害治安。法部主事陈景仁,着即行革职,以肃官常。”

“我想改一两句。”袁世凯提笔勾抹添写了两句,再送张之洞看。

一看,“以肃官常”四字勾掉了,添了两句:“由所在地方官查传管束,以示薄惩。”张之洞便即问道:“陈某人在南洋,如何命地方官查传管束?”

“这加个伏笔。”袁世凯说:“此人倘敢潜回内地,就可以责成地方官遵旨行事了。”

“啊,啊!”张之洞不免自惭,当了三十年的督抚,连公事上这个小小的窍门都还不识,岂非荒唐?

※※※

这道上谕,面奏裁定,第二天南北各报,都用大标题登了出来,政闻社社员大哗,纷纷写信给梁启超,或者政闻社的总务员,年高七十,精通六国文字的马相伯,要求退社。所持的理由不一,有的是为“侜张为幻,必致扰乱大局,妨害治安”的话头吓倒,怕惹来大祸;有的是觉得“良莠不齐,且多曾犯重案之人”的话太难听了,不愿同流合污;有的认为陈景仁太霸道,既然讲言论自由,有话大家好说,何致于于式枚说错了话,便该革职?

就在这政闻社社员纷纷要求退会或解散团体之时,“预备立宪公会”所策动的各省国会请愿代表,已陆续到京,八大胡同与戏园饭馆平添了无数打着蓝青官话,满口新名词的陌生面孔。有时因言语隔阂,习俗不同,惹起纠纷,“地面上”的官人,总是善言排解,此由于民政部尚书肃王善耆曾经迭有“堂谕”,对这些代表,务必妥为保护之故。

袁世凯对肃王的态度颇为不满,不过他一向不愿得罪亲贵,所以隐忍未言。但对政闻社却耿耿于怀,隐忧莫释,因为愈来愈多的迹象,显示政闻社以拥肃、离庆、拉张、倒袁为宗旨,尤其离间他与庆王奕劻的关系这一点,更难忽视,日夕伺机,想一举消灭政闻社。

机会终于来了!就在杜钟骏到京请脉的那时候,由美国旧金山来了一通电报,是“中华帝国宪政会总长康有为,副长梁启超暨海外二百埠侨民”所上的请愿书,列陈“十二大请愿”,可归纳为九事,其中最重要的共有五点。

第一点“立开国会以实行宪政”,这在慈禧太后已司空见惯,不以为忤。尽裁阉宦,迁都江南,及改国号大清帝国为中华帝国,则无不犯了大忌。慈禧太后勃然震怒,将原电交了下来,命军机处会同政务处及宪政编查馆会议具奏。

袁世凯成竹在胸,但须先有一番布置,特地去看庆王奕劻,要求屏人密谈。

“王爷,”他神色凛然地说“我有件心事,至今不敢率直奉陈。王爷知道不知道肃王结交了一些什么人?”

“我不太清楚。”奕劻答说:“此人向来不讲边幅,疯疯癫癫的,不必理他!”

“不然!疯子会闯大祸!”袁世凯又问:“王爷可知道,所谓‘中华帝国宪政会’,就是保皇党的改名?”

“知道。”

“康有为有个弟子叫汤觉顿,在京已经多时,王爷可知道?”

“不知道,连汤什么顿这个名字我都没有听说过。”

“那就无怪乎王爷不知道了!这汤觉顿便是奉了康梁之命,专门来跟肃王联络的,他们经常见面。”袁世凯说到这里突然顿住,而脸上是极痛苦的表情。

这使得奕劻既惊且疑,“慰庭,”他问,“你有什么难出口的话。”

“我有句话,不忍而又不能不言,说出口来,就要有个归宿。否则,王爷怕亦担了很大的责任。

奕劻骇然,“何出此言?”他将心定了下来,沉着地说:“慰庭,你不妨说给我听,如果我该负责任,我一定负。”

袁世凯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说:“保皇党的首脑,从前是康有为,现在是肃王!朝廷严旨要捕康梁,而康梁奉肃王为魁首。王爷,请问这该怎么说?”

奕劻听得这话大吃一惊!心里懊悔,不该让袁世凯开口,如今可为难了!照袁世凯的说法,肃王善耆应与康梁同科,但又何能在慈禧太后面前讦告此事?倘或不闻不问,万一有何事故,袁世凯会说,当时曾警告过庆王,他没有表示,只好不办。这就变了比同隐匿,至轻也是个革爵的处分。

看他脸上阴晴不定,袁世凯索性再说些让他胆战心惊的话,“王爷,”他说,“肃王办的消防队,用兵法部勒,一样有洋枪,一样三六九出操。请问,救火消防队用得着这个吗?”

奕劻的脸都吓黄了,“他要干什么?莫非要造反?”他气急败坏地说。

“王爷,”袁世凯摇摇头,极冷静地答说:“你这话谁都没法子回答。”

奕劻心想,消防队练武携枪,不就是打算趁火打劫吗?倘或宫廷有灾,命消防队进大内救火,可能俄顷之间,变起不测。

转到这个念头,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那怎么办呢?”奕劻紧皱着眉说:“以善一的身分,能有什么位置?”

“善一”就是肃王善耆,他居长,弟兄四人名字中都有一个善字,而辈分则与帝系的“溥”字辈相并,因而辈分较高的亲贵,都以善一、善二叫他们兄弟。善一的辈分虽低,毕竟是世袭的亲王,即令犯有极重的过失,亦须有确实的证据,方能奏请处置。如今事涉暧昧,而又关系重大,如果让慈禧太后知道了他是这样的态度,必然震怒,但却无奈其何。倘或隐匿不言,万一出了什么事,可又脱不得干系。此所以奕劻为难万分。

他的处境是袁世凯早就想到了的。就要奕劻觉得为难,才会听从他的建议。于是他用安慰的语气说:“王爷也别着急,事情就怕不能前知,知道了总有法子预防。亲贵理当保全,倘有不测之事,就算自己没有责任,又何忍见那位亲王为端华、载垣之续?”

“一点不错,一点不错!”奕劻连连点头,“无事是福!”

“我在想,亲王体制尊贵,朝廷必当优礼,表面上实在不能有什么举动,为今之计,唯有釜底抽薪,削其羽翼!”

“釜底抽薪,削其羽翼!”奕劻轻轻的念着,抬眼望着袁世凯问:“你的意思是,把他手下得力的人办几个,或者调开?”

“不!羽翼者康梁一党,什么中华宪政会,远在海外,鞭长莫及,不如先查办政闻社!只要上谕一下,汤觉顿之流,自然闻风而遁,再无人逞其如簧之舌,盅惑亲贵。这才是爱人以德的保全之道。”

这几句话说得冠冕堂皇,奕劻大为赞赏。因此第二天奉旨会议时,便提出解散政闻社的主张,满座皆以为然。民政部尚书肃亲王善耆,亦在座中,见此光景,唯有沉默。散会以后,一路哼着“先帝爷,白帝城”,扬长而去。回到王府,未及更衣,便连呼:“找王小航来!找王小航!”

这王小航单名一个照字,汉军旗人,跟肃王府的渊源甚深。戊戌改变之前,在礼部当主事,上折言事,尚书怀塔布、许应弢不肯代递。王照一怒之下,做了一个呈文,指责堂官不当,不遵旨为他代递奏折。而且这呈文是上堂亲递,同时声明:两尚书不受,他要到都察院呈递。

自有部院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怪事。怀塔布与许应弢迫不得已,只好答允,为他代奏,随即由许应弢亲自动笔,拟了一个奏折,说王照“咆哮堂署,借端挟制”,并解释不为代递的缘故是:王照奏请皇帝游历日本,而日本最多刺客,从前俄国皇太子及李鸿章都曾遇刺。王照置皇帝于险地,所以不敢代递。又指责王照“居心叵测,请加惩治”。

这道奏折很厉害,能为王照带来杀身之祸,无奈锐意变法的皇帝,一意广开言路,对礼部堂官顾虑他的安危,并不见情,降旨道:“是非得失,朕心自有权衡,无烦鳃鳃过虑。”

接着又说:“若如该尚书等所奏,辄以语多偏激,抑不上闻,即系狃于积习,致成壅蔽之一端。怀塔布等均着交部议处。”结果,怀塔布、许应弢,及两名满缺的侍郎,一律革职。处置之苛,未之前闻。王照亦就因为掀起这么一场大风波而名闻海内了。

及至戊戌政变失败,王照当然在查办之列,幸而是京中土著,又有善耆照应,得以闻风脱走,与康有为同船逃到日本。前两年方始悄悄回国,化名“赵先生”隐居昌平、保定等地,不过经常溜到京城,以肃王府为居停,作善耆的谋主。

这时把王照请了来,善耆便将政闻社行将奉旨解散的决定,告诉了他,向他问计,应该如何预作布置?

王照与康有为由患难之交搞成水火不容,肇因于康有为露了以保皇为沽名图利之计的狐狸尾巴,在日本动辄向人说,他奉了皇帝的“衣带诏”,命他起兵“勤王”。起兵要粮要饷,借此便可募捐筹款。有人以此求证于王照,他自然不肯替康有为圆谎,因而结成冤家。不过,王照对梁启超是颇有好感的,所以劝善耆应该设法保存政闻社。

“既然勒令解散,想来下一步就是查拿了。这个责任自然落在民政部,那时候王爷可就为难了。”

“说得是!”善耆憬然有悟,“事不宜迟,教他们快走吧!此刻老赵怕还不知道这件事,等他一知道,布下罗网,那可要大糟其糕。”

老赵是指民政部侍郎赵秉钧,谁都知道他是袁世凯的鹰犬,掌握着民政部属下的密探。王照心想,这赵秉钧自题别号叫“智庵”,阴险多计,一奉解散政闻社的上谕,必定秉承袁世凯的意旨,小题大作,株连无辜,只怕各省请愿代表都会遭殃,因此决定亲自出去一趟。

“王爷,我看这件事得我去料理。”他说,“别人去,话说不清楚,不了解事机之险,会误大事。”

“你去自然最好。不过,怕显眼!”

“不碍,我会化装。我还得跟王爷要点东西。”

“什么?”善耆问:“钱?”

“钱倒不要,要南下的火车票,只要三等、四等,多多益善。”

“那容易!”

善耆随即派人到前门车站买了一百张京汉铁路的火车票,派人保护化了装的王照,到前门外东河沿、大栅栏、八大胡同走了一遍,直到午夜方回。

第二天果然下了上谕:“近闻沿江沿海,暨南北各省设有政闻社名目,内多悖逆要犯,广敛资财,纠结党羽,托名研究时务,阴图煽乱扰害治安。若不严行查禁,恐复败坏大局,着民政部,各省督抚,步军统领,顺天府严密查访,认真禁止,遇有此项社伙,即行严拿惩办,勿稍疏纵,致酿巨患。”

赵秉钧一看有“严拿惩办”的字样,随即下令,遇有谈论国事,鼓吹立宪而行迹可疑的陌生人,先逮捕了再说。可惜,他晚了一步,汤觉顿与各省请愿代表,都在这天上午,拿着王照所送的车票,上了南下的火车,即有少数逗留在京的,亦以接到警告,及早躲到亲友那里,深居简出,噤若寒蝉,赵秉钧的部下一无所获。不过,大老们的耳根倒是清净了,因为各省请愿之事,就此无疾而终。

话虽如此,应该交代的表面文章,仍旧密锣紧鼓地在赶工,八月初一那天,终于颁发了一道煌煌上谕,明定筹备立宪期限为九年,也就是在光绪四十二年颁发宪法。同时在这道上谕中,公布了“宪法大纲”、“选举法要领”,以及“议院未开以前,逐年筹备事宜清单”。宪法大纲中首列“君上大权”,共计十三款。第一款:“大清皇帝统制大清帝国,万世一系,永永尊戴,”第二款:“君上神圣尊严,不可侵犯。”此外,立法、召集会议、用人、军事、外交、财政诸大权,统归君上,不受干涉。唯一有些微宪法意味的一款是:“司法之权,操诸君上。审判官本由君上委任,代行司法,不以诏令随时更改者,案件关系至重,故必以已经钦定法律为准,免涉纷歧”

尽管归政于民,有名无实,但毕竟立宪有了期限,当国的大老可以松一口气了。尤其是慈禧太后,真有如释重负之感,因而兴致显得特别好。宫眷的情绪完全视“老佛爷”的喜怒爱憎为转移,兼以时入仲秋,桔绿橙黄,一年好景之始,乐事正多,转眼慈圣万寿,更是好好热闹一番。

“人生七十古来稀!过了七十,就该年年做生日。何况是皇太后,更何况立宪有期,太平在即。”

内务府的这一论调,流传得很广,在内廷行走的人,无不津津乐道,但有件事颇生争议。这年慈禧太后万寿,有个往年所无的点缀:西藏黄教的达赖喇嘛,将携带着大批珍贵的贡品,赶在万寿期前入觐。在乾嘉以前的盛世,这是常事,自道光至今,外患内乱频仍,时世不靖,道路修阻,达赖及班禅入觐之事,久已停止,如今复举,正见得盛世将临,所以很热中于这件事。

可是李莲英却屡次谏阻,他的理由是谁都想不到的,说是故老相传,皇帝与达赖同城,必有一方不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是说,皇帝有病,怕达赖来了,会有冲克?”

“是!”李莲英直答说:“不然何必降旨各省荐医生?”

慈禧太后默然。从回銮以后,她就渐渐发觉,李莲英很卫护皇帝,现在听他这话,更是效忠皇帝的明证。不过,她也知道,李莲英跟荣禄一样,不管怎么样,是不会背叛她的,别人拥戴皇帝就会结了党来反对她,而李莲英决不会!而细细一想,他亦没有错,皇帝的病,若能痊愈,自己仍旧是太后,倘或不起,且莫说立了幼主又得有好几年的辛苦操劳,而且太皇太后毕竟隔着一层,大权多少要分给皇后,总不如全握在自己手里来得好。

于是她说:“你是那里听来的怪话!皇上还能让个喇嘛克死?若说有个人不利,也必是不利于达赖。”

李莲英适可而止,不再往下说了。慈禧太后却想起一件事,达赖早就到了山西,驻锡五台山,六月初将由山西巡抚,一指派妥人,护送来京。至今两月,何以未到?

第二天问起军机,此事归世续主持,便由他答奏:“六七月里天热,带来的贡品又多,一路调拨夫马,种种不便,所以等到凉秋入觐。”

“现在不是秋凉了吗?”

“是!也快动身了!好在山西离京不远,只要一动身就快了。”

他没有说真话。真相是达赖不愿入觐了!因为他对陛见的礼制有意见。照礼藩部的拟议,达赖见了皇帝,跟任何臣工一样,必须磕头,而达赖自视甚高,以“国师”自居,不愿向皇帝行跪拜大礼,故而迟迟其行。

如今慈禧太后催问,而万寿又快到了,世续不能不找礼藩部想法子搬弄达赖进京。当下决定,好歹骗他到了京里再说,因而由军机处密电山西巡抚,敦劝达赖起程,礼制上总好商量。

达赖被劝动了,决定一过中秋就动身。那知又横生波折,“西藏番僧,联名呈诉赵尔丰枉杀多命,毁寺掠财。”番僧就是喇嘛,达赖得知此事,自然又观望了。

原来西藏的政教纠纷,颇为复杂。当黄教始祖宗喀巴在明朝永乐十七年圆寂时,遗命以达赖、班禅二大弟子,世世化身转世,互为师弟,宏扬大乘教义,并以达赖主前藏,驻拉萨,班禅主后藏,驻扎什伦布。转世到今,达赖是第十三辈,班禅是第九辈。

这十三辈达赖,法名阿旺罗布藏塔布克勒嘉穆错,出生于光绪二年五月,由第八辈班禅为他披剃授戒。到了光绪八年,第八辈班禅圆寂,下一年转世现身,即为第九辈班禅,法名洛桑曲金,当然成为达赖的弟子。

其时英国垂涎西藏已久,光绪十三年驱使印度侵入藏边,发生战争,藏军伤亡七百余人。第二年又打了一仗,藏军一万余人,溃不成军。因此,达赖恨极了英国,而俄国正好趁虚而入,所派的一个间谍名叫道吉甬,做过达赖的老师。自甲午战后,西藏是联俄派的天下,英国的势力处处受到压制。不想日俄战争爆发,俄国无暇远顾,英军得以卷土重来,在光绪三十年七月间,借故侵入拉萨。达赖大惊,将印信交给了前藏三大寺之一噶尔丹寺的噶布伦——前藏总揽立法行政大权官员的称呼,额定三僧一俗共四名,仓皇往北而逃。

当时的驻藏大臣有泰,很讨厌达赖的嚣张跋扈,便上了一道奏折,数他平时的不是以外指责他事危潜逃无踪,请朝廷“褫革达赖喇嘛名号”,以班禅代摄。

这一下,达赖对班禅便是旧恨加上新仇了。旧恨是在两年以前,班禅到拉萨朝拜达赖,随从疏忽,击鼓而过布达拉宫,达赖以为布鼓师门是大不敬,罚他藏银三十称。师弟之间,就此有了嫌隙,加以英国人从中煽动,彼此仇怨日深。

不过,这一次班禅却很顾师门的义气,具奏力辞,无奈除他以外,别无人可以权摄达赖的位号,亦就只好勉为其难。

至于达赖,最初是逃到库伦,意在投俄。只是蒙古的喇嘛领袖,法号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极受爱戴,而达赖跟他不能和睦相处,便难以存身了。库伦办事大臣深感为难,奏闻朝廷,下诏西宁办事大臣迎护至西宁。

西宁在青海,是宗喀巴的降生之地,最大的一座寺名为塔尔寺,达赖到了西宁,自然卓锡在此。但就象在库伦那样,达赖与居停不和,积渐而至于势同水火。

原来蒙古青海,除了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以外,另有勒封的八大呼图克图,以章嘉呼图克图为首,位居第四的名为阿嘉呼图克图,主持塔尔寺。达赖寄人篱下而犹颐指气使,阿嘉呼图克图自然不服。

于是陕甘总督升允上奏,说达赖性情贪吝,久驻思归,请示应否准其回藏?朝廷因为英军侵藏以后,强迫噶尔丹寺的噶布伦订立丧权失地的条约,正派唐绍仪在印度与英国代表交涉改订,此时自不宜放达赖回去,指示俟“藏事大定”再议。

同时,将阿嘉呼图克图调回京里去管喇嘛。这样调停,本可勉强无事,不料又爆发了两活佛斗法的轩然大波。据说,达赖与阿嘉呼图克图积不相容,彼此都想用法术制对方于死命。

此本是红教所盛行的邪道,但黄教的喇嘛,亦偶一为之,当然,有无效验不得而知。巧的是,达赖这一次行法,似乎真的有效,年未五十的阿嘉呼图克图,一场小病,竟然不治。塔尔寺的喇嘛知道两人有斗法之事,认定阿嘉呼图克图死于达赖之手,多方搜寻,找到了埋在泥土中的土偶等物,自是达赖用来咒魇阿嘉呼图克图的铁证。因而群情愤慨,一直闹到驻藏办事大臣那里。

派人询问达赖,他承认土偶是他所埋,但否认是在跟阿嘉呼图克图斗法,指出依照黄教仪典,这是感谢大皇帝恩惠的一种仪式。查证经典,果如所言。于是斗法一事,成为无可究诘的悬疑,不过,达赖在西宁可是存身不住了。当时的理藩院便安排他入雁门关,移床山西五台山,一住已经三年。

其时由于唐绍仪等人与英国不断的交涉,终于改订了条约,对原由西藏自己被迫订约所丧失的利权,挽回了许多,而赵尔巽的胞弟尔丰,受任川滇边务大臣,锐意经营康藏,改土归流,屯垦练兵,虽然不断遭遇阻力,但西藏的面目却在改变,使得达赖大为不安。一方面怕朝廷真个统治了西藏,一方面又怕班禅的地位势力凌驾而上,变成大权旁落。

因此,他决定自请入觐。以为这一下占了班禅的先着,可以巩固自己的地位,同时在京也可以看看风色,相机活动,早遂重回拉萨之愿。

不想好事多磨,磨得达赖意兴阑珊,如今又听赵尔丰在西藏有此诸般恶行,自然要看看再说。不久,朝命派成都将军马亮查办,初步处置总算公平的。复经山西巡抚力劝,毕竟还是启程了。

一入直隶境界,朝廷特派大员赴保定迎接,这一下,地方官不能不特加尊礼,百姓亦就刮目相看,道路争传:“西藏活佛来了!看一眼都是福气!”于是所到之处,驻锡名刹,香花供养,警护森严,这在达赖却是颇足以为慰的事。

一到京,就更气派了,京里的喇嘛很不少,也没有几个人瞻礼过达赖,此时欢欣鼓舞,脸上象飞了金似的,昼夜不断,聚集在他所安座的黄寺,王公亲贵,皆来致礼,更是少有的荣耀。每一出行,前呼后拥,身后追随着无数黄衣喇嘛,轰动九城,倾巷来观,使达赖更觉得权势之可贵可恋。

但,令人不怡之事,很快地来了。理藩部负责为他们的堂官照料达赖的一个司官,名叫罗西木桑,是蒙古人,但在西藏多年,能言善道,只是有点不大懂交情,商谈觐见礼节时,毫不放松。

“要我行跪拜礼办不到。”达赖一口拒绝。

“这是按成例行事。”罗西木桑说:“决无不敬大师之意。”

“成例不足凭!而且那是班禅自贬身分!”

他说得这话,罗西木桑自然知道。在顺治、康熙、雍正三朝无论达赖或班禅见驾皆不行跪拜之礼,直到乾隆年间,有一次班禅在热河行宫觐见,自请依臣子之礼,从此就成了例规。

“大师的话,窃所不喻。”罗西木桑答说:“达赖、班禅世为师弟,原为一体。再说两大师化身转世,所以今天弟子所见的大师,就是乾嘉以来的各位大师,何以从前可循例行事,而此刻不能?”

这话驳得很厉害,达赖顾而言他的说:“你提起乾隆年间的话,我倒要问你,乾隆御制《喇嘛说》你读过没有?”

“在理藩供职,自然读过。”

“那么,你倒说,高宗怎么解释喇嘛?”

罗西木桑想了一下,朗然念道:“予细思其义,盖西番话谓‘上’曰‘喇’,谓‘无’曰‘嘛’,‘喇嘛’者谓‘无上……。’”

“慢着!”达赖截断他的话说,“既谓之‘无上’,岂能屈膝于人?”

“御制的文章中还有句话,”罗西木桑从容地说:“‘即汉话称僧为上人之意。’无上是如此讲法,请大师不可误解!’

不但话不投机,而且措词不甚客气了,随行的噶布伦赶紧扯开,“改天再议吧!”他说,“好在为时尚早。”

礼制未定即不能觐见。其实,就定了也还得等待,因为两宫违和,除军机及必须召见的大臣以外,一切仪制上繁文缛节,以及必得有精神来应付的朝觐,概行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