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犀嶠

小琪是一个美丽清纯的女孩,她爱留长长的头发,穿白颜色的衣服。小琪会讲一口纯正的美式英语,喜欢读三毛和张爱玲的书,而且也能写很感人的小说。

小琪上大学时与一位青年讲师热恋,他叫孔小成,是位业余摄影师。他们曾在暑假里跑进神农架躲了整整两个月,孔小成带回一大袋的摄影胶片,小琪则在回来的第二天住进了妇产医院。

小琪是那种为爱疯狂的女孩,该做的她都做了,但是最终她还是没做成孔小成的太太。

两个人分手,没有太多的理由,不是爱与不爱的问题,也不是经济的问题,一个喜欢背着摄影包满天下飞,一个则喜欢坐在夕阳的藤椅里静静地读书听音乐或者去爱,去和爱人一起慢慢变老。尽管小琪曾在孔小成辞职去西藏时曾痛下决心陪他去,但孔小成不愿小琪跟着自己去受那份苦,西藏不是神农架,可可西里也不是野人沟,很多的探险家都把生命留在了那块神奇的土地上,他不敢设想自己会有多少好运气,他爱小琪,所以把小琪留在了北京。

爱一个人可以陪他出生入死,爱一人当然也可以陪她风花雪月,既然他们都不能为彼此放弃什么,那只有分道扬镳。

小琪留在了北京,她用了整整一年的时光去抚慰伤口,毕竟是第一次爱,她以为可以白头到老的,但是……。她感到了彻骨的痛,于

是躲在离长城很近的一座小山村里,养了一大群白色的鸽子,种了几畦蔬菜,关上门读书听音乐写小说,过一个人安静而寂寞的日子。

一年太短,短得不足以让她去忘掉一个人,一年又太长,长得令她有点怜惜起自己虚掷的青春年华。

于是,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她锁上家门,背上她的书和小说,再次回到红尘滚滚的北京城。

北京不缺女人,但缺她这样美丽和才华横溢的才女,她很轻易地在一家杂志社找到了一个编辑的工作。

那是一本时尚杂志,多在白领丽人手中传来传去,杂志的主编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叫浩,不过他印在杂志上的名字却是一个怪怪的英文名“Aio”。什么意思?以小琪近似美国本土水平的英文知识,竟然破译不出这三个字母的内涵。真是一个谜一样的男人,小琪遂对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小琪很喜欢编辑这种职业,但她不喜欢出去采访或者约稿,于是就向浩申请主持“情爱话廊”这个栏目,专发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小琪喜欢在自由来稿中去寻觅那些没有编造痕迹的真的爱情,有时实在凑不齐篇数,她就亲自操刀,然后署上笔名“安琪儿”发表。渐渐的,安琪儿的爱情故事迷倒了一大群读者,连编辑部的编辑记者们也是每期必读,然后唏嘘不止,说像安琪儿写得这种凄美痴狂的爱情怎么就遇不到呢?小琪听见,在心里伤感地一笑,想起自己那段无怨无悔的爱情经历,在心里说,怎么没有呢?你们不用心啊!浩其实早就知道了安琪儿就是小琪。

一天,浩在花店订了花让人给小琪送去,并通过送花员约小琪晚上去“峨嵋雪”茶艺馆喝茶。

小琪先见了花,心不由一动,那是一大捧白色的百合,纯洁无瑕,如自己逝去的青春往事。女孩子都是爱花的,无论心藏得多深,看见花,心总要暖暖地跳起来。

小琪决定去见一下那个想亲耳倾听她讲爱情故事的人。

“峨嵋雪”茶艺馆是一家古色古香的仿古建筑,一楼卖书画古玩,上得二楼,迎着楼梯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大厅有两面墙全是高及屋顶的博古架,一面架上摆满了奇石,另一面则是陶器。顺着角门进入其中一间茶室,室内布置甚是清雅,迎门墙上挂了一幅“八大山人”的山水,画下一溜墙跟是一套雕花低柜,上面摆了五只形态各异的宜兴朱砂壶,靠窗的檀木沙发中间有一只小巧的茶几,茶几上放了一盆兰花。

小琪叹了一声,心说真是好地方,安静又有品味,既有兰香又有茶香还有画香,即使什么都不做,只在这儿坐一小会儿就足可以使人忘却世间千仇万恨百般烦恼。

茶道小姐引小琪刚坐下,浩轻轻走进来。小琪一呆,一下竟没回过神来。

浩笑说:“小琪,我约你,不奇怪吧。”

小琪明白了那个神秘的送花人原来是浩,神态有些不自然,但旋即恢复如初说:“这儿的环境挺清幽。”

浩笑笑,示意茶道小姐倒茶。

两个人静静地坐在木椅里,一面听着悠扬的江南丝竹《姑苏春晓》,一面欣赏着茶道小姐一丝不苟地演绎茶道。第一步是“冶气淋杯”,又叫洗杯。先将烧开的水灌溉入紫砂壶,再倒入功道杯,功道杯上黑色的龙一遇热顿时舞动成五彩缤纷状,小姐很快将水倒入小如核桃的闻香杯,轻旋一下倒掉,洗杯的工序就完成了。第二步叫“乌龙入宫”,即放茶叶,先放细少的,再放粗大的,这样做是以免小茶叶堵住壶嘴。第三步沿着壶口缓缓冲入烧开了的水,用壶盖刮掉上面的余沫。第一泡是不能喝的,要立即倒入功道杯,称洗茶,洗去茶叶表面的灰尘,也是为让茶的香气快一些散发出来。第二泡就要以悬壶高冲了,即把功道杯中冒着热气的水再倒入闻香杯,使茶具保持温度。饮杯的水浇到壶上称“春风拂面”功道杯中的水浇到壶上叫“游山玩水”。接着小姐把饮杯扣到闻香杯上面,反转过来,叫“龙腾虎跃”。

小姐一面倒茶一面娓娓地为两人讲解茶文化。她说:“品茶,茶叶当然要讲究,但是水也是关键,有的茶馆用的是从高山上采下来的雪水,放在地窖中蕴藏三年,《红楼梦》里妙玉饮的茶是收的梅花上的雪水,她是诗人的痴气,其实,无论高山雪还是梅花雪都是不洁的,我们不用那种水,我们用汲自九百米深玄武岩下的温泉水。好了,请品品是否与众不同。”

小琪看得痴了,也听得痴了,觉得茶道简直就是人生的经历一般,要经过水的蕴藏、茶叶的选择、茶具的讲究、而该喝茶了,还须耐心地冲、淘、洗诸多工序,然后才能酿得一杯香茗。一杯茶也有这么多的讲究,人生若不细细地过,真是可惜了。

浩持盅凑在鼻间闻了一下道:“好香!”然后轻啜了一小口含在口中品咂一番说:“果然好茶。”

小琪说:“吹尽黄沙始到金。如果这盛茶的杯子再换成栊翠庵妙玉的‘点犀乔’,那才叫至上品味呢!”

浩赞同地点点头,然后轻轻挥退茶道小姐。

茶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浩说:“小琪——”

小琪躲开他的眼睛,说:“我想做妙玉。”

浩说:“你尘缘未了,怎可做槛外人?宝玉对你一向情深意重,你难道觉不出么?”

小琪眉尖一动,低下头,噙了一口水在口中,用舌尖滚了几滚,

然后顺着舌根细细地流入胃中,她极舒服地闭上眼睛,慢慢感受茶水一路的慰烫。

浩忽然抓住小琪的手,颤颤地说:“小琪——”

小琪一惊,睁开眼,一脸的迷茫说:“我想做妙玉。”然后徐徐地抽出自己的手。

小琪是一个为爱疯狂过的女孩,现在火山熄了,她不愿再自燃,

她表面的平静遮不住心底那份热烈和浪漫,她渴望的是一种激情的引燃。

浩是一个四十岁的成熟男人,他不会看不透小琪。

浩重新握紧小琪的手,用热切的目光盯着她说:“别逃了好吗?你心里有爱呀,心里有爱的人是躲不掉别人的爱的,让我们一起来续写你那些没写完的爱故事好不好?”

小琪低低地说:“我那些爱故事是给别人看的——我心里已经没

有爱了。”

浩笑了笑。

没爱的人爱起来才会不可收拾。浩懂得这点。

从“峨嵋雪”出来,浩开车载小琪去吹夜风。小琪想问浩去哪里,可是看看窗外渐渐隐去的城市,终未开口。

他们很快驶在了郊外的林荫路上,远处是静谧安详的村庄,天上闪着几颗依稀的星星,几缕白色云彩轻轻飘过,不聚不散,不依不恋。

如果爱情可以像云,那世上不会有那么多的伤心。小琪在心里叹了口气,目光从云移到别处,努力地去找她的那颗星星,她的星座是人马座,为人做牛做马。小琪这样诠释她的星座。

车子停在一条乡间小路上,两旁是密密的庄稼,小琪从小在城市长大,她不识得五谷杂粮,只是觉得那高高的秸杆绿油油的叶子很美。

车子里流动着高胜美的《哭砂》,一首云一样简单洁净的歌。

“你是我最苦的等待,让我欢喜又害怕未来……”浩拥住小琪,在她耳边说:“我爱你。”

小琪说:“你弄乱了我的头发。”

浩细心地把她的头发拢向背后,捧起她的脸,吻她。

小琪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半晌,浩抬头说:“小琪,你的唇很凉。”

小琪凄凄地一笑:“我说过我没爱的。”

黑暗里浩自嘲且无声地笑了,他觉得他像一个人在恋爱,样子一定很傻。

浩松开小琪,点燃一支烟。音响里高胜美还在翻来覆去地唱“让那手中泻落的砂像泪水流,风吹来的砂落在悲伤的眼里,谁都看出我在等你……”

小琪寂寂地问:“Aio,是什么意思?”

“爱我!”浩吐出最后一口烟,把烟头弹出窗外,然后发动车,默默回城。

心中的谜解开了,小琪的眼里却不知不觉涌出泪,一个把“爱我”当成名字的男人,他的心里该是怎样一种孤独和忧伤?爱我!我也是一个需要人来爱的女孩子啊!

小琪决定去爱浩。她知道自己六根未净,做不成一尘不染的妙玉,只能做一个俗俗的有爱有恨的饮食男女。

车子轧在硬硬的水泥路面上,城市的灯火暖暖地洒在挡风玻璃上。

小琪有些无奈,人总是要做城市的俘虏,无论如何厌倦城市的风尘和冷漠,总是躲不掉城市的繁华和富足,而她,无论如何厌倦爱情的疲累和伤痛,也总躲不掉海誓山盟的诱惑。

浩把车停在小琪的宿舍楼下,看着她迈出了一只脚,却一把捉住了她的手,拉回自己的怀里,吻她。小琪用手摸摸浩的脸,想起那个远走的孔小成,想起那份刻骨铭心的爱,有些无法转变自己的痛,毕竟那是初恋,她很在乎自己最初的感情。但是,在浩热热的唇舌和游移的双手不断攻击下,小琪渐渐忘了自己,她只知道自己是一个女人。

爱情中的女人,是没有自己的原则的。而小琪原本是有自己的原则的,她曾经把爱给了一个男人,以为会爱到终老,以为自己一生爱一个人就够了,但那个男人并不肯为她停留,她付出的是爱收回的只是痛。她曾一度发誓今生再不爱了,于其让爱伤心,不如一个人不爱不恨过自己寂寂的日子。

可是现在,孔小成走了,浩来了,爱情还是一样,她还有人爱,她也可以去……爱别人。

浩在小琪身上感觉到正慢慢被接受,有些狂喜,毕竟是女人,只要你捏到了她心底最软的那块,她整个身体都会变软,直到完全瘫倒在男人怀里。浩是懂得女人的,尤其是寂寞的女人。浩抱起小琪,下车,慢慢上楼。

黑暗里开门,找到卧室,上床,脱两个人的衣服,然后做爱……一切都是轻车熟路。

小琪摸着浩的脸,眼前总有一个男人的面孔晃来晃去,她不明白是怎么背叛了自己的,她只是觉得自己已不在纯洁了。以前她看到有女人离了婚然后迅速地再结婚感到很难理解,那么快,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是不是太低级?可是,现在她才明白,不是的,有时候爱不是第一位的,需要才是第一位的,就像现在,她明明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快地爱上浩,甚至她也明白,她和浩不可能有什么结果,可是,她需要,需要拥抱,需要温暖,也需要一个男人的甜言蜜语。

浩在小琪身上翻来覆去,他自己快乐也让小琪快乐着,这点完全与孔小成的不同,孔小成只拿他自己需要的,从来不问小琪的感受,但是,那时小琪是高尚的,她以为爱一个人就意味着奉献甚至牺牲,自己怎么都无所谓,只要孔小成开心,自己可以忍耐一切。

浩是一个……很好的爱匠。小琪想,她有些激动,嘴唇凑在浩的耳边轻言:“我们可以……一生吗?”

浩身上汗涔涔的,不光是为他自己,也是为小琪。浩放开小琪但是手仍在她身上爱抚着说:“难道我不够认真吗?”

孔小成也这样说过,但是……。小琪摊平身体,也摊平自己的欲望,她扯过毯子盖在身上,然后握紧浩的手说:“我不会要求你,你喜欢可以来,我会……爱你的。”

从此,小琪开始和浩相爱。

浩以前有过很多女人,但是,他对她们都是很淡的,不渴望长久自然就不会很热烈。而小琪则不同,他愈是对小琪认真,小琪反而愈是对他淡,有时他就自嘲,嘁,我还自称最懂得女人,连小琪这么简单的女人都不懂,我算什么呀……

浩送给小琪一套很大的房子,送她满屋子的豪华家具,送她笔记本电脑,送她进口的钢琴,他以前只给那些女人钱,多少都可以,不过交易罢了,现在送东西给小琪,连他自己都感动了,以前他是那么一个放荡形骸的男人,现在竟然也会对一个女人这么投入,是不是真的爱上这个忧郁的女孩了呢?浩自己也说不清楚。

自从有了小琪后,浩开始有意地躲开以前那些女人,因为那些女人与小琪比起来的确太没品味,但是实在躲不掉,也不拒绝偶尔暗度春风,毕竟风流惯了,不习惯每晚守着一个女人尴尬地重复那几个老套的动作。

有一次晚上,小琪请一位本市的女作者在“国贸大酒店”吃饭,吃完饭,因为两个人谈得投机,就又一起到位于二十层的舞厅跳舞,跳完舞返回时,两个女孩子淘气,决定不乘电梯,打赌看谁先从楼梯走下去。

在经过第八层的客房时,小琪和浩撞到了一起,那时浩正亲昵地与一个女孩子从房间里出来。

两个人对面站住,小琪有些站立不稳,腿不停地抖,她从没走过这么多的楼梯。小琪叫住已冲下去的那位女作者说:“妹妹,我输了,你快扶我乘电梯下去,我的腿都软了。”

小琪从浩身边走过去,闻到他身上有一种很香的味道,笑笑对那位女作者说:“好香,闻到了吗?”女作者说:“闻到了,很正宗的法国香水呢!”

小琪更正说:“不,不是香水味。”

“那是什么味道?”女作者不懂小琪的意思问道。

小琪说:“傻瓜,迷幻药的味道呀,专迷女人的!”浩的脸上红了一下。

小琪与那位女作者在楼下分手,一个人走在冷冷清清的大街上,不由潸然落泪,自己何尝不是一个被花迷醉的女人呢?而今,花该谢了自己该醒了。

小琪有过一次弃妇的经历,不愿再被丢掉,于是提出退出游戏。

浩把小琪抱向床,边移动脚步边说:“小琪——”

小琪说:“我想做妙玉,想躲开红尘,因为人间不真实。”

浩把小琪的长裙褪下来,再去解她的纹胸,小琪忽然笑笑问:“那种女人不穿纹胸吧?”

浩停住手,看着小琪素洁干净的脸,慢慢的眼里竟然渗出泪。浩说:“小琪,对不起,其实我与她们都是逢场作戏,而对你,我始终都是很敬爱的,我们重新开始好吗?我们结婚好不好?我是认真的!”

小琪摇了摇头说:“你要不要?最后一次……”说着自己开始脱内衣。

像一条蛇在慢慢褪皮,小琪白得刺眼的身子一览无遗地呈现在浩眼前。

浩的手微微颤着轻抚过小琪光洁如玉的胴体,慢慢闭上眼睛,然后把小琪脚踝处的长裙拉上去,盖住她的身体问:“不能挽回了吗?”

“你也这样问那些女人吗?”

“小琪,你不一样的……”

“一样。”小琪冷冷地说,然后站起来,很快地穿好衣裙,走出门去。

小琪去了美国。

她有一种落荒而逃的挫败感,虽然她一开始就没对那份感情寄太大希望,但是她还是期望一种奇迹发生的,如果不是那天亲自看见浩的事,她也许会嫁给他。女人,无论心里装着什么,最终的嫁人都是躲不掉的,她并不想真的做不食人间烟火的妙玉。

现在,她一个人来到了美国,她总是一个人。

小琪提着大大的行李箱,行走在西雅图的大街上,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一个人认识她,她可以放开自己了。她对着街旁商店里厨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苦笑了笑,有些吃惊自己的举动:竟然来到了美国!

小琪在美国呆了很长时间。

那段时间大概有三十年,她一个人,再没发生一次爱情,青春流逝,她一点都不觉得可惜,在花花世界里,身边那么多的风花雪月,那么多的离合聚散,那么多的男欢女爱,她塞了满满一心的故事。

三十年划过,她仍孑然一身,一个人,转回北京,行李箱里塞满十几本爱情小说,都是她写的,每一本书都像自己又经历了一回爱情,让她身心俱疲。

走下飞机,接她行李的人,是——孔小成。

三十年,物是人非,她以为北京不属于她了,她以为北京没人记得她了,但是,爱过的人不会忘,孔小成不会忘。

孔小成接过她的行李,在手里掂了掂,说:“三十年,很沉。”

小琪轻笑了笑。

爱情总是沉的,但爱情又总是最简单的,就像那年她和浩在“峨嵋雪”饮过的茶,水洗千遍,只为取一盅饮,都是一样的水,只是杯子不同罢了,孔小成就是那只“点犀乔”,只有他才能让自己饮一杯至上品味的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