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到底是去黄柏垭还是去李家寨,谁也说不定去了就能碰见狼,而雄耳川却是这三处最近的一处,不妨先到雄耳川。)

雄耳川是舅舅的家乡,这个家乡从老县城迁来,村人似乎与狼俱生有着神秘的关系。舅舅介绍,他们居住在老县城时,老县城是狼祸重灾区,搬到山下雄耳川了,雄耳川又是狼始终不绝,越是有狼的地方越产生猎狼的高手,而愈是有猎狼的高手,狼愈是来得前仆后继。我笑着说,这就叫相生相克。烂头说依你这话,狼现在几乎没有了,我们这些猎狼高手就该都去死了?我说,咦,你也算是高手?烂头说你到现在还不认为我是高手?!我说,算高手吧,世上往往在无法看好的病的领域娠名医最多。烂头噘了嘴不再理我。当我们走到一个叫石门的小镇,那里是商州有名的石门玉产地,镇街上有几家玉器加工厂,烂头竟没忘掉分割金香玉的事,结果一分为二,各自系了绳儿挂在脖子上,我还笑着说“你别把它送给什么女人啊!”可在饭店吃过饭,他就独自去镇上乱串去了,气得舅舅一顿臭骂。我们分头去找,他果然蹴在一家美容美发店的门口和三个女店员说说笑笑,正把一个胖子的手握着看来看去。舅舅黑了脸说:“你干啥哩?”烂头说:“看手相哩,她原本富贵哩,可惜没生好年代,要是在唐朝,能进宫当娘娘哩!”我一把扯了他的胳膊就走,他说:“书记,看手相是联系群众哩,他们说到狼啦!”我说:“遇见色狼啦!”他说:“真的说到了狼,那个胖子的哥哥昨日才从李家寨回来,说是李家寨有人捕杀了狼啦,剥狼皮的时候还剥出个狼崽呢。”烂头的话属真属假,却使舅舅改变了行动计划,我们就又直接去了李家寨。在李家寨找到了原捕狼队的一个队员了解,证实确有此事,是另一个捕狼队的姓蔡的队员干的:捕狼队解散后,姓蔡的就偷贩兽皮,要命的是他在一次贩卖娃娃鱼时被公安部门查获,搜他的家时,又发现了一张新鲜的狼皮,他承认是捕杀了一只怀孕的母狼。舅舅就不愿意去见姓蔡的,只从派出所有关他犯罪的资料中看到那张狼皮的照片,认定正是四号狼,就匆匆又领我们往雄耳川。

在我的想象中,雄耳川也是同我们走过的那些山地小村一样,地域狭窄,山黑树杂,但没料到雄耳川却是相当大的一个盆地了。银花河从西往东流了过来,经过一个叫月亮岭的地方,突然折头向南,缓缓地弯了一个大满弓状,又从烽火台的山峁下往西流去,而公路正从盆地的中间,即盆地的一半塬与一半滩的结合处横穿而过,村庄便桃花瓣一般以公路边的那个大村为中心,塬上分散两个小村,滩上分散两个小村。

舅舅的家在塬上西村。

西村与东村隔着一条沟,其实是一条河,下雨天河里有水,平日里干沟荒壑,沟畔上却立着一座像炮楼状的钟楼。事后我才知道,早先的村人从老县城迁来时为了显示曾是县城的人,特意将老县城钟楼上的钟搬了来,依照着原建筑在这里修建,但十年前楼台塌垮了,钟在泥土里埋沉了数年。禁止猎杀狼的条例颁布后,这里发生了许多怪事,一天夜里,突然在钟楼下出现了许多小衣小裤和鞋子,还有玩具和奶嘴。

这些东西全都是城镇里孩子们的用品。人们就议论纷纷,有说这是狼干的茁,可谁又没有发现狼在周围出没。再就是数月后,先是猪牛口唇和蹄角发炎溃烂很快死掉了一批,后是一些捕狼队的队员和一些不属于捕狼队的但仍能打猎的人患上了奇奇怪怪的病。再是滩上东村三家接连失火,中心村的砖瓦窑上的主窑塌陷,村人就起了哄,嚷嚷着要修钟楼压风水。但是,村里却没了好木匠石匠,他们以习惯于修墓碑楼和家院门楼的手艺修了这座炮楼状的建筑,将钟声撞了整整三天三夜。舅舅领我们来到盆地,并没有直接回村,就从钟楼下经过往干沟的北面走,那里一片土峁上密密麻麻都是坟丘,他是要我先来给老外爷坟上磕头的。

老外爷的坟修在峁顶上,别人的坟丘周围都是千枝柏树,老外爷的坟丘上长满了狼牙刺。舅舅站在了坟头,他说:“爹,我给你领回来了个城里人。”然后他就直戳戳地站在那里,没有跪拜,也没有祈祷。

我磕了三个头,坐在了坟前的荒草中,老外爷的故事在脑海里一一掠过:现在,一代英雄就这样与土同在了,狼牙刺,它曾是猎人的惟一象征吗?甘沟畔里,有人捕捉着崖鸡,肥得滚圆的满身黑麻点子的崖鸡蠢笨之极,它们落在沟的北畔,被人吆喝着飞落在沟的南畔,又被人吆喝着飞往北畔,永不歇息的飞来飞去,一群成十只的崖鸡有四只在空中飞着飞着就气绝而死,石块一样垂直掉下来。而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喊叫了:傅山哥,傅山哥,回来了吗,天黑了过来吃崖鸡炖豆腐啊!

从坟地回到了塬上西村,雨季踏出的稀泥路干得凹凸不平,我们的腿都不齐起来。舅舅并没有带我和烂头去打开他的那所院门,或许光棍的家里冰锅冷灶,一无所有,他只那么指了一下方位就往他的堂哥家去。现在我才知道他还有个堂哥,而我也应叫着大舅的人。大舅的院门也是锁着,但那是把假锁,舅舅那么一拽,锁子就开了,而堂屋门根本没有锁,门环上插着一把鸡毛掸子。我站在打开两扇的堂屋门口,看院里的磨棚鸡圈,梨树桃树,院墙头上架着的红苕干萝和堂屋墙缝里塞着誓废铁丝、破鞋、头发团,又看堂屋内的板柜、八仙桌、长条椅、土炕和土墙头上放着的旱烟末匣子和苞谷缨拧成的火绳,我坐在了一把老式的核桃木椅子上,暗想多少代人在这里扭动碾子转着身子。舅舅说:你不感到这里熟悉吗?“我从没有来过。”我说。

“你是没有来过,但你没有梦过类似这样的地方?”他说,“人常常有这种情况。”“……”我摇了摇头。

“噢。”他轻轻地叹息了,目光有些黯淡下来。他的意思我完全懂,他一定是认为我的根不在这里,外甥毕竟是外甥。

我们自己烧水沏茶,正喝着,大舅回来了。他是去村前的那个峡谷里挖龙骨的,我起先还真以为峡谷里有什么真的龙骨,听大舅讲了,原来是峡谷两边的土岸上多有着古生物的化石,如大象骨的,野牛骨的,鱼骨的,鹿骨的,这些化石并不可能石化得真如石头,而是还能用小刀刮得粉末。村里有人偶尔一次割草镰刀砍伤了手,拿这骨粉涂了一下发觉极快地止疼止血,于是几十年来村人就去挖化石来做药用,外伤外敷,内伤内服,他们将所有化石统统称为龙骨了。龙骨有药用价值使我馋加了一门知识,但更令我感兴趣的是这些化石是古生物石化,可以想象,这里,大而化之到整个商州,远古时期它并不是穷山恶水啊,或许是海洋,是沼泽,是山地,生存着各种各样的动物、植物,而人也只是其中的一分子,但是,现在,大象是没有了,野牛没有了,鹿也没有了,只留下了人。

“还有一样东西跟着人。”烂头说。

“什么东西?”

“虱呀,”烂头笑嘻嘻地,“古时候人身上一定也是生过虱子的。”大舅的手正伸进怀里抓着,停止了,尴尬地笑了。我对烂头的戏谑发出了恨声,我说“你去给富贵洗澡吧,把黑毛往白了洗,”把他推出了门。

“我听我奶讲过的”我说,“咱们这个村子从老县城那儿迁过来的时候狼却也过来了?”

“可不就是这样!”大舅说,“老县城废弃后,商州狼最多的地方是镇安县,镇安县狼最多的是咱这儿。你到村里看看,几乎每户人家都是受过狼害的,现在四十岁以上的被狼吃掉孩子的有五户吧,被狼咬掉胳膊的有六七人,被狼抓伤过的还有十四五户吧,方圆百里地说起咱雄耳川,总认为咱雄耳川与狼有仇冤的。但是,狼多是多,雄耳川人口却旺,据老辈人讲,从老县城迁过来时只是盆地中心那个村子,如今中心村大到一个镇子,周围又有四个小村。只是人越来越多,地越来越少楷人均不到八分耕地了。”“美国有个电影叫'与狼共舞',这才真正是人与狼共舞。”“与狼共舞?”大舅摇头了,他可能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他以为我嘲弄他们。“人和狼跳什么舞?你奶是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子明,你是城里人,知道的多,你说怪不怪,世世代代是狼害糟人,说没有了突然就没有了?!先前是没有猎户的,人人都可以说是猎人,后来才有了猎手,这就是你这舅舅的角色,现在商州的捕狼队也没有了,只剩下你这舅舅一个了,你瞧这变化多快!”“我也不是猎手了。”舅舅说。

“你不是还有这杆枪和一身行头吗?”大舅说,“现在的孩子们夜里再黑要出门屁股一拍就出门了,只有我们这把年纪的人出门在外还习惯手里拿一把锨或一个木棍的。”当天的晚上,我的两个舅舅为他们的外甥接风洗尘了,严格地说,大舅曾经当过几年村长,后来又经年种植香菇,人是比舅舅显得年轻又活泛,他做东,四荤四素干果陈杂满满摆了一桌,招呼来了村里十多位人作陪。他把来人一一给我介绍,我一下子辈分低了许多,不是叫那个是外爷就是叫这个舅舅,说起我的奶奶,全说着奶奶的小名,念叨我的奶奶是雄耳川最有晚福的人,当年差一点被狼吃掉,而却活下来,他们就看出我的奶奶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他们又说我长得像我的外爷,外爷在世的时候也是这么高这么瘦,眼泡微微有些胀。“但他没有胡子!”舅舅说。我不好意思起来,摸着腮帮和上唇,他们就说,真可怜,如果有一副大串脸胡就好了。我的这些七拐八绕沾亲带故的外家长辈们待我十分地热情,可他们全没有我的两个舅舅长得英俊,他们的形象我不敢恭维,不是梆子头就是歪瓜脸,且少胳膊短腿的,甚至还有一个头不住地摇晃,吃菜喝酒的时候倒还正常,一停止嚼动,口里就流涎水。这顿酒席吃得时间很长,我是不能多喝酒的,他们寻找多种理由劝我,喝得我满脸通红,甚至解开上衣,让他们看着浑身都出了小红疹点,他们才说:“到底已经是省城里的人了!”不再劝我。而他们自己就相互坐庄,大声划拳,妗子便一瓢一瓢从内屋的大酒瓮里往外舀自酿的柿子酒。差不多到了子夜,酒席还没有散的迹象,我就一边附和着他们的笑而笑,一边和钻在桌下的富贵和翠花逗玩,将一杯酒让富贵喝,富贵长舌头沾去了半杯,连打了几个喷嚏,这当儿院门口噔噔走进一个人来。院门一直在洞开着,院子里没有灯,黑乎乎的,来人的眉眼看不清,大舅并没回头看的,一边盛酒一边喊:“喜生来了,自己到厨房拿一双筷子吧!”叫喜生的果然脚步很重地去了院子左角的厨房拿了筷子进了堂屋,还拿了一根剥开的葱,咬了一口说:“傅来傅山你们摆酒席也不叫我,你没酒了到我家提去!我说栓子你总不是钻到老鼠窟窿去了,说你在傅来这儿,果然在这儿!”那个胖子说:“你是狗鼻子,尖得很,你寻我干啥?”喜生说:“德顺让我寻你的,你肚里明白。”栓子说:“我和德顺的事我和德顺说,你不要管!”喜生说:“我拿人家的钱,我怎么不管,讨账的也有讨账的职业道德!”大舅就说了:“到我这儿吃酒袒说吃酒话!”两人都不再说话,继续轮流喝酒,大家又都喝热了,把上衣褂子丢剥,或是一副猪的肚皮,或是瘦得肋骨历历可数,而所有人的裤带上都缠着红布条子。喜生喝下三杯酒,又问了舅舅这样那样的事,然后举了杯子挨个儿敬,就是空过了栓子,栓子脸色不好,低了头拿指头在桌面上蘸酒写字,喜生说:“知道不,苟兴他爹又睡倒了,我去看了,人已失了形了,不是今黑儿的事,就是明早的事,才转到你们西村,又一晃去东村了。苟兴他爹一倒头,不知又轮到谁该抬出门啊!”大家立时沉默。大舅说:“喜生你这是怎么啦,高高兴兴喝酒哩,尽说败兴话!乡政府老批评西村工作疲沓,西村是贯彻政府批示不积极,贯彻阎王爷的传票也不积极么。”大家才哄地笑了一下。舅舅让我和烂头端起酒杯和喜生碰了一下,互相作了介绍,喜生就坐到我的旁边,说:“我说哩,名额才到西村怎么又那么快地去了东村,是西村来了省城人了,狗咬穿烂的,鬼怕有钱人啊!”又要和我划几拳,我解释我真喝不了了,他说:“是不是我的额颅没有栓子的好看?!”栓子的额颅有一个长疤。我说:“那疤是碰的?”喜生说:“狼挖了的,他就凭这个疤赖账么,那我就也来一个!”话落点,抓起酒瓶子当地磕在自个额颅上,酒瓶子碎了,一股血就流下来。众人都站起来,骂着“胡来胡来”,先将栓子劝着回家,又抱着喜生进了卧屋,烧棉套子灰敷在伤口上。

酒又重新喝起,直喝到鸡叫两遍,等众人一散,两个舅舅就醉得睡下了。烂头却喊叫头疼,翠花梳了半天头,又吃“芬必得”,仍是疼痛不止,我帮他用拳头砸头,他把吃喝过的酒菜一古脑儿全呕吐出来,才像一只死狗一样躺在那里轻声呻吟。鸡叫过四遍,我方睡下,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舅舅早都起来扫地了,烂头却安然地睡着。

“他折腾了多半夜?”舅舅说。

“你们都一醉了事,倒害骚我。”“他这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