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团支书在炊事兵小周被确诊为“幻想狂”之后,还是找他做了一次思想工作。在他看来,虽然小周患了这种不可思议的病,但毕竟写了恁厚一本书。他仔细查看了他的铺底下,发现稿纸一大摞一大摞地堆着。看见这些写满字的纸,他对这个精神病小周突然有点肃然起敬。

小周哭哭涕涕,一味对他强调:他没病,他正常,他健康,他一点不想去那个精神病医院。但是第二天他还是不容置疑地被救护车带走了。团支书很难过,他的思想工作竟对他一点帮助也没有。

小周临走前最后喂了一次猪。他和猪的表情都极为悲伤。他挑着两只空桶走出来时,碰见陶小童正在那里抄写黑板报。他犹豫一下,上前去拉拉她。

她回过头,显然吃了一惊。

“我托给你一件事,你得答应我!”他机警地两头望望。

“嗯,你说吧。”

“炊事班的蔬菜库房里,我藏了一本书。你要书吗?我知道你肯定要!那本就算你帮我保管吧。”然后他把藏书的位置仔细作了交代。他虽然有些神经质,但说话很有条理,并且逻辑严密。

“我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所以我把书托给你。”然后他斩钉截铁地说:“我没病。”

小周被送走的当天下午,一大群人在炊事班长吴太宽带领下拥进库房。吴太宽决心彻底搜查这地方,因为他发现小周整天鬼头鬼脑往这里头钻。

库房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小周曾说,贮藏蔬菜关键是避光。“颗勒”也混在搜查的人群里忙着。陶小童牢记小周的嘱咐,果然一个巨大的泡菜坛后面,摸到一本书。书很厚,外面仔细地包着牛皮纸。正当她要把书拿出来时,不知谁踢翻了什么。吴太宽顿时痛心地大叫:“松花蛋!你龟儿乱踢啥子!”

没腌成的鸭蛋稀里哗啦淌了一地。吴太宽开始把人往外推:“别踩了蛋!都滚出去!来这么多人干什么?死了娘老子啦!”

陶小童也被他推出去。留下的只有团支书和“颗勒”。团支书帮忙把幸存的蛋拾起;“颗勒”忙着舔那些蛋青蛋黄。

陶小童不死心,吃了晚饭就在伙房附近蹈达。毕竟是那么厚一本书!她急不可待地想得到它。作为从小在书堆里长大的她来说,她突然意识到这几年不可名状的贫乏和饥渴均是因为少了书这东西。她想,这回非把这书搞到手。

她绕到伙房后面。冬天天黑得早,炊事班刚过八点就熄灯睡觉了。灶眼里的火还没完全压灭,忽明忽暗,有节奏地闪着,加上那奇怪的暗红色,简直让人联想到裸露的心脏在起搏。她刚摸到蔬菜库房的门栓,忽听有脚步声过来。

“谁?!”来人轻声问。

一个矫健的身影从煤堆后闪出来。

她想溜掉已经晚了。不用回头,也知道对手已逼上来。而且这对手不是别人,偏偏是团支书。他看清她后,下意识猛一张嘴。他没想到会是她。

“你到这儿来干啥?”

“……找东西。”

“什么东西?”他问得飞快,想让她来不及编谎话。

“找……”她脑子也转得飞快,编出的谎话让他识不破:“找块生姜,我胃疼,想泡杯生姜茶。”

俩人一块进去,团支书突然拧亮一支手电:“好,你找吧。”

她佯装四下里看着,最主要是接近那个大泡菜坛。

“找着生姜没有?”团支书在她后面。她每到一处,他的手电便抢先指向那里。

奇怪的是,两人同时在这个泡菜坛前面停住了。沉默一会儿,团支书突然将手电掉转过来,像手枪一样指住她。

“我看你恐怕不是来找生姜的吧?”

她马上说:“不找啦,算了。”

“为啥不找呢?”团支书在手电光源后面笑起来。他觉得这样斗心眼很有意思。

她这时也隐约猜到:她和团支书大约是奔同一个目的来的。她想横下心搬开那个坛子,告诉他:喏,没什么,就是这本书。但她马上又想到不应辜负小周的信任。

“你怕搬不动这坛子吧?”团支书忍住笑说。他手已过来,嘴里叼着手电。

“不,我什么也不找了。”

团支书不容分说,搬起那坛子。手电照来照去,俩人都纳闷了:什么也没有啦。

“怎么没有啦?”团支书自语。

陶小童问:“你说什么没有啦?”

“你说什么没有啦?”他反问。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没有啦。”她说。

“我哪知道!是你说的什么没有啦!”他说。他急了。

“明明是你先说的什么没有啦。”她说。

“对呀,你说说看,到底是什么没有啦?”

她也急了:“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那你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团支书已完全清楚了:他和她找的是同一件东西。他今天帮吴太宽收拾松花蛋的时候,手无意触到一个东西。他用手捏了捏,马上明白它是什么。他对它既敏感又陌生,既向往又排斥,他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渴望把它弄到手。

“……什么也没有。”陶小童说。

“对,这里什么也没有。”

俩人心照不宣,又无从道破。而最后这句话却有点攻守同盟的意思。团支书暗暗松了口气:这件不够正派的事他毕竟没能干成。陶小童也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那本书不再会成为她以后的负担。这样,俩人一无所获地分了手。

与此同时,高力发现“颗勒”叼着一块大砖头似的东西来向他献殷勤。仔细一看,那是本脏极了、破极了、并沾染着泡生姜辛辣味的书。他把书拿下来,用脚抚了抚“颗勒”的头。

第二天,这书里许多话就变成了他的语言。他用这成堆的爱情哲理把孙煤的心震撼了。他看出来,再使一把劲,这个美丽的姑娘就会一个猛子扎进自己怀里。

高力敢说,是他给这个小小演出队带来了艺术的灵光。在他到来之前,他们懂什么?乐队只会照着简谱大齐奏。他使他们的谱架上换成了五线谱;并让他们各奏各的分谱。他最得意的就是把自己的作品拿去让乐队演奏,由他自己充当指挥。但一演奏他的作品,乐队就发生吵架事故,因为他那曲子听得人人心浮气躁,脾气都变坏了,相互间很难合作。有天一位小提琴手问他:“这样拉行吗?”

他正陶醉着,连忙说:“可似可以。”

“可我根本就没拉呀!”

“啊?你为什么不拉?”

“我已经脱了八个小节。按照你的谱子,我根本跟不上。”

其他提琴手马上附和说:的确如此,谁都妄想跟上。他们的琴只能拉出旋律,而无法按他的要求“刮旋风”。他们的手指头已经紧张得抽筋了。

大家都开始抱怨他的作品实在难奏,并且实在难听。有人求他稍微遵守点常规,改改谱子,别让人这么活受罪。他却心平气和地微笑,表示原谅大家的低水平。他无法改谱子,他对自己写的这些东西心里一点数也没有。他从头到尾指挥一遍,总谱却一页不翻;有时乐队停下来,他甚至比他们还摸不着头绪。但他表现得极镇定,把握十足,把大部分人都镇住了。其实他自己明白,他只是站在那里反复比划几个漂亮的手势,没有他,乐队一样奏得震天响。有人公然说:要指挥有什么用,我就从来不看指挥。有次孙煤来参加乐队排练,高力陪她聊天,乐队照样把曲子奏完了。

孙煤常来看乐队排练。人们奇怪,她在一边听着高力写的这个宝贝,神经难道不受刺激?徐北方有次打开水路过乐队的排练室,正逢一个音响高潮,他大喊一声:“救命啊!”

孙煤虽然不认为高力的曲子悦耳,但她对作曲这种神圣行当是不敢妄加评论的。再说她特别喜欢高力那种骄傲劲,尽管她看出这骄傲有点空虚。

自高力来到这里,还带来一个新气象:人们全都学他改用西餐叉吃饭了。高力似乎成了一种文明的象征,人们向他看齐是加速自身进化。连团支书王掖生居然也悄悄收起跟随他多年的竹筷子,换了新式餐具,因此顿顿饭吃得像受洋罪。陶小童是惟一例外,不知怎么,她觉得这种斯文有点假模假式。这种摩登餐具大大改变了饭堂气氛,人们变得小心翼翼,温文尔雅,并在举起雪亮的叉子时,透出一股莫名其妙的自豪感。人们有意无意都在学高力那个优雅劲儿。

高力现在经常约孙煤出去玩。有次在护城河边,他拿出一块小巧的手表来送给她,她吓坏了,连忙解释说自己不需要表,再说她有一块半旧的“大罗马”。高力看了看她腕子上又蠢又大的男式表,鄙薄地笑了。这一笑让她大受刺激。

“我们那个圈子里的姑娘谁戴你这种表。”他指的那个“圈子”代表着某种阶层。孙煤知道,她暂时还不能跻身到那个“圈子”里。

“可是,”孙煤自卑地说,“我怎么能收你这么贵重的礼物呢?”

“你如果拒绝它,就是拒绝一件更贵重的东西!”

“什么?”

“我的心!”

孙煤眼瞪瞪看见他木偶似的在自己眼前跪下来。他的脸庄严和诚恳,两眼发直。孙煤还没想出应付这局面的办法,紧接着又发生一件更意外的事。

“你拒绝它吗?”他掌心里托着那块闪闪发光的表。

孙煤摇摇头,又点点头。她完全迷乱了。

只见那块表在空中划出一道雪亮的弧线,落入河中。他眼都不眨,头也不回。

孙煤“呀”地一声往河边扑,等一圈圈涟漪扩大,平息,又跑回来:“你!你干什么呀!”这种疯疯癫癫的爱情举动真令她大开眼界,大概他们那个“圈子”里时兴这么干。

过了一会儿,心神恍惚的孙煤听见他在耳边说:“你必须忘掉他……”

孙煤不敢吭气。

“不然我饶不了他!”

孙煤猛然抬起头:“这事让我来对他说,你千万别伤他……”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对他说?”

“……”

“真是怪事,在我和他中间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孙煤自己也想不通,那个拉拉沓沓的家伙究竟哪点值得眷恋。她正把感情重心向高力这边移,可一想到要完全丢弃徐北方,她就难受得要发歇斯底里。后者那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高度天真,使他身上带有一种奇异的格调。这格调使他在人群里孤独,落伍,却十分出众。他往往在公众场合里成为众矢之的,但人们不得不承认,他那胡搅蛮缠中,常道破些实质性的东西。总之,孙煤并不想马上和他分手,她隐隐感到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

高力很不满意孙煤这种暖昧态度。他知道刚才那个狂放举动正在这姑娘心里再三再四地重复。那块表使她虚荣心像刚才的河面一样,被砸出一圈圈涟漪。他想。攻势该换个方向了。他从军上衣兜里掏出两张照片。

“这是谁?”孙煤马上警觉起来。

“我妈喜欢这个。可我觉得这个可爱些。”他指点着说。

孙煤强笑一下:“原来你有一大把女朋友……”

“我没说我一定要娶你啊。”

“对了,我正好也不想嫁你!”

他快活得要死,知道她已被激怒了。

“告诉你,你以后别再来找我!”她怒冲冲地转身就走,走了好长一段,他才骑摩托追上来。

“随你便。”他说。

他耐心地等了一小会儿,她果然乖乖地坐了上来。这一下,什么都妥了。

刘队长最近特别怪。每到星期日晚上,他就搬把椅子守在大门口。只要见高力的摩托车一进院子,他就看表。不出他所料,五分钟之后,孙煤就跟着进来了。只要后面这个一进来,他也随后搬上椅子回家。

这天晚上,孙煤先进了门。队长冷眼看着她,忽然问:“喂,还有一个呢?”

“……谁呀?”她装蒜,长睫毛扇子似的拍几下。

“我说,你到底在跟谁谈乱爱?”队长恋爱的“恋”字发音不对,听上去是“谈乱爱”。

孙煤吓坏了,生怕高力这会儿进来。

刘队长可以容忍任何人的任何缺点,就不容忍乱搞对象。他是老文工团出身,亲眼见多少有才华的青年在这种事上弄得一塌糊涂,最后让领导打扫出去。假如你一定要干这事,他也认了,但你得瞅准一个。像孙煤这样今儿张三、明儿李四,或者张三李四一块热闹,他受不了。

“你……”队长问孙煤,“好像换人了?你怎么没喊‘暂停’就乱换人?又跟那个高力‘乱爱’上了?徐北方咋办?”

孙煤和高力的事几乎没一个人察觉,但还是没逃过队长的眼睛。在高力和徐北方之间,队长是向着徐北方的。他不来追究谁的爱情更热烈更真挚,他的观念很朴实:啥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嘛。

从这以后,孙煤想出一个好主意。每次和高力约会,她便拉上陶小童。

有次孙煤问:“人家肯定以为我交了两个男朋友,是不是?”

“不是,”陶小童老实地说,“人家以为你交了四五个男朋友。”

春节放假,陶小童还在辛辛苦苦地写黑板报。从背影看,谁都纳闷这女孩子怎么会这样单薄。现在每天头一个起床扫地的是她了。扫地这事让陶小童一干,不知怎么就有了点宗教味道。

徐北方站在她身后这样想着。

前两天徐北方用铁丝窝了个大致像人的东西,挂在黑板报上角,大家都看出它像谁。陶小童问他:“你什么时候照着我窝的?”

他说:“你嘛,我闭上眼都画得出。”

她表情失望了,好像说:噢,我原来就是这么个简单东西呀。

院子里的人差不多走空了。徐北方本来也有探亲假,但他放弃了,想趁安静痛痛快快画几天画。吴太宽并非那么可恶,他为了给大伙买火车票三天三夜在售票处跟人干架。那里天天有头破血流的,因为火车班次混乱,除了没有正常运行,什么运行都允许。有一节客车厢装半车老母鸡的,有的行李车反而载旅客。还有节车厢在某小站昏昏然停了一天一宿,旅客贸然下车一看,原来他们早被车头车尾遗弃了。后来上了几个公安人员,说这节车厢有个在逃“现行”,但折腾半天也没查出来,才向旅客道歉说搞错了。至于那一车活人怎么发落,谁都不想管。吴太宽弄到手的车票最终还是用肉票换的。肉票是用肥皂票换的,肥皂票是用白糖票换的,白糖票是用米票换的,米票是他平日抠下来的。现在大家知道“抠点儿”的利害了。尽管吴太宽十分卖力,但票仍没弄够数,因此陶小童想走而没走成。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写完最后一个字。然后她开始打量整版黑板报,神情既严肃又满意,令他直想发笑。时间一长,谁也不来在意这黑板上写着什么,见她那个严肃劲儿,他不免有些可怜她。

她变成了一个忙碌的人。每天要花很多时间去忙各种事情。她好像真从扫地这类事里发现了神圣的东西,或说这类事给了她多大乐趣。最令他不解的是,在他看来是完全无谓的忙碌中,她获得了一种奇异的精神风貌,看样子像脱了俗。

他觉得她倒不如初见面时那样熟悉了。是她长大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想不通。忽然他想掉头走开了。因为他意识到这样长时间站在一个姑娘身后,是无聊的表现。

而就在这时她说话了。

“你不冷吗?”

原来她早就察觉他站在这里。她转过脸朝他亲切地看一眼,他才感到不是无聊,而是寂寞。自从孙煤上了高力的挎斗摩托,他就体验到这种窝窝囊囊的寂寞。

陶小童清理着碎粉笔,一边哼着一支特别轻快的歌。他忽然觉得她也寂寞。

过了一会儿,她不唱了,歪头瞧着黑板上角那个铁丝窝的玩艺。“特别像,你说呢?”他笑嘻嘻地说。

她说:“给我吧?”便上前去想把它摘下来。她踮着脚,可仍够不着。他不假思索地把她往上一抱。她双脚离了地面,蓦地拧过脸,那样子像受了极度惊吓。他感到事情严重了,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抱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

“你真轻!简直像个孩子……”他故意满不在乎地笑道。

她却痴痴地看着他,仿佛完全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一个少女初次被男性抱住,并抱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她却并不振奋,除了紧张、害怕,还有那么点不舒服。

这时他和她已走在一条宁静的林荫道上。远处有鞭炮声,衬得这地方更静。是谁先提出散步的?这不重要。反正他们已经来了。他好像在一刹那间看穿了什么他妈的爱情。

“喂,你长大了。”他对陶小童说。

她转过一张干干净净的脸,笑嘻嘻说:“你废话。”

他又说:“我好像急不可待地盼你大起来,又好像特别怕你长大。”

她似乎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东拉西扯地谈起“颗勒”搞的那些鬼把戏。那狗东西干的事差点把人冤死。俩人都笑起来,笑得很响亮,但都有些异样。

过一会儿徐北方说:“以后你有了男朋友,就带他到这里来!这地方不错。”

“是不错。”

“过去我和孙煤来过。”

“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我想知道的都能知道。”

她单纯可爱的脸上出现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

“你还知道什么?”

她犹豫一会,说:“我知道你每天夜里都在画画。”

他紧接着问:“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在夜里画画吗?”

她不说话。她单调的表情可以说是过分专注也可以理解为漫不经心。他想起许多医生也有这种单调表情,它能鼓励病人喋喋不休地诉苦,让你说出一切不舒服,甚至把那些不可告人的隐衷也爽快地诉说出来。

他说:“我告诉你,我画了一幅了不起的画!这就是我在夜里画画的原因。”他略一停顿,考虑把一切坦白后会不会吓着她。不知怎么,对着这样一张干干净净的脸,他感到自己浑身脏得难受。

她却突然用很大的嗓音说:“你猜我在想什么?”没等他回答就说:“我想你干吗到部队来?你为什么要参军呢?”

“不知道。”他认真想了一下说,“我想画画。在那个又小又破的工厂里,对着一台机床没完没了地重复自己,我烦了。”

“可你现在也烦了。”她笑眯眯地说,“你干吗总要烦呢?”

“我要画画。”他喘了一口粗气又说,“我要画画!”

“你画呀。”

“没有地方画!没人让我舒舒服服地画画!我一画画就不得清静!”他张牙舞爪,委屈冲天。

“呀,你牢骚大得吓人。”

“我不画画就会死!这儿(他指手),这儿(他指脑袋)统统都会死掉!干吗要每天扫十五遍地?干吗每天晚上都要假模假式地交换思想?干吗不能用画画代替一切?”

“你这人真怪。”她仍然笑眯眯的,“部队嘛。”

从这张和平的笑脸上,他忽然看到某种具有共性的东西,或叫忠诚,或叫蒙昧。虽然那感觉一闪即逝,他情绪却一下低落了。

“没人理解我——他妈的,没人!”

她迟疑了一下说:“我呀。”

“你不理解!”他粗暴地说。他还想说:你在变,但他忍住了。谁不在变呢?孙煤变得像个贵夫人,坐着那公子的摩托到处兜风。眼前这个小不点儿姑娘,当她在一群大兵里简直小得让人心疼,可她也变了,变得有点煞有介事起来。

“真的,我理解你。”她换了另一种笑脸,“你认为你很难理解,是吗?”

他发现她又恢复了原样,一双不大的眼睛里闪着独特的灵光。这使她看上去十分智慧又带有很浓的孩子气。他觉得自己非讲不可了。在这个女孩子面前,他变得大胆还是软弱,他搞不清。他只想表白。他痛快淋漓地把那幅画的全部秘密告诉了她,毫无保留。就这样——他深更半夜仔细描画着一个赤裸裸的女性;就这么恶劣——他一个未婚男子,理直气壮地把女性从各个角度研究了个够。然后,他带着挑衅问她道:“这下子,你还说对我理解吗?”

果然,她受不了了。她的喘息粗细不匀,最后几乎憋住了。

“我真让你恶心,是吧?”他恶狠狠地笑道。

她用倔犟的语气说,“不。”

“那你觉得我是个什么东西?”

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神态迅速恢复了素有的安详。她从一堆混乱不堪的情绪中猛钻出来。

他看了她一眼,忽然觉得特别需要她这份安详。

她在一棵树前站下了。冷不丁说:“喂,我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

她仰起脸:“你喜欢我吗?”她像在问那棵光秃秃的树。

他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他笑的时候,她沉默、冷静地盯着他。

“干吗一本正经的,我最烦一本正经的人!”他笑到后来说。

“我是一本正经问你的:你喜欢我吗?”

“别开玩笑。别胡扯。”他嬉笑着说,“谁让你老长不大,搞得我不敢喜欢你……”他看出她在微微哆嗦。他故意用这种腔调讲话,免得她太当真。

“可我喜欢你,怎么办?”她轻声道。

“你说什么?”

“你真没听清?我说我喜欢你!”

他大声地:“你莫名其妙!你干吗要喜欢我?”

“是啊,我也想不通:干吗要喜欢你?”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现在开始不行吗?”

他受了震动,心脏像在飞快地一明一暗闪光,而不是什么剧烈跳动。他想,这事怪他。不该带她到这地方来。把她带到这里其实是满足自己的报复心理。他在爱情上失了意,却拿一个无辜的姑娘填补空虚,或说是转移苦恼。他这才看清自己是个多么混账的东西。是他的自私使她想入非非,陷入了感情的迷途。

他忽然抓住她的肩膀,晃了晃,像要晃醒一个醉汉。

“喂,乖孩子,不是什么话都能瞎讲的!”

“我没瞎讲。我试过:不理你、装作没看见你、使劲在你身上找毛病、装作对你讨厌,可是不行!”

他的手慢慢缩回去说道:“哎哟,你别这样感动人好不好?”

“你才不感动呢。”

她把军帽往下拉,但他还是看见她腮帮子上一动不动地停着两颗泪珠。他没想到情况会这样严重。

对她,他从来没那样想过。他承认从一开始就注意了她。她是个独特的女性,招惹得他偷偷对她倾心,甚至不知不觉和她进行一种心领神会的交往。跟她在一起,他感到自身变得美好起来。偶尔对她幻想点什么,马上就有个声音在他心里说:打住吧,你不知道你的念头有多无耻。他不敢想她,好像往那方面想一想都玷污了她。她在他心目中不是个人,而是个精灵。

“你听我说,”他听见自己的语调郑重而带有几分凄凉,“你不该喜欢我。你已知道我和孙煤的事……”她想说什幺,但他抢在她前面,语气变得很激烈:“对于你,小丫头,我真想说你是我心中的天使,不过我怕你肉麻。我讲不清我对你是怎么回事。和你在一块,我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又蠢又脏的东西……我说的是真话,或者说第一流的骗子专门讲大实话。”他笑起来。

她心神不宁地笑一下,猛一张口,马上又改变了主意。

“你想说什么?”他问。

“没什么。”她慌张地看他一眼。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那个漂亮的班长最近怎么这样忙?你总跟她一块出去,知道她忙些什么吗?”

她不作声,低头往前走。拉开一段距离后,忽然回头问:“假如这个世界上没有孙煤呢?”

“要没有她我就爱你!”他龇牙咧嘴地笑道。他是希望她把这句话当玩笑。

“你不在乎我伤不伤心吗?”她说。

“你最好别伤心。要不然我真不知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你说过的!你别赖!刚才你说,要是没有她,你就爱我!”她像孩子一样不讲理起来。

他马上说:“可事实不是那样;那不过是一种假设。”

假设是对生活无限丰富的补充。他想。

她说:“假设那不是假设呢?”

“假设那不是假设就是假设的假设了。”

“就算假设的假设:她忽然宣布不爱你了,爱上了另一个人……”

“那我就去把那人宰了。”

“你不会的。”

“等着瞧。”

她灰心地走开了。路边有些倒放的水泥电杆,她走上去,摇摇晃晃的,似乎在用紧张的外形矫饰紧张的内心。

他束手无策地看着她,一时想不出得体的话来讲。看得出,这姑娘伤了心。他很想给这痴姑娘来点甜蜜的,但他知道那样俩人会更缠不清。

她转过脸,那些庄重的表情一扫而光,露出一副顽皮相:“假设这是座荒山,你碰见了我。没有别人(听好,没有别人!)你会爱我吗?”

“假设是那样,当然!”

“假设是随便哪个姑娘,你都会爱!”

“不一定,假设是彭沙沙我就撞死算了。”

他把她逗乐了。他跟湖北人彭沙沙结过小仇。有次食堂好不容易吃一次炖鸡块,他的菜盆里居然吃出三只鸡头。他气得乱嚷:“这哪是鸡,明明是九头鸟!”彭沙沙听见蹦起来,说要代表广大湖北人民声讨他。他恨她把那点口福吵没了:因为激动,俩人都摔了碗。

“嗯……假设你同时碰到两个——我,还有孙煤,你怎么办?”她接着问。

“那他妈不乱套了?”

“谁让你乱套。你挑一个呀!”

“……啊?”

“好,我已经知道你挑谁了。再假设,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孙煤这个人,你呢?”

“我说过,我就爱你!”

她笑了,傻里傻气地咧开嘴。

“现在不假设了。”她说,“你记着:不管你以后怎样,不管你以后在哪里,都有一个人在不声不响地怀念你。”

徐北方这回真的大受感动。他忽然想冲上去,把这个稚气的、多情的小姑娘抱住,对她说:我没准爱上你了。就从现在、就从刚才,我觉得需要你!然而他苦笑一下,说:“别冒傻气了,我不值得你怀念。”

“假设——”她这时走到水泥电杆尽头,快掉下来了。

“你再假设我就喊救命了!”

她显出可爱的哀求表情:“最后一个!瞧,这里假设是悬崖,我跌下去,死了,你哭不哭?”

“哭!”

她真的往下一扑,他只好上前搂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