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峰:等待突围(2)

我和我的王国

我一直想构建一个王国,这个王国里有国王、有臣子、有嫔妃、有平民,而我高于他们,我统治他们,我看着他们怎样去生活,我是他们的创造者。假如说,你在写一部小说的过程中会很兴奋,那么等你经历了很多次兴奋,也就是写完了很多本不同的长篇小说,你会因为这个创造出来的王国而感到幸福。还有,从写作根本出发,我在描述他们的时候,诚如我前面所说,我没有能力去虚构太多的人物,我觉得,我用尽此生将这些本来就存在于我脑海中的人物一一描述清楚就够了。而且,这也是一个很省力的方式,当这个人物在你的小说里出现过之后,你已经知道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在接下来以不同视角叙述的另一部小说中,只要把它讲出来就可以了,不需要很费力地再去构思一个全新的人物。我一直认定这句话:如果这两个人物的性格差不多的话,不同的只是他们的生活环境和经历,那么我为什么不把他们合成一个角色去写呢?

我最终选择的那些人物,我没有想过我是在虚构他们。我以为他们是存在的,即使只存在于我的脑海之中,他们也是一些独立的个体。

这些人物里边我有的喜欢,有的很钦佩,还有的令我少许有些反感,但我并不憎恨最后一类人中的任何一个,除了理解,或许因为这些都是我写的吧。如果连他们的创造者都恨他们,他们这一辈子会很失败的。不过,有人对我说:“你的小说里很少有不承担着失败的人物。”也许他是对的,即使是惟一活下来的杜宾,他可能也是一个失败者。

其实写这部长篇的时候,我痴迷于两个词语所构成的生命状态—宿命和无奈。无奈大家都可以读出来,那里面没有人能够最终如愿。总是有一种力量来阻碍他们的努力。在第四部里面,由于我对通俗小说的戏仿,时常会设置一些巧合,使得谁也逃不出他们一开始就生活的圈子,有一些巧合很明显,有一些巧合是细微的暗示。可能只读一遍的人并没有读出来。

阅读与写作

我有一个朋友,他在火车上看完了我送给他的《维以不永伤》。在去天津的火车上。他看完一、二章以及第三章的一部分,余下的部分则留给了他回上海时所需要消磨的列车时光。他对我说,在最初开始读《维以不永伤》的时候,当他读到“最初是那个打奶的人发现的……”那样的一个开头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尤其是关于将幻觉当作现实的老太太的描写,以及其中所透露出来的趣味,他差不多以为那个细节是对马尔克斯致敬的一种表示了。他也同时提到,我的几个小说几乎都是围绕着《维以不永伤》里的几个家庭以及人物,比如杜宾,又比如雷奇一家。就如同福克纳几乎所有的小说都用来描写他笔下的南方,他猜测我也在试图建立自己的“南方”。

在我最初的时候,马尔克斯对我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我阅读福克纳,很大的原因是因为他是马尔克斯的两个精神导师之一,后来在他的影响下我仔细阅读了福克纳几乎全部的作品,然而我发现他和马尔克斯完全属于两个世界。现在再谈起福克纳,他的结构和他的王国的构建令我惊喜。但我无法忍受他的文字,诚如我不能忍受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我实在无法想像那些满足于无脑大片的美国人居然可以看得下去福克纳的东西。后来我看的书渐渐多了起来,也有人曾经问我对我影响比较大的作家,我却一下子说不上来了,就像如果有人现在问我福克纳对我是否有过影响,我可以说有,但是如果问我谁对我有过影响,我却无法回答。说到福克纳,值得提一提他的《圣殿》,这个书名在我的小说中出现了两次,第一次是在中:

然而这5天毛毛并没有照他爸爸的话去做,她坚持待在家里。星期一她在读《圣殿》,显然她看不懂这本预示她悲惨下场的小说,硬着头皮读了一个下午便放下来看着窗外。

另外则是:

直到她读完《圣殿》的那天她才明白文学是这样定义的—不在于揭示出重大的社会问题,不在于给读者一时愉悦的消遣,文学真正的目的在于对未来事情的一个精准预言。

出于自尊我也许会说,《圣殿》的书名出现了两次是我写作时的不自觉,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讲述《维以不永伤》的机会,我只会让《圣殿》出现一次,甚至一次都不出现。不过真要把它归结于我自己的粗心大意好像并不那么令人信服。首先,就毛毛死后几刻钟的情形来看,她与《圣殿》中的那个女人被奸污的情形有着很大程度上的相似。我在构思毛毛的故事之前显然已经读完了《圣殿》。就我而言,提到《圣殿》,可能是对情节类似的一种掩饰。其次,福克纳毕竟是我相当崇敬的作家,这也算是对他的一种致敬吧。

我的一个朋友夜X,在对这部小说的一篇评论中,指出类似这句话的存在是这部小说的一个缺陷,他用的词正是我前面用过的—我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有一种出于感情的“不自觉”。按道理说,我不应该插入这样的话,看上去那更像我想说的,而并非叙述的需要。实际上,我当时写这句话时的想法我自己都忘记了,我现在可不认为,文学的真正目的在于对未来的一个精准预言。还好,这句话的前提是:“她”明白文学是这样定义的。

另外,要是我读过科塔萨尔的《跳房子》的话,我想我也会在第三章里提到它的,现在也不至于出现很多人指责我抄袭这本书的嫌疑。

关于细节

细心的读者会留意到的一个细节,我让毛毛告诉父亲自己怀孕时的对话是围绕对《铁皮鼓》的讨论来展开的。有些读者问我,为什么会想到使用这样的一个技巧来完成此处的情节,他们也提醒我注意到这可能令对话显得有些不真实。事实上,我还记得我构思这一小节的时候,是1999年上半年,那时格拉斯还没有获奖,而我那个时候还很小。那个时候想到这一节,可能是由于我当时的小聪明,而我在最终完成这部小说的时候,仍然舍不得这些小聪明,这也许说明我还没长大吧。

同样一个比较迂回的处理是,《维以不永伤》全书都是围绕着毛毛的命案而展开,但是当真正触及到这个案件的时候,我却避开正面的描述,从侧面去讲述它。即使是最靠近的一次也只是通过雷奇以及钟磊之口用假想来处理。我在开始写这部长篇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自己不会去正面描述这场命案。全书的第一部是大略地描述了与此案相关的人物。第二部是讲侦探此案的过程,也不需要正面去写这个案子本身。到了第三部完全围绕此案来多重叙述。看上去我不能不写了,但这个时候,我却有些胆怯了。忽然之间,我觉得它过于残忍,即使我能硬着头皮写下去,也不免招致阅读者的反感。于是,我只好假借钟磊向雷奇复述伪造的案发口供,以及雷奇激动的痛斥来将这种场景展现出来。

一点辩护

《维以不永伤》是我的第一部小说,它并不完美,也有很多的问题。虽然我总是指望它能够让每个读者都感到足够的满意,但是哪个作品不会受到超出作者所希望的批评呢?比如说,有一些朋友在看了《维以不永伤》以后,评价它的缺点时认为这是一部“形式大于内容”的小说。我觉得是这样的,这部小说的形式确实不同于我们以前所读到的大多数小说。所以,读者们有这样的疑惑是很正常的。 书未出版之时,有一些我身边的朋友看到过这部书的手稿或者其他的电子版,他们当时在没有真正把书读完的时候,也是对此表示疑虑。可能这些读者就像我当时的朋友一样,我当时对朋友的劝告是:你可以先试着把这部书从头到尾读一遍,然后你如果还有这样的疑虑,你完全可以按照大多数小说的写法,把这个故事对你周围的朋友讲一遍,但你会发现你根本无法顺利地讲出来。因为故事的前后跨越达到20余年,而只有在第四部才真正地叙述了这20年,而前三部却只是讲述了中间一两个月所发生的事情。时间随着事件的发生而改变了节奏,所以你无法只用一种方式来很顺畅地讲出这个故事。这样你就会明白,尽管形式看来如此花哨,却也是为内容服务的。

文学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后来接受过很多次访问,几乎每一个人都会有意或无意地问这样的问题,我说了很多,每一次都在说决心很大的相同的话。我对最后一个问这样问题的人说:有时候我都在怀疑自己,对于文学是否真的信仰。可能是因为话说得太多了,甚至比你心里想得还要多,你会觉得你开始质疑自己。文学对我来说到底是什么。是使我功成名就的一个载体,是令我糊口的一个方式,还是真的是在追求着?我后来想过一句话,这是我心里所认为的,我不会再去改变它了:文学对我来说,可能并不是生活的全部,但它却是真的—是我生命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