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的后宫

对王、萧两氏的处刑,使整个宫中笼罩在战栗的气氛中。人人对武则天畏惧到极点,他们想都不敢想象,违抗武则天的下场会是如何。

自始至终保持沉默的于志宁,可说是深谙名门出身者的明哲保身之道。他的曾祖父身为八柱国,于隋末动乱时也曾躲到乡下,以避免被卷入漩涡,等到天下太平后,才应唐天子之聘出任要职。未拥有武力的文弱公卿,汲汲于保身乃是当然之事吧。

然而盗匪出身的武将李,为了担心招来后患,受高宗召见而未进宫,这样的行径不可不谓卑怯。尽管当天因病缺席,但高宗特别倚重的是他,所以,他也知道改天还是会被召见。

在全体重臣反对的情形下,高宗再怎么刚愎也不便单凭己意废立皇后,总要有一个人表示赞成,不然他会下不了台;而唯一没有表示意见的是李。

称病在家期间,李绞尽脑汁,想着如何面对这个难题。数日后高宗召见时,他把自己想了半天的回答说出来:“这是皇上的家务事,何需外人插嘴?”

既不赞成,也不反对,他把责任推给皇帝,巧妙地逃脱了尴尬的境域。

过去我在群盗首领翟让之下,接着是在李密之下,后来出仕唐朝李渊之下,现在跟的是他的孙子,不管主子变成何人,我还是只顾我自己,主子的家务事与我何干呢?——这是李的想法。他出仕唐朝乃是自然趋势,随遇而安,彼此之间并没有亲子兄弟般的特别关系。太宗也曾经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一度将李从中央疏远。李当时知道自己受到太宗警戒,因此,接到调动地方的命令时连家也没有回去一趟,便直接前往任地。他因而得以保身。李认为自己这次如此回答,同样也是最妥善的保身之道。

李的回答,可以说是使高宗觅得一条活路。

永徽六年(公元六五五年)十月,王皇后和萧淑妃被废。

企图毒杀皇帝——两人被废,用的是毫无证据的莫须有之罪。

接着,以应百官要求的形式,决定册立武氏。十一月丁卯日,由李担任司仪,举行将皇后印玺及绶授予武氏的仪式。是日,百官在肃义门拜谒皇后。

废立的王皇后和萧淑妃,被幽禁在一幢宅院内。这是密闭的房间,三餐由墙壁上的一个小洞递进。

完全被武则天迷住的高宗,本质上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一天,他背着新皇后武则天,偷偷前往探望自己曾经爱过的两个女人。

“皇后,淑妃——你们在吗?”

高宗对着阴暗房间发出声音。声音从壁上的小洞穿进阴冷的房间里。阴历十一月已是相当寒冷的时节,囚房当然没有供暖设备。

“有——”王氏的哽咽之声从同一个小洞传到外面来,“皇上适才以皇后相称,但臣妾已是待罪的奴婢之身,皇上为何仍以昔日尊称称呼?倘若皇上尚念旧情,请设法让我们重见天日……”

“好,知道啦!朕来想想办法。”高宗以此回答。至于武则天会不会怜悯这两个女人,身为天子的他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事实上,高宗根本不用为这两个女人向武则天求情,因为她早就知道皇帝前往探望她们之事了。知道武皇后时代来临的人,为了抢功,主动担任密探任务,已经把这件事情向她密报。现在的武则天,自己不用动,宫廷内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会了若指掌。

“怜悯别人,是弱者的表现。俗人或可如此,但身为天下之主的皇帝,绝不可有如此软弱之心。该决断时,态度必须毅然决然!”

这位年长的妻子,好像在训诫皇帝一样,而高宗在武则天面前,总是有些抬不起头。

“决断指何而言?”高宗诚惶诚恐地问道。

武则天回答他的是最恶劣的事态:“把她们杀掉!”

“这样的事情,朕……怎么做得出来呢?!”

“皇上做不到,那就由臣妾来干。臣妾认为这件事是皇后的任务。”武则天面无表情地道。

依据史书记载,废黜的王皇后和萧淑妃被杀的情形如后。关于这件事情,有一说是武则天因一度篡夺唐王朝建立周王朝,而被后世史家刻意描述得特别狠毒,但无论如何,王皇后和萧淑妃无辜被杀却是事实。

武则天视这两名可怜的女子擅自向皇帝求情为滔天大罪,各施以一百杖刑后,将其手足砍断,投入酒缸。

“让这两个老太婆醉得连骨头都酥掉!”武则天说了这样的话。

两人于数日后断气。武则天又命人把她们的尸体剁碎。手足被切断的人还能活上几天——史书的记载不无令人起疑之处。

王皇后从容就死,萧淑妃则露出无限怨怼的表情,吼道:

“阿武(指武则天)!希望你来世投胎生为老鼠,那我一定会是咬断你喉咙的猫!”

从此以后,宫廷内禁止饲养猫。

据说,长安宫殿后来频频出现王皇后和萧淑妃的怨灵作祟,武则天因而尽可能以洛阳为居所。事实上,她后来几乎都在洛阳。为了对抗作祟的两人之怨灵,武则天命令将她们家族的姓氏改为蟒和枭。王和蟒、萧和枭发音近似。

改姓以避凶或招福,是当时的迷信。武则天非常相信这些。武则天时代常有改名甚至改元之事,人们对一年内改元数次已习以为常。

对王、萧两氏的处刑,使整个宫中笼罩在战栗的气氛中。人人对武则天畏惧到极点,他们想都不敢想象,违抗武则天的下场会是如何。

就统治者的能力而言,无可讳言,武则天远高于高宗。在必须做肯定决断时,反射性的判断力,是一项很重要的能力。这或许与胆量有关;事关胆量,武则天绝不输于任何人。

来到武则天面前时,任何率领千军万马的将军、料事如神的参谋以及任何难关都有办法克服的政客,无不相形见绌。权势的秘诀,似乎就在这一点上。

武则天的娘家一点也不起眼,据说是太原举兵时的唐王旧臣。但在唐取得天下以前,历史上从未出现过武氏娘家的名字,至少她并不是曾对唐帝国建国立过大功的家系所出。由此观之,武则天的背景,除了高宗对她的爱情以外,并无他物。也就是说,她明知道自己没有可以依靠的强大力量,却以强硬姿态当起宫廷政界的龙头。

自从被册立为皇后起,武则天好像决心要下巨大赌注。后世阅读历史的人,每每为她的这一点捏一把冷汗。

以女人之身君临天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儒教的传统价值伦理,极为反对女人出风头。武则天却在这种环境下抬头,显示了君临天下的实力。

她绝不能露出一丝缺点。就对王氏和萧氏的处刑而言,武则天除了个人的憎恶感外,一定也考虑到政治性效果才对。

这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女人!必要时,她一定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一旦给了人们这一印象,以后什么事都好办——她很有可能本能地察觉到这一点。

我要投胎成为猫来找你!——萧淑妃的这句诅咒,也没有使武则天畏缩。总之,她绝不放松缰绳。

不论是否有这等战略性考虑,武则天逐一采取的强烈措施,确实使大唐帝国宫廷完全沉默了。当时的唐朝朝廷里,应该还存在有于乱世中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才对。这种人应该都是个性强韧、不好惹的人物,这样的人,为什么一点都不敢反抗身为女性的武则天呢?

建国元勋皆垂垂老矣。唐建国后,已过了三十年以上的岁月,人们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在乱世中以豁出去的态度赌命的人,如今都汲汲于保护自己的家人和财产。

往年赤手空拳时,他们期待的是情势的变化。一旦成功,家族过着富裕的生活,他们绝对不愿见到发生变化。维持目前的生活是他们最大的愿望。

女人以牝鸡司晨姿态称霸天下——这一点当然令他们甚感不快,但只要能压抑不愉快的个人感情,天下就能太平无事。即使武则天施行明显的报复时,被贬抑者也不可能向往年的同志求救。因为业已发迹的同志,绝不会冒着丢官的危险替别人求情。

往昔的英雄豪杰,如今都变成含饴弄孙、性情温驯的老人。在这样的时代期待出现杰出人物,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由于无人胆敢抵抗,武则天的报复措施已达炽烈的程度。

显庆二年(公元六五七年),以潭州都督身份被派至地方的褚遂良,奉命调为桂州都督。桂州乃现今的桂林,今日的桂林是有名的观光胜地,但在当时却是远离长安的偏僻角落。

武则天身边有人格卑劣的许敬宗及李义府等人。对过去反对派的报复,主要由这两个人执行。

“褚遂良正图谋不轨。他凭借先帝遗诏,胆大包天,好像在策划谋反。把他置于桂州,尚不能称为安全。那个地带的居民多为蛮族,褚遂良很有可能在他们的援助之下攻进长安。即使非尊重遗诏不可,也应把他们派到更远的地方才对。”如此奏议的是许敬宗。

依据太宗的遗诏,褚遂良即使有任何大罪,也不得处以死刑。

“该如何是好呢?”高宗对皇后派的大臣已到言听计从的地步。

“调他为爱州都督吧!”许敬宗回答。

“爱州……未免太远了吧!听说那是瘴疠之地,褚遂良年事已高,把他调到那样的地方,不等于要他死吗?”高宗蹙着眉头说道。

爱州是现在的越南。这已形同流放。那是酷暑卑湿之地,风土之病极为猖獗。年迈的褚遂良,一定熬不过去的。心软的高宗,面露忧虑之情。

还说什么等于要他死,这是确确实实要他死啊!……皇上未免也太迂腐了。——许敬宗暗想。

“到该地不见得一定会死,在桂州反而危险。到了爱州,相信褚遂良不可能会有谋反之事。倘若皇上体念褚遂良,就应该让他到爱州为宜。褚翁到该地才是安全的。”许敬宗祭出似是而非的理论来。

“是吗?”高宗当然知道许敬宗的进言,全都是武则天的意思。

不止群臣,现在连皇帝都无法违逆武则天的意思了。

翌年,褚遂良在溽暑之地爱州去世。对武则天而言,这是计划中的事情。她没有违背遗诏,却达成曾对自己册立为后之事表示异议的有力人士复仇的目的。然而,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对褚遂良的处罚。

“现在轮到我了……”长孙无忌听到自己将被剥夺太尉(国防部长)官爵时,仰天叹息道。

“立雉奴(高宗幼名)为皇太子,是我的根本错误。”

看到皇帝成为武则天的傀儡时,长孙无忌不知如此独语过多少次。

“他的确是容易驾御的人,不过,别人也同样容易驾御他……”他曾经对心腹近臣说过这句话。

在妹妹长孙皇后所生的皇子当中,排斥相当成器的李泰而选择意志薄弱的李治(高宗)为继位人,正是长孙无忌的杰作。容易驾御——这是他的选择基准;把皇帝当做傀儡操纵,以便充分发挥自己的权势——则是他当时的企图。

高宗确实是容易驾御的皇帝,但这不只是对长孙无忌而言;对武则天来说,他也是容易驾御的丈夫。

我当时应该选择泰才对。——长孙无忌此时深感后悔。倘若由李泰即位,长孙无忌或许无法操纵自如,但相信别人也无法做到。

“起码不会发生今天的事……”

他有后悔莫及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