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37

深夜。在民团一大队驻地。旺扎正搂着一个姑娘饮酒作乐。他这时喝了一大口酒后,便往姑娘嘴里灌。姑娘厌恶地扭头挣扎着。他接着抓起一块干牛肉咬了一口,又往姑娘嘴里塞,姑娘痛苦地回避。旺扎兽性大发,扔掉干牛肉,把姑娘往卡垫上一掼,将整个身子压了上去……

正在这时,门外有人闯了进来。见此情形,来人进退两难。终于,他还是忍不住嗫嚅道:“报告大队长!”

旺扎一惊:“妈的,干什么?”

“郎呷大头人的急信。”

“急什么?麻尼咚!”

旺扎说着一把抓过信,就着昏暗的酥油灯光看了看——

一商队中有红军数人逃往炉霍,特命你队火速追击。另有国军配合。

朗呷即日

旺扎哼了一声,扔掉来信,遂用藏袍把姑娘盖了起来。

来人掩嘴窃笑,转身离去。

第二天中午,扎西带着他的商队离开雅砻江边后,走进一条狭长的山沟。

左手臂还绑着绷带的红军伤病员周排长边走边观察地形,然后,对扎西说:“这里的地形复杂,商队要注意保持距离。”

扎西点了点头说:“沃呀!这里倒是土匪经常出没的地方。”

起风了。商队逆风前进,行进速度显然缓慢下来。突然,周排长发现,商队后面数百米远的地方,随着滚滚尘土,出现大队人马。

扎西肯定地说:“是民团追来了,来者不善,赶快作好准备。”

周排长镇静地说:“这样吧:我们部队的战士分两路上山夹击,你们在下面正面迎击!”

扎西说:“身体很差的红军伤病员赶快骑马到前面去!不要参加战斗。”

整个商队迅速有序地分散掩蔽起来,少数人赶着骡马帮继续朝前走去。

果然,不一会儿,旺扎便率一队民团追了上来。他瞻前顾后,并没有发现国民党军队的影子,疑窦丛生。为了壮胆,他首先胡乱开了一枪。然后率民团随着一阵“啊嗨嗨”的狂叫声冲了过去。

山上,半人高的杜鹃树丛后面,周排长对旁边的一个战士说:“等老鼠钻进风箱再揍它!”

随着“砰砰砰”的枪声响起,商队同民团交上了火。

旺扎狐疑地判断了一阵枪声后,认为商队的火力并不猛烈,于是又一次猛冲深入。

当敌人进入有效射程——四十米、三十米……周排长喊了声:“打!”随即,枪声和手榴弹声大作。

民团受到两面夹击,被打得晕头转向,死伤多人,可旺扎仍狂叫着指挥民团继续往前冲。

民团又有几个人被击中滚鞍下马。

旺扎见势不妙,调转马头就往回逃跑,但本来就不宽的驿道,被击中的马匹和民团队员挡道,进退维谷。当他好不容易逃出伏击圈,却又被前面溃逃的民团挡道,他骂骂咧咧左冲右突……

占据有利地形的周排长,举起步枪。随着“砰!——”地一声枪响,旺扎的坐骑栽倒在地,他也随之重重地摔到地上。

扎西骑马追了过去,泽嘎紧随其后。

旺扎从昏迷中醒过来,认出了骑马站在他身边的正是几个月前在洛锅梁子山上碰到的死对头。他惊恐万状。但当他稍一镇静之后,便挣扎着伸手去抓掉在一旁地上的手枪。

泽嘎“砰”地一枪击中了旺扎那支去抓手枪的左手。当他还要开第二枪时,被扎西制止。

泽嘎骂道:“还不快滚!”

旺扎从地上爬起来,拔出腰刀,疯狂地向对方冲去。

泽嘎的枪响了,刚好击中旺扎的右手,腰刀砰然落地。

扎西愤怒地说:“我早就说过,不要让我再见到你,可你这条恶狼……”旺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哀求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扎西嗤之以鼻,向泽嘎丢了个眼色,自己就调转马头追赶商队而去。

泽嘎咬咬牙对旺扎说:“你听清楚,刚才的第一枪,是为被你杀害的藏族同胞;第二枪,是为了被你杀害的工农红军;这第三枪么,就作为对你多次袭击我们商队的奖励!”

泽嘎的枪声还未响,周排长赶来,看见是旺扎,哼了一声道:“我早说过,决不放过你,你这个杀人的魔王,快到阎王爷那里报到去吧!”

旺扎被打死的消息很快就传到正在县政府开会的郎呷耳朵里。他火冒三丈,七窍生烟,“啪”地一掌拍在会议桌上,质问国民党周显庭营长说:“哼!今天你们为什么一兵未发?”

周显庭佯装不知:“你是说……?”

郎呷抱怨道:“卢县长不是下令要你们配合吗?到时你们钻到地洞里去了是不是?害得我们死伤了十几个人,大队长旺扎连老命都搭上了……”

卢品之一阵奸笑。他说“大队长?你说的不是那个土匪头子旺扎吗?”

郎呷气愤地说:“明知故问!”

卢品之撇撇嘴说:“他呀,看来是劫数已尽,这样就让他死了,真算是便宜他了,他的民愤还不够大吗?”

郎呷恍然大悟:“卢县长!原来你们演的是借刀杀人这出戏啊!”

桑登在一旁冷不防地说:“为民除害!”

恼羞成怒的郎呷说:“啊啧!你们原来就是一条沟里的狼!”

“我同卢县长他们?”

“不仅是同他们,你还同格达串通一气,支助赤匪,你当我没长耳朵!”

桑登不紧不慢地说:“我说大头人,看上去你是甘孜有头有脸的人,说话可要有根有据啊!旺扎明明是你把他送去堵人家枪眼的,这与格达和我有何关系?”

“当然有!我怀疑是你桑登和格达指使人干的……”

卢品之看着两个大头人争执不休,诡谲地笑了笑道:“说下去!”

“想必大头人能拿出真凭实据来啰!”

郎呷语塞:“反正,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

桑登气愤地说:“我希望这一天早日到来!”

这天下午,当桑登从县城回到官寨喝过茶后便急急忙忙来到白利寺。他对格达紧张而又神秘地说:“从今天的会上看来,卢品之和郎呷他们早已注意到我和你了,所以,我们应当尽快地商量出一个万全之策!”

“俗话说‘骆驼的脖子再长,也够不着山背后的草’”,格达说:“到今天为止,他们还不能把我们怎么样,当然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像猎犬一样的卢品之迟早是会嗅出一点气味来的。所以,目前我们最主要的是要采取更加有效的防范措施,以确保红军伤病员的安全。”

“你是说……”

“我们能不能再转移几批伤病员去玉隆草原?”

桑登想了想说:“主意虽然好,只是这样一来,夏克刀登那里的压力会不会太大了?”

格达满有把握地说:“应该是没问题。他有足够的实力来对付德格土司和国民党军队!”

接着,他们对即将送走伤病员的具体安排进行了仔细的研究。然后,格达亲自将桑登送出寺院,再三叮咛他要注意安全,保重身体。

格达回到自己的拉章,这时已经是午夜了。他立即就着昏黄的酥油灯光给夏克刀登写信。信还没有写完,益西群批就急急走来,双手呈给格达一封折叠好的信。他打开一看,原来是贡曲牧场阿旺写来的,信是用工整的藏文写的,大意是:

尊敬的格达仁波切:

自从上次仁波切从牧场回去后,不觉已经数月,我们大家都非常想念你,盼望你再次来到牧场。近日听闻红军离开甘孜后你遇到了不少麻烦,特派呷玛前去问候!最好能同呷玛一道上牧场来暂避一时……

“好!”格达欣喜地说:“有办法了!噢,呷玛呢?怎么没有进来?”

“他还带着一个姑娘。”益西群批说。

“谁?”

“珠玛。”

“啊!你去把他们都请到客厅里来,我有话对他们说;同时,再去把住持请来。”

“啦索!”益西群批答应着出去后,格达接着迅速把给夏克刀登的信写完。

益西群批领着呷玛和珠玛走进客厅。见到格达,他俩立即弯腰低头吐舌站在那里,异口同声地道:“仁波切吉祥!”

格达招呼他们坐下,一个年轻扎巴急忙为他们斟上酥油茶。

“阿旺叔叔还好吧?”格达说:“感谢他老人家的关心,但是我现在还不能去牧场,这里的事情多,分不开身。我倒是想请你们二位帮助把一批红军伤病员送去玉隆草原。待你们从玉隆返回来后,那时如果还有急需转移的伤病员,再请你们接一批去贡曲牧场,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啦索!”呷玛征询地望着珠玛说:“珠玛,你……?”

“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珠玛羞怯地说。

他们正说着,赤乃加措住持走了进来。格达请他坐下征求他对让呷玛和珠玛协助益西群批送一批红军伤病员去玉隆的意见。住持完全同意,并立即去通知大管家作好准备。

待益西群批、呷玛、珠玛他们护送着十五名红军伤病员离开朱倭时,天已近黎明。

临别时,格达把那封写好的信交给益西群批说:“你们一定要抓紧时间,在伤病员们身体能支的情况下要加快速度,而且越快越好,这时,虽然已快天明,但那些反动派没有睡觉,他们随时随地都像牛蚊子那样在叮(盯)着我们,一路之上要多加小心,快去快回!”

正如格达所料,当益西群批他们护送着那批红军伤病员刚一离开,村里突然响起犬吠声,有一个人鬼鬼祟祟的像幽灵一般跟踪而去。

38

卢品之、周显庭带着两个卫兵,神气活现地走进白利寺。后面还跟着大约一个排的士兵。

一个僧人在后面紧紧地跟着说:“长官,长官!……”

卢品之置之不理,继续朝拉章大殿走去。

大殿里,全寺僧众正在翁则(领经师)的带领下念大经。

卢品之一行走进来,念经声戛然而止。数百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不速之客。他们经过长长的甬道,直接向强巴佛像走去。

这时,格达和堪布礼节性地站了起来。卢品之和周显庭分别从卫兵手里接过哈达给强巴佛像献上。

一个僧人匆匆地走来附着格达的耳朵说了几句什么。

卢品之对格达说:“你们念经呀!怎么我们一来就把你们的佛事活动打断了呢?”

格达不卑不亢地说:“卢县长和周营长公务繁忙,今日光临本寺必有贵干,不知……?”

卢品之皮笑肉不笑地说:“怎么,没事就不能到这里来走一走?”接着,他阴阳怪气地:“别忘了,这白利寺现在又回到了我这一县之长的管辖范围……”

格达讥笑道:“那是当然,我寺本来就是你们餐桌上的一腿肥羊肉啊!”

卢品之佯装没听清楚。堪布说:“仁波切的意思是说,你们要来我寺,也不先通知,以便于我们提前作好迎接准备。”

周显庭接上话说:“便于你们把掩蔽的红军伤病员都转移走,对吗?”

住持反驳道:“长官所言差矣!虽然红军驻扎在甘孜时,我寺支援过他们,可是,红军撤走后,我寺何曾掩藏过红军?你们有何根据?”

周显庭冷笑道:“当然有,不然我们为什么会专程来这里?”

格达胸有成竹地说:“不过,结果肯定会使你们失望,看来你们这一趟是白来了,如若不信,那就请便吧!”

“是吗?”卢品之说着,用鹰鹫一般的眼睛扫视着整个大殿,尔后,走到一个身穿紫红袈裟的红军伤病员甲前,久久地审视着……

整个大经堂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格达镇静自若,可住持的脸上却沁出了汗珠。

红军伤病员甲冲着卢品之双手一摊,做了一个滑稽的动作。坐在旁边的一个喇嘛禁不住掩嘴窃笑。卢品之眼锋一转,紧紧地盯着他,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格桑彭措。”

“家住哪里?”

“绒巴岔。”

“家里都有什么人?”

“阿爸、阿妈,还有一个弟弟。”

卢品之感到无懈可击,改口道:“你们这是在念什么经?”

格桑彭措说:“这让我怎么回答呢?说清楚了,你也不懂,从大的方面说吧,颂经。”

“为谁念?”

格桑彭措幽默地说:“为你们念啊!红军刚撤走,你们就回来了,在甘孜做了这么多好事!”

卢品之被激怒了:“你……”

格桑彭措讥笑道:“你们不欺压百姓,不杀人放火,不收苛捐杂税……”

卢品之嘲讽地说:“你的嘴上抹的酥油太多了,说起话来,油腔滑调……”他又恶狠狠地:“可惜你是喇嘛,不然的话……”

与此同时,在寺庙的一条长长的甬道里,有两个士兵正在往一间紧闭大门的房屋里窥视。

一个扎巴肩上扛着土陶大茶壶走来,见状故意咳嗽一声。两个士兵惊惶地转过身来,立即被扎巴胸前佩戴着的一颗熠熠发光的珊瑚珠吸引住了,弯腰贪婪地盯着。扎巴眉头一皱,便将热气腾腾的清茶淋了他们满头满脸,他们正要发作。从后面接着走来四个扛土陶大茶壶的扎巴,两个士兵追骂着,跟着走出了甬道……

在经堂里,周显庭正在寻问一个喇嘛:“你会念经吗?”

喇嘛随手翻了一下摆在面前的经书,诙谐地说:“喇嘛不会念经,还叫什么喇嘛呢?不过真要把经念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可同你们杀人不一样,根本不用学,你们个个都是行家……”

周显庭气急败坏地“嗯”了一声,正要发火,卢品之走来制止。

当格达、住持陪着送客人走出大经堂后,经堂里又响起了嗡嗡的念经声。

这时,仨仨俩俩枪实弹的士兵先后跑来。其中一个排长向周显庭报告:“报告营长,没有搜到可疑的人……”

周显庭气愤地扇了那个排长一个耳光,骂道:“妈的!谁让你们闯进寺庙来的?”

排长抚摸着打得火烧火燎的脸颊,不服气地嘟哝道:“这……?不是你带我排来的吗?”

周显庭和卢品之都显得十分尴尬。周显庭狠狠地骂道:“还不快滚!”

排长迅速整队带兵离去。

格达说:“怎么样?找到一点你们需要的什么没有?欢迎你们再来。”

卢品之阴森森地说:“要来的。不过,当我们再次来白利寺时,说不定这座寺庙就将从地球上永远消逝!”

格达满不在乎地说:“这我相信!闯进寺庙捣乱,以致烧毁寺庙你们干起来都很得心应手,因为西康宣慰使诺那喇嘛和土匪头子旺扎就是你们的老师傅。不过,你们别忘了,多行不义必自毙,曾显赫一时的诺那喇嘛最终成了下瞻堆土司巴登多吉弟兄的阶下囚,而作恶多端的土匪头子旺扎却死于乱枪之下,希望你们不要重蹈他们的覆辙!”

卢品之“哼”了一声,同周显庭扬长而去。

他们刚走,从寺庙里刚才那两个士兵窥伺的屋子里,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原来在那里,,一字排开住了十多个红军伤病员。

格达走来问红军伤病员甲:“今天上午走动后,你的腿没受影响吧?”

伤员甲:“没事!多险啊,差点没被卢品之辨认出来。这还应当感谢活佛你们出了这个好主意。”

“可别这么说,关上寺庙大门我们就是一家人。保护好你们的安全,这可是朱总司令交给我们的神圣责任啊!”

伤员乙说:“可你们冒了多大的风险啊!”

格达淡淡地一笑道:“风险当然有,但是做什么事不冒风险?吃糌粑担心沙子嗑着牙齿,骑马上路担心马失前蹄摔断腿,那就什么事情都办不成。关键看这个风险冒得值不值。自从把你们一批一批地接进寺庙那天起,全寺僧众都表示,为了你们的安全,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也再所不惜!不过话又说回来,当时我也确实为你捏了一把汗。”

伤员甲说:“是啊,当时我的心里也有一些慌乱,但一想到就是让他们把我们所有的伤病员都查出来了。我们不是已经作好迎战准备了么?”

“那是万不得已的办法!”

伤员吁了一口气说:“总算闯过了这一关!”

“不!我们还不能麻痹大意,敌人既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格达提醒伤病员。

正说着,住持匆匆走来,把格达叫到一旁。

住持告诉他说:“我寺有五个扎巴去夺多村念经,被国军打成重伤,刚刚送回来。”

格达一听急了:“看看去!”

住持边走边说:“他们一听说是白利寺的喇嘛,就大打出手,并且骂我寺是……”

“什么?”

住持顿了一下,说:“共匪窝子,骂仁波切您是共匪头子,扬言要对仁波切您下毒手,还要抢光烧光寺庙……”

“这完全是卢品之、周显庭的腔调!这群恶魔!”

他们说着,走进一个大房间。被打成重伤的扎巴躺在床上,其中一个已气息奄奄。看见格达走来,他艰难地翕动嘴唇想说什么,并挣扎着要坐起来。格达扶他重新躺好。

格达关切地安慰道:“好好躺着,回头让他们给你送药来,伤很快就会好的。”

受伤的扎巴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

另一个伤势较重的扎巴拉着格达的手说:“仁波切啊,你还是暂时避一避吧!他们……”

格达比了个砍头的姿势:“要这样,是吧!”

扎巴吞吞吐吐地:“他们放出话来,悬赏一千块银元要买……仁波切的……人头。”

格达坦然地笑了笑说:“他们真看重我,其实,我的头值不了那么多……”

在一旁的一个侍卫对那个受伤的扎巴说:“啊啧!这家伙真狠,难道你们没长得有手吗?”

扎巴:“他们有枪。”

侍卫说:“怕什么?枪一响最多穿一个窟窿,受这样的窝囊气!”

侍卫陪同格达走回拉章的起坐间。刚一坐下,一个年轻扎巴就给他斟上酥油茶。然后,他把放在藏火盆沿上的一封信双手捧给格达。

格达感觉到这信有些沉甸甸的,疑惑地打开信。信里除了一柄小藏刀,什么都没有,他被激怒了,把小藏刀往桌上一掷:“卑鄙!”

夜晚,没有了幽深的蓝天,没有了闪亮的星星,只有秋虫的鸣叫。大地一片昏暗。

格达同住持俩人默默地站在大殿平顶房上。凝望着风云变幻的夜空,思绪万千,桩桩往事不断在他眼前浮现

朱德真诚地对格达说:“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

朱德在另一场合对他说:“只有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推翻了压在他们头上的三座大山,建立了新中国,生产才能发展,国家才能富强,人民才能安居乐业,宗教也才能有良好的生存环境和坚实的经济基础。”……

在欢送红军北上时,朱德说:“我们至多十年或十五年就会回来。”……

“仁波切啊!”正在这时,住持打断了他的回忆说:“你也该为自己想一想啊!”

格达推心置腹地说:“住持啊!人,不能光为自己而活着,你说对吗?朱总司令说过,红军为了国家的富强,人民的安乐,辗转千山万水,抛头颅,洒热血,勇往直前,永不言退。我作为一个活佛,为了国家的富强,众生的幸福,做了一点自己应该做的事,纵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应该是值得的!”停了一下,他又说:“前不久,红军的一位首长告诉我,巴塘有个喇嘛拉波,红二军团长征路过巴塘时,他担任军团的向导和贺龙总指挥的秘书,后来,在回巴塘的途中路过理塘时,被国民党十六军杀害。他是做了那么大贡献的人都牺牲了,我又算得了什么呢?……所以我思之再三,为了寺庙,为了全寺几百名僧众免遭更大的劫难,我还是暂时离开为好!”

住持沉重地说:“不行啊!如果你一离开,这不正好是他们所希望的吗?再说,你一走,寺庙没有了主心骨,就会变成一团羊毛,捏在他们的手里,随他们捏呀,揉呀,搓呀!仁波切,您在异地他乡,心里也不会安稳啊!”

在他们的身后,聚集了许多僧众,他们异口同声恳求道:“仁波切,留下吧!”

格达回头望着站在他们身后数以百计的僧众,他心潮起伏,禁不住热泪盈眶。他真舍不下朝朝暮暮信赖他、支持他、陪伴他度过红军来了这一百多个日日夜夜的僧众们。他们共同经历过欢乐,也正共同经受着磨难。他拭干眼泪,提高嗓音激动的说:“谢谢大家!谢谢大家!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是,我们要像有句谚语说的那样,把过去丢在背后,把未来抱在怀中。我坚决相信红军一定会回来的,未来一定是美好的。我已决定暂时离开。不过,虽然我离开了寺庙,但灾难并没有结束,也许明天又会发生。希望全寺僧众一定要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敌人来了,一齐拔刀;朋友来了,共同端碗,决不能让那些仇视我们的人有可乘之机,让灾难再一次落到我们头上。”

第二天晚上,格达带着他对寺庙的担心,对僧众的关爱和满腔悲愤离开甘孜前往拉萨。

39

两年后的那个秋天,格达从拉萨千里迢迢回到白利寺。回寺后他得到的第一份珍贵礼物就是一份从远道而来的喇嘛送给他的那张《八路军山西奋战图》,并告诉他,八路军就是当年的红军。两年多时间了,他第一次得到红军北上后的信息,这让他怎么不心潮起伏、激动万分!他抚着图纸,往事又一次涌上他的心头

欢送红军北上时,朱德紧握着他的手依依惜别。朱德说:“我们北上后,你们的处境会很困难,斗争也会更加艰苦,但是,你们一定要挺住……”

红军走后,国民党疯狂地搜捕红军伤病员……

民团队员酷刑铐打苏维埃博巴政府工作人员。

队员边挥舞着皮鞭抽打,一边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我叫你跟着红汉人走!我叫你跟着红汉人走!”

坚贞不屈的苏维埃博巴政府工作人员……

一批红军伤病员和支援红军的积极分子被敌人枪杀。他们高呼:“红军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

格达和益西群批冒着狂风暴雨协助当地积极分子转移红军伤病员……

格达嘱咐益西群批将一袋粮食送给红军伤病员。他说:“快送去吧,据说那里的十多个红军伤病员已经有两天没有沾一粒粮食了。”……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深深怀念红军的格达盘腿坐在卡垫上,凝视窗外,奋笔疾书,写下了一首又一首诗歌:

高高的山坡上,

红艳艳的鲜花怒放,

红军跨上骏马背上枪,

穿过荆棘丛生的小径,

攀到山那边去了,

什么时候啊,

你们再回到这个地方?

彩云是红军的旗帜,

高山是红军的臂膀,

红军啊!你给我们留下了金石的语言,

藏族人民永远在你的指引下成长!

起来呀!赶走草原上的豺狼,

羊群才能兴旺;

起来呀!赶走衙门里的坏本波(官老爷),

人民才会有幸福吉祥……

格达从拉萨回到甘孜白利寺后不久,国民党二十四军的一个营长不经意给他透露出一个消息:中国共产党的代表董必武同刘文辉主席在武汉有约:不得迫害红军留下的伤病员,要把他们安全送出藏区。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就更加怀念红军。他就会又一次地把那张《八路军山西奋战图》和朱德同他合影的那张照片拿出来,无比深情地注视着,然后贴在额前,默默祈祷。那时,朱德的音容笑貌便会立刻浮现在他眼前。特别是朱德同他那些言简意赅的谈话,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使他永志不忘。

一个秋风瑟瑟的日子,格达带着益西群批去甘孜县城。当他们来到打金滩雅砻江渡口时,那里人声嚷嚷,一片混乱。原来是那里又一次发生了翻船事故。有人呼喊道:“翻船啰!快救人啊!”

“仁波切,我看看去!”益西群批说着,双腿一夹坐骑,催马沿江边驰去。

波涛汹涌的江水,滚滚东流……

格达望着眼前的一切,不由的在脑海里浮现出

1937年7月朱德同他在雅砻江畔散步时说的话:“……要是将来在这里架起一座桥就好了!……”朱德的这句话,使他反复思考了许多日子。接着,他决定按自己的想法,请来住持和各“康村”负责人,召开会议。

他说:“在打金滩渡口建桥,这对于我们生活在两岸的僧俗群众太重要了。所以今天我和住持把大家请来,共同商议,看看这座桥建还是不建;要建,资金又怎样筹集?当然,要架起这座桥,单靠我们白利寺的力量是不够的。”

与会者议论纷纷,各抒己见。虽然争论不休,最后还是一致通过决定要建。

又一年秋天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正是人们一年一度“耍坝子”的大好时节,在白利寺附近的一块周围栽着白桐树的大草坪上,无论男女老幼,从早到晚,一批又一批轮番上场跳起欢乐的锅庄、踢踏和弦子舞。一连三天,白利寺藏戏团每天都要在这里表演一场大戏。

这年耍坝子最大的特色就是白利寺在草坪的一角醒目的地方,挂着一幅“雅砻江索桥”图形布画。布画下方用藏文楷书写着:修桥铺路,积德行善,望各位施主献上一片虔诚的心意。

白利寺的数名扎巴,手持法器,坐在布画下念着经文。“耍坝子”的群众踊跃向扎巴身前的皮口袋放进藏币、银元和金银首饰。

打金滩渡口是格达募集资金的好地方。他常常组织数名扎巴去那里念经。他们的身后悬挂着那幅“雅砻江索桥”的布画。过往群众无不纷纷解囊布施。

桑登的官寨距白利寺不远,但格达去官寨的时候并不多。这天他去官寨一见到桑登,几句寒暄的话之后便直截了当的表明了来意。桑登盯着他看了好一阵,然后才说:

“我真不明白,那年红军来了,你起劲地帮助红军,红军走后,又帮助、保护、转移红军留下的伤病员,做了那么多好事;现在又提出来要集资在打金滩造桥,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格达笑了笑说:“那么,当年你也一样帮助、保护和转移过红军伤病员,你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做过一些善事,为的是不求今生,只求来世。而你已是一个活佛,今生受人敬重,来世也能转世成活佛,还要求什么呢?”

“我当然知道轮回转世,但我常常做梦都在想,如果能让僧俗群众不冒风险就能顺利过江,即使明天就让我离开这个世界,我也无怨无悔!”

“但是,你又想没想过,要在雅砻江上建起一座铁索桥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单凭你我的力量是绝对实现不了你那美妙设想的。所以,虽然你的这一善举早已像三月的春风吹遍整个康北高原,但我迟迟没有一点表示,古学不会介意吧?”

“造桥确实不容易,只能靠甘孜所有的民众。所以,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我们已经采取了多种方式开始筹措资金。之所以我还没有登门求助,那是因为我知道,我一旦登门,大头人是不会让我空手而归的。”

“我真佩服你的这股倔劲,认定的事情就拼命去做,而且一做到底。看来我是不得不尽一点微薄之力了……”

康藏高原的隆冬,虽然没有纷纷扬扬的大雪,却寒冷异常。这天,格达冒着透骨的严寒来到甘孜最大的一家商号,受到主人的热情接待。原来那是扎西的一家常住大院。他那时正坐在二楼客厅里就着暖融融的藏火盆喝酥油茶。火盆桌上摆满了他从内地带来的瓜子、花生和糖果点心。格达走来同他行过碰头礼后,刚一坐下就兴致勃勃地对他说:

“昨天我刚听说你来到甘孜,今天我就找上门来了……”

格达正说着,一个年轻丰满的女佣走来给他斟上酥油茶,并捧上一碟蛋糕请他品尝。

“请先喝碗茶再说吧!看你都快冻成一块冰砖了。”扎西看着格达端起茶碗向上三弹指呷了一口茶后才接着说:“古学的消息总是来得这么及时。我前天刚到这里,打算这两天把货物处理完后就去白利寺造访,谁知你今天就来了。我知道,你这一来呀,绝对没有什么好事,看来我的腰包又要底朝天了。”

“当然是一件大好事!”格达又呷了一口酥油茶后,接着说:“自从那年朱总司令提起过应该在打金滩渡口造起一座铁索桥的那时起,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筹划着这件事。造桥需要大量的资金,经过几年多方筹措,目前还相差甚远。甘孜各界人士和僧俗群众正在继续努力筹集资金,难道作为康巴高原赫赫有名的大葱本,你还能袖手旁观吗?”

“建打金滩铁索桥的事我早有听闻,但不是古学你告诉我的,是不是怕我一文不捐啊?”扎西揶揄道。

“哪里!”格达分辩着说:“大商人商务繁忙,我真不想打搅你,所以每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总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想的是迟早有一天,肯定要让你把腰包都掏空。”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是吗?”扎西这时才笑了笑说:“其实在打金滩渡口能造起一座桥,也正是我希望的一件事,起码今后我的商队路过甘孜,再不会冒那么大的风险去乘牛皮船过江,这又何乐而不为呢?”

“现在说这话为时尚早,造桥的工程师和设计图纸都还没有呢!”

“只要筹足了资金,有了好羊毛,还怕织不出好氆氇么?”

“所以,这就要靠你慷慨解囊了。不过,这还不够,你频繁去内地,熟人多,能不能帮忙去内地请一个工程师傅来?就像那年托船工王志祥到内地去请来工匠造木船一样。”

“王志祥?不是那个撑渡船的流浪汉吗?他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格达摇摇头说:“自从那年他划船离开后,再也没有他的消息。要是他在也许还能帮上我一点什么忙,所以……”

“试试吧!我下月就要去内地。”

“不是试试!求你了,我的葱本大人,只要你把它当成自己的事情来办,定会马到成功!”

扎西笑而不答,只是点点头。

“就这样说定了,”格达恳切地说:“我同所有经常来往于打金滩渡口的人一样,盼着你早日给我们请来工程师傅,早日把铁索桥建起来。还有……”

“还有啊?都说出来吧,难道对老朋友还要卖关子不成?”

“打算给你一个发财的机会。但是,只能小赚,不要想赚的太多。”

“你是说……?”

“这建桥所需的物资,凡需要从内地采购的,比如生铁、绳索等,都委托你来办,行吗?”

扎西没有立即答应。因为他过去从内地进货,主要是茶叶、盐和其它一些生活必需品,要采购建材,这对于他来说,完全是一项陌生的业务,进货的渠道、价格、运输等一系列问题都没有底,他当然不能贸然表态。不过,最后他还是应承了下来。他说:“我尽力吧!古学你把请师傅和采购的重担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对我是不是太狠了点啊?”

“挑这副担子呀非你莫属。”格达放低声音神秘地说:“你知道,你挑的是整个甘孜老百姓的委托,换了其他人呀,我还不放心呢!”说罢,俩人都会心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