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隐秘的感官

看我接纳艾尔萨生前生活的方式,你准会认为她曾是我最挚爱和最亲近的朋友。当西蒙和我必须为感恩节准备食谱时,我们选择了艾尔萨的牡蛎——栗子原料,再加上我的中国粘米饭——香肠;我们用艾尔萨在一个夏令营上为具有音乐天赋的孩子制作的两只把手的陶瓷杯子喝咖啡;在傍晚和周末,我们播放艾尔萨最喜欢的音乐磁带:布鲁斯·普罗杰克、兰迪·纽曼、卡罗尔·金的哥曲,以及艾尔萨自己作曲的有些过分伤感的交响乐——她的学院管弦乐团最近演奏并录制了这部作品,以作为对她的怀念。对西蒙,我说这音乐是她信念的活生生的证据,但私下里我认为它听上去就像弄堂里的猫群在夜晚的垃圾堆上的嚎叫,其终曲则是在一只瞄得很准的鞋子从窗里飞出来后空罐头的砰砰嘭嘭的碰撞声。

又到了十二月,西蒙问我需要什么特别的圣诞节礼物。电台里在播送假日歌曲,我试图想出西蒙为了艾尔萨会需要些什么——以她的名义给西拉俱乐部的捐赠?全套格什温的唱片?——那是当我听到约吉·约格桑在唱《英格尔铃铛》时想起的。

上次听到这首歌时我才十二岁,那时的我还以为讽刺挖苦就是冷漠的极致。那一年,我送给邝一块灵乱板作为圣诞节礼物。当她困惑地注视着那些旧时的字母和数字时,我告诉她她能够用这块灵乩板去询问美国的鬼魂怎么拼写英语词汇。她拍拍那块板说:“豪极了,有那么大用处。”我的继父则大发脾气。

“为什么你觉得自己非得去捉弄她不可呢?”鲍伯爸爸对我严厉地说。邝仔细地察看了一下灵乩板,比先前更迷惑不解了。

“这只是个玩笑,是吗?”

“那么它就是个卑鄙的玩笑,而你则具有一颗卑鄙的开这种玩笑的心。”他抓住我的手把我猛地拖起来,“年轻女士,你的圣诞节已经过完了。”

独自一人呆在卧室里,我打开收音机,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听到了在播放的《英格尔铃铛》。这首歌,就像邝的礼物一样,应该是个“玩笑”。我哀怨地哭起来:如果她对此甚至都不了解,我怎么会是卑鄙的呢?此外,我推理道,如果我是卑鄙的——实际上我并不卑鄙,那么如此古怪的她也是活该。她邀请人们去对她开些希奇古怪的玩笑,那么在圣诞节开开玩笑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错呢?那些伪装虔诚的人才是卑鄙的。好吧,如果大家都认为我坏,那就给你们看看什么是坏吧。

我把收音机开响起来。那音量旋钮被我想象为鲍伯爸爸的意大利大鼻子,我拧得是那样的使劲,以至于它都被拧下来了。现在约杰·约格桑正声嘶力竭地在唱“一路大笑——哈一哈一哈!”与此同时,鲍伯爸爸在咒骂:“奥利维亚,关掉那该死的收音机。”这可不是基督徒该说的话,尤其是在圣诞节期;司。我猛地拉下收音机插头。后来邝来到卧室,告诉我她“非常非常”喜欢我的拼图礼物。

“别再那样傻头傻脑了。”我咆哮道,并且尽可能地使我的脸显得卑鄙。然而看到这是那么厉害地伤害了她,我害怕起来。

现在是西蒙在问我圣诞节想要些什么,而我则再次听到电台在播放《英格尔铃挡》。我真想大声喊叫:善解人意绝无裨益。就在那一时刻,我知道了我在圣诞节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我想拔出那插头;我想要艾尔萨死。

但是在像高贵的亚军一样行事了六个月以后,我怎么能突然告诉西蒙我想把艾尔萨那鬼屁股从我们的床上踢出去呢?我想象自己把她的照片、她的唱片、她的令人不愉快的拙劣作品都装进箱子,“是为了妥善保存,”我会告诉西蒙,“以便我做春季大扫除。”而后我会把这箱子装到我汽车的车厢里,到夜深时分驱车直奔特梅斯克尔湖。我会用灌满沙子的清洗剂瓶子作箱子的坠物,把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抛到不见波光粼粼黑黝黝的湖水中,观看着我那难以应付的对手在沉入液体的湮没中时的气泡泛上湖面。

然而,过后我将对西蒙说些什么呢?我将怎样对他解释呢?“上帝呵,那太可怕了;装着艾尔萨所有东西的箱子?——被偷走了。我简直无法相信。那窃贼必定以为它很贵重。我的意思是,它是有价值,但只是对你和我有价值。上帝啊,你是对的,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偷走那立体声音响。”

他会注意到我那躲避的目光,注意到我的嘴角因为难以压抑的笑容而翘了上来。我不得不坦白我所做的事、我对艾尔萨和她的两只把手的咖啡杯子的真实感受。他将会勃然大怒,而那就将是西蒙和我的终曲了。如果情况是这样,那就见他的鬼去吧。但是在我用各种各样这类代价极大的胜利耗尽了我的想象力后,我又茫然如失。我不能放弃西蒙,就像他放弃了艾尔萨一样。

就是在这样一种恶劣和杀气腾腾的心情中,我寻找了一个帮凶来实施那肮脏行动。我给邝挂了电话。

我谨慎地对我的姐姐勾勒了眼下的情势。我没有说我爱上了西蒙。对邝能说吗?能受得了她那姐姐式的抿嘴暗笑、无穷无尽的逗趣以及古怪的劝告吗?我说西蒙是个朋友。

“啊!男朋友。”她猜测说,很是激动。

“不,只是个朋友。”

“亲密的朋友。”

“只是朋友。”

“好吧好吧,现在我懂得你的意思了。”

我告诉她西蒙的一个朋友在一次事故中死了,西蒙很伤心,他无法忘却这个死去的朋友,着了魔,而那是有害于健康的。我说如果他能听到这个朋友作为阴间的人和他说话,准会对他有帮助的。由于我深知邝是多么的会替人出谋划策,也了解她是多么的急于在任何方面帮助我,我把这个要求表述得尽可能的清晰。

“或许,”我暗示说,“西蒙死去的朋友能够告诉他,他们都必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他必须忘掉她,绝不要再提起她的名字。”

“哈!她是他的女朋友。”

“不,只是个朋友。”

“呵,就像你,只是朋友。”她微笑起来,然后问道:“也是中国人?”

“我想是波兰人吧,也可能是犹太人。”

“啧!啧!”邝摇着她的脑袋,“波兰——犹太人,很难寻找:有那么多死去的波兰——犹太人。死去的中国人也很多,但是在中国人中我有许多联系——这个那个的相互熟悉,对我来说,如果是中国人,要好找得多。但是波兰——犹太人——啊!——或许她甚至都没去阴界,或许她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

“下面那个世界是种族隔离的吗?只有当你是个中国人时你才能去阴间吗?”

“不——不!班纳小姐不是中国人,她就去了阴间。全取决于你爱什么,信仰什么。你爱耶稣,就去耶稣的屋子;你爱安拉,就去安拉的士地;你爱睡觉,就去睡觉。”

“要是在生前你并不确凿无疑地信仰什么,那会怎样呢?”

“那么你就去大地方,像迪斯尼乐园一样,有许多地方可以去试试——你喜欢,你就定下来。当然了,不收费。”

当邝继续不着边际地闲聊时,我想象有个公共娱乐场,里面都是前保险代理人;他们穿着廉价而劣质的天使服装,手里挥动着闪电模型,劝说行人到地狱的边界、炼狱、未受洗礼的婴儿的小世界去作一次了解性的观光。与此同时,还会有成群的前统一教徒和伊斯特追随者签约参加去名为炼狱、地狱里的磨难、永恒的刑具架等处的乘骑旅行。

“那么谁去阴间呢?”

“很多人去。不仅是中国人,还有心怀大悔大恨的人,或者认为自己失去了千载难逢的机会的人,或者失去了妻子、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姐妹的人。”邝暂停了一下,朝我笑笑,“也有留恋中国食物的人,他们去阴间等在那儿,以后会降生为别的人。”

“哦,你的意思是阴间的人们就是那些再生说的信徒。”

“什么是再生说?”

“再生,你知道,就是在你死后,你的精神或者灵魂或者不管是什么能够作为另一个人重新出生。”

“是呵,也许这是同一回事,或者是像那样的事。你不过分挑剔,就能马上回来:四十九天。你想要特殊些——生在这个人那儿,与那个人结婚——有时就得等很长时间。就像大型机场,能够去许多许多地方,但是你想要坐一等舱,靠窗的位置,中途不停留,或者打折扣,也许就得滞留很长时间了。至少上百年。现在我告诉你些事,是秘密,别和任何人讲,呵。许多阴间的人,下一生,猜猜看他们想成为什么人,你猜猜看。”

“美国总统。”

“不对”

“那个。”

“哪个?”

“别管它。他们想成为什么人?”

“中国人!我告诉你实话吧!不是法国人,不是日本人,也不是瑞典人。为什么?我认为这是因为中国食物是最好的食物,又新鲜又便宜,有许多许多风味,每天都可以尝新。还有,中国家庭关系非常密切,朋友非常忠诚。你的一生拥有中国朋友或者中国家庭,那就会伴随你一万生,绝妙。那就是为什么现在世界上有那么多中国人的原因。来自印度的人也是同样。那里的人口非常密集。印度人也相信人有许多生。我还听说印度的食物也不坏,有很多辛辣的菜肴,也有咖喱味道的菜。当然了,中国咖喱风味仍然是最棒的。你认为怎样,利比—阿?你喜欢我的咖喱味菜肴吗?你喜欢,今天晚上我可以为你做,怎么样?”

我把邝的话头引回到艾尔萨的事上。“那么要找到西蒙的朋友,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呢?波兰——犹太人通常都去哪儿?”

邝开始喃喃而语:“波兰——犹太人,波兰——犹太人,那么多地方可以去。有的人在死后什么也不信;有的说去中间区,就像医生的等候室;别的去锡安山,就是像幻想园一样的地方,没有人抱怨,不需要小费,而且服务周到。”她摇摇脑袋,然后问道:“这人是怎么死的?”

“犹他州的一次滑雪事故。雪崩。就像淹死一样。”

“啊!——在饭后滑水!肚子太满,怪不得淹死了。”

“我没说是在饭后,我是说——”

“没吃饭?那么为什么她会淹死?不会游泳?”

“她不是淹死的!她是被埋到了雪里。”

“雪!”邝皱起了眉头,“那么你为什么说她是淹死的?”

我叹了口气,人都要发癫了。

“她非常年轻吗?”

“二十一岁。”

“啧!这太伤心了。什么时候发生的?”

“大约一年以前。”

邝拍起手来,“我怎么会忘记的?我的单身朋友!托比·利普斯基。利普斯基,听上去就像‘滑雪’。也是犹太人。哦!——非常有趣的阴间人士。他去年死的,肝癌。他告诉我:‘邝,你是对的,在迪斯科俱乐部喝得太多,对我来说很糟糕,非常非常糟糕。当我回来时,再也不喝了。然后我就能有长长的寿命,有长久的爱情,有长长的xxxx。’最后那句话,他当然是在开玩笑……”邝看看我,以确定她已经说清了她对酒精害处的观点。“托比·利普斯基还告诉我:‘邝,需要阴间的帮忙,你就来找托比·利普斯基吧。’好了,或许我能要求托比·利普斯基去找这个姑娘。什么名字?”

“艾尔萨。”

“对,对,艾尔萨。首先我必须给托比送去消息,就像用我的心灵写信一样。”她紧紧地闭上眼睛,轻轻地敲打着她脑袋的两边。她的眼睛突然又张开了,“送到阴间去了。所有心与灵的东西,用了无数隐秘的感官。”

“这是什么意思,隐秘的感官?”

“哈!我早已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你没在听吧?隐秘的感官并不隐秘。我们说它隐秘是因为大家都有这种感官,只是忘记了。就像蚂蚁的脚、大象的象牙、狗的鼻子、猫的胡须、鲸鱼的耳朵、蝙蝠的翅膀、蛤的壳、蛇的舌头、花朵上的小须一样的感官。有许多东西,但是都混杂在一起了。”

“你说的是本能吧?”

“臭气①?也许有时是臭——”

①在英语中,本能(instinct)后几个音节的发音和臭气(stink)相同,邝误听成后者。

“不是臭气,是本能。它是一种你与生俱来的知识,就像……哦,布巴,它在土里挖掘的方式。”

“对了,你为什么让狗那样做?这没有意义,只是胡扯,把你的花盆搞得一团糟!”

“我只是做——呵,忘了它吧。隐秘的感官到底是什么啊?”

“我怎么说呢?记忆,视觉,听觉,触觉,全都聚到一起,然后你就了解了你心里某些真实的东西。像一种感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许像疼痛的感觉。你知道这:骨头疼痛意味着要下雨了,使你精神振作起来;胳臂上的皮肤刺痛,是有什么东西吓着了你,包围了你,还让你身上冒出了许多鸡皮疙瘩;脑袋上的皮肤疼痛,哦,哦,是你眼下了解了某些事的真相,使你刻骨铭心,然而你还是不愿相信;然后还有你鼻子里的鼻毛刺痛、腋下的皮肤疼痛。你脑袋后部的疼痛——那种痛,你不当心,就会大难临头,呣,呣。你用你的隐秘感官,有时可以快速地在两个人之间传递信息,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并没关系,有同样的感官。”

“好吧,不管你想做什么,”我说,“只是要加快一点。”

“哇!”邝嗤之以鼻,“你认为我干的是邮局的活儿呵——东西买得迟了,圣诞节前夕邮寄,圣诞节这天发送,一切都要快、快、快吗?这里没这样的事,那里也没有这样的事。一切早就太迟了!你想接触某人,必须感受那人的感觉,那人则感受你的感觉,然后——砰——当两个自我撞到一起时,就像发生了事故一样。”

“好吧,不管怎么说,只是一定要告诉这个叫托比的家伙那个女人的名字是艾尔萨·范德福特,那是她被收养的名字。她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亲是谁,她认为他们是去了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波兰——犹太人。也许她在想着肖邦,音乐之类的事呢。”

“哇!你说得太快了。”

“那我给你写下来。”

只是在后来我才意识到这整个事情的讽刺味儿:我是在帮邝发挥她的幻觉,这样她才能帮西蒙驰骋他的幻觉。

两个星期后,邝告诉我托比运气非常好,他已与艾尔萨在下个满月的夜晚定下了约会。邝说阴间的人们在约会上非常的糟糕,因为没有人再使用日历或者时钟了。最好的方法就是观察月亮。那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奇怪的事发生在月亮最亮的时候的原因。邝说:“就像门廊的灯光,告诉你们这些客人欢迎欢迎,请进来吧。”

戏弄西蒙竟是如此的轻而易举,时至今日我仍然对此感到心存余疚。事情是这样的:

我对他提到我们被邀请去邝家吃饭,他同意了。在我们跨进她的房子的那一片刻,邝就说:“哦哦哦,那么漂亮。”西蒙则仿佛被怂恿着似地说:“你在骗人,你看上去并没比奥利维亚大十二岁。”然后邝粲然地说:“哦哦哦,态度也好。”

咖喱菜肴味道不坏,谈话也并不令人难受。邝的丈夫和他的继子兴奋地谈论著他们在安全道的一处停车点目睹的一场拳击战。整个就餐过程中,邝的行事没有什么怪诞神秘之处,虽说她多管闲事地问了西蒙一些有关他父母亲的问题。“哪一方是中国人?母亲这一方,但不是中国人?……啊,夏威夷人啊,我知道,中国人早已混血了。她跳呼拉舞?……啊。死了?那么年轻?唉,太悲哀了。我在电视上看过一次呼拉舞,屁股转悠得就像洗衣机一样,波动的双手像飞鸟……”

当西蒙去盥洗室时,她朝我眨眨眼,大声地说着悄悄话:“嘿!为什么你说他只是个朋友呢?看你脸上的表情,还有他脸上的,哈,不只是朋友吧!我说得对吗?”然后她爆发出阵阵大笑。

在饭后,乔治和孩子们排成队进入家庭消闲室去观看《星球大战》。邝叫西蒙和我到起居室去,她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对我们说。我们坐在长沙发上,邝则坐在她的躺椅上。她指指内插煤气取暖器的装饰性壁炉:

“冷吗?”她问道。

我们摇摇头。

邝用她的双手交织抱住她的膝盖,“西蒙,”她说,笑得就像个阿拉伯神话里的妖怪,“告诉我——你喜欢我的小妹妹,是吗?”

“邝,”我警告说,但是西蒙早就在回答她的问题了:“非常喜欢。”

“呣,呣,”她看上去就像一只刚用舌头给自己洗过澡的猫那样适意,“即使你不告诉我,我也早已看出来了。呣,呣……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猜这很明显。”西蒙羞怯地笑着说。

“不不,你父母亲①没有告诉我。我知道——在这儿,”她拍拍自己的前额,“我有阴眼,呣呣,阴眼。”

①这是邝把明显(apparent)误听为父母亲(parent)了,故有此说。

西蒙探询地朝我看了一眼,仿佛在要求:拉我一把,奥利维亚——发生什么事了?我耸耸肩膀。

“看着那儿,”邝指着壁炉,“西蒙,你看到了什么?”

他俯身向前,然后戳了一下那个他认为准定是个中国玩具的东西,“你指的是那些红色蜡烛?”

“不不,你看到了壁炉,我说得对吗?”

“哦,是的。在那儿,一个壁炉。”

“你看到了壁炉了,我还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一个阴人——某个早已死掉的人——站在那儿。”

西蒙大笑起来,‘‘死人?你是说就像个鬼?”

“呣呣。她说她的名字——艾尔西。”好样的老邝,她以恰是正确的方式纯属偶然地说错了艾尔萨的名字。“西蒙呵,或许你认识这个姑娘艾尔西吧?她说她认识你,呣呣。”

西蒙的笑容消失了,现在他挺起身来坐着,“艾尔萨?”

“哦,现在她是那样高兴你还记得她。”邝把她的耳朵朝向那想象中的艾尔萨,全神贯注地听着。“啊?……啊。好好。”她朝我们转过身来,“她说你不会相信的,她已见到了许多著名的音乐家,也都是死了的。”她又朝着壁炉请教,“哦!……哦……哦!……啊,啊。不不,停一下,艾尔西,名字太多了!你说了那么多名人的姓名,我无法复述了!好吧,一……休曼?不对?我的发音不正确?”

“是肖邦吧?”我暗示说。

“对对,肖邦也是的。但是这一个她说名字像休曼……哦!现在我明白了——舒曼!”

西蒙被催眠了似的,而我则大为震惊。在那之前,我并不知道邝有任何古典音乐方面的知识,她最喜爱的歌曲是有关伤心女人的西部乡村曲子。

“她还说非常高兴现在能见到她的母亲、父亲、大哥,她这说的是另一个家庭,不是收养她的那一个。她的真名她说听起来像瓦瓦斯基·瓦科伍斯基,我想是日本名字……啊?不是日本人?……呣,她说是波兰人,波兰——犹太人。什么?……哦,好吧。她说她的家庭很久以前就死光了,因为自动在沟。”

“是奥斯威辛吧。”我说。

“不不,自动在沟。是是,我是对的,自动进沟,翻倒下来,哗!”邝用手圈在她的右耳旁,“要很多时间,开始很难懂得阴人在说什么。太激动了,说得太快。啊?……”她微微翘起些脑袋,“现在她说,祖父母,他们死于此地,奥斯威辛,战时的波兰。”邝看着我,朝我眨了下眼,然后迅速向壁炉转过身去,一脸惊奇和关心的神情。“啊呀!啧!啧!艾尔西,你受了太多的苦难,真叫人悲伤。哦!”邝抚摩着她的膝盖,“她说,汽车事故,这就是她怎么会在自己婴儿时的腿上弄出块伤疤的原因。”

我不认为自己写下过那个有关艾尔萨身上伤疤的细节,但是我必定是写了下来,而且我还很高兴这样写了:它为可信性增添了绝妙的一笔。

西蒙突然问了个问题:“艾尔萨,那个婴儿。那个你将要生的婴儿怎么啦?他与你在一起吗?”

邝看着壁炉,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我屏住了呼吸。臭蛋!我忘了提起那个该死的婴儿了。邝全神贯注地朝着壁炉,“好吧好吧,”她向我们转过身来,若无其事地用一只手扇着空气,“艾尔西说没问题,不用担心。她碰到了这个人,非常好的人,原是要成为她的婴儿的。他还没有出生,所以就没死的问题。他仅仅等了很少一点时间,现在早已托生为别的什么人了。”

我宽慰地吐出了一口气。但是接着我就看到邝满脸焦虑地瞪着壁炉,又是蹙眉又是摇头。就在她这样做时,我的头顶部开始刺痛起来,并区看到壁炉周围飞舞着火花。

“啊,”邝沉静地说,神色更犹豫不决了,“现在艾尔西说你,西蒙,你必须别再想着她了……啊?呣,呣。这是错的,是的,是的——想着她浪费了你太多的生命……啊?呣,你必须忘了她,她说,对,忘了!——再也不要说她的名字。她现在拥有了新的生活。肖邦、舒曼、她的妈咪、爹地。你也有了新生活……”

然后邝告诉西蒙他应该在还不太晚之前抓住我,告诉他我是他真正爱着的姑娘,如果错过了这个不是一生就能修来的好机会,他将会永远感到遗憾的。她滔滔不绝地说着我是多么的诚实和真诚,多么的善良,多么的忠诚,多么的聪明。“哦,也许她的烹饪不怎么样,还不行,但是你只要耐心,等着瞧。如果真不行,我来教她。”

西蒙点着头,把所有这一切都听了进去,脸上同时显示出又哀伤又感激的神情。那时的我本该是欣喜如狂的,然而我却觉得恶心,因为我也见到了艾尔萨,我也听到了她的说话。

她不像我在童年时代看到过的鬼魂。她由数十亿包含着她曾有过的思想和情感的火花构成,是一种静电的气旋,绕着房间舞动着,恳求西蒙听她说话。我是用自己的一百种隐秘感官了解这一切的:我用蛇的舌头感受到了她想被人看见的渴望的热量;我用蝙蝠的翅膀知道了她在那儿飘动,徘徊在西蒙附近,避开了我;我用皮肤的刺痛感受到了她流下来的每一滴眼泪,那就像闪电一样击在我的心上;用那花朵单个儿的花须,我感触到了她在等待西蒙听她说话时的颤抖。此外,我也能听到她的说话——不是用我的耳朵,而是用我大脑顶部那个刺痛点,通过那儿你能知道某些事情是真实的,然而你依然不想相信。她的感觉并不是像从邝那只用意良好的嘴里讲出来的那样,她是在恳求、哭泣、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西蒙,别忘了我,等着我,我会回来的。”

我从未告诉过邝我所看到和听到的东西,这是因为我不愿相信那居然不是幻觉。然而在过去的十七年里,我逐渐知道了心灵具有它自己的意志,它可不管你祈求什么,不管你是如何经常地拔出你最糟糕的担忧的根子。那些忧虑的根子仍会像常春藤一样地蔓延回来,占住你心灵的空间,吸出你灵魂的安全插销,然后沿你的血管滑溜过去,从你的毛孔里钻了出去。无数个夜晚,我在黑暗中怀着反复发作的狂热醒来,思绪千回百转,为事实而惶惶不安。邝听到了我所听到的那一切吗?她是因为我的缘故而在撒谎吗?如果西蒙发现了我们在捉弄他,他会怎么反应呢?他会认识到自己并不爱我吗?

这些问题一再地降临,我让它们累积起来,直到我已确定我们的婚姻是注定要完结了,确定艾尔萨将把它拉散。这是场等着发生的雪崩,平衡在一个危险而必须小心对待的问题上:我们为什么要在一起?

然后太阳将爬上窗台,早晨的阳光会使我眯起眼来。我会看看钟,从床上起来,用手摸着淋浴器的龙头,调节好热水和冷水,然后用猛烈地冲淋在我皮肤上的水唤醒我的头脑。我会满心感激地返回到真实的和日常的生活中来,仅仅运用我能信任的普通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