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和她,十几年前在北京同一所中学。

1965年,李向南进校时是高一(3)班,林虹正好是初一(3)班。那时学校里高初中之间建立“兄弟姐妹班”,李向南被班里委派到初一(3)班当课外辅导员,帮助他们进行军体训练,维持晚自习秩序等。

第一天课外操练队列,李向南把男生女生分成两队。男生队立正、稍息、左转、右转训练时,女生队就列成横队在一旁观看,然后由她们对男生队进行评议。再反过来训练女生队。训练男生队时,女生队发出一阵交头接耳的笑声。这笑声分散着男生队的注意力,李向南有些生气。“你们不要笑,要遵守队列纪律,认真看男生队有什么优点和缺点。”他走到女生队面前批评道。

女生们吐着舌头克制住笑闹。

有一个女生刚才笑得最厉害,这时候便调皮地挺胸站好。别人也学着她的样子,一个个演戏似地板起脸来,而眼里却露出掩不住的恶作剧。李向南一下感到她是个中心人物。她长得很漂亮,漂亮得有些夺目,使他不敢仔细看她。

“队列训练要严肃。”他微垂着眼严肃地说,同时却感到她的眼睛一直含着笑,调皮而大胆地看着自己。这让他尤其恼火。他板起脸转过身继续训练男生队。女生队中的说笑虽然比刚才好一些,却一直没停。李向南这时更清楚地注意到:姑娘们都是以那个女生为中心的。她用手捂着嘴说句什么,左右的女生们便都转过来看看他这个辅导员,发出一阵压低的笑声。

轮到训练女生队了,李向南格外严肃。但他一做示范,姑娘们就止不住笑。他一转过身准备批评她们,她们又在那个姑娘的带头下装起严肃来。“你们到底笑什么?”他实在冒火了,停止队列训练,站在女生横队面前问道。姑娘们都不笑了。“队列动作有什么可笑的?你们现在已经是中学生了,为什么还这样不严肃?”

姑娘们互相看看,咬着嘴唇垂下眼。

“到底因为什么笑?”

“我们认为辅导员应该带头严肃。”那个姑娘抬手指了指他的腿。

李向南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左裤腿很滑稽地比右裤腿短了两三寸。中午在左膝盖上补的一个大补钉,把裤腿皱巴巴地提了起来。

姑娘们又发出一阵压低了的吃吃笑声。“你如果不会补,我们可以帮你补。”那个姑娘很认真地说。姑娘们又都掩着嘴笑了。这次连站在一旁的男生队也大笑起来。

“你这是捣乱。”

“我没捣乱。”那个姑娘说着低下头。

李向南弯腰把两个裤腿都挽了挽,挽齐,然后直起腰。“严肃了吗?”他阴沉地问道。

那个姑娘抬眼看了他一下,又低下头。

“严肃了没有?”他提高声音问道。

那个姑娘沉默着。

“严肃了没有?”李向南冒火地大声问道。

“严肃了。”那个姑娘小声回答。

“好,听口令,立正——!”队伍立正了,鸦雀无声。李向南提前中止了训练。回到宿舍,他换下那条出尽洋相的裤子,狠狠地扯下那块倒霉补钉,把裤子往床上一扔,仰身倒在了床上。

这时响起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谁啊?进来吧,装模做样的真讨厌。”

门推开了,是她。

他愣了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辅导员,接着给我们训练吧。”她说。

“不训练了。”李向南说着,转身胡乱收拾着自己的床。

姑娘低着头:“是我错了。”

李向南不知说什么好。

“我们都来了。”她指了指窗外。窗外操场上,初一(3)班的全体女生都整整齐齐列成横队站在那里。“我从小特别任性,以后多批评我。”她看着李向南诚恳地说。

她就是林虹。这就是他们相识的第一天。

第二天,学校举行新生运动会。李向南参加的是一千五百米长跑。操场上彩旗飘扬,人山人海。足球场上正在进行投掷比赛,环球场的四百米跑道上进行着中长跑比赛。

枪声一响,一千五百米比赛开始了。

李向南冲了出去。初一(3)班的同学正好坐在起跑线附近,他一起跑,他们就为他们的辅导员加油。第一圈过去了,他听到了他们的呐喊。第二圈经过他们,又听到他们为他喊加油,他听到了其中有林虹使劲的喊声,看到了她那双闪亮的眼睛。他跑得很好,一路遥遥领先。在第三圈经过他们时,也就是离终点还有三百米时,一个意外发生了,一颗出轨的手榴弹从足球场内横飞过来,砸在他左脚上,他一下摔倒在跑道上,人群一片惊叫。他捂着脚在地上左右滚了滚,咬着牙站了起来。脚一落地疼得钻心,后面的人一个又一个追上来,有人放慢速度,冲他伸过手来,跑道外也有人跑进来搀他。他摆了摆手,一颠一瘸地在跑道上走起来,接着又咬着牙跑起来。初一(3)班的同学立刻大声地喊起来:“李向南——加——油——!李向南——加——油!”他瞥见了林虹双手握拳在用力喊着。他咬紧牙冲刺到了终点。

当他从跑道上下来时,立刻疼得连路也不能走了。

班里同学架着他从医务所包扎后出来,林虹等在门口。“伤得重吗?”她急切地问。

他摇了摇头。

“疼吗?”

“有点。”他试着左脚落了一下地,立刻疼得额头上冒出了汗,“走不成路了。”

“可你当时怎么跑下来的?”

“主要是听见你们喊加油了。”他笑着说。

下午,李向南正一个人在宿舍里看《世界通史》,她来了:“把你那条破裤子给我吧,我帮你补。”

“你会补?”李向南问。他已经知道,林虹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她是独生女;她学习非常好,文理科都是初一年级最拔尖的,而且会画国画,弹钢琴,拉小提琴。可她还会做针线?

“我会,小时候在幼儿园缝布娃娃的时候学的。”她说,“我小时候可逞强了,什么都要学会。”

“我已经重新补好了。”李向南说。

“那以后再破了,我帮你补吧。”林虹的目光又落在李向南看的书上,“你也喜欢历史?”

“怎么?”

“我爸爸是研究历史的。”

“那我有问题可以去请教他了?”

“当然可以。”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给,我给你画了两张漫画。”

李向南接过来一看,止不住笑了。一张的题目是《严肃的辅导员》,画着他站在那儿喊口令,训练队列,两条裤腿醒目而滑稽地长短不一,和他那严厉的神情恰成为令人捧腹的幽默对比。另一张画是《他跑到了终点》。他正在跑道上前后摆着胳膊全力冲刺,左脚被夸张成绑着白纱布,肿得像冬瓜一样,不成比例。

李向南笑个不止,眼泪都出来了。

“像你吗?”

“像,像。你画得真像。”

“送给你要吗?”

“当然。我一定把它保存起来,看看我有多么可笑!”

林虹也快活地咯咯笑起来。

他和她的友谊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