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我和猴子正式见面是在机场上,在我生日的第二天,猴子风尘仆仆……算了还是实事求是地说吧,孙子挺精神,油头粉面地来的,倒是我因为赶课迟到了,也没收拾,胡乱擦了把脸就跑到机场去接他。一路走一路想,我可不是吃多了撑的么?这回整出事儿来了吧?

我不知道生日那天晚上我到底和猴子胡言乱语了些什么,老马说我也没说什么,真的吗?我很怀疑,但愿吧。我估计我爆的料应该不少,不然老六看我的眼神不会那么充满惊喜。

那天我糊涂了,一回寝室就赖在晶晶床上死活不想动。据说还特别锐利地问晶晶“你坐我床上干吗?”猴子说,后半夜他给我打电话,我接了,但是一言不发。

一言不发的我让猴子担心。以他庸俗的琼式言情大脑的想法是我可能会做出点什么傻事,于是推掉了第二天的工作匆匆赶来。

其实他低估我了,我最大的本事就是让自己开心,当他看见我的时候,我红光满面,精力充沛,刚上完体育课折腾的,气色比谁都好。

对天发誓我不想把自己的精神生活往庸俗里整,我承认我也想看看现实生活中的猴子,但我也清楚自己这是越走越远了,网上电话上扯皮都好办,换张卡什么都没了。我承认我比猴子滑一些,迄今为止他只知道我的手机号,当然他也可以光明正大拿着我的名姓来查,可是他不会的,他那种人善于隐忍和放弃,他的地位也不允许他大张旗鼓来找一个小丫头,不管心里想什么,他永远给这世界一个优雅微笑,看不出虚假,哪怕内心全是荒芜。虽然他一直既当回收站又当解语花,但我有我的时间表,我有我的事情要做,我们注定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两个不同的世界,没有交集。

至于那些夜深人静时的暧昧……我闭了眼,有些事情不能多想,切莫走近,当它是云烟吧。只爱一点点,比较不容易受伤。

猴子来前我有点紧张,先三令五申说咱们都是君子,淡如水的交情就可以了,你非要来我也不拦你,就算发乎情也要止乎礼仪。其次我求你别拿东西了,无功不受禄,你那样我会把你的高尚动机往龌龊里想。心里清楚这一回是有点玩大了,不行,这事儿得了结。网上柏拉图一次大家都觉得很感伤很纯洁,一旦牵扯到现实生活则又是一说。其实我们彼此心知肚明,猴子也说过,就算他离了婚,“你父母也未必能接受我。”我心想还“未必”什么啊?我妈要知道我和一有家的男人搞三搞四非杀了我不可。

猴子有点受伤,反复说他其实是把灵魂看得远高于身体的人。他那张忧郁高雅的小资面具总被我冷嘲热讽反复蹂躏,都快藏不住了。有一次他又在论坛装逼,我一哥们儿看不下去,冲上去问他“叫床是不是也叫英文”的时候,猴子就是这副被谁捅了一刀的表情,立刻露了马脚。这就是真伪小资的区别,也从侧面说明猴子的脸皮还不够厚,段位还有待提升,要是我,我就一脸严肃地用赵老师在《人与自然》里那种狂浑厚低沉的男中音说,“不,我叫法文。”

猴子的出场比较惊艳,他和我一样是超不上照的那种类型,除了叹息桥上的那张,大多数照片往好里说像个农村企业家,我花了很长时间都没找到他,所以后来当我气急败坏地冲手机嚷“你到底在哪儿啊?”的时候,面前那个帅哥“啪”地一合手机说“在这儿呐”的时候,我还是比较震撼的。

我有个很坏的毛病是装淑女,不是我刻意装,而是不自觉的、身体自发的一种表现,在陌生人面前犹甚,我个人看法是这说明俺其实是个天生的淑女,只不过后天接触的流氓太多被带坏了。每个第一次见我的人都震惊于俺的文静、内向、腼腆,时不时还红一小脸;第二次见面就开始说笑了,偶尔羞涩地讲个成人笑话;第三次见面时看到张牙舞爪的俺,所有人都会产生看到堕落天使的感觉,地狱天堂,一线之间,林黛玉变成麦当娜也不过如此了。这还算好,要是我喝上头,用蔡林话说,“靠啊!那他妈的还算个人么?”蔡林平时是不说脏话的,但是说到这里时他必须用个语气助词,否则不足以表达出他内心深处对俺的敬仰。

应该说,我被猴子吓到了,尽管他事先关照过我他平时是穿正装的,我还是在看他的第一眼就立刻有了距离感。丫真的太……能装逼了。西服革履给俺的压力他还嫌不够,黑超让俺产生一种看到黑道老大的感觉,不是咱港片里那种屁股上纹一棵仙人掌背了片刀砍人的老大,是《教父》《沉默的羔羊》里那种温文尔雅的老大,看着睿智谦恭跟个哲学教授似的,其实动动小手指头就血流成河。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我当时差点想开溜了。

我们一路上进行着亲切友好的会谈,对当前的气候进行了深入分析。我想猴子对灰头土脸的俺是有些失望的,呵呵,俺刚上完体育课就是这个样子。随他爱怎么想吧,俺还是很收敛了,抗日时期略有姿色的中国妇女们时兴往脸上抹锅底灰,以防止被万恶的鬼子糟蹋。我们寝室只有个小电热杯,所以我没有装备得那么齐全。

那天的活动说起来真是乏善可陈,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给他安顿好地方,陪了顿饭,然后闲逛片刻,我的淑女气质一出来比真淑女都淑女,表现得单纯到傻的地步。猴子也是迷迷糊糊的样子——上他天天挨我骂的,现在丫被我的端庄严谨弄晕了。

随着夜色降临俺开始紧张,猴子也扭捏得不一般,不过谁知道呢,兴许也是装的。

饭后猴子提议说我们出去转转吧,我说,随便你。

猴子兴致勃勃换装,我在门外等他。

门开了。猴子慢慢悠悠蹭出来。

我不禁微笑,这么大的人了,还和孩子一样爱卖关子。

抬眼看去——

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几乎喊那两个字出口。

不能!不能!这不能是他!

这不是他又是谁?!

借尸还魂。

电光火石间,我不知为什么竟想起这四个字。

痴了。

有一种人,五官未必标致,然而天生一段风情,尽系眉梢眼角,一嗔一喜,慑人心魄。绝色妖娆,是为尤物。这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极品。

猴子得意非凡,淘气地挤了挤眼睛,扬脸一笑,“认不出来了吧?”

我才反应过来,慢慢点点头。

他又来了,这一次更是变本加厉,人变了,不变的是风情。这一次更厉害些,更沉着,更老练,更稳健,也更可怕。

我心兀自扑腾腾跳个不停,心有余悸,转过脸去,不敢再看他。

“小小!”他跳过来,“你躲着我干什么?”

我被迫直视他,近看,到底看出区别来,并不像,也不知道怎的那一刹那只觉得他像另一个人。或许侧面比较像?不知道,不敢看。

我放下心,“没事儿——你这么穿看起来好面善,在哪儿见过似的。”

“在哪儿?在哪儿”,猴子开心得不行,“没想到吧?还说我老么?”

我笑了,男人总是分外介意别人说他们老。

“眼睛小真好,不显老。”我由衷地说。

猴子挨骂的愤怒表情很自然,我终于确认这是我天天鄙视的猴子了。

我俩站在电梯里即觉与周围的西装革履极不协调,出门时服务生对我们再三侧目,我很不好意思,搭讪道:“小地方,众人眼光浅,先敬罗衣后敬人。”

猴子轻笑,“小节何必在意,我们自己感觉好就OK。”

一边说一边帮我拉开门,同时不忘回头向服务生称谢。我突然想起来吃饭时刚才隔壁饭桌的几个中年人,一样三十左右年纪,倒也一身名牌,看得出花了本钱和工夫,油光闪亮坐在那里大叫大笑,委琐不堪,真真一样米养百样人。

沿着街灯溜达的感觉很好,我们乱跑了很久,猴子兴趣蛮广的,看见什么都要好奇地盯一会儿。我们甚至跑到影吧看了场卡通,我知道猴子看过阿拉蕾和七龙珠,但我没想到他还喜欢高桥留美子的乱马。本来我是做好了遭遇代沟的心理准备的——上次老马在外面认识了一个大叔,硬是逼老马听他唱一棵小白杨长在哨所旁。期间猴子说口渴,出去买了两听可乐,我接过一听顺手打开,哗地一声泡沫铺天盖地地涌出来,沾了我一身——这只死猴子一定卖力地在外面摇了很久,我大怒,猴子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宛若少年。

本来是要送他回酒店的,但是猴子执意要先送我回去,这孩子很懂礼貌的说。不过我还是没敢回大本营,先拐到了隔壁铁北校区,铁北的6号寝室楼住的也是女生,我站在楼下信手指了一个窗口说,那是我屋子,谢谢你来看我,再见。

猴子拉着我的手,轻轻抱了我一下,“再见”。

按照我们事先在电话里说好的,这就是结尾了。等到明天,我们各走各的路。呵呵,真不好意思,没有床戏爆给大家看。其实我很害怕猴子是那种装纯情玩真格的老手,我在电话里说,猴子,就算你知识再丰富,见识再广泛,才华再横溢,爱情再不幸,也不能让兽欲再高涨。说实话,你觉得大家见面以后还保持高尚的革命友谊的几率大么?与其搞得那么庸俗,还不如我们一辈子做最熟悉的陌生人,鸡犬相闻但是老死不相往来,你以为如何?

猴子说,啊呸,我们早就不是革命友谊了,起码也是革命伴侣。

但是我能感到猴子的语音有一丝停滞,稍后,他说,我本打算只来看你一天,然后就走,如果你不要,我不会碰你的。不过既然你不喜欢,那就算了。小蓓,你真是个小孩子。

之后的几天我看他把网名改成了“陌生人”,孙午饭姐姐私下向我透漏,猴子有变成怨男的趋势,昨天他一直在线但是谁都不理,还发了好几个感春悲秋的水帖,“我就估计肯定你这丫头又给人家脸色看了吧?”

我嘻嘻一笑,不好多说什么。没想到猴子的精神这么脆弱。他有他的自尊,我想我有点过分,于是顺水推舟地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只爱陌生人”。

猴子说,小丫头,太坏了。

我说,你想来就来吧。

其实我自己的好奇心一点不亚于他的。夏娃因为好奇心失去了伊甸园,我不知道自己要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什么代价。

冒险打出的擦边球居然收效,我很担心他会要我留下陪他,我不希望故事结尾变得猥亵。好在猴子只是捧着我的脸说,我一向守信,现在我要走了,丫头,再见。

我说,你先把手给我放下来再说吧,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