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言 你看天是蓝的

又是冬天。又是北京的冬天。

北京的冬天,经常是阴沉沉的,偶尔会有天晴,天蓝得像缎子,阳光像蜂蜜,更像恩赐。

初三毕业后的少年里,我在景山谈恋爱,在故宫后面的筒子河边,听男朋友弹吉他。那时我十六岁。走在冬天的北海,我的笔友为我系上我开了的鞋带,那时我十七岁。后来他去了美国西海岸当海军。给我寄回厚厚的音乐杂志,在夜里给我打过电话,他说他常常喝酒,美国实在太无聊了,他很想北京。他还说他现在不听PUNK了,他现在听死亡金属。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热烈单纯,说得非常快速,浓重的北京话。和他认识时,他在北京一所郊区上高中。他写信来,说父母离婚了,他喜欢音乐,希望和我交个朋友。

现在我有一篮子的信。都是我以前的笔友写来的。我也曾给他们写过许多信吧?只是很多事我都已经忘了,就像年少时呼出的一口呵气,很快溶失在空气中。

我打开尘封已久的信件,其中有一张封面是谢霆锋,边上写着四个字“友谊永固”。

擦去贺卡封面的尘土,我看清了,是一张生日贺卡,里面写着:“五月,因为你的诞生而美丽,我们,因为你的存在而快乐,无论春夏秋冬,当晨钟敲响的时刻,总有一位朋友在为你祝愿,一生幸福!”里面还夹着两张照片,一切都好似复活了。照片上的少年站在山前,阳光照着他红黑色的脸膛,那是伟波。他理着小平头,脸上被阳光照得发红,穿着农村青年穿的白衬衫白夹克、褐色西服裤子、黑色休闲皮鞋,身后是山东特有的丘陵。还有一张照片上,是伟波和德州、新平儿一起的合影。那年他也就十九或二十岁吧,我还会继续长大,而伟波不会了。所以他会永远年轻。

他后来让人用刀子捅死了。因为打架。他们说他那时候已经变成了小混混,可在我心里他就是那个红脸膛的淳朴的少年。是我的大哥哥。

没有人会再知道,我们心中有着多么小心翼翼的情愫,那么纯洁,那么纤细,朦胧又美好。他骑摩托车带我去镇里网吧上网的路上,我用手环住他的腰,看着蓝天、绿树像电一样飕飕从身后闪过。想起我染着棕色的头发回老家,他对我说以后不要再染头发了,黑色的头发不也很好看吗?我在网吧吸烟,他只是轻声对我说:“少吸点。”

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一样清晰。又模糊。

从网吧上完网,我站在网吧门口等他。他半天才回来,然后说要带我去一个同学家坐坐。同学的父母看着我含笑问他:“这是你对象吧?”他羞涩地笑笑,说,不是不是,她是明明,我妹。

岁月就像把一张纸已经翻过一样让我得了失忆症。这一切都像是没发生过,在乡村,我和伟波哥哥一起散步,在冬天的田野,我问他什么时候结婚,他笑着说现在还没有对象呢。

他还说,记得你去年回来的时候吗?咱们一起玩得多快乐。而当时的朋友,现在已经有人结婚生子了。就是想回到过去,也无法回头。我轻轻地叹了口气,那时我们脚下是冻得硬梆梆的田陇。

就是那一年,我经常和伟波在夜里沿着村子散步。我还是一个小女孩,伟波也不大,他只是一个未满20岁的少年,我们边走边聊天,我当时有个天大的愿望:我想拉住伟波的手。我终究没敢,我只是和他走得很近,很亲密。不知道我当时对伟波是一种什么感情,是友情,还是一种眷恋?是一种淡淡的爱情,还是像兄妹一样的亲情?我真应该拉住他的手,不管是出于什么感情,我都应该握握他的手。

他的手,一定很暖和。

我记得伟波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忘了把你的手机号告诉我,我好给你打电话。我无法再接到他给我打的电话。在我上学时,他出门打工挣钱,还给我寄钱。

在梦里,我梦到小时候的伙伴,他们集体出现在我的梦中,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喜悦,周身都温暖无比,我躺在床上,久久不愿醒来。

我喜欢冬天蓝蓝的天,因为风刮得厉害。风把天刮蓝了。把云刮白了。

风刮得厉害,树瘦削地耸立。站在田野里。像一个个未长大的孩子。而公路边的上白杨,不用管它,它很坚强。

坐在摩托车上,后退,后退,风和树。我和天。还有强烈而无温度的阳光。

我慢慢逛街,随意买下些无用却可爱的小东西,和妹妹一起说说话,即使贫穷而寒冷,我们也不在乎。我们都是普通的老实的得到过太多亲人爱的孩子。

我翻出妹妹的照片。有几张是我熟悉的一个男孩。不知道应该不应该叫他:年轻的男人。

他是我妹妹的哥哥,认识他时他在北京军艺当兵。一直穿军装。有次来叫我来军艺看演出。他帮我搞到一张票。他还应我的要求给我寄过印着军艺头衔的信封和信纸。

其中有一张是我的黑白一寸照,我一直想找到这张照片,可家里的底片又太多,一直没有找到。

后来我把这照片在信里寄给过苇子。我们通信好几年。后来他有过机会来北京,我们约在某地铁站门口见面。结果没见到。因为地铁有好几个门口,而我们打电话联系却无论如此没见到对方。

我心似铁,断绝了这份友情。

不知为何,我总不能忘记和原谅这应该原谅的无意的过错。甚至不是他的也不是我的过错。

那么就是我不能原谅命运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