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每个人、每天都在发生一些事情。只是有的事情,在改变生活,有的事情,改变人,而有的事情,无足轻重,不紧要,无所谓。”旨邑知道,他所谓后来发生的事情,无疑与原碧有关。她再度发现原碧的假情假意,一朝“女人”得志,就以胜利者自居,只道征服了怀中人。旨邑完全能猜想原碧做的“事情”,就像取悦谢不周。

旨邑想到爱自己的秦半两也将成已婚男人,忍不住妒火中烧,仿佛是某种细胞发生裂变,立刻分裂出两个自我来:一个宽厚理智,知道祝福,懂得愧疚;一个嫉恨尖刻,出语有怨带刺,仿佛是他辜负了她。如果他没有极痛苦的表现,她将会变本加厉,决裂,或一世为仇。

秦半两解下领结,任凭衣领狼狈。他躁动不安。

“旨邑。”他只说得出这两个字。

“我去过你的画室,在大门上留了一句话。”她基本满意他的痛苦度,心的指针转向柔软,她变得比他更忧伤。

“在我的冬天你不要一言不发,不要折断那棵树枝,它还在风中发芽……”哼歌的女孩边唱边走,突然看见旨邑,惊喜地喊她一声。

秦半两拦了一辆的士,旨邑正紧跟秦半两上车,回头望见橙色长袖T恤宽松,两脚八字撇开,手揣在牛仔裤的屁股兜里的稻笫,着实吃了一惊。

秦半两瞻仰死者墓碑似的,站在画室的大门前,看旨邑留下的那几行字,默哀许久。旨邑靠近他。一起沉默。仿佛难以承受死亡之痛,他抱住了她,双臂用力,几近将她挤碎,他别“新郎”的胸针硌痛了她,她不动,即便那是一枚长针直刺心窝,她也不想躲开,反将更有力地贴近(这个没有任何背景的拥抱完全属于自己,不久他便是有妇之夫)。拥抱仿佛专为吊唁而设。当他们分开,才相互真正看清对方。她的伴娘晚装。他的“新郎”礼花。他们回到距离,知道仍需回到各自的角色,仍需继续演戏。

“我真想不顾一切。”秦半两低声对自己说。

“可是你不想。你要对人负责任。”旨邑利崩语言的模棱两可,委婉地发泄内心的嘲弄,她讽刺他无师自通,提前表露出已婚男人的“责任感”。

“我可以不顾一切。”秦半两说。

“半两,死其实很容易。”旨邑巴望他有砸烂舞台的决心,然后由她深明大义,将他送回舞台。

“她明知道我爱的是你!”秦半两几乎恼怒了。

“她从没透露过半点关于你的消息。”旨邑说。

“旨邑,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秦半两突放追兵。

“你不能让穿婚纱的女孩没有新郎。”旨邑想要宽厚理智,冷色语调不无幽怨。

“可是你,我会后悔,我现在就后悔了。”他头痛欲裂的样子,让旨邑想起谢不周,她意识到很久没关心过他的头痛病了。这个细小的关于谢不周的心理活动引起了旨邑的警惕。

旨邑从不信任男人表露出来的矛盾心理,她认为真正的爱是义无反顾的。秦半两痛苦的神情无非是想表示,她的价值就是使他头痛。是原碧有意请她当伴娘,并非旨邑来拆他们的舞台。于是她不说话了,他的决定是他自己的,与她没有关系。

稻笫刚到长沙,给原碧做形象设计,见旨邑竟是原碧的伴娘,也是惊诧不已。她在婚纱店门口等旨邑,脑海里留着她惊鸿一瞥的侧影,在树底下接着哼唱:“我的枝头开满火花,请不要吹灭它。”

等见到旨邑,她已变魔术般,换了另一身装扮:乌发用翠绿玛瑙长簪在脑后绾成髻,利落美观,两边耳垂各粘一颗细小珍珠,身穿柳绿杭绢结对衿袄,中长阔袖,小花瑞锦图纹,白底缎绸长裙,上印翠绿落花流水花绫,翠底绣金凤高跟鞋,手提精致丝绸小包,仪态古典优雅。

旨邑与稻笫彼此相见,少不了一番叙旧。稻笫洁净清爽,北方女孩的气质格外明显。旨邑还记得车祸的事,笑问稻笫胳膊肘恢复后是否往外扭。稻第说她生就一副做小(妾)的样子,这般打扮更是招人心疼,惹人心花。稻笫无心之言,戳中旨邑痛处,不免有气,但也不与她计较。

原碧问秦半两的去向,稻笫抢答说:“我刚陪旨邑更换行头去了,表姐夫说要处理点急事,具体没说。”

原碧不见秦半两,已有疑团,见旨邑与稻笫如此相熟,更是纳闷。旨邑与原碧花开两朵,各怀心事。她帮她整整衣领,她替她扶扶钿钗,看上去两相友好,姐妹情深。

“当伴娘的感觉怎么样?”原碧仔细地整理白纱手套上的蕾丝花边,看上去旨邑的回答并不比蕾丝花边重要。

“比起新娘轻松多了,你似乎很疲惫。”旨邑针锋相对。

“穿婚纱不怕累,也不觉得累。”原碧扯扯裙摆。

旨邑撇嘴一笑,不想多言。这时候,她忽觉腰酸背痛,两腿发软,被巨大的虚弱感袭击,她感到随时可能瘫倒在地。

稻笫端给旨邑一杯热茶。旨邑有气无力,侧身趴在椅背上。稻笫问生病了么。旨邑摇头,只说太累,又问稻笫为何要对原碧撒谎。稻笫说胳膊肘没恢复好,往外扭了。旨邑说道:“看不出来,原碧有你这样可爱的表妹。”稻笫道:“表姐追秦半两,是费了周折与心机的。”旨邑得到休息,渐觉好转,问:“此话怎讲?”稻笫便简略概括原碧几进贵州山区的经过,又说原碧因此辞职,为爱情背水一战,历经千辛万苦,最终如愿以偿,对她很是激励。旨邑说:“小孩子都相信传说。”稻笫说:“道听途说,信以为真也不坏。你自由了?”旨邑知她所指,笑而不答,低头抠袖口的绣花,如果秦半两不和原碧结婚,她想她可以回答稻笫这个问题。

稻笫并不追问,说道:“你无精打采的样子,气质更加古典,很适合穿明朝的女性时装,比如戴遮眉勒,戴卧兔,披云肩,穿比甲,大袖圆领,梳什么挑尖顶髻,鹅胆心髻,着大红绣绿,也是大俗大雅。你当新娘时,可以考虑请我当你的形象设计师。”旨邑不无新奇地看一眼稻笫,“原来你还考女人之古,考服装之古。我吧,更愿意做唐代美女,丰腴富态,是做大(正房)的样子。”稻笫见旨邑自嘲,更有兴趣谈下去,“唐代仕女高髻、花冠、金步摇、披帛、薄纱衣,衣服花纹随身段转折变化,韵味婉转,只是有一段她们流行蛾翅眉,太诡异,我不喜欢。”旨邑说道:“是,感觉像飞蛾死了尸体掉了,还剩翅膀粘在额头上。”

稻笫大笑两声后说:“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旨邑正要说话,突觉难受,巨大的饥饿感在胃部爆炸,几秒钟内迅速扩大,霎时间五脏六腑全不存在,腹腔仿佛一间空房子,产生空荡荡的回音。她饿得发慌,立刻喊了出来,紧接着从椅子上跌下来,晕倒在地。

“我怎么了?”稻笫刚扶起旨邑,旨邑便醒了。

“你病了吧。稻笫,你带旨邑去医院看病,然后送她回家休息。”原碧吩咐。

稻笫刚扶旨邑上车,旨邑便接到水荆秋的电话,他的声音几近惊慌:“宝贝,你没事吧?”旨邑碍于身边坐着稻笫,诧异于水荆秋的心灵感应,试探道:“怎么了?”水荆秋说:“还记得那个骗子吗?他刚给我打电话,说我有难了!我不怕什么难,最担心的是你,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旨邑一听如此玄妙,心里涌起不祥,“我刚刚突然死了,现在又活了,正去医院看病。”水荆秋万分焦灼,“宝贝,你怎么了?哪里疼?”旨邑说:“晕倒了,看完医生再给你电话。”

稻笫半拥着旨邑,感受到她的柔弱乏力以及本质上健康弹性的身体,她嗅着旨邑散发的气息,眼望前方问道:“以前常晕倒吗?”旨邑答:“从来不。”稻第说:“定是试衣服太累了。”旨邑有气无力,“死可能就是这样吧,两眼一黑,就完了。”

稻笫说已婚男人无法在身边照顾人,“我很会烧菜,炖汤,我妈教的,我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旨邑一阵伤心,歪在稻笫的怀里。

稻笫揽着她,看着她的发髻与绿玛瑙簪子。

的士司机瞟了一眼后视镜,减了一挡车速,不时偷看一眼。

“如果我死了,我想埋在某座山头,当火车经过时,火车里的人能看见我的坟头开满白色的野菊花。那是我的爱人为我种的。”

“好主意。我可以做到。”稻笫说道。

旨邑感到稻笫揽她的手在用力,带来奇怪的柔软与舒适,旨邑反而坐直了身体。

车很快到了人民医院。稻笫挂号缴费,将旨邑送进诊室,在走廊等候。

老中医面色和蔼,问旨邑哪里不舒服,旨邑说无故晕倒,浑身无力。老中医把脉一搭,闭眼静坐,忽睁眼问道:“姑娘结婚没有?”旨邑一愣,“没有。”老中医又问:“有男朋友没有?”旨邑想了想,答:“有。”老中医说:“你有喜了。”旨邑脱口而出:“不可能!”老中医道:“千真万确。去做妇科检查吧。”

稻笫见旨邑面色苍白,问诊断结果,旨邑答道:“没什么事,贫血,体弱,要我加强锻炼。你去原碧那边帮忙,我自己回家。”

见稻笫走远,旨邑回头去做妇检。等候结果时,内心打摆子似的忽冷忽热。她并非不信老中医的话,无非是想寻找推翻事实的机会。当她看到准确无误的科学检测结果时,并没增加她对于怀孕事实的震惊度。她反而显得平静,抚摸腹部,理性地下了一个结论:“这是我的孩子。”她不免热泪盈眶.感到曾经幻想和水荆秋有个孩子的热忱并未消褪,如今一经激活,竟夹裹巨大的幸福之流冲将过来,她几乎跌倒。

昨晚,她曾梦见树上结了两颗鲜红的樱桃,一颗熟了,落下来,一颗仍留在树上,现在想来,原是神奇的胎梦。让她感到荒诞的是,当她挣脱水荆秋,寻找秦半两与自由的爱情时,孩子像大海将她和他划隔,将她抛向水荆秋的沙滩,在秦半两的世界里,她已是一条无能为力的鱼,她必须改变航向,重新回到水荆秋的水域中来。事实上,在她确诊已经怀孕时,秦半两在她的心底已悄然褪色。她重视这弥足珍贵的一次受孕。在过去的五年里,她毫不怀疑自己已经失去怀孕的能力,所以当医生说她怀孕了,她脱口而出说“不可能”,这是其中一个原因。过去对于子宫的破坏,造成无可挽回的错误与伤害,而今却能在安全期怀孕,她称为奇迹。她一并想起许多,比如曾在南海观音前烧香许愿;曾多次向自己佩戴的玉观音祈祷;曾对茫茫苍穹哀求,虔诚地恳请赐她与水荆秋共同的孩子,只是在对水荆秋怨恨以及爱渐平淡的过程中,她全部遗忘。

那是她第一次烧香拜佛,紧张又羞涩。她许下关于孩子的愿。香灰掉在手背上,烫起了泡。她磕头时还在猜想菩萨的意思。金身莲花座,光芒四射,慈善大爱的面容让众生下跪诚拜信服。她在庙里买了一串佛珠。去阳朔与水荆秋会面后,佛珠不知何去何从。她不知道这暗示什么。无论如何,她愿意把孩子看成菩萨所赐,上帝所予,谁也没有权力决定孩子的命运。

水荆秋很晚才打来电话。他携妻带子在郊区度周末,极为不便,对她无时不惦念,无刻不担忧。旨邑相信他身在曹营心在汉,身在汉营心念曹,分身乏术,两难舍,一个旨邑心怀感恩,另一个旨邑暗自讥讽。这个长了翅膀的男人,在全世界飞行,最终仍被日常俗世粘连,他必定没有料到,会有东西将他拉到日常之下,就像疯狂的年代,人们不相信自己崇拜的伟人也会拉屎。

旨邑横卧沙发,手抚腹部,知道它是水荆秋的难题,他如何来解,她没有把握。他绝不可能马上做出回应。也许他们需要漫长的斗争。她甚至预料他会毁她求全。她的思想左冲右突,全无对策,反而从容笃定,持孕妇的仪态与语调跟水荆秋说话,显得慢悠、负重,生死两茫茫。

“没事吧?”水荆秋问。

旨邑平静地回答:“有事。”

“怎么了?”

“有喜了。”

旨邑说完,紧张等待水荆秋的反应。水荆秋“啊”了一声,仿佛掉进了深渊,沉寂片刻,说,不可能吧。旨邑问他什么意思。水荆秋说不是安全期么。旨邑现在不想讨论安全期是否安全,这犹如果实面前谈论花朵,无关痛痒。她始终把握住问题的关键:她的确“有喜”了。这非她的意愿。既是喜,理当高兴才对,怎么如此不堪负重。水荆秋重叹一声,说道:“是我作孽,报应来了。”

水荆秋的态度不是旨邑期望的,却是她预料的,但没想到他这样语气这么直接,听不出一丝温婉,她心里杂味纷呈,枝枯叶落,“什么报应?我们有谁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水荆秋只是沉默,仿佛连在电话线里的他只是万籁俱寂的漆黑,没有星星,有风声,没有时间。漆黑很快漫延到旨邑这头,她沉浸在压抑的黑色里,等待一颗星,或者一线光明。孩子在她的肚子里,受难的是她。她慢慢意识到,无论如何,这是她“自己”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如拉开厚密的窗帘,水荆秋开口了。他问她对此事的想法。旨邑回答她想生下来,她喜欢孩子,更何况是和他的孩子,她梦想的孩子。她说得近乎抽泣,水荆秋回答他知道,他都懂,如果不是现实处境,他听到这个消息一定高兴非常,但眼下真是毫无退路:“宝贝,你要生下孩子,叫我如何做人。我无法对你和孩子负责,在现在的情况下,我更不能抛妻弃子,你这等于取我的命。”旨邑刻薄道:“什么情况下可以抛妻弃子?我不会去要求你怎么做。”水荆秋急得团团转,声音也似在来回踱步:“呃……呃,你这孩子,尽逼迫我,你该为你自己着想,这也是毁你自己呀!听我说宝贝,你才三十岁,还有很多机会。我的生活已经很糟糕了……呃……叫我怎么说呀!”

水荆秋似有难言之隐,然而旨邑太自我专注,完全失去了先前那种对信息的敏感捕捉与判断,她甚至认为水荆秋说任何话都只是为了叫她拿掉孩子。她言之凿凿,说如果做掉孩子,将无法怀孕,这也是医生的警告。水荆秋“呃”声不断,仿佛出了生理毛病,他似乎整个身体淹没水中,只剩脑袋浮在水面。他嗡声嗡气,说现今科学发达,生活水平不错,一定能调理好,对身体及将来生育不会有什么影响。许是穷极无措,他愚蠢例举梅卡玛做过两次人流以后,再怀孕生子的事实,惹得旨邑更为不快,说道:“现在拿我和梅卡玛比,你的梅卡玛是女人的标准吗?我不需要榜样,我不需要和她取得一致。”

与水荆秋通话前,旨邑并没有完全想清楚,是否把孩子生下来,倒是谈话的过程帮她理出了思路,好似一条水流,顺着水渠流到某个地方,在那里拾到了现成的答案。

她煮了鸡蛋面条,吃后躺下了,不敢乱动,害怕流产。一只飞虫停在白色天花板中间。银色吊灯上落了灰尘。屋子里空空荡荡。处境的狼狈使她脆弱无比。在这一瞬间,她原谅了许多的人和事,也改变了过去对原碧的看法,原碧的生活与爱情,原是比她真实幸福的,她从内心深处希望秦半两守在原碧身边,并以自己试图找回秦半两为耻。她不配拥有秦半两的爱,与他过去的种种,动情的、喜悦的、美好的、爱恋的,皆因腹中的小生命变得遥远渺小,隐约含痛。她在内心已经脱去大红绣绿,大俗大雅的时装,给自己披上了丧衣。脱去鲜艳的外壳,慢慢蜕变为一个慈祥的母亲,近在上午时为爱情而躁动的女人心,如今气息奄奄,属于母亲的强大脉搏正在起伏。仿佛一场巫术的道具,这个蜕变过程,需要一场眼泪,一片回忆,一次反省,一些设想,还有只有自己熟悉的阵痛——她感到秦半两早已深入肌体,剥离他,她将体无完肤。秦半两牵了她的手,是她放开了他。她讨厌后悔,竟也渴望从头再来,勇敢而无情地抛弃水荆秋,永不对已婚男人心存愧疚。她软弱无力,独自躺在结局里,再次认清自己与水荆秋之间的爱,她的忠贞,他的体贴,全是伪造。如果她知道一切将变成灾难,她现在便有充足的理由认定:精子有罪孽,胎儿有善恶。感情是胎儿手中的玩偶,胎儿并不是爱情的试金石。

阿喀琉斯深谙主人心情,郁郁地趴在她的对面,看她抱着沙发垫哭出声来,便伸过头舔她的脸。她脸色疲惫,发髻散乱,珍珠耳环掉到地上,哭得十分投入,完全不理会阿喀琉斯的友谊,阿喀琉斯百无聊赖,趴在她的鞋子上东张西望,仿佛在寻办法逗她开心。

夜里九点多,稻笫来电,问旨邑身体如何,饭否,如若方便,她想前来拜访探望。旨邑欲知原碧后来的事情,便答没有问题,要稻笫顺便带点口味虾来,她想宵夜。阿喀琉斯见主人起来,摆尾欢喜。旨邑略作梳洗,只见镜中女人,与上午之时判若两人,眼神里青春明亮跳跃激情的光消失了,代之以平和慈祥宽厚,并且不在乎见稻笫时是否漂亮,只随便换了宽松棉质长裤,还担心裤腰过紧。

稻笫着实为她的简朴着装诧异,同时高兴她在她面前如此随意,证明她们的感情已趋自然与和谐。她不光买了口味虾,还带了啤酒,以及喝酒聊天的花生米、小鱼干、凉拌菜。她身体健康灵活,行为举止得体,让旨邑想到肚子的胎儿,或许会长成稻笫这样的孩子。

旨邑想起秦半两。她心有些乱,起身洗净双手,坐回来,随意问起婚纱店里的事。稻笫说秦半两一直没有回来,表姐找了一下午都不见人,后来打通他的电话,他竟然说,要重新考虑结婚的事情。

旨邑的心往上一跃,瞬间掉落更低处,在一个听不到回响的深渊,震颤。

“我猜想他另有所爱。那被爱的人有福了。”稻第假扮上帝的声音。

对旨邑而言,在水荆秋之前的男人,如蜻蜓点水,她的心灵如管乐器,依次吹出各种不同的音调,吹气一停,响声就停顿了,全无留恋,从不回头;到水荆秋以及秦半两,她的心灵变成一具弦乐器,弹过之后,弦的震动仍然保留某种声音,直到那个声音不知不觉,逐渐消逝。

旨邑不懂上帝的心思,他想方设法破坏她和秦半两。首先设置了水荆秋,继而让原碧成为障碍,当他预知这个障碍将被粉碎,便使用更为凶狠的一招,派一个胎儿进驻腹中,从根本上瓦解她的梦想,不许她自由,不给她选择。上帝的仁慈都给了谁。然而,孩子又是她愿望的实现,是无数次虔诚祷告的结果。

一切迫在眉睫,她仍对原碧心生同情。一面觉得秦半两对原碧不负责任,如果他真的就此放弃原碧,那么,在爱情面前,他既草率,又伟大,而她此时却无法与他一起承担与分享。她是全世界最糟糕的女人。

旨邑再次与水荆秋沟通。水荆秋认为一旦旨邑生下孩子,他的前半生毁了,所有的关系乱了,家庭没了,年近半百从零开始,不堪重负。旨邑觉得他说得有理,但有理也不能压倒她的命运,正如某些深奥的推理可以使论敌哑口无言,却不能使人信服。他说她的牺牲将是伟大的,要她相信,他若离了婚跟她,同样会离婚再娶别人。她说她不要什么伟大,只想做一个能生儿育女的普通女人。他请她不要生下来,他会对她永远感恩,因为她崇高的付出。她叫他不要将她捧上神坛,她只想要孩子。

他们像商人谈生意那样,彼此执著于自己的利益,并试图说服对方,谁也不想因为伟大而崇高的牺牲毁掉终身。她觉得他给她戴高帽,灌迷魂汤的做法十分可笑,他以为她仍是恋爱中的女人,哄哄就解决了问题。她已不是那个曾经爱他而柔弱的女人,她体内的另一个生命赋予她坚强与理智,她觉得她的言行,都是与腹中孩子商量的结果。她并非势单力薄。

接下来他苦苦哀求她(他的后悔一定比“不近女色”之类的警告更多),从他知道她怀孕起,他说话就呃声不断:“呃……叫我怎么跟你说呢?我是爱你呀,可我在爱你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呃……我多么希望从来不曾遇见你。我是什么东西呀,我在谁面前都不是人了……呃……我的宝,我多么不愿伤害你……呃。”

她哭了,感到是他的眼泪落在她的脸上,一滴冷,一滴暖,一串冷暖。她呜呜哭出声来,仅存的那丝爱将她勒痛了。他的感情多么真实,她的心都化了。她想到他的温存体贴,顺境中的爱那么甜蜜,如今遇到坎,他的所有甜言蜜语都只是为了脱身。他听到她哭,她的哭扎进他的心窝,他把疼痛说与她,说他会用一辈子来弥补她,疼她。她虽如水草一般摇摆(摇摆的是感性,她时时为他的处境着想,对他的描述深以为然),根底却无法动摇(正如孩子在子宫盘踞)。他感到她远比他想象的执着,便小心提醒她,她曾说过决不为难他。她哑然失笑,惊诧他此时提起这话,竟然不以为耻,便回答道:“你知道我受过委屈,家庭冷漠,没人疼爱,你说过呵护我,决不伤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