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乱了

卸下第三块木板,球球被一截黑绳吓了一跳,她以为是蛇。但是,借着微亮的天色,球球还是看清了,是一条蛇,死蛇,脑袋被拍扁了,眼珠子突了出来,被人扔在木板边上。

中午曹卫兵来吃白粒丸的时候,拿眼睛幸灾乐祸地瞟球球。曹卫兵脸皮很厚,自从那次请球球看电影,被球球拒绝,他辱骂了球球以后,仍是要跟球球搭腔,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球球才知道自己犯不着跟这种人生气。但是现在,球球立即猜到了死蛇是曹卫兵干的。曹卫兵分明在用眼神轻蔑地说,走着瞧。今天是死蛇,说不定哪一天,是一条活的,爬进店里,爬到你的床上!

对死蛇的恶心一直令球球胸口憋闷。

啧啧,丝巾红通通的,像月经血。曹卫兵居然还知道女人的事。球球为此一惊,好像被曹卫兵看到过自己的身体,豆腐一样白的脸刷地变了颜色,像被丝巾映染了,憋得通红。

球球背过身去,低头抹桌子,她真的害怕曹卫兵会干出点什么来。球球不敢说话,只希望曹卫兵快点吃了走开,永远不要再来。曹卫兵好像知道球球在想什么,瓷勺子把碗沿碰得叮当响,吃完便说,嗯,好吃,我下次再来。

但是曹卫兵有一阵子没来。

三月初三,乡下人挑了许多开着小白花的野菜上街来卖,一角钱一大把。人们管它叫地菜。三月三这天,用地菜煮鸡蛋,据说吃了避邪,健康,腰不疼。这一天的鸡蛋和地菜一样走俏。三月三已经算是个节日了,不知从哪一年流传下来的。

罗婷叫球球到她家吃地菜煮鸡蛋。这是球球第一次到罗婷家。

罗婷家离断桥很近。从枫林边上往里走,穿过一条很窄的胡同,左拐,跨过五块青石板,就可以走到罗婷家的屋檐下。猫腰进去,便是厨房,往里是一条直线,中间三张门,三道门槛,是他们的卧室。罗婷的母亲,一个矮小、黑瘦的女人,笑容却能使她的面容,以及她灰暗的房子里一片光明。球球想起母亲,母亲的脸,是那种使明亮的房子暗淡的。她们的家里常年昏暗,多半也是缘于母亲的那张脸了。

罗婷的母亲夸奖了球球几句,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罗婷的父亲,那个老实巴交的工人,一直是微笑着,或者是他长就一副微笑的神情,他和他的女人一边细声说话,一边干这干那。罗婷一会叫爸,一会喊妈,把球球羡慕得快要泪流满面。罗中国在自己的卧室里胡乱拨弄他的吉他,似乎是在调弦,但是,始终找不准位置。

哥,你别弹了,快过来吃鸡蛋。罗婷朝里面喊。房子里没反应。哥,球球来了。罗婷又喊。罗中国才从最里边的房子里走出来,过一道槛,再过一道槛,那张冬瓜脸才出现在球球面前。冬瓜脸和球球相视一笑,一双手在自己家里也无处可放,只好放进自己的口袋里。放进口袋里又觉得庄重,便又拿了出来。最后,把装着两个鸡蛋的碗端给了球球。

罗婷那双清澈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便一边偷笑。

球球忽然也有点不自在。

球球不自在完全是因为罗婷,她好像在暗中搞什么鬼。她的母亲又那么慈祥。她像她们家的一个稀客。吃完鸡蛋,球球要求洗碗,被她们的母亲挡开了。反倒给球球泡了一杯姜丝芝麻茶。茶是坐在罗中国的房间里喝的。开始罗婷也在,但过没多久,她屁股冒烟,溜出去后,半天都没见回来。她们的父亲母亲不越雷池半步,有什么需求,也只是站在外面的房间里喊话。

你们,真的一句话也不说了吗?球球问。她想起毛燕说过,那个小教师不肯和罗中国结婚。球球坐在罗中国右侧,嘴里嚼着姜丝芝麻,两只手玩转手中的杯子。

谁和谁?罗中国转过脸,看着球球的一只耳朵。那只耳朵很白,耳垂很圆,他想象上面别着一颗小珠子。

那,我也不知道了。球球用鼻子笑,张望四周。

你围丝巾挺好看,很衬你皮肤。罗中国陷进布沙发里,只有很小的一堆。说这话时,球球并不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好像她坐在他对面的墙角里。

托老板娘从县城带回来的。球球慌张地笑,心里忐忑不安,生怕罗中国接下来会说,他看到县长也有一条。但罗中国紧抿了嘴,把吉他抱在怀里。县长的丝巾应该没几个人看到,看到了,也不会有人把她的丝巾和我联在一块。球球松口气,宽慰自己,紧接着说,罗中国,你爸你妈真好。罗中国点点头,说,你爸你妈不一样吗?球球依旧玩转手中的杯子,默不做声。弹首歌来听吧。那天晚上你在林海洋船上弹的很好听。过了一会儿,球球提出这个请求。罗中国似乎老早就知道会有无话可说的时候。罗中国坐正了身子。他人矮,手指头却不短,五个手指头依次流畅地划过琴弦,发出水流般的叮咚声。

就让雨把我的头发淋湿,就让风将我的泪吹干,就像秋风吹落的黄叶,再也没有感觉,就这样,就这样,悄悄地离去……房子里越来越暗,罗中国低沉的声音在房子里奔跑,穿过球球的耳朵,擦过皮肤,掠过发梢,钻进心底,随着呼吸跑出来,继续在房子里游荡。球球又想起那个月夜,地上降了霜一样,有点冰冷。她似乎知道了,爱情,除了毛燕那张胖嘟嘟的脸,还有这样一种,埋头间有些哀怨和无可奈何的一种,像县长夜间独自低声哼唱“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但是,县长白天又会把这首歌唱得激情澎湃。

县长是有心事的。球球想。

不过,爱情到底是什么滋味?像白粒丸一样香,吃过还想吃,总也吃不腻的东西么?毛燕每天吃完,都要给师傅阿泰带上一份,说明爱情就是这么一个东西。但是那个小学教师既然喜欢罗中国,为什么又不肯嫁给他呢?等于她只顾自己吃白粒丸,从来也不会想到给罗中国带上一份。一个人吃好东西,有什么意思。吃白粒丸时,球球总梦想着像毛燕那样,能给一个人留一份,或者一块儿吃。于是球球又想,好吃的白粒丸如果放久了,就变了味。罗中国是吃了变味的白粒丸,所以他才这么不舒服。但是变了味,干嘛还要去吃呢?换新鲜的不就行了么?如果是开始没发觉,吃着吃着发现变味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在饥饿的时候,往往是来不及品尝味道的。

别担心,过一段时间就好了。球球胡乱想着,就脱口而出。好像罗中国真的是吃了变质的白粒丸。

你谈过恋爱?球球的说法让罗中国有些吃惊。

唔……没……没有。球球结结巴巴。

罗中国摆摆头,没说话。

从罗中国家出来,天快煞黑了。球球低着头走路,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罗中国的身体一直是向她这边倾斜着的。罗中国的手碰到她的手臂,后来一直没有挪开。屋子里不太明亮,她能感觉到罗中国的眼睛,有一阵子粘在她的身上。

罗中国是镇里的人,如果他想娶我,是不是可以嫁呢?球球这么想,这么走。穿过丁香街,快进胡同了,还没想到答案。眼前晃动着一件粉红的毛衣,那是老板娘的,挂在衣架上,正被风吹得一晃一摆的。一股很“妈妈”的温情又从球球心里升起来。

和老板娘聊聊去!球球这么想,身子已经左拐,脚已经朝老板娘家里走去。老板娘家住得很深,楼上楼下两层。楼下关着。球球就从外侧的楼梯往上走。边走边想,怎么开口和老板娘谈这件事呢?就说假如,假如有这么一个镇里的人,想娶我,嗯,像罗中国那样的人,我嫁给他可不可以呢?正想到此处,球球就听到一阵咂吧与呢喃声。她站住了,听了一下,只觉含糊不清,她心跳得急了些,想离开,却又忍不住透过木格子窗户往里面看。这一看不打紧,看得球球大气也不敢出,贴在墙上动弹不得。

球球也没看见人,只看见一个黑屁股压在一只白屁股上,白屁股被压得很扁,像压瘪的Rx房那样,不甘心地弹跳。球球也不知那是在干什么,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烧。她情不自禁地凑得更近,只听见一阵像花母猪那样的“哼哼”声。下面的人,被枕巾蒙住了脸,只有脖子以下的部位裸露在外;上面的人,球球只看清了屁股,脊背,后脑勺,以及像木桩一样撑着的手臂。有只黑手正狠劲地推揉一堆雪白的东西,并低了头,脸贴了过去,嘴里发出咂吧咂吧的声音。

“咣当”一声响,窗户上的一串干玉米掉了下来。

球球一阵惊慌,抬脚便跑。

屋里人更是惊慌。

白屁股一把推开了黑股屁,一身白肉的老板娘迅速站起来,扯件长睡衣往身上一裹,朝门前疾奔,只见球球像阵风似的从地面刮过,身体一拐,消失在胡同里。

哈哈哈哈。老板娘关上门,闩好,低下嗓子打一阵狂笑。

什么人?什么人嘛?黑屁股林海洋刚套上一条裤腿,停止了手头的动作。

是球球,那小妹子。老板娘脱掉睡衣,一堆肉跳了出来。

那完了,她要告诉罗婷,那就完了!林海洋已经萎了。

瞧你,咱这是把她吓坏了呢,她哪里知道这种事情,更别提开口说出来了!老板娘胸有成竹。

我就不信,这么大一个姑娘,会什么都不懂。林海洋狐疑,顺便想像了一下球球少女的胸脯。

你看你,说说就痒痒了?老板娘醋意地盯着林海洋的下身。

林海洋真有点来劲了。

姑奶奶,这不都是你挑逗的么?它喜欢的是你呀!林海洋双手圈住老板娘。

得得得,你也不用掩饰,它的心思,我能不知道?我又不是小女孩,还跟你吃这份醋。老板娘媚笑一下。

这就对啦,它对你是顶好的了。林海洋蹭她,心里很轻松。

你就当我是球球,来呀,闭上眼干我呀。

林海洋被老板娘一句话说膨胀了。

黑屁股又紧紧地压上了白屁股。

惟一的办法,就是拉球球下水。老板娘在林海洋的身体下忽然说了一句。

在百合街和玫瑰街的交界处,新开了一个服装店。店面不大,衣服不多,因为店主是一对年轻的姐妹,所以很是热闹。小镇里那拨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更是那里的常客。两姐妹球球见过,到店里来吃过白粒丸。后来几次,曹卫兵携了那个做妹妹的来,两人挺亲热,似乎相好有些时候了。那做妹妹的并不知情,有一个镇里男孩喜欢自己,觉得有些荣耀,也和曹卫兵一样,拿斜眼看人。

球球不在意这些,暗底里松了一口气,心想姓曹的这下应该安份些了吧。没想到早上开门时,竟看见一只白鼠,也被敲碎了头,白毛被血染成了红毛,尸体龇牙咧嘴。这一次,球球惊叫起来,眼泪就在眼眶里转,再一次感觉那姓曹的不是个东西。

县长从梧桐树下走过来,嘴里念念叨叨地把死老鼠提走了。

球球发现十六块木板上,每一块都溅了血滴,便寻思着要不要告诉老板娘。但是,又怕老板娘怪她惹事,一气之下,把她解雇了,有些得不偿失,因此也就只有默默地忍耐。又见县长从容地替她解决死老鼠的问题,心里觉得有县长在,有了些依靠,稍微有些踏实。

县长每天晚上睡在梧桐树下,好似每夜守护着她。

球球对县长心存感激。于是每天藏好一碗白粒丸,到夜里七八点钟的时候,端出来给县长吃了。也不知哪一天起,她敢靠着县长坐着,并不畏惧地和她说话了。

县长,夏天就要来了,天气不那么冷,你也不用穿那么多了。球球说,把空碗放一边。球球悄悄给县长洗过衣服,县长身上的气味不那么浓,梧桐树下的旧棉絮也撤掉了,给她在别处捡了一张破席子铺了,县长的窝干净了许多。

夏天就要来了,不用穿那么多,不用穿那么多。县长像个回音壁。

呀!县长,你能和我说话了?球球惊喜地喊。

夏天就要来了,不用穿那么多,不用穿那么多。县长重复。县长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自己像摇篮一样地摇。

哼,还这样。失望之余,球球故意生气。县长不断地摇自己,摇得球球脑袋发晕。县长身上有股味道,不难闻。什么味,球球说不上来,似曾相识。她喜欢闻。她从小对气味敏感。尤其是臭味,她的鼻子一直习惯,从不排斥。相比,她倒觉得比毛燕身上的花露香水好闻。县长呵呵傻笑,亮出自己的白牙齿。县长似乎知道牙齿是球球最感兴趣的地方,因而从不悭吝,总是完整地向球球展示。

白天热闹的街道,到夜晚冷清得肃穆,慢慢地沉下去,就像永远不会醒来。偶尔路过的人,只看见梧桐树下,两个灰糊糊的影子。没有谁在意。脚步零落地一路响过去。有时是一双人造革皮鞋,鞋跟把麻石板街敲得很脆,一下接一下,满是节奏;有时是一双被趿着的鞋子,就会吧嗒吧嗒地,很有动感;有时一双脚会没有声息,像一只猫,贴着路面慢慢地移动。人,是镇子里的也好,乡下的也好,都在夜晚向他的归宿走去。

球球望了望头顶,梧桐树叶密密麻麻,挡住了天空,像一朵浓云罩在头上。飞虫扑打在树叶间,发出沙沙的声音。

县长,下雨的时候,你躲在哪里呢?与其说球球在问县长,还不如说她在问天,问树,问自己。

夏天来了,嗯,不用穿那么多,不用穿那么多。县长不断地念,不断地摇,似乎将这样永远念下去,摇下去。

县长,如果镇子里有一个像罗中国那样的人要娶我,我嫁不嫁他呢?那回我想问老板娘啊,可是我到她家我看见两个光屁股,我吓跑了。老板娘有时像“妈妈”,可是她家有两个光屁股。一个黑的,一个白的,贴得好紧。球球不断地说,她也不指望县长能回答她。

罗中国说红丝巾好漂亮啊。当然了,不漂亮我会喜欢么?不过,夏天很快就要来了,我也只有等秋天来的时候再围了。县长,你知道吗,毛燕和镇里的理发师阿泰好了,她说要嫁给他呢。球球说着说着,忽然又看见两道白光,县长正盯着她的脸。球球连忙捉住县长这两道白光,急切地说,你听到了吗,县长,毛燕说要嫁给阿泰呢,她嫁了,我是不是就少了一个人玩了呢?

县长的目光仍是呆滞的,球球不明白她的眼白为什么那么大,或者县长的眼睛原本就是大的。

呵呵呵呵……嫁给他,嫁给他,九九那个艳阳天……县长说着说着哼起了歌,球球渐渐感到困倦,上下眼皮直打架,她打了个哈欠,说,睡吧,县长,明天再聊。

一连下了几天雨。

乡下人不怎么上街,街上就显得冷清许多,各店铺生意相对清淡。自家有门面摆摊的,搭起了防雨的塑料天棚,有的是稍贵些的纤维质地,且有红一道,蓝一道的纹路。两边的雨棚成为临时的房子,人在下面站着,就听见并不急骤的雨在头顶上叭叭作响。有的棚顶会积一小汪水,店主感觉快承受不住的时候,用棍子朝天棚顶几下,水就“哗啦”一下,向街面倒泼。街上行走的人都没有几个,买东西的更少,所以生意仍是清淡。但店主并不烦躁,知道这该下的雨总得下,该停时也就会停,于是东家和西家聊天,这人和那人说笑,或自己嗑着瓜子儿,看着雨水发呆。理发店的生意也莫不如此。乡下人本来剪头不勤,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花那几个钱,近乎奢侈地享受刮胡子、掏耳朵的服务的。镇里的年轻人,在这样的雨天,也不知道做了发型干什么。看电影院的也没几个人,精心打扮完了无处可去,没有可以展示的机会,所以雨天理发做发型,也算是白费心机。这个时候,阿泰就很清闲。因为进理发店的,大多是等着阿泰那双手。阿泰清闲了,毛燕也轻松了。扫尽地上的发屑,把毛巾清洗完了,再理顺了烫发的夹子,毛燕就真的无事可干了。

把我们的“阿泰发廊”开在对面怎么样?白粒丸店火,也能带些生意。我跟罗婷他爸谈过,到时把图书租借给撤了,出租给我。阿泰嘴唇太厚,说起话来挺吃力。但毛燕听得很开心,阿泰说着那些字句,像一只鸟,衔来枝丫和泥,垒起了她们未来的窝。

当然,我们得先结婚,你是我老婆了,我就放心了。阿泰好像发现他们的窝有一个小漏洞,紧接着塞上一句。

你是师傅嘛,我敢不听你的么?毛燕撒娇。有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温顺妩媚。

那时你就是老板娘了。阿泰说。

是阿泰的老板娘。毛燕笑嘻嘻地纠正。然后,两个人的四只手交缠着温存了一阵,似乎是对来生活的摩拳擦掌。

师傅,哦不,阿泰,咱们给球球介绍一个对象吧,她挺可怜的,她爸那么早就死了,她妈成天就知道要钱。毛燕已经有足够的心思替别人操心了。

找镇里的可不太容易,你觉得杀猪的张老二怎么样?他应该是赚了些钱的,乡下也盖了新房子。那个张老二年龄和阿泰差不多,剃头总找阿泰,好像还挺讲究的,所以阿泰一下就想到了他。

不行,不行,那张老二是乡里的,还长个瞟眼,萝卜花,球球肯定不喜欢。毛燕立即把张老二否了。

镇里摆烟酒摊的李老头的大儿子怎么样?阿泰又说。

二儿子还差不多!大儿子买东西连账都不会算,比县长好不了多少。哼!毛燕对大儿子报以轻蔑。

二儿子,那二儿子一表人才,怎么可能要个乡里妹子!阿泰脱口而出。

毛燕愣了一下,阿泰这话她听着有点别扭。

阿泰似乎也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脸上闪过一丝不安。

我去球球那里玩一会。毛燕说走就走,冒雨跑进了白粒丸店。

毛燕,你来得正好,快来教我,怎么系成蝴蝶花。球球摆弄脖子下的丝巾。雨不大,毛燕跑得快,只乱了一绺头发。毛燕帮忙系了个蝴蝶结,手法对了,但系得不好。球球才发现毛燕没有心情,嘴嘟嘟地翘得老高。

挨师傅骂了?球球逗她。

师傅才舍不得骂我呢!毛燕忽然笑了,收回翘起的嘴,恢复一颗白粒丸的自然状态,然后像头一回看见球球一样,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几年回合。

看什么嘛?不认识么?毛燕把球球看得莫名其妙。

看一看谁配你比较合适啊!刚才正和阿泰说要给你找对象,把你嫁了呢!毛燕很认真。

你嫁你的,拿别人打趣什么!球球装得更认真。

镇里杀猪的张老二应该是赚了些钱的,虽然是乡里人。家里也盖了新房子,是个好人。毛燕把阿泰的话搬过来,自己又添了一点。

啐!球球简短地应答。

摆烟酒摊的李老头的大儿子,比你大五岁,地地道道的镇里人。怎么样?毛燕又问。

脑子有点不清白的那个李傻?球球表情极为夸张,似乎疑问一经证实,她的笑立马就要喷发出来。

不傻吧?老实得过分就是了。有点想法么?毛燕并不觉得好笑。

球球终于把笑喷出来,笑完就揪毛燕的耳朵。

好你个毛燕,我是收破烂的吧,存心捉弄我,一会是杀猪的萝卜花,一会是弱智的李傻,你怎么不算上那扫厕所的?球球并不真生气。

镇里一表人才的后生伢子,哪个会要乡里妹子嘛!毛燕脱口而出。毛燕被自己的结论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原来阿泰说得很有道理,只是她刚才有点难以接受罢了。

是吗?乡里妹子就只能找镇里的萝卜花、傻子、跛脚、聋子、瞎子吗?球球不服气,不小心把跛子阿泰也扯上了,把阿泰扯上了,毛燕就难以袖手旁观。

阿泰可不一样,阿泰是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阿泰有一门手艺,有谁也比不上的技术。毛燕的辩驳明是为阿泰,暗是为自己。她不希望别人认为她是“降价处理”的货,找了一个瘸子。

阿泰当然和他们不一样,你想到哪里去了。球球感觉到毛燕的不快乐,赶紧补充。

不过,不管怎么说,镇里的人,就是瘸了,聋了,还是高人一等,找乡里妹子,还喜欢挑拣漂亮的。换了乡里人,到那份上,就只有从牲口里挑了,哪里还能找到老婆。毛燕说了一大通,再一次证明,无论如何,她能嫁给阿泰,仍是一件荣耀的事情。

球球听着,脑子里有点转不过弯来。

球球,你想想,我要是嫁到乡里,就算他两条腿正常得不能再正常,还不是成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我嫁到镇里,阿泰的那条腿并不影响赚钱,不影响生活,我也不用成天两脚泥,是不是?毛燕似乎是在劝说自己。

球球似懂非懂,正当她努力地弄明白其间的厉害关系时,阿泰过来了。阿泰一跛,身子一侧,头和右臂率先进了店门,然后一抬左脚,再把瘸了的右腿提进来,整个人才完全进了店里。

才出来一阵,就不放心了?嘻嘻。球球打趣阿泰,也算是招呼客人。

小嘴还挺厉害嘛,饿了,想吃碗白粒丸,还有吧?阿泰撇开两片厚嘴笑。阿泰是见快关门了,毛燕还没回店,怕她生气了,所以找了过来。

别吃了,我妈不是叫我们回家吃晚饭么?毛燕扯了阿泰的袖子一把,阿泰才记起这事。毛燕又叫球球一块去,球球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同意了。等到下班,关了店门,撑了伞,三人一起往镇外毛燕家去了。

雨下得很细,伞下听不到雨的声音。球球自己撑一把伞,毛燕和阿泰合撑一把。球球偶尔落到几步,才看见阿泰真的跛得厉害。他走路的时候,大半个身子大幅度摆向伞外,然后再荡回伞内,像钟摆。而每当伞下空缺,那一刻,撑伞的毛燕似乎有点不知所措。但一忽儿阿泰又摆了回来,摆回来会碰到毛燕的身体,因而毛燕不断地受到抚慰。

球球怕阿泰发现她在看他的腿,紧走几步,和他们并排行走。麻石街面非常干净,麻花白的颜色让球球想起县长,这几天下雨,一直没看见县长,不知她躲到哪里去了,也不知她是不是吃了东西。因而问毛燕见县长没有。毛燕说,那疯子,你还怕她饿死呀,她的世界比咱们的大得多。她四处游荡,总这样,忽然消失,忽然出现。毛燕比球球大,且在小镇多呆的时间长,显得无所不知。

我看毛燕说得对,这么多年了,县长也没怎么老,真是无忧无虑。阿泰也插上来说话。

头发都白成那样了,还不老么?球球不同意。

县长的头发一直那样白的。阿泰说。阿泰还讲了一些关于县长的趣事,一个疯子带给正常人的乐趣,有时人不可估量的。阿泰说有一段时间,县长很听别人的话,要她干什么便干什么,后来,不知是不是耳朵聋了,跟她说什么她也没反应,都懒得理人了。听阿泰这么一说,球球有些高兴,县长是能听懂别人说话的,说不定哪一天,县长会忽然喊出球球这两个字。

走过断桥,沿着桥西的惟一街道往前走,在酒厂附近左拐,麻石板街道没有了。从一条铺了鹅卵石的小路上往前几十米,就到了毛燕家里。单看毛燕那张圆白的脸,手背上深深的酒窝,根本没法想象,她是从那么简陋的家里走出来的。一共三间房,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中间的堂屋摆了些农具。但毛燕的父母丝毫不嫌逼仄,因为毛燕的两个姐姐,都已经出嫁,等毛燕嫁出去,老俩口住这房子已是绰绰有余。只是当毛燕他们几个进来,屋子里立刻就显得拥挤了。但拥挤间,又充满了温暖。

毛燕的妈妈看到阿泰,嘴就乐得合不拢,以至于夸球球是个好看的妹子时,也显得言不由衷。毛燕的妈妈,像大多数的农村妇女那样,没有什么特别,转身就能忘记她的容貌。但有一个情景,球球不会忘记。毛燕的妈妈给毛燕买了一个发夹,帮她别在耳朵边。那一刻毛燕像个五六岁的孩子。吃饭的时候,毛燕的妈妈给毛燕夹菜,给阿泰夹菜,也给球球夹菜。一餐饭吃完,她自己几乎没吃什么,把好吃的,都夹到了别人的碗里。

球球想起家里的花母猪,好的母亲,都像家里的花母猪那样,自己累了困了,也要把所有的Rx房袒露在外,生怕有一个小猪崽吃不到奶。球球喜欢到别人家,看别人家的妈妈张罗饭菜,笑骂自己的儿女。罗婷和毛燕,她们的妈妈,都那么好,那么好。

总下雨,人就会有点烦躁。摆摊儿的也失去了耐心。猪日的!春天雨水就是多,像婊子发情似的,滥了!有一个男人对着大街骂。听到了的哈哈大笑,也跟着骂这猪日的天气,好像都要拿出点颜色给老天瞧瞧。不过,他们除了骂,什么办法也没有,骂完还得眼巴巴地盼着天晴。

这天下午,天果真放晴了,那太阳也濯洗过似的,格外干净。也不知是骂出来的,还是盼出来的。天一下子暖和了许多。摊主们纷纷撤下临时的棚子,得到解放似的满脸喜气洋洋。

街上人又了多起来。

见罗婷挽着林海洋的胳膊,从白粒丸门口走过,球球很是吃惊。罗婷的衣着打扮明显与以前不同,她挽着林海洋的胳膊满街走,似乎正是想得到充分展示。大约是从罗婷戴上金项链以后,球球就很少看到罗婷腋下夹书。就算她坐在图书租借的店铺里,她身上的光亮和图书的灰暗,屋子里的光线极不谐调,因而她的店门也是开一天,关一天。常听她说又进县城了,又看到了什么东西,原来是和林海洋一块,原来是和林海洋好了。

这些事,罗婷没向球球透露过一丁点。

有一段时间,罗婷脸上光彩照人,笑容里隐藏着很多秘密。球球也没在意。因为罗婷这个人,有事没事,都那样,眼睛里清澈见底,但能守住自己很多秘密。有些事情,罗婷喜欢让人发现,而不是由她直接告知。让球球惊讶,或许就是罗婷要的效果。所以当球球嗔怪她时,她反倒惊奇了。

天啦,球球,我以为你知道呢!罗婷睁大她的黑眼睛。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成天跟你屁股后面跑。球球说她不够朋友。

哦,我过生日那天,你不是也在吗?要不,我怎么会在他的船上过生日呢?罗婷很有理由。

球球就想起那天晚上,罗婷低头把林海洋的目光收进口袋里的神情。

原来那就是恋爱。球球对恋爱多了一层认识,但仍不知那是什么滋味。

他不是有孩子吗?那个孩子,要喊你妈妈?球球觉得这事重大。心想,一个陌生人,忽然成了自己的妈妈,那是什么感觉?忽然做了一个陌生孩子的妈妈,又是什么感觉呢?

孩子跟他奶奶住,还没结婚呢,怎么会喊我妈妈。显然,对于这个问题,罗婷已经有了很成熟的考虑。再说,罗婷考虑不到的,想必她的父母也替她考虑到了。谁也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但是,罗婷的父母为什么会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死了老婆,还带着孩子的男人?这是个问题。球球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懒得去想。有些事情这样了,肯定有这样的道理,那样了,肯定有那样的理由。

老板娘的男人回来了,又走了。

老板娘心情不好,气色不佳,有些打不起精神。

不过,林海洋来吃过一碗白粒丸后,老板娘就正常了。

知道林海洋是罗婷的男朋友了,球球看林海洋时就用了些心。球球发现林海洋真的很黑,并不是太阳晒的,河风吹的,而是一种天生的黑。

林海洋的屁股肯定也是黑的,像在老板娘家看见的那个一样黑。

球球想的走有些走神,她惊讶自己居然想到林海洋的屁股,便替自己害臊,因而脸孔发烧,幸亏老板娘和林海洋只顾说话,都没注意到她。球球不敢看他们,耳朵里嗡嗡地,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低头匆匆忙忙地干活,频繁地进出厨房。但越这样,越是出错,她居然还撞见林海洋摸了老板娘的Rx房。老板娘没有躲,也没有骂,还挺着胸。球球既诧异,也困惑。心里头对于老板娘那种很“妈妈”的感觉霎时消失了,变成一种说不出的沮丧和失落。也觉得自己对于老板娘的那种偷偷摸摸的依恋情感,很不光彩。

球球,你那天到我家,看见什么了?店里打烊后,老板娘问。

哪天?噢,我没有去你家,我真的没有去你家。球球否认。

傻妹子,有事不要瞒着我,知道么,有些东西,你看了,不说出来,是要背时的。老板娘使了点心计。

啊?我真的什么也没看到。

你不愿说?倒起霉来,你可别后悔哟。

我……

嗯?

我没看懂。

嘻嘻,老实说,看着是不是舒服?

……

难受?

嗯。

那就对了,难受就是一种舒服。

……

还想不想看?

怕。

到底想不想?

想。

晚上我过来喊你。

老板娘笑得诡秘,厉害地扭着屁股走了。

到了晚上,老板娘来了,球球的心兀自怦怦乱跳,说不清是害怕还是紧张。她搞不懂老板娘为什么还要她看,也搞不懂自己到底要看什么,她挪不动脚,被兴致盎然的老板娘半搀半拉地弄到了家里。

房间的灯光恰到好处。既不至于太过清晰,彼此看着晃眼,也不至于太过昏暗,连鼻子眼睛都分不出来。总之,在这样的光晕下,任何羞涩的、怕裸露的人,都可以胆大起来。因此,看见床上坐着的男人,球球没有吃惊。当她看清男人是林海洋时,也没有特别的诧异。

老板娘闩上门,拉好窗帘。

似乎只是眨眼间,老板娘就光溜溜的了。

球球第一次看见除自己以外的女人身体,她低了头,不敢正视。过几秒钟,她忍不住,抬起眼皮,便见林海洋也光了屁股,似乎还没有老板娘那样大的块头。

两人像两条刚碰面的狗那样,互相嗅着对方的身体。

前前后后嗅完一圈,老板娘乳白色的身体发出了尖叫。

林海洋像跑完步那样呼呼喘气。

球球大腿紧并,忘了羞涩。

球球,你看见了么,看见了什么。老板娘哼哼唧唧,身体被林海洋推得一耸一耸。

……

你过来,靠近些。林海洋声音颤栗。

球球被灌了迷魂汤似的,糊里糊涂被林海洋摸了Rx房。林海洋还想更进一步,被老板娘制止了,说游戏归游戏,怎么能干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