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四章

斯利那加2000年1月6日

拉奥中校乘坐的卡一29直升机,比印度总理那架“超美洲豹”提前一刻钟落地。

他是随同沙潘少将飞来斯利那加的。他们将和面色严峻的第32军军长普拉卡希中将一起,在这里恭候塔帕尔总理、桑杜国防部长和奈尔陆军参谋长的大驾。

在旋翼还未完全停转的飞机前,抄潘少将和普拉卡希中将匆匆寒喧了几旬,就朝不远处更大的一块平缓坡地走去。那是陆军第24工兵营连夜抢修出来的专供总理座机着落的临时机降场。

十五分钟后,空中准时传来引擎的轰鸣声,两位将军不约而同地整了整军装,循声仰望:只见四架米格一31型护航机不知何时已在斯利那加的上空盘旋,接着出现的是塔帕尔总理的“超美洲豹”。

从直升机走出的塔帕尔总理比拉奥中校一个月前见到的样子苍老了许多,他完全可以想见这其中的原因。

塔帕尔挨个与列队恭迎他的高级军官们握手,始终没有说一句话。看得出来总理心情沉重,拉奥想,不会光是因为拉杰·辛格少将的死。在这百万大军已如出匣利箭搭上弓弦之际,南亚次大陆今后一百年的命运,是非功罪,幸灾祸福,就完全系于这位老人的转念之间了。他怎么可能轻松!

在大军出征之前举行送葬仪式,这无论如何不能看作是一种吉兆。载着拉杰·辛格少将遗体的炮车,在一队举着弯刀的廓尔喀士兵护送下,缓缓移动到以塔帕尔总理为首的高级将领的队列前。死者仰躺在冰床上,胸部以下覆盖着橙白绿三色加蓝法轮的印度国旗。

塔帕尔走上前,从跟随其后的侍从武官手中接过一枚大英雄转轮奖章,轻放在双目微张的辛格将军胸前,然后退后一步,向将军致最后的鞠躬礼,又凝视许久,才徐徐移步离去,在他身后,国防部长,陆军参谋长,所有在场的将领按军衔高低依次从炮车前走过,向他们中的一员告别。

炮车的车轮又开始移动,移向临时机降场,那里早有另外一架直升机在等候运载将军的灵柩。它将把将军送回到他家乡瓦拉纳西—圣城贝拿勒斯,在那里的“卡都”浴场,人们将用恒河的圣水为他洗浴,然后点燃金合欢木高高架起的柴堆,用火焰把他送进天国。

遗体告别仪式之后是阅兵式。印度陆军第32军16师的官兵们表情沉痛地接受了他们的总理的检阅。阅兵式由于悲壮的氛围萦绕,进行得格外庄严整肃,大有声威薄云之慨,使塔帕尔险些老泪纵横。事后,拉奥回想起来,坚信就是在这一刻,印度总理定下了开战的决心。

箭一旦射出,就不可能再回到弓上。拉奥懂得,这个时候再把中国人常讲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寓言故事讲给塔帕尔听,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只有我清楚,中国人对我们印度的一举一动关注到何种程度!现在,唯有祈求湿婆大神的护佑了。他在日记中写道。

北京2O0O年1月6日

从位于复兴路西段的国防部大楼顶层会议室望出去,军事博物馆尖顶上铜铸的军徽显得很小,玉渊潭和八一湖也变成了两面不规则曲圆镜。

总参谋长秦文鼎上将此刻正站在巨大的玻璃幕墙前向下俯望。会议室里不时有一些校级军官进进出出,在椭圆形会议桌上摆放各种报告和文件,一位上校走到将军身后轻声说道:“主席,副主席都到了,刚进电梯。”

“把帽子给我。”

他从上校秘书的手中接过大檐帽,有规有矩地戴在头上,快步向外走去。在会议室门口,他正好接住迎面走来的军委主席和副主席。

见过礼后,没有寒喧,各自定到自己的固定座位上落座。

“开会吧。”军委主席的目光落在总参谋长的脸上,“秦总长,你先介绍一下情况。”

上将点点头,轻轻清了下嗓子,但又把他洪亮的嗓音尽量压低:“据我们刚刚得到的情报,一小时前,印度总理塔帕尔率领国防部长、陆军总参谋长等一批高级军官,视察了克什米尔印度控制区。在靠近巴基斯坦控制区的斯利那加,检阅了印度陆军第32军16师的部队。”

“第32军不是驻扎在坎普尔吗?什么时候到的克什米尔?”军委副主席问道。

“上个星期。”秦文鼎答道。

“好快。”总后勤部长接话,“看来我们低估了印军的运输能力。”

“确实如此。这已经被我们的第七号侦察卫星证实了。”桑又鼎接着说,“其实,没有第32军,印度人在克什米尔的现有部队,就足以拿下巴基斯坦控制的地区了。”

“这就是说,他们把第32军调过去,不光是为了对付巴基斯坦人。”总政治部主任接过话头。

“意图很明显。”秦文鼎扬了扬手中的一份材料“我这里有香港军区参谋长何达今天传来的一份报告,是他手下一个叫李汉的参谋写的。这个参谋一直在独立研究印巴局势,他认为一个星期内印巴就会开战。”

“会有这么快?”总后勤部长插话,“他们好像还没有集结完毕,再说,展开也还需要时间。”

“何达认为,这份报告虽说是一家之言,但写得很有启发性。我初看过一遍,这个何达很有眼力,而且干过驻印度武官,他的意见值得一听。”秦文鼎说。

“其他方面有什么新情况?”军委副主席接着问。

“‘维兰特’号航母特混舰队已经进驻孟买港,从俄罗斯购买的第比利斯级‘圣雄.甘地’号航母也巳完成训练航行,正式编入作战序列。昨天又得到消息说,印度海军宣布,已经退役的‘维克兰待’号将重新启封再度使用。”

“好家伙,他们将同时有三艘航母在印度洋上跑了。”军委副主席又问,“空军呢?”

“各类战斗机、轰炸机连续两个星期的频繁起落于前天突然沉寂,到现在还没有恢复飞行的迹象。”

“想来是准备得差不多了。”军委副主席点了根烟,很深地吸了一口,全部吞咽了下去,竟没让一丝烟缕从口鼻间逃逸出来。

“如此看来,他们就要对我们的邻国动手了。”军委主席终于开口,“而且也已经充分考虑过了所有大国包括中国在内,可能对此作出的反应。就是说,他们是不惜一切要冒这个险了。”

“这正是我们的结论。”秦文鼎补充道。

“有关的情况应该向我们的邻居通报一下,袖子旁观可不是我们中国人的性格。

何况,城门失火还会殃及池鱼呢!”

“这方面我们该做的已经做了。他们现在对自己的处境很清楚,正在向各大国发出呼吁,要求国际力量出面干预。”

“是啊,约希姆.汗总理今天还给我来过电话,要我对印巴局势给以更多的关注,并请求我们马上邀请他们的陆军总参谋长沙巴克·汗访问中国。你们看怎么样?”军委主席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

邻国总理的这一请求如在平常不难办到,而眼下如何处理却十分微妙,因为与她为敌的并非等闲小国,仅此一点,就足以让所有大国都小心翼翼,随时根据第三国在这两国间天平上投下的砝码,暗地里决定自己增斤还是减两。中国的最高军事决策层,对此中利害自然十分了然,所以几分钟过去,大家竟相视无语。

最后,还是军委主席打破了冷场,“我看,眼下局势非常微妙,这种时候我们不宜邀请邻国最高级别的军方领导人来访。这不但会明显刺激我们的另一个邻国也会使其他大国过分敏感,反倒把事情弄得更复杂。”

众人点头称是。

“是不是这样更好一些,”军委主席接着说,“我们可以邀请他们的一位副参谋长来访,可以公开发消息,请他参观我们快速反应部队的演习和军工企业,以此向我们的另一邻国发出级别稍低但坚决的信号。在私下里,我们可以向他表一个态:

任何时候,中国都反对以武力解决国际争端,并且毫不含糊地站在被侵略者一边!

我们将尽我们所能,满足我们的朋友提出的一切合理要求。包括必要时援引抗美援朝和对越作战的先例。”

军委主席注意到总参谋长对他的话似有保留,便示意秦文鼎再讲几句。

秦文鼎略一迟疑,还是把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我同意主席的意见,这是一个考虑到了各种因素的万全之策。但是,最后一点,会不会被我们的邻国理解为一种军事承诺,到头来束缚我们的手脚?”

“在国际交往中,有些承诺必须做出也必须遵守。我们一定要看清楚,一个均衡的而不是一家独霸的南亚次大陆,更符合中国也更符合世界各国的利益。如果我们坐视这一均势被打破,那么下一步,就该轮到我们处于不均衡状态了。”军委主席的语速突然加快,声调也变得高亢起来。

“可是,陈兵于我们正面的印军从数量到装备都优于我军。处于守势的我军并没有转入攻势的准备。”秦文鼎忧虑甚深,“还有,现在的士兵已经是独生子女的一代了,投入战争带来的后果将比今年前二十年前复杂得多,也困难得多……”

会议室的空气一下于变得凝重起来。

军委主席起身走到玻璃幕墙前,望着在暮霜中殷红得没有一点光泽,渐渐消隐在西山后的夕阳沉吟良久。

“如果每一个家庭都害怕失去自己的独生子,到头来我们只有失去这个国家。”

军委主席回过身来,语气沉缓,一字一顿地对众人说。

香港2OOO年1月6日

雨刮器不停地搬开蒙住挡风玻璃的水幕,李汉的视线还是无法望到比车头再远的地方。雨太大了。一月的香港很少下这么大的雨。大雨使温凉的天气骤然变成了潮冷,对此毫无准备的港人们,大都一边躲进街边的商店里避雨,一边牙齿叩碰着就便购买防寒的衣物,不再顾得上挑拣和杀价。在大雨停下来之前,只有经营衣帽和雨具的业主们在佛龛里多上了一蛀香。

君怡酒店。从日本烧烤餐厅临街的座位隔窗望下去,整条金巴利大道空无一人。

跟餐厅里一样,空荡荡的。侍者和领班格外殷勤地服侍着仅有的两位客人:

李汉和婵。

“我真不喜欢日本的清酒。”婵说。

“我也是。淡得像水,还会上头。”李汉说。

“还有日本料理。”婵又说。

“只是一种风格,不是一种美味。”李汉接着婵的话说,“那我们于嘛上这里来?”

“那我们干嘛不现在就离开?”

侍者望着一桌基本没动的食物,想不出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对。

吉普车在大雨中行驶得很艰难,不知什么时候会在很近的距离里,从如注的水帘中像潜水艇冒出海面似的突然迎面钻出一辆汽车来,吓你一跳。

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别扭。李汉不时用余光瞟着邻座。

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婵凭感觉在空气中嗅探着。

车子什么时候开过了海底隧道,什么时候穿过告士打道、轩尼诗道、跑马地,什么时候已经绕过了海洋公园?统统都不知道,只知道车轮打着滑啸叫着停下来时,眼前已经是浅水湾海滨浴场了。

被豪雨笼罩的海滩上见不到一个人影,大海和天空早已没有了界限。谁也没有话说,只是朗车窗外眺望,窗玻璃水淋淋的,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但还是在看。急促的雨脚在车棚上敲打得人心烦意乱。

有那么一雾,他的脑际闪过一张女人的面孔。那是另外一个女人和一段早巳死去的婚姻。结婚六年,整整一半时间在分居,这就是他为什么要来香港的原因。

他望着婵,视线迷蒙。如果不来,你不会遇到她……尽管是在雨中,他还是觉得心底里有一粒火星溅到了柴堆上,被风一吹,陡变成一股火苗,僻僻啪啪地把整个柴堆引燃了,火焰在柴枝上爆裂着、舔卷着直冲向他的额角!

“我觉得热。我得下海去游一会儿。”李汉依然两眼望着车窗外。

婵知道他想去用海水熄灭什么。她不说话。

李汉猛地拉开车门,跳下车,朝海边走去。他在沙滩上越走越快,一边走一边脱衣服,最后,只见他把衣服往空中一抛,猛跑几步,一头扎进了白沫翻卷的大海……

当地从一堵高墙似的浪头下钻出来时,他的手突然触到了另一只手,这意外的一触,使他惊棘得在水中直立了起来。他看到了婵o他看到惊慌和快意同时在她的脸上呈现,她像一只小鲣鸟一样欢叫着,扑腾着双臂向他飞来,没有了属于岸上的矜持和犹豫,只剩下无牵无挂,无忧无虑,无遮无碍地飞,一直飞进他宽阔的臂弯。

他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任海浪没过了头顶……

“我冷。”

回到车上时,冻得嘴唇乌紫的婵对李汉说。

“我也冷。”

于是,李汉重新找到了把她拥入怀中的理由。接着,又把嘴唇不容抗拒地压在她微微打颤的唇上。

“不,不要……”她把唇滑向一边,她想改变预感。但在分离的一瞬间,她又自动滑了回来,好像瞬时的离开仅仅是为了说出那个“不”字,说完后就又返回原处。原处是一片雨淋过的苔地,潮湿而润滑;开始是小心翼翼的探寻,陌生的问候,微带羞耻感又充满好奇心的触摸,接触的节奏随着迅速的熟悉而加快,然后是无休无止的潮湿,无穷无尽的润滑……她能感到一股奇妙的吸力,在引诱、在拖曳她的舌尖,它本能地抗拒着又迎合着,一次一次,终于禁不住这狡猾的诱惑,从深暗的藏身之处跑出来与引诱者绕在了一起。

在令入迷醉的缠绕中,她能感到早春的和风,把苔原上最后的积雪残冰完全融化了……

融化的溪水被暴怒的江河带进了咆哮的大海。这是另一片海。婵在半明半寐中睁开眼,她感到自己已经深深地掉进谷底,.巨大的浪头正一次次从上面压过来。她看到他模溯不清的面孔像钟摆一样在她眼前晃动,一直摆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后又摆回来。她想到了岸。

可望又不可及的岸。她被这海浪一回回卷向岸又离开岸,无限地接近岸又拒绝岸,在被高高抛起又重重摔下的落差中,她体会到了巨大的恐惧和巨大的快感。她无法只留下快感拒绝恐惧,它们没有边界。她必须全部接受它们,没有选择余地,根本顾不上选择,在这片海洋上她身不由己。恐惧和快乐冉次把她送向岸时,她终于伸手抓住了一块凸兀的岩石,她看见自己的手指抠进了岩缝,深深地抠进,直到把那块岩石抠出鲜红的皿……

突然,涨潮的时刻来临了,婵浑身扭动着、激喘着喊叫起来:对!对!就是这儿!就在这儿!

李汉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惊呆了,他觉得这喊声撕云裂帛,整个海滩,整个香港,整个世界都会听到。他急忙回手打开车上的电视机,把音量开到最大……

不,不要停,不要!

被阻断的海流再次汹涌地返了回来,加入了最后一排登陆的潮头,拍击着,轰鸣着,撕搏着,直到海和岸都已经精疲力尽为止。

婵目光迷离地望着李汉,你坏……湿漉漉分个清是海水还是汗水浸透的头发,紧贴在她不再苍白的脸上。像死了一回,她轻声说,李汉不知该说什么。一切都让他很意外,一切也让他很感动。他用指尖轻轻地滑过她的眉骨,她的鼻梁,她的面颊,她的唇角,她的尖尖的下颌。一切都不可言传的美妙……

“不,快关掉,我不要看它!”婵陡然在神思恍惚中脸色一变,指着电视机失声喊道。

李汉回头望去,屏幕上出现的是俄罗斯总统瓦雷金在议会演说的镜头。他疑惑地看着蝉,弄不清她勃然变色的因由。

“快关掉,我不要看他那半张血乎乎的脸!”婵再次喊道。

李汉又回过头,他看到的还是瓦雷金那张浓眉粗阔的脸庞。他百思不解,他无法区分这是婵的一次失态还是她的又一个预言?但他还是关上了电视机。

认很快,婵在他的怀中沉沉睡去。

返回的路上,婵一路昏睡,李汉一路无语。中间有一段,他以为她醒过来了,因为她低声提醒他查看自己的钱包。她说,看管好你的钱包。看管好钱包?为什么要看管好?他想追问她一句,却发现她根本就没有醒。莫名其妙。他觉得自己正在走人一个幽邃的迷宫,到处都是拐弯,到处都是岔路,每一个拐弯处和岔路口,都站着婵,每一个婵都呈现出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表情和眼神,你无法确认哪一个是真正的真实的婵,所以你无法走出迷宫。

后来,她好像一下子从昏睡中醒了过来。她似乎能体味到李汉沉默的复杂含义,她没有马上打破这沉默。一直到汽车驶进海底隧道,她才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我有过一次。”

“我知道。”

“和这次完全不一样。”

“什么地方?”

“你坏死了……”

汽车驶出了隧道。

卢尔德2000年1月6日

香港的大雨并没影响到比利牛斯山的晴朗天气。

十七年后,圣巴斯蒂安·杜米埃红衣大主教再次沿着“苦路”,一路想象着当年基督受难的情景,来到达拉格罗特大教堂不远处的圣母洞时,他赶上的正是湛湛晴空的好天气……和十七年前一样。他虔敬地点燃一支随身带来的蜡烛,把它置放在无数支已经燃烧得长短不一的烛火之间。

他仰视圣母,顿觉百感交集。十七年前,他曾亲眼目睹过这座圣母像无故流泪,这一神迹震动了整个天主教世界,无数信徒闻声而来。当时,卢尔德的夜晚,被数不清的烛火环绕,犹如从天上切下一块星空,让红衣大主教感动的,倒不是他回忆起了流泪的圣母和卢尔德的烛光之夜,而是必定会由此触发的另一段记忆:

那个女人。弗朗索瓦丝·贝勒芒太太。

她是被这神迹吸引来的无数人之一,但她不是虐诚的教徒,起码在某些问题上不是。

要知道她是个巴黎女人。当时就是在这条路上,三十六岁的卢尔德教区教长圣巴斯蒂安。

杜米埃与她迎面相遇。在那个女人篮得清澈深邃的目光直视下,向来确信自己心如止水的杜米埃教长如被雷击一样,浑身颤栗了一下。这一连杜米埃本人都没察觉到的心灵悸动,却未能躲过那女人的眼睛。巴黎教会她的东西太多了。包括洞察所有的男人。但是,在此之前她还没有接触过一个穿黑袍的男人。当然,眼前这个男人吸引她的不光是那身黑袍所代表的品类,事后她告诉过他,我从没见到过眼神如此忧伤的男人,何况还有黑色的长袍!

我是个不幸的女人。在卢尔德镇的一家小咖啡馆里,贝勒芒太太对杜米埃教长说。接下来从正午直到黄昏的交谈中,杜米埃了解到,这个不幸的女人是巴黎一家驰名世界的香水制造商的妻子。他马上想起了在“苦路”边与这女人相遇时,让自己刹那间险些晕迷的香气。她比他大两岁。比她那个几乎睡遍了巴黎名媛、却让她独守空房十几年的丈夫小二十一岁。当然这些年我也并不总是一人独处,她很坦率,我遇到不少喜欢我并且也很可爱的男人,但他们都充其量只能填塞我的空房而无法填补我的空虚。

“于是你想到了上帝?”教长问道。

“是的,我想也许他会有办法,如果他真的能让一座石雕的圣母像流泪的话,他就应该还能创造别的奇迹。”

“在你身上显示上帝的奇迹?”教长轻轻摇头。

“难道不可能吗?上帝是不拒绝一切人的,何况我们所有的人都有罪。”

教长无言以对,他想起了抹大拉,恍惚间他觉得似有神示。这是他与那个女人的唯一一次交往,他们在一起呆到第二天天亮。然后,十七年里再没见过一回面。只是在分手后的第二年,她给他寄来一张很大的彩色照片:依然美丽的贝勒芒太太坐在一张白色的沙滩椅上,怀里抱着一个长着一头淡栗色卷发的像贝勒芒太太一样美丽的小姑娘。她在照片的背后写道:

这是你的女儿,多丽丝。

太让人意外了。卢尔德教区的教长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坐在靠窗的木桌前,一边照镜子,一边借着明亮的阳光反复端看那张照片,试图找出那个小姑娘与自己的相同点。最后他很失望,小姑娘太像她的母亲了,几乎就是按尺寸比仍缩小的另一个贝勒芒。可以说,和他毫无共同之处。但他决定,还是接受这一事实,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教长、红衣大主教,甚至教皇本人都能有幸拥有一个美丽的女儿的。

但是,还是太巧了。仅仅就一个晚上,仅仅就那么一回……他居然就成了一位父亲,一位永远是秘密的父亲。得知这一秘密后的他,每天晚上都会跪在十字架上的耶酥前忏悔自己,让他奇怪的是,每一次忏侮非但未能抹去反倒加深了他对那个罪恶之夜的记忆。也许是由于慌张,许多细节事后他都想不起来,但他却永远记住了他越急越解不开她的裙扣时,她脸上露出的善意的嘲笑,和在最后时刻来临时,她那半像痛苦半是喜悦的长喊……

那喊声足足震颤了他十七年,尤其是十七年中那些失眠之夜。

再以后,他和贝勒芒太大时通书信。信中,谁也不去提那个谁都不会忘记的晚上。总是在谈小多丽丝。小多丽丝病了。小多丽丝会爬了。小多丽丝会跌跌撞撞地跑了(可她居然还不会走!)。小多丽丝会说话了,会叫爸爸——当然是叫那个老家伙。小多丽丝……小多丽丝……。直到又寄来一张小多丽丝背着书包的照片,照片上还有一只牵着小多丽丝去上学的手,那是贝勒芒太大的手。她不肯再让杜米埃教长看到她现在的模样。“就让我在你的记忆中,永远保留最初的印象吧。”

最初的印象……杜米埃红衣大主教喃喃低语着回望蜿蜒身后的“苦路”,不禁热泪盈眶,他透过迷离的泪水,在空地上祈祷和唱诗的人群中寻找着,让他此刻感动的,不光是回忆,还有即将显现的属于他的奇迹,和那个将近半年时间里,他始终没能猜透的谜:贝勒芒从不间断的每月一封的来信,为何夏然而止?直到三天前,他受教皇委托赴芝加哥调查一起教士风化事件,临上飞机前才接到一封信,不是贝勒芒的笔迹,信写得很短:红衣主教大人,如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蒙您赐见,将不胜荣幸。多丽丝。多丽丝?杜米埃不敢相信,这封短信竞出自自己的女儿之手!他把信纸翻过来,想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字句,没有。除了那句执礼甚恭的请求,再没有多余的话。他决定推迟行期,无论如何先见一下自己的女儿再说。他马上草拟好电文,亲自到邮局给多丽丝拍发了一份电报。当然不能在鲁昂他的教区内见她,也不能在巴黎,他选择了卢尔德。这是他和她的母亲最初见面并最终造就了她的地方。红衣大主教觉得这再合适不过。

一个栗色长发飘垂的少女径直朝他走来。他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惊呆了。他怀疑是十七年前“苦路”边那次奇遇正在重现。美丽的贝勒芒。令人梦绕魂牵的贝勒芒。少女的贝勒芒。

这就是她吗?我的小多丽丝。泪水再一次漫过眼堤。

“是您吗?红衣主教大人?”

身形,五官,声音,一切都在相似与不似之间,每一点都唤起记忆又提醒区别,然而,“红衣主教大人”,他猛然意识到了不可逾越的距离。

“贝勒芒向我提到了您。”她和她那代人一样直呼母亲的名字。

“贝勒芒,她好吗?”红衣大主教的声音有些发颤。

“不,她死了。”她的声音冷静得让杜米埃无法相信这冷酷消息的真实性。

“死了?”

“是的,半年前她得了一种怪病,全身被一种可怕的细菌一点点吞噬,五天前,她死了。”

蒙绕于心半年之久的可怕预感得到了证实,他有一种果然如此又欲哭无泪的呆滞,更大的哀痛和悲伤要随后才会到来。

“她死得很痛苦,是吗?”

“是的,非常痛苦。”

“直到最后你都守在她身边吗?”

“是的,可最后她却喊您的名字。”显然,这一点至今还困惑着她。

红衣大主教忽然发现他已经看不清近在眼前的多丽丝了,急忙背转身去,“我知道,我知道,她会的,可她为什么到最后,都不告诉我,都不要我去见她……”他像在祁祷一样喃喃低语。

“她说她只想让你记住她十七年前的样子。”

“十七年前……我当然会,我当然记得……”红衣大主教老泪纵横地转过身来,他决心不再在多丽丝面前掩饰自己的感情。

多面丝却突然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

后来,她告诉杜米埃;“她要我把这样东西交给您,她说别的东西您都不会要。”

她从随身的双肩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木匣,递到杜米埃的手里。

“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我只是在执行遗嘱。”

红衣大主教手抖得厉害,几次都没能把小木匣打开。最后还是多丽丝打开了它。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柬栗色的头发。头发的下面是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这是我身上唯一完整的东西了,所幸它还和十七年前一样。F.B。

这时的多丽丝渐渐不再疑惑了,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这反倒使她沉默起来。她跟在红衣大主教的身后,朝达拉格罗特大教堂走去。她知道他要在那里为贝勒芒祈祷。

红衣大主教在圣像前跪了很久,直到钟楼的晚钟激荡,惊起成群的暮鸦绕着教堂的尖顶鸽噪翻飞,他才慢慢直起他突然变得佝偻了的身子,移步向教堂外走去。

在教堂的石阶上,他停下了,久久凝视着多丽丝。

“孩子,你不想知道什么吗?”他的目光里聚满了太多的慈祥。

“我想我已经知道了。”

在飞返巴黎的夜航班机上,从舱顶悬垂下来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一条令人昨舌的新闻:

日本大和银行的47o号运钞车,于五十分钟前在东京涩谷一带被两名车技高超的匪徒打劫,约五亿日元巨款与劫匪一起不知去向。该车是行驶到涩谷地段时,右前轮突然爆破,司机与随车警卫急忙下车更换轮胎。在换好新胎的同时,汽车突然启动,甩下呆若木鸡的司机和警卫,扬长而去。这条消息没能使圣巴斯蒂安·杜米埃红衣大主教分心。此刻,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倚着他肩头熟睡的女儿身上。他的从生下来就投见过,一见面却已是罗塞国际学院一年级学生的女儿。他知道那是一所著名的瑞士贵族学校,全世界的王公政要、大亨名流都把他们的孩子往那里送。他想,贝勒芒是要以此来弥补她——还有他对女儿永久的欠疚。到现在他才深深体味到了这个女人的种种良苦用心背后的巨大感情。失去贝勒芒的哀伤开始一阵阵揪扯他的心,使他痛上加痛,唯有多丽丝轻微的鼾声像抚摸伤口的小手,使这痛感得以稍稍减轻。上帝是公平的,他不会只给你苦涩而忘了加糖。望着小多丽丝,他问自己,这能算是一个错误吗?如果算,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错误啊!这错误使他对自己在神学院里学到的、在几十年中一直奉行的所有信条准则都开始深感疑惑。究竟什么是,什么又不是错误?这绝非庇护九世用一本《谬误概要》就可以澄清的。他想,即使不是要给自己的行为辩护,教会也应该重新正视活生生的、人的世俗社会……他想了很多,可他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有一天他可能把这个念头变成一种理想宣示给全球的教会。那是一个月零四天以后的事。

以艾菲尔铁塔为中心的万家灯火的夜巴黎出现在机翼下方时,机舱里的电视又在播效一条发自纽约的与刚才东京那条新闻如出一辙的消息:

半小时前,数名不明身分者闯入美国联邦储备银行,用单兵导弹炸开深入地下二十多公尺的金库大门,劫定数额巨大的从金融市场回流的钞票和约三百块金锭。令人震惊的是,当警钟鸣响时,他们竟以激光锯条把自动关闭的铁栅全部锯开,得以携金款逃脱。目前警方已投人大批警力对此案进行侦破。

红衣大主教对着电视嘟哝道:“这个世界简直是疯了。如果连那样的地方他们都进得去,还有什么事情他们办不到?”眼下他可没想到这句脱口而出的话,日后竟会变成一幕冷酷的现实。

多丽丝似醒非醒地抬起头问了一句“您说什么?”

不等杜米埃回答,她马上又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