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

楔子

二零零八,上海。

繁华的商业街,寸土寸金,高楼林立。巨大的深蓝色玻璃楼宇辉映着清晨的日光,抬头望去,有种遥远冷峻的感觉。

那栋大楼的西北角,却坐落着一栋与这摩天大厦市风格迥异的米黄色小楼。楼顶是装饰用的白色塔尖,下头挂着一个无论怎样看都无甚特色的牌匾,端端正正写着——

时光旅馆。

此时正是周一的早晨,街上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时光旅馆楼下的小花园里,却有一个穿红色蕾丝睡裙的女子,正在闲闲地浇着花。

她的神色那么认真,仿佛浇花才是世上最紧要的事情。忽然间,她似乎察觉了什么,倏地转过头去。

果然,悬挂在门口的铜铃,在同一时刻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声响。

一个身穿格子短裙的女孩推门进来,头型时髦却不夸张,一张干净清秀的脸,手上提着一只崭新的LV包包。看见眼前的情景,微微一怔,随即礼貌地说,“请问,你是凤十一小姐吗?”

穿红睡裙的女子将手上的喷壶放下,妩媚的脸上绽出一个纯美的笑容,点点头,说,“如果你喜欢,也可以叫我Eleven。”

女孩长吁一口气,由衷地说,“Eleven,见到你真好!原来我的朋友并没有骗我。”

Eleven温和笑笑,引她至花园里的白色小桌前坐好,沏一杯淡淡的花茶,说,“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女孩也不拐弯抹角,从包里掏出厚厚一叠钞票,和一张泛黄了的旧照片,礼貌地轻放在桌上,说,“我想回到民初时候的这个地方,可以吗?”

照片上是一座古老的大宅子,门前的泡桐花开得正艳,旁边有条蜿蜒的河流,一派江南小镇的缠绵景致。

Eleven看一眼照片,又看看一脸希冀的女孩,浅笑,说,“可以。不过,你要先填一张详细的表格。”

女孩一愣,忽然觉得现在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这么匪夷所思。接过表格细细看下去,只见上面写着“年份”,“地点”,“生辰八字”,“往返时间”,“穿越动机”等等数十个条目。

原本只是听朋友随口一说,将信将疑地过来看看,可是没想到时光旅馆竟然真的存在!女孩有些激动,又有些忐忑,握着笔一路填下去,忽然有些拿不准,太奶奶的生日到底是1911,还是1912呢……

后来想的烦了,随手就写了一个上去。

Eleven的目光温和而意味深长,凝视女孩片刻,递给她一面水晶小镜,道,“你出的价钱,够你在那里呆上一个月。”

女孩忽然想到这好像是欧洲豪华游,不由笑了,调皮问道,“那要是我私自留下,不回来了呢?”

Eleven莞尔,指了指表格背面的协议书,说,“扣押金咯,十万块。上面写的很清楚,你可以自由选择,无论有什么后果,本店概不负责。”

女孩摇摇头,说,“我开玩笑的。我是去给奶奶找青花瓷的,才不要留在那儿呢。”

Eleven不再答话,只是笑笑,将她引向那扇米黄色的镂花对扇门,说,“那好,我们走吧。”

一.{我一愣,只见他穿着新郎喜服,有一张线条分明的脸,虽然算得上英俊,可是那张脸上却半点喜庆也无。难道他就是我要嫁的人?}

门外人声嘈杂,我睁开眼睛,身子还觉得轻飘飘的,一片大红蒙在眼前,晃晃如红云。我下意识地拽下来挡在眼前的布,竟是块坠着金色流苏的红盖头。我坐在桃木梳妆台前,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不由愣住。

自己正穿一身凤冠霞帔,脸上涂了胭脂,面若桃花,竟是个准新娘的样子。我倒抽一口气,心想这凤十一说会给我安排个最适合我体质和生辰八字的身份,她该不会是把我卖了吧?

还未来的及多想,门口已经进来一个喜婆模样的人,一把将盖头蒙回我脸上,连拖带拽地扶起我,说,“快走吧新娘子,就要拜堂了呢。哎,左家是大户人家,你可真是好命啊……”

外头人声鼎沸,锣鼓喧天,我竟然也跟着兴奋起来,心想反正我是来旅游的,下个月就走,亲身体验一下旧时的喜礼还算是赚到了呢。

一路上只觉得新奇好玩,可是当喜婆扶我跪在软软的蒲团上,我却忽然在耳边听到一声鸡叫的声音。我一愣,心想这地方怎么会有鸡?我对有毛的动物鼻敏感的!下意识就扯下了盖头,只见我身侧的蒲团上,原本属于新郎的位置上,竟然放着一只公鸡!正扑棱棱地拍着翅膀……

鸡毛飞舞,我不由打了个喷嚏,下意识站起来想躲得远一点……脚下却被长长的裙摆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地上栽去……

人群中,忽然有一双有力的大手,稳稳接住我。

我抬头看他,那人有一双干净的眼,一袭银色长衫,一副旧时贵公子的模样。我刚想说句谢谢,却忽然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拍桌子的声音,只见坐在蒲团前方的中年美妇拍案而起,怒道,“放肆!大胆于氏,喜礼未成就揭了盖头,你眼里还有没有规矩二字了!”

呀,这位大婶哪位啊,敢这么跟我说话?我李涟漪在二十一世纪也算是个富家女,打小就没人敢在我面前大呼小叫。此时我也顾不得鼻敏感,一把抓起那公鸡扔了出去,说,“还好意思跟我说规矩!让人跟个公鸡拜堂,这算是什么规矩!”

美妇眼中的怒火更甚,道,“新郎不在,便由公鸡代为行礼,族谱里写的清清楚楚,你……”她的目光落在我身后,忽然顿住。

我回头,只见被我抛出去的公鸡正不偏不倚地往一个男人的脸上砸去。那人正往这边走来,一挥手就挡开了那只从半空掉下来的鸡。他的出现震慑了在场所有的人,冷冷看我一眼,说,“现在我回来了,用不着它了。”

我一愣,只见他穿着新郎喜服,有一张线条分明的脸,虽然算得上英俊,可是那张脸上却半点喜庆也无。难道他就是我要嫁的人?

整个屋子都安静下来。所有宾客都用诧异的带着幸灾乐祸的眼神望着我,底下人小声议论着,“哎呀,这于家的姑娘什么时候变这么厉害了?她们家可全靠左府帮衬呢,今儿这么一闹,惹到左清峰了吧?呵,日后可有她的瓜落吃了……”

中年美妇看他回来,似是受了极大的惊喜,道,“清峰,你回来了……”

那男子点了点头,叫了一声,“娘。”

一边上前两步,不由分说地把我拽回蒲团,看也不看我,只是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给我识相点!你们于家的裁缝铺不想要了吗?”

我思索片刻,看来这新娘子的娘家没什么势力。为了我这一个月顺利度过,还是暂且忍了吧。侧头瞥他一眼,挑挑眉毛漫不经心地说,“看你比公鸡好看点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先拜了这堂吧。”

左清峰一愣,皱眉看我一眼,没有再说话。

二.{我把怀表递过去,唐少卿伸手接过,指尖无意间碰触,他脸上竟是微微一红。}

日光透过窗子照在镶金丝的喜被上,我翻了个身,正待继续酣睡,却只见丫鬟小桃正一脸焦急地摇晃着我,说,“二少奶奶,该起来啦,老夫人叫了呢!”

一听是她,我用被子蒙住头,耍赖说,“让我再睡一会吧……”

小桃一张小脸像要哭了似的,说,“那日二少奶奶在喜堂上揭盖头,按照家规该要受罚的,要不是大少奶奶替你拦下来,还指不定要受多少苦呢。”

我颓然从床上爬起来,心想度日如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一路上穿过精致的亭台楼榭,园林绿意盈盈,不由感叹,这大户人家的宅子可真是美啊,跟花园似的。可是这庭院深深之中,自古又有几个女人能得到幸福?我已经嫁过来三日了,对左家也有些了解。我那老公——左清峰排行第三,大哥早逝,现在由大少奶奶看顾家中内务。他的二姐还待字闺中。据说这人是个花花公子,这几年一直吊儿郎当的不肯回家住,虽然风流,做生意却有一套,这一房人就是靠他撑着,才在族里这么有地位。可是旧时家庭最重视家声,他老在外头流连也不是办法,于是他的娘,也就是那天拍桌子的中年美妇,就自作主张地给他娶了我。……不过庆幸的是,那小子办完喜礼就又走掉了,我乐得清闲,可是他的娘哪里肯依,怕是又要拿我出气呢。

正在想着,却只见院子里的梨花开的正艳,香气馥郁,我也不愿意再想那些烦心事,伸手想去摘一朵,却够不到树冠上最艳的那一支……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为我轻轻将它拈下来,放到我手里,声音里透着温柔,说,“左夫人是想要这一朵么?”

我一愣,回过头去看他,却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依旧是干净温和的一双眼,一袭织锦长衫,举手投足都温文尔雅。正是那日在喜礼上,扶了我一把的男子。我曾听小桃说起过他,这人人是左清峰的好朋友,唐家的独子,唐少卿。他留过洋,人又温和没有架子,镇上不少小姐丫鬟都把他当梦中情人呢,尤其是左清峰的姐姐左二小姐,有事没事就找引子让他往这儿跑。我把那花拈在手里,忽又递到他手中,笑道,“唐公子上次出手相助,还未来的及说声多谢。今日就借花献佛,望公子笑纳。”

唐少卿一愣,下意识地接过那花儿,脸上绽出干净的笑容,笑道,“那日左夫人大闹喜堂,我还以为你会将我一并恼了,哪知你竟还承了我的情。”

我扑哧一笑,说,“我哪是什么左夫人。叫我……秀涟就行了。公子旧事重提,不知是夸奖我敢作敢为呢,还是讽刺我不守规矩,让左家蒙羞?”

我说得这样直白,唐少卿反倒收住笑,认真想了想,说,“或者,两样都有吧。”这时,他怀中的金表忽然骨溜溜掉了下来,落在我脚边的草地上,金光闪亮。我俯身替他捡起来,只见那表壳上用法文写着,“AMOUR”。

我不由轻声读了出来,认得这个词是法文“爱情”的意思。抬头笑道,“这一定是位姑娘送给你的吧?”

唐少卿一愣,颇为惊讶地说,“你看得懂法文?”

“……一点点吧。”我把怀表递过去,唐少卿伸手接过,指尖无意间碰触,他脸上竟是微微一红。

“呦,唐公子,三弟妹,你们这是聊什么呢,聊得这么起劲?”只见左家二小姐正带着个小丫鬟朝我们走来,盈盈看一眼唐少卿,说,“唐公子不是家里有事吗?可别让不相干的人给耽搁了。”她转头看我,眼神里有明显的妒意,偏着下巴说,“娘那边正找弟妹你呢。让她老人家知道你正在这赏花……”

我这才想起我名义上的“婆婆”正等着我,也顾不上再说什么,只朝唐少卿点了点头,就往老太太的房间里跑去。

果然,我刚走进正堂,就听见那中年美妇恶狠狠地吼道,“你这不中用的东西,给我跪下!”

大少奶奶原本坐在一旁,急忙站起来护着我,说,“娘,秀涟她年轻不懂事,您就别怪她了吧。”

大少奶奶叫宁馨,她长的很美,温婉端庄。上次就是她给我说情我才免于受罚。如今,婆婆在盛怒之下,我岂能让她被我连累?

于是我索性摊牌,说,“娘,您到底想要我怎么样?我照做就是了。”

三.{左清峰不解恨地又踹了那人一脚,这才过来单手扶我,一双深夜似的眸子里透着不耐,又隐隐有些歉疚,淡淡地说,“走吧,回家。”}

我走出左府,觉得连门外的空气都比那宅子里清新几分。可是站在陌生的街道上,我忽然茫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左清峰,你到底在哪儿呢?我叹口气,只好先往人多的地方走去。

老太太方才并没让我受皮肉之苦,她只是叹气,说,本来图你这姑娘温顺乖巧,长得也不错,还指望用你来拴住清峰,将来生个一男半女,也算你于家有造化。……可是哪知你却性情大变,半点不懂规矩,大闹喜堂不说,还任凭丈夫新婚当晚就走掉!真是没用的东西!……今天你要是不把清峰给我找回来,以后就别指望我左府再贴补你们于家半分!

我一边走,一边想起那日在时光旅馆里的情景。

“奶奶并非生于大户人家。可是嫁给爷爷的时候,太奶奶给了她一套很贵重的乾隆官窑青花瓷当嫁妆。爷爷就是靠着它起家的,最后待到事业有成,便赎了回来。奶奶原本预备将它当成传家之宝,一代一代的传下去……

可是它在上个月的时候,被我不小心打碎了。后来我想起,奶奶曾说过,这青花瓷传下来的时候是有两套的……”

我躺在水晶塌上,絮絮地跟Eleven唠叨着,脑海中思绪万千,手心里握着她给我的水晶小镜,身体渐渐腾空……却分明看见自己的身体还躺在那里,紧接着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Eleven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说,“于秀涟阳寿已尽,你的到来可以让她多活一个月,也算是为她们家做件好事吧。”

不知不觉就走到一间茶楼门口,里面装潢不错,坐着许多贵公子模样的人,我于是走进去,问店家道,“请问,左家二少爷左清峰在这里吗?”

一听左清峰的名字,茶楼里的目光一下子都落到我身上,底下有人小声议论,哎,这不是左家新娶的二少奶奶吗?哈哈,要找左清峰,可该到秦楼楚馆去吧……

声音和眼神里都透着一股促狭。

小二摇摇头,说,“左爷今儿个可没来呢。”

我颇为失望地走出去,却忽然感觉有道带着恨意的目光直直刺在我背上。可是回过头去,却并没有人在看我。

天色渐渐暗下来,街上人渐渐少了,我走在一条小巷里,心想还是早些回家吧。这时,身后忽然跟上来一群人,像是冲我来的。我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他们却越跟越近……

我撒腿就跑,前面的路却也忽然被人堵住,一个穿长衫的男人领着一群人挡在我面前,慢悠悠地说,“左二少奶奶,走的这么急,是要赶着去哪儿啊?”

我倒退数步,说,“这位公子,我们并不相识,为何兴师动众来拦个小女子的路?”

他朝我走过来,伸手就来捏我的下巴,说,“小模样生的不错,还很会说话,可惜啊,嫁了谁不好,偏嫁了左清峰!”

我躲开他的手,心里已经明白几分,说,“冤有头债有主,他惹你你就该找他去,为难个女人又算什么能耐了?”

那人一脸淫笑,说,“左清峰连青楼的姑娘都跟我抢,当众下我的面子,你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我不为难你又该去为难谁?”说着,一双手就往我身上乱摸,我大怒,挥手一耳光扇出去,却被他扣住双手,他的力气很大,身后又有那么多喽啰跟着,我下意识地大叫救命,可是心中却近乎绝望……我死命挣扎着,眼角不由有泪滚落。

“放开她。”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温度的声音幽幽在他身后响起。

只见左清峰站在阴影里,面上隐隐透着怒容,一把将那男人从我身上扯开,挥手就是两个耳光。

那人方才还一副凶狠的样子,此时竟吓得不敢还手。我这才发现,左清峰身后不只跟着左府的家丁,还有唐府的,手上都握着长枪。

唐少卿站在月光下,一袭银色长衫更显长身玉立,走过来扶起我,看我满脸是泪,目光不由溢着些怜惜,伸手刚要抚向我的眼角……却终是顿住了,回头看一眼左清峰,说,“清峰,这里我来处理。你先带秀涟回去吧。”

左清峰不解恨地又踹了那人一脚,这才过来单手扶我,一双深夜似的眸子里透着不耐,又隐隐有些歉疚,淡淡地说,“走吧,回家。”

我迈出一步,脚踝处却一阵刺痛,似是在方才挣扎的时候扭伤了。我从小娇生惯养,哪受过这样的惊吓和痛楚,不由呻吟一声,旧的泪痕还未干,新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左清峰不耐烦地看向我,乍然见到我的泪水,目光不由又柔软许多,叹口气,一把将我横抱起来,声音轻柔不少,说,“那天一幅小泼妇的样子,今天怎么却肯哭了?

我心里委屈,也不理他,咬着牙不想哭,可是泪水却还是越涌越多,只好侧过脸不让他看到,却浸湿了他胸前的大片衣襟……

左清峰一愣,随即抱得我更紧了些,转头森冷地丢下一句,“少卿,给我废了他那一双手。”

四.{我白眼一翻,心想这古代的富家子除了这招就不会别的了。肚兜嘛,我有许多,抽出来往桌上一拍,笑吟吟地说,“你输了,是蓝色的。”}

左清峰的怀抱很宽厚,很暖。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被一个男人横抱在怀里。从这样的角度仰视,他的睫毛很长,仿佛沾着熠熠星光。下巴的弧度刚毅而美好,幽深眸子里的寒寂目光几乎与这黑夜融为一体。

可是他的手却是暖的。覆在我的肩膀上,说不出的温暖舒服。我就这样看着他,脑中一片空白,意识渐渐模糊,终于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已是在左府的房间里。看着榻上铺着大红的龙凤喜被,不知为何,我心里忽然涌出一种异样的情绪。

这时,左清峰推门进来,见我醒着,神色微微一怔。他走近我,逆光站着,神色仿佛暧昧不明。顿了顿,说,“好些了吗?”

我点点头,脸上莫名一热,低着头说,“嗯。……昨晚,多谢你了。”

左清峰定定看我片刻,坐在榻上,声音动听并且透着一种难得的诚恳,说,“嫁了我,你不会开心的,最终也只会被我所累。”

我抬眼看他,不解他为何忽然说出这样的话,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并不讨厌你。所以也不想害你。”左清峰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放在我手心里,竟然是厚厚的一摞银票,他说,“我会跟娘说的。明日就写休书……你去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好好生活吧。”

听了这番话,我原本该觉得感动并且轻松的吧。可是为何现在,却是一种莫名的失落与难过?我沉默许久,咬了咬嘴唇,把那叠银票放回他手里,说,“你这话听起来处处在为我着想,可是说到底,你还是为了自己。现在这个年代,人们会用什么样的眼光去看一个被休了的妻子?即使我走了,我的家人难道不会跟着蒙羞吗?左清峰,即使有朝一日我会走,也是我自己的选择,用不着你来为我安排。”

左清峰一愣。用一种惊诧的目光审视我许久,转头望向别处,目光凝着复杂又深沉的情绪,说,“好,既然你自己选择要这样,日后也休怪我无情了。”

左老太太坐在檀木椅上,接过我跟左清峰敬的茶,笑得眼角纹都堆起来,说,“嗯,这才有对新人的样子。清峰,这次回来就别走了。”说着,瞥我一眼,一脸语重心长,说,“即使要出去忙生意,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我知道这女人留不住你,但也总要先给左家留个香火……”

听了这话,我的脸几乎要红到脖子根。偷偷望一眼左清峰,他正好也侧过头来看我,微微扬起唇角,神色不由有些戏谑。

我大窘,慌忙侧头望向别处,却正看见大少奶奶宁馨眼中瞬间闪过一丝什么,那么分明,却又无从捕捉。她的目光一瞬间与我相接,只是一眼,我便能感觉到那眼神里的复杂和心酸。她飞快地转开目光,我微微一愣,随即只道她是感念亡夫,也未放在心上。

这时,忽有下人来通报说,“李公子,张公子,还有唐公子在前厅等二少爷呢,李公子等了一个时辰,早就急了,说二少爷再不出去他就要进来了呢。”

左清峰面上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说,“娘,那儿子先去看看。”

左老太太瞪了那下人一眼,像是要挽留,可到又不能不给左清峰面子,叹口气终是应了。我站起来跟着浑水摸鱼也想出去,她却没好气地在我背后说,“你往哪走?给我留下。”

我撇撇嘴,只好又走回来。左老太太也不转弯抹角,直视着我说,“你若能把清峰留在家里半个月,我便担保,你以后在左家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我愣了愣,沉吟片刻,说,“行,但是我还有个条件。”

左家二小姐左青梅因为上次看见我与唐少卿一起,早就看我不顺眼,呸了一声,说,“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还敢给我娘谈条件?”

可那左老太太究竟是大气,闲闲喝口茶,淡淡道,“什么条件,你说吧。”

“我要两套乾隆官窑的青花瓷,详细的图样和年份,我过些天画出来给你。”我平视着她,神色如常地说。

左青梅白我一眼,不屑地说,“小门小户出来的,口气倒不小!说不定说话这会儿,二哥已经跟那群公子哥走了。反正他借着这种引子出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左老太太却回答的干脆,说,“行。我答应你。只要你能留得住清峰。”

穿过蜿蜒曲折的回廊,一路上风景如画。其实我心里也没底,左清峰是这个家的当家男人,在外也是出名的心机深沉手段狠辣,连他娘都镇不住他,我又能拿他怎样?远远看见几个衣衫华贵的公子哥正坐在一起饮茶。左清峰正对着我的方向,唐少卿则坐在他对面,这两人在贵公子堆里依旧显得卓尔不群。

“哎,张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左兄新婚燕尔,听说娶了个刚烈美佳人,现在哪还有心思陪你去秦楼楚馆消遣?”坐在左清峰侧面的公子摇着扇子说。

左清峰淡淡一笑,说,“倒也无所谓。张兄若是愿意,大家一起去开心一下就是了。”

唐少卿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他半开玩笑地说,“清峰你可别听他的。他自己是个怕老婆的主儿,就怕别人家不够乱呢。”

众人都哈哈一笑。坐在另一侧的身量微胖的公子说,“清峰可怎么看都不像是怕老婆的人啊。这样吧,今儿我们也不去赌场,就来赌一赌,新娘子的肚兜是什么颜色好不好?”

唐少卿斥责道,“你怎么净是馊主意?简直胡闹。”

我本来躲在柱子后面,一听这话,不由微微探出头去,左清峰似是看见了我,笑着接口道,“其实也无妨。我压一百两,赌是红色的。”

其他两位公子哈哈大笑,其中一个说,“我赌是青色的,你们不知道,外表越是艳丽的女人就越喜欢穿素色的……”

唐少卿微一皱眉,别过头去,却正好看见缓步走过来的我。

其他人也都看到我,脸上都是一僵。

左清峰幽幽地看着我,乌黑的瞳仁深不见底,说,“你来的正好,肚兜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吧。”说着,几个人又笑做一团。

我深吸一口气,说,“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说着白眼一翻,心想这古代的富家子除了这招就不会别的了。肚兜嘛,我有许多。也不给他说拒绝的机会,抽出来飞快往桌上一拍,笑吟吟地说,“你输了,是蓝色的。”

见我这么大方这么欢快地把肚兜拍在桌上,所有人都是一愣。

我掠了掠额前的刘海,做一个小家碧玉的表情,说,“清峰,我要你答应的事情就是,这半个月留在家里陪我,哪也不许去。……这几位公子可都看见你答应的,可不能反悔。”

说着,我转过身,施施然往走廊的另一端走去。笑容却在转过身的片刻凉下了来,一时间只觉心乱如麻,不知是悲是喜。

不知不觉走到花园里,暮春的空气馥郁芬芳,我心头稍稍好受一些,却忽然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

循着声音走过去,只见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捧着一个燕子形状的风筝,正嘤嘤地哭得伤心。

我走过去,蹲下来,说,“小朋友,哭什么呀?”

他晃着手里的风筝,音声脆生生的,说,“燕子,它飞不起来了……”说着,哭得更厉害了。

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竹条断了一根,我拿小孩子最是没辙,只好哄他说,“乖,别哭了,姐姐教你唱歌好不好?你学会了这首歌,就会有许多许多燕子来找你玩的。”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无厘头。那孩子却信了,亮闪闪的眼睛看着我,说,“真的吗?”

我只好继续,轻声唱道,“小燕子,穿花衣,明年春天,又来到这里……”

唱着唱着,也仿佛回到小时候,奶奶抱着我在阳台上唱这首歌,午后的风那么轻,吹在脸颊上那么舒服……

那孩子也听得入了神,半晌,忽然转头看着侧面,叫了一声,“二叔!”

我一愣,下意识回过头去,只见左清峰正站在我右侧的树影里,他怔怔地看着我,神色竟有些飘忽。我站起身,一时也只是无言。那小男孩跑向他,神情极是亲昵,声音又甜又脆,说,“二叔,这个姐姐唱歌好好听哦!我在喜礼上看过她,他们说她是你媳妇!庭儿以后也要娶个这样的媳妇!”

这孩子叫庭儿,又叫他二叔,看来是大少奶奶宁馨的儿子了。左清峰浅笑,我从来未曾在他脸上看过这样温柔的笑容,他把庭儿抱起来,缓缓走向我,说,“这孩子平时不太爱说话,难得他喜欢你,以后抽空多陪陪他吧。”

我看着庭儿瘦白的小脸,心里也有些怜惜,不由伸手轻抚他的脸颊……却忽然发现,我们三个这样站着,多像一家人和美的剪影,脸上不由一红。

就在这时,我忽然感觉身后有一道充满恨意的目光直直照向我。

我转过头,却只见大少奶奶宁馨领着个丫鬟笑吟吟地走过来,说,“呦,怎么都在这儿啊,可不是庭儿又去缠着他二叔了吧?”

宁馨从左清峰怀里接过庭儿,动作那么熟练自然,两人目光相接的一瞬间,分明不动声色,却仿佛有种暗涌波澜起伏。

左清峰转头看我一眼,淡淡地说,“走吧。”

我一愣,随即跟在他身后。莫名就想起那日,他也曾在我无助哭泣的时候,那样跟我说过一句,走吧,回家。那一瞬间,鬼使神差的,我忽然很想走在他身边,牵起他的手。

于是,我竟真的那样做了。

左清峰的手很大,很暖。他愣了一下,我以为他下一秒就要甩开我的手。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将我的小手握在掌心,恍若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继续往前走着。梨花似雪,纷飞而落,我走在他身边,踏着落红春泥,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古怪的想法。

如果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如果一生一世就这样走下去,该有多好呢。

五.{我该怎么办,我除了离开你,我还能怎么办?左清峰,你太自私,将我伤得体无完肤,却还要让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左清峰答应我半个月留在家里的事情,很快就传到左老太太耳朵里。她二话不说便派人把我要的青花瓷送了来,放话说,要是我能给他左家怀个一男半女,以后就有无尽的荣华富贵等着我。

我抚摸着那两套乾隆官窑的青花瓷,上头烧着梧桐图样,触手生凉。我捧着它走向下人房,心想该用什么样的名目送给小桃,她才不会拒绝呢?

私底下我托曾唐少卿帮我调查,这个镇子里姓李的本来就不多,唯一一个适龄男丁,偏偏就是小桃的青梅竹马。再对一对太奶奶的生辰,估计他应该就是我祖爷爷了。我来早了一年,这时太奶奶还没有出生,我得想个好方法,劝说小桃把这套青花瓷传下去,另外一套埋在地下藏好了,等一百年后我把另一套打碎了,就可以把另一套取出来……

刚把那两套青花瓷偷偷放到小桃房里,正欲走回去,却只见她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竟顾不得看一眼房间里多了什么,只是喘着气说,“不好了,二少奶奶,小少爷病了……”

我一怔,随即问道,“庭儿病了?怎么病的,严重吗?”

小桃苦着脸摇摇头,像是在怪我没听出重点,说,“大少奶奶在你房间里找到了砒霜,说是您落的毒啊!”

我重重一愣。

我跪在左家阴冷而肃穆的祠堂里,狠狠瞪一眼左二小姐左青梅,心想整个左家她看我最不顺眼,这次的事一定是她冤枉我的。

左青梅脸上却只是有些幸灾乐祸,对上我的目光,不由一怔,说,“你这么看着我干吗?我又没为了争家产而给左家唯一的独苗下毒!”

此时庭儿还没有醒过来,左老太太也是心焦,回过头来斥责我道,“你再怎样,也不该对庭儿下手啊!你自己的孩子还没影呢,就想着害别人的了!未免也太毒了!”

我也不由担心庭儿,不愿多说,只是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我没做过。”

就在这时,只见大少奶奶宁馨从门外冲进来,挥手就给我两个耳光,脸颊火辣辣疼起来,她哭着上前撕扯着我的头发和衣服,说,“你这贱人,有什么事冲我来啊!干吗要害庭儿!他要是真什么事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我被她推到在地上,看到她这癫狂的样子,一时也忘了反抗,只是落泪,哀哀地说,“大嫂,相信我,我真的没做过!”

然后我就在她身后,看到了一脸冷峻的左清峰。那一瞬间,我竟然心生一丝希望,我以为他会来救我,他回像上次那样将我挡在身后,带我脱离绝望和恐惧的深渊。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冷冷地看我一眼,又看一眼哭倒在地上的宁馨,眼神里竟然透着怜惜和歉疚,还有一抹似有若无的,隐忍的爱意。

我的心忽然冷下来。仿佛浸透了二月的雪水,从里到外,竟再无一处是活的。

就在他扶起宁馨,转身要走出祠堂的时候,我直直地看着他的背影,说,“左清峰,你知道我没做过,你知道的。”

他的背影顿了顿,终是没有回过头来。

我被关在左家的地牢里。看守我的,都是大少奶奶宁馨的亲信仆妇。转眼我已经被关了三天,那夜我正睡着,为首那个精壮的妇人忽然走过来扯下我的耳环和头饰,说,“已经三天了,三少爷对她不闻不问的,只是陪着大少奶奶和庭儿,看来是不想要她了。”

我往角落里躲去,不由恐惧,说,“你想干什么?”

推搡间,我怀里的水晶小镜忽然从怀里滑落,被她一脚踏碎。我不由尖叫,只觉这一切就是场噩梦。没有了水晶小镜,凤十一就无法接我回现代,我该怎么办?

那妇人扯起我的头发,一个耳光打过来,说,“吵什么!我今天就让你做个明白鬼。大少奶奶发话了,不让你活着走出地牢,懂吗?”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绳子套在我脖子上,死命地勒着……

我完全忘了反抗。我甚至在想,这是个梦吧,再疼一点,我是不是就可以醒来了呢?意识渐渐模糊,直到我视线里出现一个长身玉立的银色身影。

唐少卿俯下身来扶起我,他干净的眼眸中满是疼惜和关切,我呆呆回望着他,他却仿佛被我的这种目光刺痛了,一把将我抱在怀里,说,“秀涟,你受苦了。”

我抓着他的衣襟,无力地靠在他怀里,哇一声哭出声来。只觉在我有生之年,从来没有这样无望而迷茫地哭过一场。唐少卿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他轻拍着我的背,说,“秀涟,别哭了,我带你走。我发誓,无论在发生什么,都有我为你承担!”

“呦,还真是感人呢。”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声在门外响起。只听吱呀一声,大少奶奶宁馨站在牢房外头,用铁链在锁住了牢门,手里扬着火把,阴冷地笑着,说,“今天,就让你们做对同命鸳鸯。”

我愣住,我一直以为要害我的人是左青梅,我从来没想过会是她。我声音里含着不甘与不解,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

“因为清峰爱的人是我。”她看着我的眼睛说,“他不敢住在家里,不敢娶老婆,不敢面对我,就是因为他爱我!”

唐少卿也是一愣,将我护在怀里,静静地看着她。

宁馨将火把丢在地上,瞬时燃烧了大片稻草,她眼神里透着绝望,说,“可是那天我看到他看你的眼神,我看你去牵他的手……我知道我就要失去他了。你年轻,聪明,又那么与众不同,我知道他迟早会喜欢上你……可是我怎么可以失去他?我为他付出了那么多,甚至不惜杀死他大哥……你说,我怎么可以失去他?”

大片的黑烟涌出,那么呛人,我却被她的话所惊呆,说,“那么……庭儿的毒也是你下的了?”

“是又怎么样?”宁馨转过身,一步一步走远,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她的声音那么凄厉,我知道她也很痛苦。

唐少卿用袖子捂住我的鼻和口,打了声口哨,护着我退到牢门旁边。只听怦怦几声,有人从外面用重锤砸破了墙壁,新鲜的空气涌进来,天空透着鱼肚白,数十个唐家家丁站在墙外,唐少卿扶着我走出去,马上有眼明手快的小厮递上来一块湿毛巾,唐少卿细细擦着我的脸庞,说,“如今真相大白了,你想怎么做?”

我脑中乱成一团,我想起凤十一,想起破碎在火场里的水晶小镜,想起左清峰……竟又有泪水如雨般落下。唐少卿爱怜地看着我,忽然捧起我的脸,细细地吻。

他的唇那么软那么温柔,他吻干我的泪水,小心翼翼地吮着我的唇……我抓着他的衣襟,忽然觉得全身无力,他的吻让我心安,让我知道自己还存在,我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

就在这时,我忽然在他肩膀后面,看见满脸怒容的左清峰。他的黑眸死死盯着唐少卿,几乎就要喷出火来,我从来没有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

他的声音冷到了极处,唇角却带着一丝笑,说,“都说民不与官斗。唐少卿,你爹虽在南京做官,可也不该欺人太甚吧?带着这么多人闯进来,你当我左府是什么地方?”

唐少卿面有愧色,由衷说道,“清峰,是我不对。可是我再晚来一步,秀涟也许就会死。我不可以放着她不管!”

左清峰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么深,那么复杂,像幽深的海,又像锋利的刀,他走过来一把将我从唐少卿怀里扯出来,冷冷地说,“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死是活,都与你唐少卿无关。”

我觉得很累,我像个木偶一样被他拽在手里,可是一切都要有个了结。场面剑拔弩张,唐少卿一向温和,可是此时却几乎就要冲上来……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他才这样在意我吧。

我该怎么办。

我除了离开你,我还能怎么办?左清峰,你太自私,将我伤得体无完肤,却还要让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忽然笑了,我抬头看向左清峰,小声地问,“你爱过我吗?”

左清峰一愣。所有人都是一愣。

我低下头,说,“在你那时抱起我的时候,牵我手的时候,有没有一瞬间,是爱我的?”

他只是怔怔地看我,没有回答。

我低下头,有泪水滂沱而下。其实,这答案我早该知道的不是么?我看着左清峰的眼睛,说,“既然不爱我,就放我走吧。这深宅大院不是我能呆的地方,我高估了自己。……庭儿的毒不是我下的,你知道的。可是你不说出来,是因为你怕会伤害到宁馨。”我用手背擦了擦泪水,极力使自己的声音平稳,说,“既然这样,让我死在这宅子里,和放我走,又有什么分别呢?”

左清峰无比接近地看着我,那深深的目光里包含着愧疚,怜惜,惊讶,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浓烈爱意,光是看着,就让人心生荒凉。他似是有些无措,轻抚着我的脸颊,轻声唤我,“秀涟……”

我眼角却忽然瞥见寒光一闪,宁馨穿着家丁的衣服站在他身后,从袖子里抽出一把短刀,直直朝他背上刺去……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将他推向一旁,我想告诉他小心,可是我发不出声音来。那把短刀,已经深深刺在我胸口上。可是我却不觉得疼,伸手抚向那伤口,凉凉的血滴了满手。

耳边传来左清峰痛不欲生的声音,他大叫我的名字,他眼睛里霎时布满了血丝,他说,“秀涟,你不要吓我……快叫大夫来啊,快!”

宁馨手上沾着我的血,被众家丁按在地上,她脸上有癫狂的笑容,她直勾勾地看着我说,“左清峰,我不会给你机会爱上别人。一辈子都不会!”

唐少卿走过来抱我,他一把推开呆若木鸡的左清峰,撕心裂肺地吼道,“是你害死她的!是你害死了我最心爱的女人!”

我的意识渐渐飘忽。仿佛轻飘飘地飞到了半空……

——我记得那个梨花满地的午后,唐少卿曾经温柔地为我折下一支最艳的花。满园芬芳,他的笑容优雅宁静。

——我为他拾起金表,指尖无意间碰触,他脸上竟是微微一红。

——我亦知道,那日我去茶楼找左清峰,他也在那里,他知道那个仇家会为难我,于是便找了左清峰一起来救我……

——我以为我就要死了,可是却看见他,看见他干净的眼眸中满是疼惜和关切。这个男人总能发现我每一次的无助。是他不顾一切地说要带我走,给我承担一生的承诺。

……可是,为什么,我心中真正爱上的,却是那个视我为草芥的左清峰呢?

是因为他是第一个跟我拜堂的男人呢,还是因为那夜他睫毛上的熠熠星光?

他,究竟有没有爱过我呢?

只是,一切都没有机会再知晓。

眼前忽的一黑,仿佛穿过了一个漆黑的隧道,我再睁开眼睛,只觉脸颊冰凉。一个美貌女子坐在床边悠悠地看着我。

正是凤十一。

她扬起唇角盈盈一笑,道,“你回来了。民初好玩么?”

尾声

“时光旅馆”四个大字缠着紫色霓虹,在都市繁花的夜景中略显淡雅。

女孩斜倚在水晶床上,眼角的泪痕还不曾褪去。

Eleven见她不肯说话,递给她一杯热茶,说,“还好你的‘死亡时间’对的好,不然打碎了水晶小镜,可就回不来了呢。”

女孩怔怔地握着茶杯,只是流泪。

Eleven本想再问,青花瓷找到了吗?可是看她这样子,终是没有问出口。

女孩愣愣地躺在床上,分明记得自己已经死了,并是死在她深爱的男人怀里……那种锥心刻骨的痛楚还在,可是身边的人却已不再。

民初的江南小镇,穿长袍的英俊男子,落英缤纷的恋恋四月天……那么分明,却又恍若隔世。或许,这一切都只是场梦吧。

女孩忽然翻身下床,拿起地上的LV包包,头也不回地跑出门去。

Eleven在她身后喊着,“哎,李小姐,等等啊,你的押金还没拿走呢……”

女孩却没有回头。

这是她第一次学着去爱一个人,可是他的心却始终不曾属于自己。

所以,她宁愿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时光旅馆。

出租车上,广播开着……

那是一首多年以前脍炙人口的童谣。

时空仿佛忽然倒转,又回到那个草长莺飞的午后,一个眸子晶亮的女孩站在大宅子的满园春色中,拍手唱着,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又来到这里……

左清峰站在秀涟身后,看着她纯美无邪的笑容,不由心中一动。

只是她却再也看不到,那个火光煌煌的午夜,左清峰曾抱着已经灵魂抽离的自己,追悔莫及的声音甚至有些癫狂,他说秀涟,我承认我是爱你的,你回来好不好?

为什么你不经允许就闯入我心里,如今,却又要残忍地离开?

我求求你不要死。我爱你啊,你不是一直在等这句话么?为什么现在,你却不肯听了呢?

那是他第一次为女人落泪,可她再也听不到了。

她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徒剩一具空的躯壳。脸颊上还残存着他的泪痕。

左清峰抱着她不肯松开,左府上下哀恸一片。那种万念俱灰的神情,让所有人心生寒栗。

他不知道,她此刻在另一个世界里安好,只是,再也见不到彼此了。

女孩坐在出租车上,忽然掩住脸颊,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从此便身在两个世界。中间横亘了一百年的时光。

一生,缘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