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

是马文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绝路,他的非常举动引起了全家的惊慌,戴燕燕送走了蒂蒂后,立刻把儿子马锦明和大女儿蕾蕾分别叫了回来,他们商量着该如何处置马文。蕾蕾立刻毫不含糊地提出把他弄死算了。“没办法让他死心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彻底见鬼去。”蕾蕾太熟悉马文品质中的劣根性,她曾经无数次地想到杀死马文,这种想法一次次都落了空,这一次已到了彻底解决的时候,是马文最后敲响了自己的丧钟。

最早对谋杀行为表示异议的是马锦明,他觉得这不是一个最好的办法。作为一名在家中屡屡站出来主持正义的马锦明,他恨不得再把马文很好地揍一顿,因为在此之前,他已经很好地教训过他一顿。既然父亲不再像父亲,他就有权力用一种不属于儿子的手段对付马文。那是在他回来后,刚知道马文对蒂蒂有不轨行为的时候,他像揍贼似的,恶狠狠地捶了他一顿。在反对蕾蕾的谋杀主张的同时,他也明白仅仅靠揍马文一顿,将无济于事,对保护蒂蒂不会有任何帮助。马文这样的人,的确永远贼心不死。

“除了弄死他,难道就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马锦明不甘心地说,“为什么我们不告他呢?”

这个建议立刻被否定了,事到如今,再亡羊补牢地去告马文,显然已经有些为时过晚,又能拿马文怎么样呢。现在要去告他,真正会受到伤害的,将是蕾蕾和蒂蒂。蕾蕾的青春已被毁掉,蒂蒂又会怎么样呢,难道非得让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传得大家都当新闻讲,讲得人人都在蒂蒂的背后指指戳戳吗?家丑不可外扬,何况乱伦不是一般的家丑。这事传播出去,马锦明也觉得自己难做人。

蕾蕾这一次铁了心,她苦笑着,平静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再去买一包毒药,你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好了,出了事,我给他抵命。”

戴燕燕说:“不,反正我老了,蕾蕾,你去买药,让我来干,我一把年纪了,我来干,什么事都我一个人兜好了。你们谁也不要拦我。”

马锦明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事到如今,没有比谋杀更好的选择。谋杀从来就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可是人们常常不得已还是选择了谋杀。讨论来讨论去,也只有谋杀这条路,这显然是一步糟糕透顶的臭棋。马锦明觉得自己是男子汉,有责任也有义务挺身而出:“那好,不过就是要干,也得想好。”

于是蕾蕾又到曾经买过老鼠药的那个集市上去转悠,前后左右都兜遍了,偏偏不见鼠药大王的影子。上次买的老鼠药,因为担心放在家里,别人拿到了以后会出事,早不知让她扔哪去了,虽然她不止一次想到要把马文消灭掉,不止一次设想着谋杀的方案,但是事到临头,终究还是有点害怕。她知道自己最后还是会说什么也下不了手的,想象中的蕾蕾远比现实中的蕾蕾更勇敢,当她在集市上走过来走过去的时候,她开始又一次怀疑起自己的勇气。她并不害怕这件事的后果,她害怕的是如何才能置一个人于死地,害怕的是马文垂死时可能会有的痛苦表情。现实生活中,蕾蕾连杀一只鸡都要心惊肉跳。

令人吃惊的是,不仅原先的那个集市上没有鼠药卖,蕾蕾一连跑了几个集市,都让她很失望,好像是事先约好的,本来到处可见的卖老鼠药的地摊,突然间一个个都失去了踪影。这是一个非常不吉利的信号,蕾蕾本能地想到老天爷似乎并不在保佑她。

她十分失望地回了家。

2

临了搞到老鼠药的是马锦明,半个月以前,马锦明和同学一起骑车去采石矶玩儿,途中路过一个农贸市场,他就是在那看见有老鼠药卖的。这个偶然的发现,成了谋杀得以按计划执行的一个重要环节,既然蕾蕾没有弄到老鼠药,马锦明便承担起了把老鼠药搞到手的任务。马锦明很详细地叙述了自己如何买到老鼠药的过程。

“那地方很远,大概是去采石矶的一半的路程,我们那天正好在那休息。那是个很大的农贸市场,好多摊子都挤到了路中间,那天的西瓜摊特别多,我的同学说是要买几个西瓜带上,他们买西瓜的时候,我就在集市上随便转,完全是在无意之中,我在一家店里看见有老鼠药卖,当时我就觉得很滑稽,怎么好好的店铺里,会有老鼠药卖。我记得当时我还和我的同学开玩笑,说我们要不要买些老鼠药带上,我的同学听了以后,哈哈大笑,我那时候只是说着玩玩,根本就没有往心上去。”

“后来就出了蒂蒂那事。这事一出,我们就打定主意,我们已经决定了怎么做,既然决定,就应该着手准备。可是我姐姐买不到老鼠药,她垂头丧气地回来了,问我怎么办。我就说了,我知道有一地方能买到那玩意儿。我姐姐听了连忙问我在哪,我说那地方远得很,你就是去了,也找不到。我姐姐就说,那好,你陪我一起去。我说,算了,干吗要我陪呢,再在别的集市找找就是了,何至于要跑那么远去买一点点老鼠药。我姐姐说,该跑的地方,她都跑过了,又让我少说废话,说你陪我去就是了。”

“我觉得这样争来争去没意思,谁去买药都一样,都到了这时候,想撇清我也已经不可能。我母亲和我姐姐都不想让我卷到谋杀中去,这些想法未免太天真。于是我就一个人去了,为什么要一个人去呢,我觉得我一个人,骑自行车反而快,而且不容易留下痕迹。到了那个农贸市场,我直奔那家卖老鼠药的商店,当时,那个商店正在盘点,一个穿得很时髦的姑娘让我等一会儿,我就问大约要等多少时间,她说马上就能好。我又说,你说说清楚,到底要多少时问。她说,二十分钟吧。她让我到街上去转一转再来,于是我就上街转悠,我知道自己正在做一桩非常可怕的事,但是当时我一点也不慌张。老实说,我那时很麻木,即使是到了现在,我仍然觉得自己做的并没有什么太值得谴责的地方。事实上,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够阻止我父亲的犯罪。如果有,我们也不这样做了。有时候,人不得不用一种犯罪来阻止另一种更可恶的犯罪。”

“街上很乱,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一家小馆子里声音很大地正在吵架,围了许多人在看。我也挤过去看热闹,在我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小伙子勿匆忙忙跑出来,奋力拨开人群,拼命往前面跑,一个老汉拎着把剁肉骨头的砍刀,在小伙子后面追。小伙子年轻,跑得快,很快就像兔子一样没了影子。”

“我在街上转了一个圈子,脑子里盘算着,怎么才能做得更巧妙一些,怎么才能没有破绽。谋杀也得动点脑子,不能想怎么就怎么。我又来到了那个商店里,竟然还没有盘点完。那个姑娘看见我又来了,就问到底我要买什么,说先卖给你算了,省得你再死等下去。我就说我要买老鼠药,那姑娘二话也没说,就给了我一大包老鼠药。我说,是不是太多了,那姑娘又说,那你要多少,我说也不知道该要多少,她又问我是公家用,还是私人用,我说当然是私人用的。于是她就给我换了一个小包的。”

3

那个农贸市场的鸡很便宜,马锦明就便买了两只活鸡带了回去,他把老鼠药和鸡一起交给了戴燕燕。为了试一试那老鼠药究竟管不管用,戴燕燕便把老鼠药和米混合在一起,喂给其中一只鸡吃,结果那鸡很有经验地把米一粒粒全啄完了,却一点事也没有。在一旁观看的三个人目瞪口呆,结果还是戴燕燕发现了奥妙。老鼠药被原封不动地留在了喂鸡的盘子里,蕾蕾和马锦明连连摇头,最后,马锦明不得不把鸡捉住了,将老鼠药硬往鸡嘴里塞。

那鸡挣扎着咽了气,戴燕燕把那只被药死的鸡煨了一小锅汤,端去给马文吃,还买了一瓶酒。马文看着热气腾腾的鸡,又看了看那酒的牌子,说:“你搞什么鬼,又不是过节了,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天想些什么,你们天天偷偷地躲在一起商量什么,我心里有数,你们一个个咬牙切齿,都盼着我早死早好。”

“你要是能早点死,我就跪下来给老天爷磕头。”戴燕燕恶狠狠的看着他,说,“好人不长寿,恶鬼活千年,你这种畜生有的活呢!”

“我不死,你们可以把我弄死嘛。”

“你以为我们不敢?”

马文近乎赌气地喝酒吃鸡,一边吃,一边对戴燕燕说:“我这人就这样了,我是畜生,我不是人,我是老流氓,你们又能拿我怎样?我是不会怕你们的,我在乎什么,我什么都不在乎。这鸡的味道怎么一点都不鲜?”

戴燕燕不理他,冷冷地看着他。马文自顾自地吃着,故意吃得津津有味,吃喝了一阵,喘了一会儿气,又拿起匙羹大口吃鸡汤。他的眼角处,被马锦明拳头打过的青痕,还没褪去,结果他那张瘦脸看上去就跟没睡醒一样。“我跟你说,这鸡的味道不怎么样,”他看了一眼戴燕燕,挑剔地说,“这鸡的味道真不鲜。”

戴燕燕悻悻地说:“当然不会鲜了,你既然问,我就告诉你好了,你知道为什么?我在鸡里边放了老鼠药,这鸡是给老鼠药毒死的,它的味道当然不会好。”

马文的脸色顿时变了,把鼻子凑到鸡面前,闻了闻,情不目禁地皱起眉头,他知道戴燕燕很可能并不是在跟他开玩笑:“你,你想毒死我?”

这时候马锦明和蕾蕾脸色沉重地一起走了进来,马文看着他们来者不善的模样,好像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想站起来,马锦明冷冷地说:“你已经把毒药吃下去了,现在送医院抢救,也许还来得及。”

蕾蕾也说:“你都死到临头了,你知道不知道?”

马文的脸变得更难看,他有点似信非信,然而并不太相信在眼前的死亡威胁放在心上。他的眼睛在面前的这三个人脸上扫过来扫过去,依然还带着一些最后的侥幸。情况似乎不太妙,马文一口气把杯中的酒喝干了,又豁出去地撕了条鸡腿在手上。“你们以为有了毒药,我就不敢吃了。我吃给你们看。你们早就想杀死我了,我死了,你们不是正好称心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死就是了。”

马锦明说:“你知道就好。爸爸,我最后再叫你一声爸爸,你想想你自己干的事,你也就知道你死得并不冤枉,你这是死有余辜,死得活该,一千个活该,一万个活该。你早就该死了。”

马文一边啃鸡腿,一边说:“你小子说这种话,你是我的亲儿子,亲儿子想谋杀你的亲老子?”

蕾蕾说:“可蒂蒂呢,她是谁,她难道不是你亲女儿?为什么不想想你这亲老子是怎么当的。”

马文不服气地嘀咕说:“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你还有脸问?”

马文不吭声了,这时候鸡腿已经只剩下骨头了,他举着那根骨头,屏住了呼吸,眉头打着结,仿佛是在琢磨肠胃里的感觉。好半天没说一句话,其他人都看着他,都在等他的药物反应。大家都怔在那里,房间里陡然之间出奇地安静,只有墙上的壁钟沙沙响着。

马锦明递了一支笔和一本本子给马文,让他在上面留几句话下来,这是事先准备好的一个程序。马文似乎已感觉到了不舒服,他突然瞪着眼睛,表情变得有些恐怖。“你们真下了毒?”他一把揪住自己的胸口,“你们这几个凶手,你们几个狗娘养的,你们真的要毒死我?”看得出他是真难过了,“都到了这时候,你还要我写什么?”

4

死到临头的马文终于显露出了可怜相,一阵阵绞痛使他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死神的阴影开始在他脸上盘旋。他卡着自己的喉咙,忍不住痛苦不堪地呻吟起来。“你们干脆再给我喂点老鼠药算了,唉哟,疼死我了。我该死,我应该死,唉哟,你们快再给我点药。”他承认自己是个畜生,承认自己死有余辜恶贯满盈,现在,他疼得咬牙切齿,只想能快一点死,让痛苦早些结束。

蕾蕾见了以后,不免产生了恻隐之心,问戴燕燕要不要送他去医院。马文说,送屁的医院,我死都要死了,你们让我快点死,就算是做了好事。戴燕燕也有些心软,听了马文的话,就说,那就成全他吧,让他快点死掉。她跑出去,把没用完的老鼠药拿了进来,倒了一小撮在酒杯里,又往里面兑了些酒,恭恭敬敬地端给了马文。他们毕竟夫妻一场,这就算是告别仪式了。马文伸出手要去接酒,马锦明一把抢过酒杯,说:“不行,你不写,就不给你喝!”

马文哭着说:“都是什么时候了,你小子干吗还要这样为难我?”

马锦明说:“我说话算话,不写,就不让你好死。”

马文说:“你他妈要我写什么?”

马锦明很镇静地说:“我说一句,你写一句,写完了,我立刻就成全你。”

马文开始疼得弯下腰,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然后又在地上前仰后翻打起滚来。马锦明十分平静地看着他,说:“你一时死不了的,我告诉你,我实话告诉你,老鼠药的剂量还不够。不过你也别指望你还能活,剂量不够的意思,不过是你一时还死不掉。”

马文听了这话,果然孩子气地从地上爬起来,硬忍着痛苦,哆哆嗦嗦抓起笔,急不可待地对儿子喊道:“狗杂种,我写,我写,你快一点,你说呀!”

马锦明不动声色地念着:“好,那我说了,你一字不漏地给我写——既然人活在世界上,只能使人感到恐怖,因此还不如早一些结束自己的生命为好。”

马文咬牙切齿地写着。

马锦明继续往下念:“人使人感到害怕,你还活着干什么呢?”

马文痛苦不堪的表现,说明他已经坚持不了多少时问。他的口角开始往外渗血,抓笔的手直抖。他跟着儿子口齿不清地念着:“你还活着干什么?”

马锦明继续往下念:“我已经不想活了。”

“我,我已经,不想活,活了。”

马锦明继续往下念:“我的死,将和任何人没有关系,我将——”

马文写着写着,人突然矮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的脸十分难看地扭曲着,眼睛发呆发直。手中的笔在纸上划了一道,轻轻地落在了地上。他的手伸出去,似乎还想去抓那只盛有毒药的酒杯。

马锦明抓着酒杯的那只手,终于哆嗦起来,他心里咚咚直跳,不知道是否应该再让马文喝一口毒酒,仅仅是毒死一只鸡的小剂量,究竟能不能把人毒死,他其实心中一点数也没有。马文痛苦不堪的表情引起了他对父亲最后的同情心,他看了看同样是吓得不知所措的母亲和蕾蕾,试探着把酒杯向马文伸过去。

5

马文已经动弹不了,当酒杯伸到他的嘴巴下面的时候,他眼睛直直地不知看着什么地方,他僵硬的手指仿佛连弯也转不过来了,整个手臂像木棍似的动了几下,他已经没办法再喝酒了。

“你活该,活该!”戴燕燕痛苦不堪地向马文发出了她最后的诅咒。她要用这最后的诅咒来排除自己心目中对他的仇恨和恐惧。

蕾蕾走上前,她想最后看一眼马文是否真的快咽气了,脸色让人感到恐怖的马文突然蠕动了几下嘴,他的头像是有齿轮的控制一样,很僵硬地向蕾蕾转过去。他发直的眼珠子也突然不自然地动了几下。

“赶快让他再吃点毒药算了。”蕾蕾觉得没必要继续折磨马文。

蕾蕾的话音刚落,马文直起身来,像一只巨大的癞蛤蟆那样猛地向蕾蕾扑过去,蕾蕾吓得连连往后退。扑空了的马文重重地落在地上,咽了气。

尽管事先也考虑过,设想过种种方案,但是一旦马文变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如何处理死去的马文仍然成为一个迫在眉睫的大问题。

首先要瞒住孩子,因为是暑假里,蕾蕾让女儿跟着邻居的大孩子去看连场电影了,这孩子已到了说回来就要回来的时间,必须在她回来之前,拿出一个好主意来。他们显然犯了一个不小的错误,他们忽视了孩子的存在。

蕾蕾想到的办法是抛尸,她提议把尸体装进口装,扔到长江里。建议刚提出来,立刻遭到马锦明的坚决反对,他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愚蠢的念头,因为尸体一旦被发现,警方很快就会根据蛛丝马迹,找上门来。“这种事,只要有一条好的警犬,很轻易地就找来了。”马锦明用电视上见到过的故事,来支持自己的观点,“再说尸体一旦被发现以后,警方一定首先要去查找各个派出所所报的失踪者名单,这一查,就算是警犬没找到我们,警方也会通过派出所的失踪者名单找上门来。”

商量了没几句,戴燕燕冲动起来,说:“干脆我一个人认了算了,我去投案自首,你们就当这事和你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就是了,我保证不会连累你们。”

这是一个反复提到的老话题,戴燕燕的想法无疑会使问题变得更复杂。时间正在分分秒秒地过去,经过一连串无意义的争吵以后,门口突然传来了蕾蕾女儿的声音,三个人的脸色顿时变了,随着咚咚的敲门声,蕾蕾的女儿在外面稚声稚气地喊了起来。

最先恢复镇静的仍然是马锦明,他喊蕾蕾和他一起,把还在地上躺着的马文尸体搬到了床上,盖上了一条被单,然后叫蕾蕾就当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去开门。神色慌张的蕾蕾跑去把门轻轻打开,外面已经很黑了,邻居家的一个比她女儿大的女孩子正领着她女儿站在门口,看见她慌张的样子,怯生生地叫了她一声阿姨。

惊慌失措的蕾蕾看着自己的女儿,看着那位喊她阿姨的女孩。她硬挤出了一点点笑,示意女儿赶快进来。

蕾蕾的女儿大声说:“妈妈,你在家干什么?”

蕾蕾迫不及待地将门关上,她显然想轻轻地把门带上,但是事实上,她用的力气大得让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后悔已经来不及了,门重重地碰上了,仿佛突然间起了飓风似的,“砰”的一声巨响。

正上小学一年级的女儿对蕾蕾惊慌的表情毫无知觉,她只是被那重重的完全没必要的撞门声,吓了一大跳。她隔着已关上的门,高声和站门外的小女孩道别,然后立刻又沉浸在刚看过的电影的兴奋中,她一个劲地追在蕾蕾后面要讲述电影中的情节。当她发现蕾蕾对她的讲述丝毫没兴趣的时候,便跑到房间里去纠缠外婆和舅舅。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边说,一边格格格傻笑,戴燕燕和马锦明无可奈何地听她说着,不时很勉强地陪着她笑。蕾蕾突然板着脸对女儿吼道:“好了,你烦死了。”

被泼了冷水的蕾蕾女儿,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她不服气地做了一个鬼脸,对着蕾蕾的背影,伸了伸舌头。“我饿了,”她郑重其事地庄严宣布,“天都黑了,还不吃饭。”她的眼睛落在小桌子上放的那杯毒酒上。她看见了桌子上啃剩的鸡骨头。她看见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马文,她笑着跑上前,要去掀盖在外公身上的被单。

6

马文的尸体在当天夜里,被扔进了小院的那口已经废弃的水井中。那是一个天上布满星星的夜晚,蕾蕾好不容易把她的女儿哄睡着,她走进里屋,看着坐在那发呆的戴燕燕和马锦明。戴燕燕见她进来,轻轻问了她一声:“睡着了?”蕾蕾神情严肃地点点头。躺在床上的马文仿佛睡熟的样子,蕾蕾走到他身边,把被子往下拉了拉,最后看了一眼马文的面部表情。

马文的表情显得非常狰狞,他的嘴角是歪的,眼睛似睁非睁,牙齿像漫画中的老鼠那样龇出着。那表情充满了一种恶毒的意味。没有任何痛苦,也没有任何认罪的忏悔,只有一种对活人的嘲笑。即使是死亡,马文也依然在继续着他的恶作剧。

房间里只点着一盏极暗的小台灯,昏黄的灯光,像一层雾一样弥漫在空气中。有几只蚊子嗡嗡飞着,其中一只突然歇在马文僵硬的脸上,房间里三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只蚊子身上。蚊子又飞了起来,在空中傲气十足地盘旋。马锦明感到额头有点痒,情不自禁地去拍,啪的一声,把房间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为马文的守灵一直持续到半夜,三个人东一个西一个地坐在那,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刻骨的仇恨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戴燕燕突然无声地哭了起来,她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块手帕,接二连三地擦眼角。她想起了自己和他的第一次见面,想起了他们第一次的单独相对,想起多少年前的马文那次差一点跳崖,当年,她是多么地害怕马文会死,想到马文可能会死,她就止不住一阵阵心惊肉跳。如果那一次马文要真死了,多好。

夜深人静,已到了不得不消尸灭迹的时候,马锦明抬头看了看钟,做了个手势。他不声不响地走上前,抬起马文的头,蕾蕾看着他的动作,也走过去,抬着马文的脚,两人不约而同地向小院子走去。瘦瘦小小的马文,这时候僵硬得仿佛是一截枯木头,根本就没什么实实在在的重量。

蕾蕾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这种恐惧像潮水一样慢慢地涌上来,很快就席卷了她的全身。她的腿不住地打颤,马文的没分量的尸体,渐渐地变得难以置信的沉重起来。当马文被放到井沿上,正准备往下抛的时候,蕾蕾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她情不自禁地扭转身,开了大门疯狂地跑了出去,站在了外面的街上。她的心口咚咚直跳,像有一面小鼓在不停地敲着。她说不出自己此时此刻感受到的,是对于谋杀的恐怖,还是对于死亡本身的害怕。她从来就不是一个胆大的女人,她从小就害怕黑夜,害怕孤独,害怕任何和死亡有关的东西。

在她想象中,随着马文被扔进井里,一定会发出巨大的回响。这口井已经枯干了若干年,她记得小时候,戴燕燕常常从井里打水上来浸西瓜。被井水浸过的西瓜那种凉嗖嗖甜滋滋的感觉,又一次从她心坎上泉水一般涌出来。她久久地在等待着那声巨大的回响,但是这一声巨响根本就不存在。马文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第一个坏透了的男人,她想象着马文僵硬的尸体,沿着潮湿的长满青苔的石壁滑下去的时候,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受。她的两条正在打颤的腿不由自主夹紧起来。

“姐,回去吧,”马锦明出现在蕾蕾身后,他轻轻地拉了拉她,“你站在外面干什么,都解决了。”

“我想在外面站一会儿。”蕾蕾神情恍惚地对弟弟说。她知道一切都解决了,但是她不想立刻就回到屋子里去。空旷旷的小街有一种黑色的荒凉,蕾蕾只想独自一人静静地在这黑色的荒凉中站一会儿。她需要通过用对黑夜的恐惧,通过对死神的恐惧,来消解她对马文被谋杀的恐惧。

满天的星星,像是有人往天幕上随手撒了一把珍珠,这是一个美妙的星光灿烂之夜,万里无云,天高气爽,不知名的小虫子鸣唱着。远远地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还有遥远的火车站列车进站或出站的汽笛声。

蕾蕾对这样满是星星的夜晚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回忆。正是在这样星光灿烂的夜晚,她跟在抱着弟弟的戴燕燕后面,第一次走进马文的小木屋。正是在这样星光灿烂的夜晚,她听马文跟她说那些从来没听说过的童话故事。正是在这样的夜晚,她可爱的小山羊第一次当了妈妈。在那小木屋里,蕾蕾常常从睡梦中醒来,瞪着大大的眼睛,透过窗户,看着满天的星星出神。满天的星星向她眨着神秘的眼睛,她在星星的注视下想入非非。

蕾蕾自然而然会想起那些没有星星的夜晚,没有星星的夜晚,注定要留给蕾蕾一系列痛苦的记忆。透过小木屋的玻璃窗,月芽儿高高地挂在树梢上。月色如洗,或者是根本就没有什么月光,星星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蕾蕾在恐惧中迎来了自己的初潮,在睡意朦胧中抵抗着马文对她的非礼,在痛苦中失去了她的童贞,在好奇和不安中一次又一次感受到了由远而近向她逼过来的异样感觉。

马锦明又一次推门走出来,他让蕾蕾赶快回去,有些事似乎还得商量商量。马文已经被谋杀了,但是事情还没有最后结束。蕾蕾伸手摸了摸自己已经被露水打湿的头发,不知身在何处似的看着马锦明。

“喂,傻站在外面干什么?”

蕾蕾好像没听见马锦明的话。

“姐,该回去了,”马锦明又督促了一句。

“今夜的星星真多。”蕾蕾仿佛是在说着梦话,依依不舍地仰起脖子,看着一望无际的天空。

马锦明连头也没抬,他是这个家里目前唯一能保持平静的人。谋杀不是件简单的事,事后的恐惧正在威胁着他们,他们已经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知道他姐姐和母亲现在心乱如麻,他知道这绝不是个欣赏星星的夜晚。

今夜星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