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元帅话别

聂荣臻放低声音,像提醒要出远门的亲人:“你带点警卫部队去,带几个有经验的战士。每人除带一支短枪外,还带支自动步枪,再带挺把轻机枪。”

刘伯承一只眼睛像燃烧的火,一只眼睛像冷凝的冰,对段苏权做了个肯定的手势:“坚持国际主义精神,你过去做得好,现在学了“毛询更可以做好。”

段苏权跨进屋门.聂荣致元帅已经在客厅里迎候了。

咔,段苏权磕响双脚,向老首长敬了一个标准的军孔:“首长,段苏权奉命来到,请指示!”

元帅趋步向前,一把拉起段苏权的手:“来来,来,坐下谈。”

这是一间简朴的客厅,几只老式沙发,两盆青翠欲滴的君子兰。长条茶几上,摆了苹果和桔子。一盒圆桶的“大中华”香烟开着盖,里面只剩了不多几支烟。

段苏权入座,上身挺直,双手落膝,保持了“坐如钟”的军人姿态。

元帅将大手轻拂:“在家里,可以随便。”顺势一指香烟筒:“抽烟么?”

段苏松放松身体,换了”私交”的轻松随便的姿态,摆摆手:“还没有学会哟。”

“规矩人,没有坏毛玻”元帅笑了。拿起一个桔子放在段苏权面前:“那就吃桔子吧!”

段苏权利开桔子向嘴里放一瓣,轻轻咀嚼。然后望着老首长。

元帅红光满面,精神矍铄,风采仍然不减当年。

作为十大元帅之一,这位开国元勋,立国重臣,聂荣臻已经不可磨灭地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从留法勤工俭学,寻求救国教民的真理,到黄埔军校,到井冈山的斗争……他的功绩早已为人们所熟知。许多人民解放军的名将,甚至还有国民党军中的一些知名将领,都曾是他的学生。不过,留给段苏权将军印象最深的,还是在元帅麾下进行抗日斗争的一些往事。

七七事变后不久,太原失守。华北以国民党军为主体的正规战争宣告瓦解,以八路军为主体的游击战争转入主导地位。

聂荣臻担任政委的八路军115师干五台分兵,元帅仅率3(xx)抗日健儿在很短时间内便开辟了敌后最大的晋空冀根据地。多次受毛泽东及党中央的嘉奖。

一位名叫卡尔逊的美国军事观察员,曾而次经由八路军总部来到晋察冀边区考察访问。开始来,他对共产党八路军能不能在敌后长期站住脚表示极大疑虑,第二次来,看到共产党、八路军不仅在敌后牢牢地站住了,而且扎根了,创建出一个蓬蓬勃勃充满生机活力的抗日根据地。

他目瞪口呆,感叹万千。

疑虑彻底解除,却有更多的疑问丛生。在和聂荣臻的一次秉烛长谈中,他像学生一样问个不休:你们的枪支弹药怎么补充?如何对付日军的扫荡?游击战争怎样开展?地方政和如何建立巩固?……终于,这位美国军人叹服道:“我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那无非是蹲在战壕里打枪打炮。你打过来,我打过去。

我们这些士兵都像机器人一样,根本不动脑子。你们这种搞法。实在有味道,很有斗争艺术。一面打仗,一面考虑许多问题;不单着眼于军事,还搞政治,搞经济、搞文化,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的。我从晋察冀学到了许多新的军事思想,我也要这样搞。”

卡尔逊不愧一位勇敢顽强执着的军人。回到美国,他立刻上书罗斯福总统:“给我一些人员和武器,由我率领到菲律宾去打游击……”看到这份请求,罗斯福一笑置之。

可是,第二份、第三份的请求源源不断送来,讲了晋察冀的例子,讲了他考察访问的印象和收获,讲了聂耒臻……对于这样一位勇敢顽强的军人,上帝也会受到感动。罗斯福终于答应了卡尔逊的请求,批准了他的计划。给他一些人员武器,由美国潜延运到菲律宾海岸。

卡尔逊真的在那里展开了游击战。

当然,他没有能搞出什么名堂来。就像多少年后那位古巴英雄切·格瓦拉一样,他远至异国他乡,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具备。更重要的是,他只是个人,聂荣臻却不是个人,他是在一个组织内。这个组织是世界上纲领最明确,基础最广泛深厚,纪律最严明,站斗力也最强的中国共产党。

不过,卡尔逊成也罢,败也罢,当年晋察冀根据地的影响之大,由此可以看出一斑。

“老挝的斗争跟我们抗日战争时期的情况很相象。我们打日本人,他们打美国人,都是反抗外来侵略。我们面对了国内反动派,有几十万伪军,他们也要打国内反动派。”元帅吸燃一支香烟,“什么富米·诺萨万,什么文翁,还有那个萨纳尼空……巴特寮就是和这些右派打。”

“我们那时还要和国民党顽固派做斗争。”段苏权接过话头。他在晋察冀边区开创初期,由中央军委总政治部调晋察冀军区平北军分区,先后任政治部主任、政委,一直战斗在元帅麾下。”老挝也有动摇不定的中间派。”

“那个富马和贡勒,在两种政治力量之间动摇不定。跟巴特寮闹摩擦,打打谈谈,谈谈打打。国民党搞了几次反共高潮,他们也搞。”

“日本人也打国民党。老挝的右派,一边拉富马,一边把支持富马的贡勒的军队搞掉了。”段苏权从鼻子里发出轻很的晒笑声。

“不过,现在条件好多了。我们去援助巴特寮,过去平北有什么援助啊?”元帅身体后仰,头枕沙发靠背发出笑声。

半是对逝去岁月的恋忆,半是对将军此行的祝梧。

元帅的笑声极富感染力,段苏权将军的思绪也不由得沉浸于过去斗争岁月的生活中。他忽然想起了那个群山环峙的“野三坡”。

现在,“野三坡”已成吸引国内外游者的旅游胜地,几乎没有什么人不知道。当年却不然,顺沟一溜几十个村,一直过着与世隔绝、自给自足的生活。用当地人的话讲。“就是燕王扫北的时候,也没有到过我们这儿。”这几十个村子推举三位老人进行管理,老人去世了,再推举一位补上。这里的男人不剃头,女人不裹脚,长时间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清王朝的统治始终没有进入这一地区。直到1929年,野三坡的百姓们才听说清王朝灭亡了。

那时,日本人和伪军盘踞了晋察冀边区及周围的所有大城市和铁路干线,最困难时期进一步占据了全部的县城和较大的村镇,经常调集重兵进行残酷地扫荡。我们因为远离后方,枪支。弹药、医药和各种物质都得不列任何接济补充。

就是依靠发动群众,不仅在山区扎下了根,而且在平原立住了脚。聂荣臻当时提出一个口号:“要把每一条山沟的工作做好。”在这个口号下,就连野三坡这样几百年“不与秦塞通人烟”的地方,我们也派进了工作队。通过宣传革命道理,把这里建设成了可靠巩固的革命根据地。

以后,经过坚持不懈的斗争,冀西、冀中。平西、平北、冀东,几个地区连成一片,相互支持,互为依托。山地是小后方,平原是粮仓;平原的斗争不好坚持时,部队就撤到山区休整;山区需要粮食和市匹供应,平原地区就给予大力支援,无数“小气候”酿成“大气候”,硬是在后勤补给极端困难的条件下,创造了世界军事史上的奇迹。

“你带了几个有根据地斗争经验的红军干部?”元帅问。

“只有我一个。还有一些经历过抗战和解放战争的同志。”

“做地方工作的呢?是不是抗战时期领导根据地斗争的?”

将军点头:“是的。…

“哦。”元帅背靠沙发,略思片刻,倾身弹弹烟灰:“抗战时期的连排干部没有全套根据地建设的亲身经历。一定要配备几名有着全套根据地建设经验的干部。老挝的问题,一个是打歼灭战,不打歼灭战就难以改变敌我双方力量的对比,局势就得不到改观。再一个就是根据地建设、军队建设的问题。”

“是这样。”将军回答:“中央老挝问题工作会议几次都谈到这个问题。我们这个工作组去了首先是调查研究,了解情况。然后,争取有针对性地提出一些意见供老挝党参考。”

“到那里只是提意见,”元帅立起身,缓缓踱步道:“不要颐指气使,不是当家做主。任何一个国家的革命,只能由那个国家的人民根据本国的具体情况来搞,旁人只能提些建议,不能越俎代疱。”元帅望着将军,抬抬下颌:“这样的经历我们不是没有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

“中央也再三强调过。”段苏权随元帅立起身,随元帅朝门口移步。“我们一定谨记,请聂帅放心。”

“那好。”聂荣臻在门口立住脚,握住段苏权一只手,放低声音,像提醒要出远门的亲人:“苏权同志,你带点警卫部队去。带几个有经验的战士。每人除带支短枪外.还带一支自动步枪,再带挺把轻机枪。”

将军用双手去握元帅的手,心里涌热,用力点点头。那一刻,他又想起晋察冀时期的斗争生活。那时元帅下达命令布置任务之后,也总是这样关心地嘱咐几句……汽车停于钱粮胡同15号院。

段苏权整理一下军风纪,以军人的姿态但又尽量放轻脚步走入客厅。他形容自己的心情是“肃然”、“高山仰止”。

他幸召晋见的是“战神”。共产党的军人这样称他,国民党的军人这样称他;人民这样称他,历史也这样称他。

可以说,他没有打过败仗。即使早年在军阀部队作战。

他也是常胜将军。成为革命军人后,即使是在党的错误路线下,当红军战略上遭受失败挫折,不得不做重大战略转移之时,他所指挥的每一个具体战役,仍然都是胜仗。

所以,正如朱德荣获“红军之父”的誉称一样,他被军人、百姓尊称为“战神”。

他就是名震中外的刘伯承元帅。

他不但是指挥过千百次战斗的统帅人物。而且是军事理论家。他曾担任中国人民解放军高等军事学院的第一任院长,是千百名高级将领的尊师。

“报告刘帅.段苏权奉召来见!”

将军不曾礼毕,匆忙趋前几步,伸出双手:“刘帅,您不要起来了。”他知道刘伯承元帅近来身体不好。见元帅起身,忙扶他重新坐好,像学生一样恭敬,自己在旁边沙发上轻轻坐下。

“苏权同志,很快就要走了?”刘伯承平静地询问。

“是。刘帅。”

“都准备好了?”

“可以说……”将军本想说“差不多”。却突然想起元帅不喜欢这类心中无数的模糊词。忙斟酌改口道:“是做了比较充分的准备。”

“你们这次出去,任务很艰巨,很光荣。”刘伯承一字一板,说得缓慢、有力。

“我来希望能得到刘帅的指导帮助。”

“你喝茶。”工作人员送上一杯清茶,刘伯承指指茶水。

他待客永远是清茶一杯,没有香烟水果。他生活的清贫淡泊是工作人员们聊天的一项重要内容,几十位曾在他身边工作过的人回忆往事时,都不免感慨:“我们是一点光一点油水也没沾上。因为他自己远离这一切。连特供食物都不买不要。”当一些高干子弟开始出国观光、学习。甚至经商时,他的小女儿也曾感慨:“我们没沾上父亲任何光。”

“首先是政策问题,政策和策略是关剑关于这个问题,你要清小平同志将政策杠杠划清楚。”

将军在20多年后,虽记不得元帅谈话的全部内容,但这第一条指示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刘邓大军挺进中原,揭开人民解放军从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的历史一页后,刘邓的名字便历史性地联在了一起。在重大历史关头的合作战斗所建立的友谊、信任和了解,都是最深刻而又无可改变的。

“小平同志已经对我们的工作给予了全面指示。”段苏权回答。

“其次,”元帅伸出两根指头,“要形成拳头,要改变那种对峙拼消耗,要打歼灭战。”刘伯承略一停顿,加重语气:“打小的歼灭战。一个排、一个连。一个营地吃悼他,力争全歼。”

将军频频点头。后来事实的发展正如元帅所指示所预料的那样,无论老挝还是越南,都走上了这条路。他们不可能有中国发生过的那些大战役,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据后来的战报和报纸公开的消息,开始报道的是“全歼一个排”,不久又报出了“全歼美军一个连”,以后发展到全歼一个营……而在此之前,用中央负责同志的话讲,”歼灭战的问题。

不但老挝不僮,越南也没有很好地解决。要反复给他们讲这个问题……”“第三是民族问题。”刘伯承元帅显然对老挝问题是很了解的,缓缓讲下去。“苗族是个问题。听说,巴特寮有个苗族高级干部,只是吸大烟就被开除了。吸大烟当然是不好,但要耐心说服教育。要有政策和策略,要有原则性,也要有灵活性。不能脱离实际环境和历史背影,特别县对少数民族。”

将军注意倾听,想到了当年红军长征到云南寻甸回族彝族自治县丹桂村时,刘伯承元帅指挥抢渡金沙江,仍不忘记叫人在清真寺的墙上刷出一条大标语:“红军绝对保护回家工农群众利益。”这条标语被回族群众保留至今,成为历史的记录。当红军长征经过冕宁彝族地区时,先头部队被彝族围祝军委总参谋长刘伯承亲自去宣传共产党的政策,井同彝族沽基家支首领小叶丹在海子边杀鸡饮血,结为盟友。帮助他们组织”中国彝民红军沽基支队”,还赠送他们一些枪支和一面”中国彝民红军沽基支队”的红旗,打开了胜利北上的道路。“彝海结盟”又成了民族团结的千古佳话。

“建党、建军、建政、建立根据地、处理好民族问题,坚持自力更生,坚持持久战,这就叫任重道远呵。”刘伯承谆谆告诫,”遇问题难解,要请示中央,请示毛主席。不要以为麻烦中央,要多请示。…“没有做过这样复杂的工作……”将军微露不安。刘伯承望定段苏权,那双传奇的损伤一目的眼睛一眨一眨;一只眼睛像燃烧的人,一只眼睛像冷凝的冰,给人以斗争热情,给人以坚强意志。他对段苏权做个肯定的手势:“坚持国际主义精神,你过去做得好,现在学了《毛逊更可以做好。过去你能坚持正确意见,坚待做老实人,相信你这次一样能做到。”

段苏权脸上泛起红晕,心情有些激动。不仅是因为听到了元帅的鼓励和肯定,而且深为元帅的知人知情而感动。

抗美援朝时。将军便根据国际主义精神担任过志愿军空军军长、华北空军司令员。他还记得那次战斗——1951年11月2日,空军司令员到安东中朝联合空军司令部检查工作,恰遇我空3师和空14师在朝鲜清川江上空遭遇敌F-86大机群。F-86是美军装备的新式飞机,性能与我们的飞机性能各有所长。但我军机群高于敌机1000多公尺,处于有利态势。

担任指挥的段苏权抓起话筒,下达作战命令,准备利用高度优势捕捉战机打击敌机。可是,站在指挥台旁的空军司令员和苏联顾问却介入了指挥。那里发生了这样一场争论:“立刻命令机群下降高度。”司令贝发令。

“下降高度?”段苏权怀疑听错了。

“敌人在山上,我们在山下,这样如果敌机发起攻击,我们就可以从山下溜跑!”司令员运用了陆军作战的经验。

当年他在陆军确是一员能打的虎将。

“下令降低高度吧。”苏联顾问望一眼中国空军司令员,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做了附和。

“不行啊,一旦降低高度,我机群的优势就会丧失,会处于被动挨打的态势!”段苏权担任东北军区副参谋长时,受命组建东北军区空军,曾在哈尔滨航校学习飞行,成为人民解放军两位红军干部最早学飞行的将军之一,对空军战术是有过研究的。

“叫你降你就降,有什么可罗嗦的!”这位空军司令员在长期战争生活中,吃枪药,饮弹丸,屡立战功,可也养成暴脾气,为此闻名空军。

“不行。降低高度,变利为害,会机毁人亡!”

“什么机毁人亡?这是命令!你立即执行。”

一位副司令也在旁边指斥:“你是不是军人?是军人就服从命令!”。

苏联顾问用不大流利的汉语说:“段司令员,下命令!

不然的话,你就将不再有下命令的权力了。”

无奈,段苏权只好命令我机群下降高度。

无线电里传来大东沟机场指挥所空3师师长袁彬焦灼的呼喊:“不能降低高度!”

在清川江辅助指挥所的空3师参谋长梁朴也在无线电里喊:”降低高度会吃亏的。”

段苏权双眉紧锁,猛然侧目盯住空军司令员。空军司令员瞪起眼,夺过话筒厉声下令:“要坚决降低高度!”我机群接到命令,只好下降500、1000、2000……机群降于敌机之下时,两军机群相遇。敌机钻了我机群降低高度改变航向的空子,猛袭过来。我机群被击落6架、击伤3架……直到这时,刚才还暴跳如雷的司令员才哑然失色,半响无语。

事后,空军司令员来到空3师机场做了检讨。可是,在给毛泽东的电报稿中,却不谈失利的具体情况,只笼统他说:“由于组织指挥者失当所致。”现场指挥是段苏权,无形中就把责任安在了段苏权身上。

段苏权和空联司参谋长黄伟华不同意这份电报稿,坚持实事求是,坚持将失利的真实原因写上。

空军司令员勃然大怒:“想干什么?前天,我已经在浪头机场全体飞行员大会上检讨了,难道还要写到电报上向主席检讨吗?”他抿抿嘴,放缓口气,争取和解他说:“我在全体飞行员面前讲了么,我凭老经验办事,以为空军同陆军作战一样,敌人在山上,我们在山下,敌人攻我们.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从山下溜跑。所以才命令降低高度。说实话,要不是我和刘震,顾问长的意见,而是采纳段苏权、袁彬、梁朴的意见,我们不会吃这个大亏。我要承担责任。你们问问飞行员们,我是不是这样讲的?我已经承担了责任嘛!”

十几年过去了。段苏权从抗美援朝到现在秘密出使老挝,又将担负起援老抗美的国际主义义务。他向元帅郑重他说:“请刘帅相信,我一定竭尽全力去工作,不辱使命。”

“好,你是一个党性很强的人,我相信。”刘伯承元帅坚持起身,一直把段苏权将军送至大门口。最后握别时,轻拍段苏权的手背再次叮咛:“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要把政策搞好,多请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