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四)

9

两个人在半面峦上抽完了一包烟,王北风目光落在远处,又抽出一支点上。“你是不是也认为我傻?”石平阳问。

“是这么想过,”王北风说。“这个世界就是由傻子和聪明人这两种人构成的,缺一不可。你有你的价值。人,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能当营长团长师长的人多如牛毛,但真正的老兵,出色地当了十多年而且还将出色地当下去的老兵是不多的,是宝贵的……你不会认为我是讨了便宜卖乖吧?”

“不……我没想那么多。既然是个兵,总是要往好里当吧;既然还年轻还有劲,总不能憋着吧。别说当兵,就是给人擦皮鞋,我也肯定要往好里擦。其实……我没觉得什么。人比人气死人。志向不同,性格不同,能力不同,机遇不同,怎么能比呢?要比就跟自己比,跟自己比心里实在,觉得活得挺真实,挺对得住自己。李四虎老骂我是傻子,只会死干,没个活道劲,不会拿一把,不会讲条件。我当真是不会,李四虎他自己也不会呀。连长指导员在我面前小兄弟似的,一口一声石老兵,我怎么跟他们拿一把?从营里到师里都把我当典型学习,我怎么去提条件?跟领导说我想当官?向领导要上学要提干?说不出口哇!要是有这些可能,那领导早考虑了。不该你的,抢都抢不来。就算傻吧,也是没办法的事。就这副骨头,弯不下炮手的腰,低不下老兵的头……我自信一点,也许我什么都丢了,但自己绝对没丢!”

“石头,”王北风似乎感动了,动了真情,“我惭愧……知道吗,那年我……写了血书,还给副连长送了一条烟……虽然不是为了挤你……可是……”

“别说了,都陈芝麻烂谷子了。况且,即使没那件事,你也是今天的你,我还是今天的我,……这恐怕早就注定了。”

“还有,”王北风话到嘴边,又咽下半截。沉吟一会儿才说:“你可能已经听说了,我和张峨嵋准备在‘五·一结婚……也许,这一切本来应该是你的……”

石平阳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王参谋你拿我开什么心,还是那句话,是我的你拿不走,是你的我得不到!”

王北风一把抓过石平阳的手,使劲地摇了两下,拍了拍粗糙的手背,嘴唇动了动,像有很多话含在里面。

“我还会来看你的。以后给我写信。”

“好的。”

“一定呵!”

“一定。”

王北风离开西岭的第七天,部队就开始搬家了。

庄必川从师部开完搬迁会议,没回团部,径奔七连一排。

庄必川的脸色很阴沉,挂满了零星小雨,阴沉的目光往战土们的脸上扫了一遍,然后走进套间的小屋。那里原是老排长丘华山擅自建立的排部,当时布置得挺像个军事指挥机关。李四虎等老班长对此深恶痛绝。但丘华山自有道理,煞有介事地发牢骚说:“日他奶奶的,也不发个床单。自己买吧,又嫌是花的,影响内务。咱只好躲进这旮旯小屋里住,免得拖了排里的后腿。”这牢骚其实也是一种炫耀。咱是干部,干部不发床单不发衬衣不发裤衩,搞训练穿胶鞋还价拨要钱,只有干部才有资格花钱去买,这就是干部和义务兵的区别,李四虎十分痛恨丘华山的大圆头皮鞋,那倒没花钱,是发的。丘华山不大懂炮,训练全靠班长们撑着,自己的绝大多数精力都放在那双皮鞋上,保养得极好,鞋油炮油轮换着往上抹,还在跟上钉了几个铁掌,说是延长使用寿命。丘华山穿皮鞋在屋里走来走去,每一声金属与水泥碰撞的音响都像刀子,极其残忍地戳在与他同年或比他早入伍的老兵们的心上……

如今,“排部”成了小型战备仓库,再也见不到那双皮鞋了。

庄副团长在仓库里呆了很久,也巡视了很久,问:“还有丘华山的东西么?”声音很冷。

“没有。人走家搬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石平阳觉得气氛不大对头。

“嗯。”庄副团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摸出一根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放到手里搓,搓碎了,烟叶末子从指缝里流出去。

“小子,死球了。”

“谁?”石平阳大吃一惊。“两个月前我还在阳泉见到他,刚提的工兵营教导员呀。”

“施工,有个哑炮。一个排长要去,他拦住了,说他当过炮兵,懂那玩艺。小子,还算条汉子!……那颗弹丸在地下四十多年都没响,他硬是把它摆弄响了,当过炮兵管球用,那是哑炮,它不按理来,叫它响时它不响,不叫它响的时候它偏要响。一辈子就响那么一次,就把丘子给我搭进去了……”庄必川抹了抹眼角。

“他现在在哪里?”

“烈士陵园。我从师部回来前去看过,李四虎也在。”

石平阳深深地垂下脑袋。他像是看见了那个人,那个经常把梳子往头上刮几下、把皮鞋往裤脚上蹭几下的青年军官,那个让他们都感到讨厌的人如今居然死了,从此再也见不到了。而且,他是那样一种死法,光彩、悲壮,乃至神圣。严格地说,丘华山不是一个炮兵,更不是炮手,但他是一个军人。尽管他身上有许多缺点……可是,现在看来,那叫什么缺点呢?一件件一颗颗都像珍珠,丘华山最终以军人式的献身赋予它们以崭新的色泽。

“李四虎这小子近两年发了,”庄副团长挥手赶了赶沉闷的空气,把话题转过去:“那爿小店关了,办了个带锯厂,方圆几十里都找他划板子,一个月净挣千把。跟我说了,下次打营具就找他划板子,团里的收三分之二,营里的对半,本连免费。这次他拿出一千六,寄给丘华山家。”

“他捉弄过丘排长,心里肯定不是味儿。”

“屁,他还说风凉话,说换上他,就不会出事。这个xx巴人,就他妈嘴臭……当然喽,他也是真难过,我第一次看见这小子哭,哭得挺真实。”

“我想去看看他。”石平阳抬头,望着天说。

“丘子吗?早烧了,还剩个盒子。”

“我想去看看李四虎。”

“呵,行呵。他说咱们洗澡不方便,从广州买了几个淋浴器,你们连每排一个。我表示不要。不过嘛,这xx巴人对部队还是有感情的,他要是硬给,你们就扛回来。打个借条,就说是借的,用完了再还他。不能让这个新生的资产阶级太得意了。”

搬家的当天,李四虎也回去了,但他没有走进营区,只是坐在山坡一块石头上,隔着老远不动声色地往下看。营区里显得很热闹,人欢马叫。扛东西,推炮,挂车,装营具,足足忙了一个上午。

李四虎一动不动,硬是在那块石头上坐了将近六个小时。

一切工作就绪后,石平阳匆匆地赶了过来,他早就看见了那个沉默的身影。

“这下可好,想骂两句都没人听了。”李四虎迎头第一句就是这话。

“反正也不是太远,还可以撵到城里骂。”石平阳笑笑。

“再也不骂了,”李四虎叹了口气说,“原想家就在跟前还能守着你们,还可以听见你们拉歌声,还能听见炮声,哪晓得连这点便宜都沾不到……”

“老李,听副团长说你现在发了,日子挺自在,你的路走得挺气派哇!”石平阳想调节一下情绪,故意岔开话头。

“屁!”李四虎叭地一下将手中的树枝折断了。“可你知道我这心里啥滋味么?我不是那种只图过日子的人,我还年轻,我想干出点名堂事。刚脱下军装那几天,我真的很快活,可是只快活了几天就腻了。有了房子,有了女人,也有了钱,什么都有了,可是就是把自己弄没了。干什么事都有一拳打在棉花套子上的感觉,软绵绵的提不起精神,那滋味真不好受哇。日他妈只要部队还要我,再回来当个志愿兵我也干,喂猪做饭种菜打扫厕所都行,活得实在呀。这他娘的当个体户,除了交党费就不知道谁是党,整个儿没组织,就像个跑单帮的鬼,活得轻飘飘的,干什么都觉得不是正经活儿,都不对我李四虎的路数。”

石平阳苦笑了笑:“也许你我都太在乎自己了,太钻牛角尖了,都以为自己是干大事的料。可是……说不定哪天我还得走,不想走也得走。”

两个人在坡上骂骂咧咧地倾诉了很久,直到山下发出了预备信号,这才握了握手捶了捶膀子,默默地又对视了几眼,石平阳走出很远很远了,李四虎又在后面喊:“有时间回来看看,从市里往咱团靶场去,要路过我那门口。你看咱那房,我今早特意让你嫂子又挂了那块红床单,训练路过的时候,进去喝口热水。”

很远的山缝里,那座独立房明显起来,房前的那点红,就像—粒火星,隐隐约约的燃烧着。

10

随着一个年代的消逝,石平阳在老兵的位置上也算是出尽了风头。功,自然是少不了的要立的,只要是比赛表演或者总结评比,总是要有一份。把立功证书证章嘉奖卡片奖状堆在一起,少说也有半挎包。

把兵当到这个份上,不能不算一件稀罕事。

然而,诚如石平阳自己所说:再辉煌也是兵的辉煌。也诚如李四虎所说:提虚劲,一麻袋立功证书抵不上一张提干命令。李四虎对那一张任命的向往是深入骨髓的。但李四虎到底脆弱了一些。只当了八年兵就觉得老得不行了,就觉得必须老得像回事了,必须老出油条味儿,老出潇洒劲儿,老出卓越的水平来。石平阳不。

石平阳恨不得别人喊他一声新兵蛋子,恨不得把那四道黄杠的上士肩章换成两道杠,腾出两年的空白。那上面已经满了几年了,满得不能再满了,不能再满了就不好意思再赖着不走了。

兵龄和年龄终于都成了让人尴尬的东西。部队搬进城里后,李四虎又来过几次,绝无落实政策之类的屁事,用他的话说:“看看同志们需要个啥”,就在营房附近找家旅馆住下,主要精力跑生意,买卖做成了便回连队转两圈,每回都免不了指点江山发一番评论。连长指导员员都是新的,嫩得能掐出水,对这个妖里妖气的老兵又敬又畏。

石平阳尽管当了十多年兵,也没有李四虎那个洒脱劲,依然不屈不挠兢兢业业地老着。李四虎尤其反感石平阳的肩章,无论是就能力就年龄就兵龄衡量,那东西都是与石平阳很不相称的。“啥xx巴玩艺儿,整个一只烂袜子,上面抹了四条屎。”李四虎如实说。

师党委决定让石乎阳代理七连连长。决定宣布的第三天,李四虎不仅亲自来了,还带来了老婆孩子,并在夕阳酒家大宴宾客。被请的人中,除石平阳和营连的干部外,还有新任团长庄必川。无疑,李四虎是要大醉一场的,“石平阳呵你小子是比老哥强呵,人家士兵撑破天也就代个排长,你却代上了连长。你有能耐上学提干当排长营长师长,可你有本事以兵代干代上连长么?这他妈才叫绝呵。要我说给你转干也别转,就他妈当个‘天下第一兵’,就这么永远代下去,代他个师长旅长干干,让那些昏了眼的瞎官看看咱大头兵的钢火。”

李四虎后来说,其实他没醉,那话都是说给庄必川和营里干部听的。庄必川当时没什么反应,根本不予理睬,依然谈笑风生,一丝不苟地品尝“新生资产阶级”叫来的美酒佳肴。对于李四虎这一套借酒耍疯的把戏,他见得多啦。

李四虎对石平阳寄予的希望的确是天文的。最后的事实证明,石平阳的兵旅生涯最辉煌处也不过尔尔。

这是石平阳当兵第十三年深秋的下午。太阳清新明净,将一片开阔的山峦地带笼出梦幻般的色泽。集结地的北侧是彰武水库,一道雄遒严峻的大坝横在两山之间,像一道贯空的长虹,巍峨庄严,看上一眼,令人顿生三分豪壮。空气里洋溢着干草的气息,秋熟的芬芳从远处的村庄和田野里飘过来,伴着远山采枣村姑的笑语,播放着甜蜜的诱惑。

各炮定位后,兵们便各选一块满意处,就着温暖的太阳躺下去,很快便进入了梦乡。阵地上方,一名哨兵持枪站在阳光下,庄严地履行着职责。

那是二班副刘发展。

果然被石平阳言中,当年刘发展在地方曾参与一起盗窃案,怕事情败露,他那当区长的爹便把他送到部队。这些都是刘发展亲口对石平阳说的。他说他那时很怕,神经兮兮的,对谁都怕,总想把自己装得很有力量,从而得到一种安全感。鉴于刘发展主动承认错误,并提供了一些破案线索,地方公安部门免予追究。刘发展从此心里干净,以实际行动重新做人,第三年当了副班长,如今,超期服役也有些年头了。

晚七时,本师老师长——集团军新任军长刘少将在庄必川的陪同下,上了三营阵地。军长在阵地上踱了几圈之后,问庄必川:“搞什么鬼,人呢?”

庄必川微笑回答:“军长,请下命令!”

军长举目四顾,沉吟片刻,对着空旷的野地和野地上的月光,平静地宣布了一项指令:

“师属炮兵团七连!”

“到——!”一个透亮的膛音拔地而起,划破了月空。军长向四周看了看,还是不见人。

“进入临战准备!”军长又下了一道口令。

“炮——手——就——位!”

军长感到这声低沉但刚劲有力的吼声就在附近,好像是从脚下的地心传出来的。

“军长,请看!”庄团长上前一步,拉了军长一把。

“推炮!一、二、三,上!”随着这声强烈撞击耳膜的口令,军长分明觉得脚下的山地抖了几抖。定睛望去,左边三十米外的平地已被冲破,地面上的植被纷纷倒坍,几团浓重的尘雾腾空而起,六座黑黝黝的物体正冉冉上升。

一分钟后,这六座凸起物的轮廓完全清晰——六门加农炮在月光下昂首挺立。

沉闷的声响顿时消失,万籁俱寂。稍顷,一个人影出现在朦胧的月光下,举旗报告:“七连射击准备完毕!”

军长向刚刚诞生的火炮阵地走过去,走近了那个身影。

“这就是石平阳,七连射击指挥员。”庄必川说。

“知道!”军长挥了挥手,声音很冲,似乎有不耐烦的意思。又向前走了几步,走近了,突然把手按在石平阳的肩上,摘下他的钢盔。

“打开指挥灯。”军长说。

三只二百瓦的指挥灯同时打开,雪白的光柱哗地一下泻在石平阳和军长的周围。石平阳收腹挺胸,向军长行着注目礼。军长蹙着眉头,很仔细很有耐心地检阅眼前这个有着十多年兵龄、连续六年立功的老兵。那宽厚的嘴角,鹰一般精明的眼睛,山一样严峻的鼻梁,脸庞上那些粗犷有如镌刻的线条,以及额头上过早出现的几道很深的很有力度的横纹……军长就这么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反反复复地观赏,就像在把玩一件工艺品。军长的目光在那身满是尘土已经破旧的训练服和胶鞋上停留并徘徊了很久,最后又滑上去,结结实实地落在石平阳的肩膀上。黑绒布上四道黄杠——上士。

“按照电影提供给人们的感觉,这个时候我好像应该给你敬礼。”军长说,“但是,我准备以另外的方式对你进行奖赏。”军长转过身去,向一名参谋吩咐:“开始!”

参谋立即朗声下达—项指令:“步兵第四七四团三营在黄庄地区进攻受阻,命师属炮兵团七连就地支援,以直接瞄准射击摧毁敌火力点。”参谋示意石平阳“注意”,然后拿起无线电话筒:“显示!”先是遥远的沟壑闪过一道红光,接着传来闷重的爆炸声。

石平阳略做思考,报告道:“方向16-07,距离一千七百五十六。”

军长目光烁烁,向参谋一扬下巴:“怎么样?”

“方向误差-4,距离误差+6。”参谋答。

肉眼目测,这个精度是惊人的。

军长没做声,也没看任何人,看了看自己的夜光表,背起手又走了几步,踱到石平阳面前,将双手同时伸过去,把石平阳的两道眉根往上顺了顺,似乎要从那眉宇间发现什么秘密。

“医生说我的肺上有块钙斑,你能看见吗?”

“看不见,军长。”石平阳老老实实地回答。

“哦?……没有特异功能嘛。”军长沉吟了一下,又问:“知道赵青山吗?”

“咱们师炮兵的创始人,一级战斗英雄。”

“对,也是我的老连长。”师长仰起头来,目光在月空里寻觅了一阵子,猛回首,下达了预先号令:“阵地——注意!”

在短暂的骚动之后,阵地齐刷刷地静了下来。月天如水,浮云如絮,阵地如潮。兵们或蹲或弓,如箭在弦上。六管黛绿的炮身恰如一排年轻的斗士,翘首指向天穹。

“监视器!”军长喊了一声。立刻,几盏雪灯骤亮。监视器荧屏上出现了一片山地,山地上有一圈椭圆形的白线。

有微风吹来,掀动着石平阳的衣襟。石平阳的脸上已沉落了轻松的亢奋,绷紧的嘴角在微微颤动!月挂中天,从观察台看上去,似乎正扛在石平阳的肩上。

“目标101,计划内诸元,射击!”

军长下令。

“表尺305,基准射向向左0-04,一炮一发,放——!”石平阳举旗大吼。

闷重的雷声拔地而起。阵地上,观察台上剧烈颤动,射界边上的几棵杨树猛地弯腰前弓,又迅速弹回,然后战兢不止,落叶簌簌。一股红色的气浪冲出阵地工事,弥漫在观察台上空。

“观察所通报,炸点偏东50米,近20米。覆盖目标!”

军长盯着石平阳,下达了纠正数据和火力要求。

“表尺加1,方向向右-02,全连四发急促射,放——!”

又一阵惊雷滚过。

又一股腥红的气浪迎面扑来。

又一团炽烈的火光如洪流决堤。

阵地消失了,炮手消失了,鲜绿的炮身消失了。远在四十米处,是一个黑色的世界,是一个被紫色淹没的秘密。一丛丛血红的光柱撕破烟云,喷向空中。

军长大步跨上观察台,扑在荧屏前。

空中弥漫着汗的潮湿。

几百双眼睛同时跟踪着这潮湿的弹道前行。

三十二秒过去了。那片隔着几道山几重水的沙滩地带又一丝不挂地出现在监视屏幕上。

远处终于传来沉闷的声响。

石灰线不存在了,只剩下一些零星的白斑。

而椭圆依然存在,密密麻麻的炸点均匀地涂抹出一个新的构图。

军长站起身,颤颤巍巍地走下观察台,走进四十米外临时构筑的工事里,仔细地察看每一张面孔,每一张面孔都是黑色的。

兵们的牙齿骤然间变得雪白,还有眼睛。军长终于标定了一双更为成熟也更为丰满的眼睛,以及那身肃穆低垂的军衣,军衣曾经湿过,又被烤干了,白花花的几道轮廓,像是地图的边界线。

军长双手擎起望远镜,把石平阳喊到身边。

“前方山根发现运动坦克,夜视仪测距离,单炮操作。有把握吗?”

“有!”石平阳铿锵回答。显然,这是今晚最严峻的压轴戏。

石平阳转身扑向炮位,双手生风。炮身急剧转动,平指前方。

“距离—千七,—千六百九……”

“自行修正,过壕前摧毁!”军长脸色冷峻,立于炮侧,紧盯着石平阳的双手。他看见了那根优秀的手指已经触上了击锤,指尖在锤面上颤悸,似乎在做着最后的思考和判断。军长的目光跳了一下,他看见那根手指在变形,在膨胀,似乎有一股坚硬的东西注进了那有着十几年兵龄的骨节。

“咣……!”

11

巨响之后,浓烈的焰光涨满了监视器的屏幕。寂静。不到六秒钟的时间,竟异样漫长。终于,屏幕上的焰光沉落了,画面缓缓推向远处,出现了远山黝黑的轮廊。一地微蓝的朦胧月色,犹如浩淼的波涛,随着画面的推摇款款流动。隐隐绰绰地出现一座礁石——山地里一块突兀的噶岩,峻岩下一幅丈八见方的白靶正向近处移动。

连同军长,阵地上的官兵屏住了呼吸。

“嗒……嗒……”地球在不慌不忙地转动。

“嚓——咣!”又一声巨响振聋发聩,一团火光从巉岩下方腾空而起。在火光照亮的山的背影里,一柄破碎的白旗直直地射向空中,在约四十米的高度上,似乎犹豫了一下,放慢了冲刺的速度,在空中又划了几圈飘逸的舞蹈,然后倒栽了一个跟头,抖动着猎猎作响的旌裙,斜斜地坠入深谷……

高低角度与靶子几乎毫厘之差的巉岩纹丝未动——巨大的准确!

寂……静!

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炮上,集中在军长和石平阳的身上。

军长挥起左臂,在空中停住了。所有的目光都似乎苏醒了,集聚在那只臂上。倏地,军长翻腕向上,五个修长的手指伸张着晃了两下,立刻就有一只手举着军用水壶递了过去。

军长把水壶递给了石平阳。

石平阳双手擎起,仰起头,一道晶亮的液体如涓涓细流,浇在干裂的唇上。

心里陡生一股烈火。

水壶传到另一只手上,再传……无声地饮啜。传到第十七只手上,水壶干了。军长又将左臂擎起……擎起了第二只水壶。

一个士兵猛烈地咳嗽起来,要往地下吐。

“咽下去!”军长厉声喝道,“那是茅台!”

没有人再咳嗽了。烈酒在腹中燃出了汹涌澎湃的声响。

军长踱起了步子,踱到庄必川面前,问:“有点激动,是吗?”

“是,军长。”

“是呵,是有点激动……很难明白无误地判断,是这些炮造就了一名炮手呢,还是这名炮手赋予这些炮以新的生命和性能……”几束录像的强光迫来,将军长的身影凸起在广袤的夜暗之巅。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说的是阴历。”

“八月十三。”庄必川答。

“记住这个日子……记住这个日子。”军长转过身,似对群山絮语,又似自言自语。庄必川暗暗惊讶,他发觉军长的情绪不大对劲儿。

军长仰脸伫立良久,转过身,踱到石平阳的面前,按住了他的肩膀。

“想过将来吗?”

“想过。”石平阳略抬起,迎着军长的目光,平静地回答。

“有女朋友吗?”

“没有。”

“哦……我应该把我的女儿嫁给你……晚了。”

石平阳嘴角牵了一下,不自然地笑了笑,笑得很含糊。

“这炮,已经被淘汰了,”军长又看了石平阳一眼,“也许,很快就要进厂炼钢了。……士兵中,你是第一个知道的。”军长的声音很平静,但石平阳却在这平静中挨了重重的一击。

“换个岗位,你还能重新当一名炮手吗……就像现在这样?”

“……”阵地上一片轰然作响的冷静。

军长把目光直直地落在石平阳的肩上。

“我还要告诉你……我想这个场合是合适的,我们为你打的报告没有被批准,因为……什么也不因为……”

石平阳木然地站着,目光从军长的肩膀上方掠过去,洒在一望无涯的天幕上,洒在十几年前的那片雪地上,他看见一只咯咯作响的手,那一只老兵的手,正向他伸来……

军长又拍了拍石平阳的肩膀。“一个人,一辈子只有一个最大值。你是我所认识的最纯粹的炮手,但这不是你的最大值。去吧,我不能留你了。在这个城市,或者在你的故乡,选一个位置,一个相当于营级转业干部的位置,我出面为你联系。”

石平阳久久地迎着军长的目光,终于垂下脑袋,轻轻地摇了摇。军长抓住他的肩膀,攥住,摇晃,松开,朝那墩实的地方轻轻地砸了两下,再松开,转身离去。

掰起指头算,是第四千六百二十四天,石平阳终于最后一次挤进了退役老兵的队伍。军用卡车驶进市区,七转八拐,再走出市郊,把兵们卸在那片两座水泥平台的兵站上。

站稳后,石平阳向远处直直地看了一眼,看得很用心。

又是冬天。没有下雪。干硬的风沙和黄昏的落日在视野里构成一片灰色的朦胧。冷,冷得彻骨。从荒草甸子望出去,地平线上生长着几丛暗铅色的村庄,四周围着一些毛发似的裸体枝桠,弓在风中。

立了一会儿,拎起行李走到人稀处,放下背包坐下,然后掏出香烟。划了一根火柴,灭了。又划了一根,又灭了。便不再划,把烟根搁在拇指盖上,漫不经心地敲打着。

老兵们大都猫在卡车背后,三五成堆,说着很激动的告别话。他隔着老远冷冷地看。他已经告别整整十天了,听了各式各说了各式各样的话。

终于上车了。

北方平原的漆黑的夜晚被冷峭的寒风搅活了。站台上人头攒动,远处星灯如豆,正掩护着窗口里的火热。天桥上,排蒙着荧壁的灯光泻下,如同一道透明的闸门,缓缓地移了过来。

石平阳扑到窗前,掀开两层玻璃,冷风呼啸着卷进来,无遮无拦地灌进他的咽口,胀满了胸腔。双手死死地抠住窗椽,几乎纂出了火星。

风,将脸吹成一面冰罩。

别了,这片坚硬了十几年的土地。

车在前行,人在后退。倏地,他的目光扯紧了,他看见了一群熟悉的身影。新任一班班长的刘发展带着七个兵,还有李四虎。

李四虎脱去了西装革履,穿一身没有领花肩章的老式军装。这支小小的队伍打着一帧醒目的横幅——

石平阳——棒呵!

列车缓缓加速。

加强了李四虎的一班终于看见了石平阳,跟着列车向前移动。

歌声乍起

……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

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

你来自边疆,他来自内地

我们都是人民的子弟

……

轰然如雷的车轮碾碎了所有的声响,只剩下一支歌膨胀在胸腔里,滚滚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