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4

永辉感觉到命运正在给他洞开一扇大门,一扇发财致富的大门,一扇成为当代富翁的大门。

如果说他曾经羡慕九十年代初的上海人有买认购证致富的机遇,如果说他懊悔九十年代末期没钱买住房错过了又一次聚敛财富的机会,那么这一次,他有一种感觉,强烈的感觉,那就是他已经逮住了发财的机会。永辉觉得自己所有的功课没有白做,特别是深入地了解了上海、昆明、西双版纳几个地方普洱茶的行情,使得他在做每一个决策时都能够心中有数,既稳扎稳打,又大胆经营。

由于安文江阿爸的关系,他能在版纳买到最便宜的第一手的普洱茶;他能讲清普洱茶有四种不同的香型,指点客人嗅闻茶叶的清香、兰香、樟香、荷香;他能品出普洱茶的酸、甜、苦、涩、水的多种味道,分辨出这些味道的特点。他能看出什么是生饼、熟饼以及它们泡出的茶汤颜色。他还能给客人细细地讲解啥子是大叶茶,啥子是小叶茶,往往讲得客人们大长见识连连点头,露出信服的眼神。由于他就生活在上海,能及时地捕捉到上海市场普洱茶的价格。他报出的价格往往比人家的价格稍低一些,他提供的茶叶往往又是从茶农、茶厂得到的同一品种中最好的茶叶。更由于近年来市场和媒体对普洱茶的热捧和宣传,这等于在给他的生意做广告和免费宣传,以致于相信普洱茶神奇的人们纷纷向他这个能讲一口流利的版纳话、又能提供正宗普洱茶的小伙要求供货。

起先永辉还想在上海找一处地方作为存放茶叶的仓库,以便于他根据市场的需要作出调配。哪晓得问他要货的人都急不可待地要求直接把货发到他们名下自家的库房里,便于及时地推向市场。

社会上的普洱茶热照顾了永辉的生意,造就了永辉在短短的三四个月时间里收获了他的第一桶金。

他忙得不亦乐乎,意得志满,天天和版纳街子上的安文江阿爸通电话、发短讯。安文江阿爸不愧是个老供销,无论永辉要多少货,希望发到哪里,他都能给永辉办得妥妥帖帖、顺顺利利,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为了方便安文江阿爸在当地办事,永辉每次都及时地把货款给阿爸汇过去;而且每一笔款项,他都付去了安文江阿爸该得的佣金。安文江阿爸在电话里问他,为啥子钱多汇了?他总是诚恳地说,阿爸,这是你该得的。安文江阿爸说,不要给我汇了,自从你亲生爹妈给我们盖起了房子,我们已经不需要更多的钱,你刚办公司,各方面开销大、花销多,你留下自己花。

永辉做梦都没想到,生意做得顺的时候,钱会赚得这么快。眼看着账户上不断增加的数目字,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怀疑,这么大笔大笔的收入,是不是属于自家的?唉,经商这几年,他夜间做梦都在盼的,不就是这样一个局面吗?怪不得生意场上一些老江湖时常会说,财运来的时候,挡都挡不住。

永辉知道自己这一回是独具慧眼,捷足先蹬,是抢在所有的生意客还没醒过来的时候,大大地赚了一票。到社会上的人都在议论普洱茶、品尝普洱茶、以喝普洱茶为时髦的时候,永辉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他已经思考接下来的一步该做些啥子了。

他根据普洱茶可以隔年、多年陈放的特点,还是在上海租下了一个库房。他要将安文江阿爸直接从西双版纳发过来的上等好茶叶,分勐海茶、勐腊茶、景洪茶隔架陈放,备一些在随时可取的库房里。

忙不过来的时候,阿妈杨绍荃总是过来帮他一手。阿妈从永辉的生意做得这么兴隆的气氛中,猜出永辉赚到了钱,就以一个上海人的精明提醒儿子,如果赚到了钱,就把将来成家必需的婚房先买好了,上海的房价又传着要攀升了呢。永辉听取了阿妈的意见,花了六七十万,买了一套一百三十多平方的房子,刚买好房价就往上涨了。而且涨得速度像普洱茶一样快。

天天在上海滩各处赶来赶去接洽业务,老是坐出租车,虽说也很方便,但遇到事情紧急,下雨天,叫不到出租,常常要误事。永辉考虑着要尽快地学会开车,买一辆车。还有,业务量做大了,小小的弄堂里的公司房,也太寒酸了。况且,上海的居住小区在清理各种偷偷摸摸开的公司。几年来一直帮他守电话的老头家中添了小孙孙,辞去他的活时提醒他说,尽快在外头找一处公司房吧,免得被人赶的时候造成难堪。于是永辉四处寻找商务楼,想把自己的公司搬到一个像样点的地方去。

忙到焦头烂额时,光是阿妈来帮帮他的忙,已经忙不过来了。永辉考虑着,该找个帮手了。

闵静娣正是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的。

永辉望着走进他小屋来的姑娘,一时没把她认出来,随口问了一句:“你找谁?”

“你不认识我了?”闵静娣失望地垂下了眼睑。

“你是……”永辉定睛瞅了她几眼,只依稀记得,在哪儿见过,但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忙着做生意,他每天要见多少人啊,怎么可能记得住她是谁。在他心灵深处,倒是时常记着列车上相遇的苏小安,但自从火车站分手后,他还没同她联系过。尽管她把苏小安给他的名片,在他的皮夹子里放得好好的。但只要眼前闪现出车站上接她的那个小伙子的身影时,永辉又不想打这个电话了。

闵静娣不好意思地淡淡一笑,提醒说:“在复兴公园,相亲……”

“哦,”永辉猛地想起来了,她就是半年前相亲时那个发愁学费、生活费的大学生。那天因为天华突然打电话来找他,他急急忙忙赶回来了,没再和她谈下去。没想到,隔开这么长时间,她竟会找到他弄堂深处的公司来。永辉好奇地问:“你、你是怎么知道我这儿的?来,进来坐。”

闵静娣点一下头,迟疑片刻,走进公司小屋来,在永辉指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苦笑了一下说:“其实,那天我鼓足勇气走到你们身边来,已经在一旁观察了你和你妈妈很久……”

“很久?”永辉起身用一次性杯子给闵静娣倒了一杯净水,端到她面前。“你喝水。”

“谢谢你。是真的,那天我跟在你们身后很长时间了,我认定你们是好人,才大着胆、不怕难为情地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你们。”闵静娣喝了一口水,又把一次性杯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角上,抿了抿嘴,抬起眼皮瞅了永辉一眼,“不巧的是,你们正好接到电话,匆匆离开了。那一天,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可能已经走投无路了吧。冥冥中像有什么人在提示我似的,鬼使神差的,你们在前面走,我就在后面,跟着你来了。”

“跟来了?”永辉不由吃了一惊。

“是的,我看到你和你妈妈分手,你又赶来这里,和朋友见面。”闵静娣坦率地说,“我就知道了,你小小的公司,开在这里。”

永辉沉吟着,她所说的朋友,其实就是现在遍找不着像从人间蒸发了一般的天华,转眼之间,多少日子过去了呀!他抬起了头说:“今天你来,是要……”

“求得你的帮助。”

“帮助?”

“是啊,刚开学,学校开始实习了,我想在你这里实习,可以吗?”闵静娣的头一偏,眼波闪了闪。

“在我这儿实习,”永辉笑了,低调地说,“我这儿是做生意的,小本生意。你是学什么的呀?”

“学什么不重要,我就在你这里学做生意。我不要你付工资,我知道实习是没钱的。我只要你管我饭吃就行了。”

永辉看到,说话间,闵静娣的眼角闪烁着泪花。他想起了她拮据缺钱的情况,不由得问:“这几个月,你是怎么过来的?”

“家里还是没汇钱给我,学费欠着,饭菜钱是学校补助给我的。学校也说,考虑到我的情况,可以安排我在学校的后勤打工,赚一点钱。我怕被同学取笑,就来你这里试试。你看,可以吗?”

永辉沉默了片刻,闵静娣两眼睁得大大的,巴巴地瞅着他。他不由动了恻隐之心,点了一下头,沉吟着说:“我这里确实需要一个帮手,不会做生意也没关系,就是在我外出时,帮我接接电话,作一点简单的记录。”

“那我肯定能干好。”闵静娣提高了声气说。

永辉点了一下脑壳,斟酌着说:“公司可以管你吃饭,开你一点实习工资。”原先那个守电话的老头,永辉也是给钱的。

“哎呀,那太好了,”闵静娣喜笑颜开地拍着巴掌站起来,快步走到永辉面前,激动地双臂一张,不由分说地搂住了永辉,在永辉的脸颊上响亮地吻了一下,遂而温存地往坐着的永辉怀里一倒说,“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真的,相亲那天,我说的话是算数的,只要你管我到大学毕业,我就是你的人。”

永辉的整个身子都僵直了,闵静娣突如其来的大胆举动和原先判若两人的直率表白,把他给惊戆了。这、这是哪个穷得连伙食费都开不出的贫困山区来的大学生吗?

永辉的小公司忙成一团,杨绍荃空闲下来就去儿子那里帮帮忙。自从接电话的老头辞去活儿以后,杨绍荃去得更勤了。反正她已经从单位上退了下来,空闲在家里也没多少事。从她家走到永辉的公司,路又不远,哪怕只是帮助永辉接接电话,处理一点琐事,她也觉得一天过下来挺充实的。凭直觉,她就晓得事情正在起变化,永辉的生意处于一种兴旺发达时期。想想嘛,她只随随便便提醒了一句,如果有了一点积蓄,可以把早晚都要买的婚房先买下来。杨绍荃提醒儿子的本意,不过是让永辉看中了房子,就把首付先交了,如若不够,她作为母亲还可以帮他凑一点。哪晓得答应的时候他漫不经心的,没过多久,他不声不响就把那么大的一套房子买下了,而且是一次性付清。跟着儿子去看过新房以后,杨绍荃陡地清醒过来,永辉在生意上赚了很多钱。他的身份正在起变化,他的身价早已不是弄堂里开一家公司小老板的身价了。况且永辉告诉她,他正在物色市中心地段的商住楼,要在那里租一套气派堂皇的房子,作为公司的办公地点。永辉还向她透露了购车的想法。没一点实力,没赚到钱,永辉敢这么干吗?杨绍荃从心底里意识到,得对永辉恬目相看了。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经营一点连她都没放在眼里的普洱茶,永辉会把他的生意做得这么好。原先,她抽空来帮帮永辉,不过就是想为儿子的小本经营出一点微薄之力罢了。要晓得,当年插队落户时,一砣压紧了的普洱茶才卖一角钱啊!一角钱的生意,能做成个什么市面,不过是赚一点小钱罢了。当年,带这样的东西回上海送人,人家都不要哪。可如今却……永辉不简单啊,论对上海的熟悉,她要比永辉不知熟悉多少;要论和西双版纳的关系,只要她想联系,她也能找到不少关系。可她就是看不到这样的商机。这商机不但让永辉看到了,还给他逮住了。这真是老天对永辉的恩赐啊。有了这点认识,故而杨绍荃到永辉的小公司去得更勤了。

作为母亲,她感觉欣慰,感觉踏实和舒畅。她并不想打听儿子赚了多少钱,有了多少身价,她只是要在小事情上给永辉帮点忙,看到什么不妥的地方,给他一点提醒。钱多了,人有了身价,在世人的眼里,就大不同了。人们会对你另眼相看,一些人会妒忌你,一些人会盘算你,当然也有很多人会来巴结你,讨好你,挑你喜欢听的话说,拣你喜欢的东西送你。特别是永辉正逢青春年少,相貌堂堂,上海滩那些年轻姑娘,了解到他的实情,都会争相和他交朋友呢。他懂得这一些人情世故吗,他会因财富而昏了头吗?就目前看,永辉还是十分低调的,就是在当妈的面前,他都从没吹嘘过自己赚了多少多少钱,都没摆过阔、显过富。可当他出入坐上了轿车,公司搬进了富丽堂皇的大楼,他还会保持这样的勤奋、刻苦和低调吗?杨绍荃是忧心的。

这一天,她又像往常那样走进永辉的公司,门半开着,永辉不在,却陡地撞见了闵静娣,这样的忧心一下子增加了。毫无思想准备地看到这个在相亲会上见过一面的姑娘,坐在永辉的公司里,杨绍荃大吃一惊。

“阿姨,你不认识我了?”显然,闵静娣也没思想准备。

“你是……”杨绍荃朝这姑娘点着头,其实她已经一眼认出了她,只是不晓得,这个当时穷得出不起学费的贫困生,是如何走进永辉的公司、缠上永辉的。她还记得,上次来永辉公司,还没见过她,前几天碰见永辉,也没听他说起过这事啊。

“我叫闵静娣,那一次在复兴公园,阿姨,我求过你。你忘了?”

“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杨绍荃装出一副健忘的样子,睁大了眼睛,关切地问,“现在你这是……”

“实习,学校让我们自己找单位实习,我找到永辉,永辉答应我在这里实习,管我的饭,还开一点实习工资。”闵静娣没等杨绍荃盘问,一古脑儿把话全说了,“永辉说,他的公司准备搬家,忙不过来,正需要人。”

“啊,对,对,是这样。”被她这滴水不漏地一说,杨绍荃倒没多少话好说了。不过,不过她凭一个女性的直觉,总觉得这事儿有点蹊跷。她和永辉只不过和她在复兴公园萍水相逢,她是如何找到永辉公司来的呢?上海滩,可以提供给大学生实习的单位千千万万,她为什么偏要找到永辉这小小的经营普洱茶的公司里来实习呢?对于杨绍荃来说,这一切都是谜团,而且是非要解开不可的谜团。只是两人面对面的,不便于直截了当地盘问罢了。说话间,杨绍荃把公司里外都扫了一遍,果然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连烟灰缸、茶叶罐、一次性茶杯都摆放得井然有序,和原先那个接电话的老头管理时截然不同。杨绍荃感觉变化最大的,以前每次来,不管接电话老头是不是坐在公司里,小小的两间屋里满是难闻的烟味。今天走进公司,让她最最忍受不了的烟味没有了,也不知闵静娣用了何种办法,把烟味消除了。这一点是让她感觉满意的。杨绍荃看看没什么事需要她做,就在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瞅着闵静娣清秀的脸问:“后来,你读书的费用问题,解决了吗?”

“谢谢阿姨还记得这件事。没解决,永辉问我时,我也跟永辉讲了,这一学期的几月,饭菜费是学校补贴给我的。学费还欠着,学校见我困难,也不催。现在好了,永辉管我吃饭,还开我一点实习工资,这样我就能争取自力更生。”闵静娣给杨绍荃倒了杯茶,恭恭敬敬端到茶几上,“阿姨,你喝茶。水是开的,小心烫。”

杨绍荃的两个手指在茶几上轻轻叩了几下,表示感谢,目光却没离开过闵静娣匀称的身段。这姑娘虽说不上漂亮,看上去还是挺顺眼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看她说话行事,也显得知书达理,毕竟是大学生。但她心头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是什么地方呢?杨绍荃讲不出来。她喝了一口茶水,搁下茶杯的时候,随口问:“小闵,改革开放那么多年了,甘肃天水乡下变化大不大?”

“不大。”

“你看是什么原因呢?”

“穷呗。”

“那你爸爸、妈妈,都是农民?”

“我妈是农民。我爸不是。”

杨绍荃注意到,闵静娣答话的语气,有些不自然了。她猜测着说:“那你爸在外头打工?”

屋里一阵沉默,杨绍荃疑惑地抬起头来,闵静娣脸上呈现出尴尬之色,杨绍荃正想打听怎么回事,突然,闵静娣一掩自己扭动的脸,啜泣起来:“阿姨,我没爸……”

“那……”杨绍荃无意间触动了这姑娘的隐私,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没料到,闵静娣抽泣着往下说:“我爸是省城里下放的知青,我妈怀上我时,我爸扔下我妈,跑回了省城。我从小就没爸,乡下本来就穷,我和我妈孤儿寡母,家里就更穷……哦,阿姨,对不起……”哽咽着勉强把话说完,闵静娣的身体陡地波动起来,她仿佛恶心地一捂自己的嘴,离座起身,摇摇晃晃动作粗放地冲进了卫生间,“砰”地重重地关上了门。

杨绍荃愣住了,她万万没有想到,无意间和这姑娘一交谈,竟然会听到这么一件涉及家庭隐私的往事。究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她与永辉的情况不一样,和美霞、卢晓峰、天华、思凡的遭遇也不一样,可以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但是,真不一样吗?不,这件事在本质上,和他们几个家庭发生过的事情,又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发生的地域、时间、具体个人不同罢了。这也正是杨绍荃会在听到和她绝然无关的这件事情时,内心深处感觉大为震惊的原因。作为一个后辈,下一代人,闵静娣说到她父母经历的往事时,讲得极为简单,只有一两句话。可在杨绍荃听来,却是和她同时代人的又一个故事。只要细究下去,这个故事里会有多少细节,会有当年的多少生活的真实,会有多少无奈和辛酸。

隔着门,从卫生间里隐隐地传出闵静娣咳嗽、吐痰、呕吐的声音,她一定是讲起不堪回首的往事时,情绪波动引起的恶心。杨绍荃可以想象,在那偏远的大西北农村,闵静娣的母亲要把她拉扯大,经历了多少磨难。

电话响了,杨绍荃以为又是找永辉联系要普洱茶的,习惯地操起话筒,轻轻“喂”了一声,顺手还把桌上记录电话的本子移了过来。

话筒里响起一个浑厚的男子嗓音:“小闵啊,你不要逼我呀,你这么做,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

杨绍荃赶紧打断对方的话,提高了声音道:“我不是小闵,小闵现在不舒服,在卫生间里,你一会儿再打来吧。”

“好、好,对不起,对不起,”男子的声音顿时变得又警觉又干巴巴的,“好,那我一会儿再打来,一会儿再打来。”

杨绍荃挂断了电话,原先隐隐约约的疑惑顿时变成了满腹狐疑,什么乱七八糟的?这男人是谁?是她的父亲还是……他为什么用如此亲近的、既像哀求又似居高临下的语气对她说话?他说的又是什么事情?

卫生间门的把手一声响,闵静娣走了出来,她的眼圈稍显红肿,脸上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她笑了笑说:“阿姨,对不起,我、我……”

杨绍荃摆了一下手打断她的话说:“不要说了,关于你家里的话题,我们以后再说。刚才有一个电话找你,我让他一会儿再打来。”

闵静娣的脸上顿时显出不安和疑讶的表情,她像是不相信似的,低低地问:“是找我的吗?”

“是找你的。”杨绍荃不满意她这种故意装出来的表情,淡淡地说,“他称呼你小闵。好了,你在这儿好好实习吧,我走了。”

杨绍荃离座起身,走出永辉的小公司。闵静娣跟在她的后面走到门口,谦恭地说:“阿姨再见,阿姨对不起。”

走出弄堂,杨绍荃迫不及待地给永辉拨了一个电话,劈头就问永辉是在什么情况下让闵静娣进公司实习的。永辉照实说了以后,连声问:“咋个了?阿妈,有啥子问题吗?”

“我觉得有问题,”杨绍荃直来直去地说,在刚才闵静娣和自己的谈话中,就把跟踪他们母子找到永辉公司的细节省略了,她不由问,“永辉,你看过她大学的学生证吗?”

“没有。”

“那么,身份证呢?”

“也没有。”

“这你就太大意了。”

“哎呀,阿妈,人家是大学生,来实习的,连头搭尾也不过几个月时间,干得好我们就让她干几个月,干得不好,让她走人就是。”

“可你给她工资了呀。”

“我这不也是看她可怜嘛。再说,给她的工资和接电话老头差不多,但她干的活不比接电话老头差呀。你去过公司了,你说是不是?”

“是倒也是。不过,永辉,你的生意做大了,在社会上接触各种各样人,多长一个心眼总是不会错。”杨绍荃不便把更多的疑惑给儿子讲,只得耐心地劝他。

永辉一迭连声道:“要得,我明白,阿妈,我会留神的。”

挂断电话,杨绍荃想想还是不踏实,一边走路,眼前一边不时地闪现出闵静娣的脸相。她始终觉得,这姑娘一眼看去朴朴实实,可她那双单眼皮眼睛,总像在寻思着什么。另外,她的一些举动,一些神情,也不像一个单纯的大学生。但要她实实在在说出个什么来,毕竟接触了才一会儿,杨绍荃还想不出啥子。心中惦记着永辉的公司,杨绍荃忍不住给吴观潮打去一个电话,这些年里,事情涉及到永辉,他们还是相互联系的。杨绍荃把永辉让闵静娣到公司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把她心中的疑惑也说了出来,为表明她的怀疑有依据,她还把无意中接到那个陌生男人的电话也说了。

吴观潮呵呵笑着听完了她的电话,连声说:“有道理,有道理,听上去这女大学生蛮有心机的。我一定提醒永辉,让他好好留神。生意做大了,是得有人常常提醒,敲敲警钟。哈哈,杨绍荃,你这只电话来的正是时候……”

“啥意思?”杨绍荃听不明白。

“这两天,永辉说有生意上的事情要找我,听听我的想法,还要咨询我一两个问题。我说哪天晚上出去随便吃点自助餐,你猜他约我去哪里?”

“啥地方?希尔顿、新锦江……”

“不对。”

“要么金茂,那上头的自助餐属于最高级的了。”

“你也没猜对。”

“那他约你去哪里?”

“威斯汀,要晓得,杨绍荃,你这儿子约我去的地方,连我这个堂堂局级干部都没去过。那里的自助餐,五百元一个人。”

“你别得意了,吴观潮,”杨绍荃冷冷地道,“永辉倒是约我去过金茂,我一听八十八楼上的自助餐要三百元一个人,舍不得。劝他说,卖茶叶赚点铜钱不容易……”

“你别教训我,我也是这么劝他的。说我们是亲父子,没必要上那么贵的地方。可他不答应,他说难得一次,就算一辈子一回,也要去尝试一下,畅畅快快地吃,轻轻松松地谈。怎么样,你也去?我们一起劝劝永辉。”

杨绍荃有点心动,那么高档的地方,她只是听说过,从来没去过。她说:“我去倒没什么,你不怕漠苹吃醋?”

“嗨,都什么年头了,还讲这话。知青组团回西双版纳,我们不也一起去了吗?回来她什么都没说,还表示挺理解的。”

“那她现在大度了。只是你们父子谈事情……”

“你在一边没关系,”吴观潮打断了她的话说,“我来跟永辉提,让他主动请你,他一定十分高兴。”

通完电话回到家里,本以为能安心了,但杨绍荃还是心神不定,闵静娣的神情脸色,不时地在她面前晃着。刚倒了一杯咖啡,靠在沙发上,杨绍荃又像被烫了一下般坐直了身子,她的眼睛瞪大了。闵静娣和她说着话说着话,为什么会捂住嘴突如其来莽撞地冲进卫生间呢?

她是恶心,所以进了卫生间她会又咳、又呕、又吐。说及贫困家庭的伤心事,人是会难过,是会不舒服,是会伤心落泪,甚至还会嚎啕大哭,但不至于如此剧烈地呕吐啊。年轻女子,是什么事情能让她忍不住要呕吐呢?只有一种可能。怀孕。闵静娣有孕在身!

怪不得杨绍荃始终在观察闵静娣的身段,怪不得她总对这个在校大学生有一种猜疑的心理,怪不得离开永辉的公司以后,杨绍荃总有着隐隐的不安心理。把她已经怀孕在身这一事实和那个陌生的男人来电联系起来,闵静娣的身上还有故事可以挖掘,她仍然隐瞒了许多事情。而一个隐瞒了很多身世之谜的人莫名其妙地待在永辉身旁,杨绍荃作为一个关心儿子的母亲,本能地有一种抗拒和排斥心理。这就是杨绍荃在发现了闵静娣在永辉公司实习之后,始终惴惴不安的原因。

端起咖啡杯子的时候,杨绍荃拿定了主意,就在这几天里,要尽快摸清楚有关闵静娣的一切。

这个姑娘非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