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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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辉萍水相逢苏小安

永辉接到上海妈妈杨绍荃打到他手机上来的电话时,恰好在火车上的餐车里。

满满一餐车的乘客都在吃饭,服务员端着饭菜走来走去,几个要了啤酒的男子一边喝酒一边大声说笑着,火车一定又在过隧道了,车轮切撞铁轨的声音特别响。车厢里喧闹不绝,永辉费劲地听着妈妈的话,他重复了几遍:“你再讲一遍,妈妈,我听不见。”

在行进中的火车上,妈妈的声音仿佛游丝一般,断断续续的。不过永辉总算听明白了,美霞的爸爸沈若尘出了车祸,住在医院里,好惨的,和他同车的那个人,已经死了。沈若尘命大,但也伤得不轻。在上海的几家人,都去看过他了,天华一家子,梁思凡一家人,卢晓峰一家,特别是晓峰的爷爷卢品山,去得最勤。就是永辉还没去过,妈妈说,她已经给沈若尘和美霞解释过了,永辉出差在云南,回上海以后,一定会去看望沈伯伯的。

永辉忙说,妈妈你再去,就告诉他们,我很快回来了,回到上海就去看沈伯。

妈妈问他,这一次出差还顺利吗?顺利顺利,永辉连说了两遍,挂断了手机。生意上的事,他不想在火车上多说。听到这一消息,他的心头闷闷的。在晓峰和米亚的婚宴酒会上,沈若尘伯伯还是那么风采依旧,突然地却又……真是人生无常啊!

通话时间长了,座位旁又站了等候的人,永辉把蛋汤倒进碗里,拌了点辣椒,三下五除二,把剩下的饭菜一古脑儿吃了下去。

时间一长,他惦记着硬卧车厢铺位上的东西。虽说过来吃饭时,他谙准了这一时段得开五十多分钟,身边几个铺位也没人下车,坐在他对面的那位个儿高高、颇有气质的姑娘主动对他说:“想吃饭你先去吧,我帮你看着东西。以后我离开座位,你也替我看着。”这姑娘还指了指她放在行李架上的那只硕大的箱子。

姑娘是在贵州凯里上的车,为把她这只塞得鼓鼓囊囊的大箱子搁上行李架,永辉还站起来给她搭帮了一手。虽没和她搭过话,但从另一位邻座阿姨和她的攀谈中,知道姑娘也是到本次列车的终点上海。姑娘长得俏,永辉内心对她有好感,可终究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仅看相貌外表还是吃不准的。永辉不想离开自己的铺位太久。上海和云南两边的爸妈不是都提醒他嘛,一个人出门在外,时时处处都得小心。

永辉把碗筷一推,刚离座起身,他的位置就被等候着的人占去了。

永辉挤出餐车,穿过两节软卧,回到了自己的那节硬卧车厢,远远地,他一眼看到主动为他看行李的高个儿姑娘正在撩着方便面吃,不由觉得自己的神经过于紧张了。

姑娘一抬头的当儿,看见了他,忙把手中的一次性筷子往旁边一扔,把方便面桶推到桌角上,端起杯子喝水。

永辉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入座,姑娘拿餐巾纸抹着嘴,主动和他搭讪:“吃完了?”

永辉点头道谢:“多承你帮着看行李。”

“哪是那呀,”姑娘开朗地笑起来,“出门在外,互相照顾着点,应该的嘛!哎,你是云南人,还是贵州人。”

这话让永辉不好答。他说:“你看呢?”

“我看啊,你像云南人。”

永辉想说自己是上海人,他爸妈是道道地地的上海人,阿爸现在还是上海的局级干部,不小的官呢。不过他不想讲,这一讲起来,话不就长了吗?他微笑着承认说:“是的,你咋个一眼就看出来了呢?”

“我会掐指算嘛。”姑娘说着笑起来。

永辉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更好看些,其实从她在凯里一上车,永辉就注意到了,这姑娘有着光洁细腻的皮肤,五官生得明朗秀气。仅凭外表,似乎看不出她的性格,可她不说话时瞅着窗外的那两道若有所思的目光,却显示出这是个有主见的女子。

“你是咋个算的?”

“看你的肤色呀,云南人的皮肤,要比贵州人的皮肤黑些。那是云南日照多,紫外线幅射强,贵州嘛,雨多、雾多,不是说天无三日晴嘛。”姑娘快言快语地道,“你晓得不,历史上,云南人经常和贵州人打仗哩,打得好凶的。贵州人常常打不过云南人。”

永辉端详着她,心里说,听她的口气,她像是贵州人,可是,她的皮肤那么白净,又不像啊!永辉不由分说地道:“这么说,你是贵州人?”

“哎呀,不是不是不是,”姑娘一连说了好几个不是,“我怎么会是贵州人啊,哈哈,亏你会这么猜。哎,你给我说,我身上哪点像贵州人了?”

“你的口音啊。”

“那是我常来贵州黔东南做生意,天天和贵州人打交道,贵州话感染力强,容易学,入乡随俗,口音不知不觉地就变了。”

“做生意?”永辉不由一惊。

“是啊,”姑娘注意到了永辉的口吻,把脑壳一歪,一头利落的短发一抖,“莫非你不信?”

“信、我信。”永辉不由抬眼瞅了一下她带上车来的那只大箱子,那里面想必装得都是货了。心里暗自忖度着,咋个碰上同行了,难道她也看出我是做生意的?

“那你呢,到上海去出差?”

“是啊。”

“是临时出差,还是要住一阵子?”姑娘调查户口一样问起来。

永辉沉吟道:“这一趟,是要住一阵子吧。”

“那好啊,和我相像,我们还是有缘,我也要在上海住些天的。哎,你是准备住旅馆,还是租房子住。都说时间住得长,还是租房子合算,是不是啊?”姑娘的两眼瞪得大大的,望定了永辉。

永辉被她望得有些不自然,勉强低声说:“好像是吧。”

姑娘注意到了他神情的变化,凝定地瞅了瞅他。永辉不想和她热络地聊下去了,这姑娘太热情了。他虽愿意和她交谈,却不想很快地告诉她,他在上海有爸妈,他可以到阿妈那里住,这些年,为了生意上的便利,他在上海注册了一家名叫“洱馨”的公司。确实也租了一小套房子,能住人,还在房间里装了电话。只是,永辉做的生意都是些小本买卖,小宗货物,他在上海和外地之间到处跑。最远的跑到新疆阿克苏、内蒙古的海拉尔、满洲里。他在西双版纳和上海之间联系过玉器交易,不过人家双方一联系上,就把他这个介绍人一脚蹬了,他只拿到过不多的一点中介费用。要做大宗的玉器生意吗,他又没这个实力。昆明举办了世界园艺博览会,上海人近几年又兴送花,他也做过一阵花卉买卖,从昆明市郊,成批地订购一箱箱的鲜花,空运到上海,遂而又批发给上海的花店,起先他赚过点钱,后来上海市郊自己也有了鲜花养殖基地,永辉曾想挤进去,但是赚得很有限。他就适时地放手了。闲空着想来想去,他要做生意,还是得发挥自己既熟悉云南又了解上海两头信息的长处,要不,他做不过精明的上海人。机会来了,他读报看到,前一阵子北京的普洱茶脱销,一斤上等的普洱,拍卖到一万多。跟着电视上播出一条消息,鲁迅先生家属拿出一块三十年代的陈年普洱茶,就大拇指那么一小块,竟然拍卖到三万多元。这都是正规报纸和电视台作为新闻播出的,不会假。永辉心想,普普通通的普洱茶,为啥一下子变得那么金贵了呢?

于是他上网去查。

一查他信服了,原来北京官多、知识分子多,不是有一句话嘛,到了北京才晓得自己的官小知识少,这些年里,年纪稍大的干部和知识分子中间,患血脂高的病人越来越多。其中一些病人,听了医生的话,吃药的同时,常年累月喝普洱茶,嗨,竟然把血脂喝正常了。于是乎,便宜的普普通通的普洱茶成了他们日常生活中的必须品,前一阵,恰逢京城普洱茶脱销,老同志纷纷让子女买普洱茶,而普洱茶买不到。于是乎,普洱茶的价格一下子就升上去了,简直是窜上了天价。香港原本就有相信普洱茶的茶客和茶商,瞅准了这是难得的商机,及时推出十年普洱、二十年普洱,三十年普洱甚至五十年、一百年的普洱,还有什么清朝的普洱,三四百年以上的明朝的普洱,大肆宣传普洱茶的神奇功效。一种原本普普通通的茶叶,就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身价。

永辉是在版纳的街子上长大的,养父安永江一辈子都在供销社工作,一年到头,经销的就是普洱茶。小时候他见惯了堆在供销社仓库里搁楼上、墙角处那一砣一砣的普洱茶,随便放着,才卖到一角钱一砣,十砣就有一斤多,不过就是一块钱。这印像给他太深了!到了上海,看到上海人喝的茶,都是讲究嫩、讲究新鲜,他从来也没想过普洱茶能赚钱。如今这东西变得这么稀罕,而且还到处说越陈越好、越陈越香、越陈越有功效,真给吹得神乎其神。

于是乎他买了好些茶叶书来看,于是乎他得空就往上海的茶叶店跑,还专门去了闸北的茶叶市场。这一跑真让他跑出了名堂,原来上海也有不少人听了医生的话在喝普洱茶,原来这一阵上海的普洱茶也在悄没声息地涨价。虽说不像报纸、电视上说的那样卖到上万元一斤,那价格还是相当可观的。他及时地和安文江阿爸通了话,安文江阿爸告诉他,在版纳和思茅的乡间,普洱茶虽说比他小时候贵了一点,但那价格,和上海、北京相比,还是有着巨大的差别。永辉需要多少,只要说一声,安文江阿爸就有办法提供多少。

永辉觉得机会来了,人生的一道大门朝着他打开了。他根据经营玉器和鲜花的经验,操着一口味儿浓烈的版纳话,开始在上海寻找下家。不过上海的茶商也不是等闲之辈,他们在草签的合同上,都对普洱茶的质量提出了要求,有的还具体到年成、具体到茶叶的色、香、味。

永辉在书上读到过,中国的绿茶,无论多么名贵的品种,是历史上给皇帝喝的贡茶也好,是历次评选的十大名茶也好,都有这么一句话:“茶叶当年是个宝,隔年就是一包草。”说的是,任何名茶,都要喝新茶、喝当年的茶。唯有普洱茶不同,普洱茶有它自己的讲究。

古时候,云南普洱一带,就盛产大张叶片的普洱茶,每年普洱茶采集以后,总要挑选上好的茶叶给朝廷进贡。云南到古时的京城,无论是南京还是北京,都是关山阻隔,路途遥远,用箬叶简易包装的茶包,有时被太阳晒得发脆,有时被雨淋得发潮,多半时候淋湿了又被太阳晒干、晒脆,两三个季节下来,茶叶运到京城,打开来泡着喝,意外地发现,茶味却越加醇厚浓郁了。究其原因,是骡马在长途的驮运之中,历经日晒雨淋,茶叶经历着它自身的发酵过程。真所谓普洱茶源于自然,在大自然的风雨中混然而成。正是在这一天然发酵的过程之中,形成了普洱茶独特的风味,越陈越好,越陈越香。放的年头愈是久远,其价值愈是高。

鲁迅先生家属那一小块拇指大的普洱陈茶,之所以能拍出三万几千块钱来,就是同它陈放了至少六七十年有关系。

永辉觉得光是通话不够了,他必须往自小熟悉的西双版纳跑一趟。于是就有了他的这一次云南之行,他随身携带了上海的茶商提供参考的小块小块的普洱茶样品,他路过昆明时,专程走进了遍街开出的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普洱茶商店,光是翠湖边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普洱茶叶店,他就转了整整一天。他默记着商店里各式普洱的产地和价格,回版纳之前,他还专程去了普洱、思茅,他进一步了解了普洱茶。事实上,他小时候的记忆还是对的,原来驰名中外的普洱茶,产地真不是在普洱,而是在思茅地区和西双版纳。普洱只不过是茶叶的集散地罢了。

好的普洱茶,往往茶叶肉质肥硕、芽头显露、味醇香浓、经久耐泡。普洱茶的出名,除了因为它是贡品,更因为它自古以来就是康藏地区的必须品。普茶对藏民们的生活,是不可缺失的重要饮品。藏民们平时喜食牛羊肉、吃酥油和乳制品,醇香肥腻的东西吃多了,顿顿饭少不了饮茶。而整个康藏地区,却又不产茶。故而,古往今来,就有藏民拿他们的马来换取茶叶的交易。今天被好些文化人炒作的纷纷扬扬的茶马古道,已经不是普洱县城北10公里处的茶庵鸟道,而说的就是茶马互市。通俗地讲就是拿茶叶换取马匹。

一路之上,永辉不但了解普洱茶的历史,他还了解普洱茶往北京、往香港、往上海等地发货的价格,他还在各种店里见识了三十年普洱、五十年普洱、八十年普洱、一百几十年二百几十年普洱的不同成色,不同陈饼。最后才来到他自小熟悉的街子上。

安文江阿爸凭着几十年老供销的经验,为他准备了各式各样的普洱茶,大大小小的圆饼、方饼、块饼,珍贵的礼饼,沱茶、球茶、团茶、贡茶等等式样,还专门陪同他去看了南糯山有八百年历史的茶王树,勐海巴达区大黑山里发现的一千七百年历史的的野生老茶树,还参观了猛海的茶场,参观了普洱茶的加工作坊。哦,普洱茶原来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光是春茶,就分为春尖、春中、春尾三个等级。夏茶又叫“二水”,秋茶则称谓“谷花”。和别处不同,普洱茶以春尖和谷花的品质最好。喝过普洱好茶的人,形容起那股滋味来,嘿,别提了!

永辉不让安文江阿爸陪同,自家又去曼冗找了天华家爹盛加伟。他这一次临行前,马玉敏特意来找他,请他务必去找一下天华,说公安局现在的话已不像一开头那么肯定地说了,他们发现杀人者另有其人,不过天华遗失在现场的围巾上有被害者的鲜血,也得主动来胁助调查,讲讲清楚。他现在一趟跑得没了影子,等于是做贼心虚,惹得人起疑。永辉觉得这件事也很重要,专程跑了一趟。他指望着自己最好能见着天华,当面劝他随自己一起回上海,那就十分圆满了。哪晓得他只见着了天华的爹。据他爹说,他是相信天华的,天华这娃儿,有调皮捣蛋的一面,不过他决不会去杀人。年幼的时候,他带着天华去学傣拳,师傅说这娃儿聪明,不但要教他本地派的傣拳,还要教他学传来派的棍棒、学长刀为主的缅甸派,学短刀为主的泰国派。就是怕他学多了以后随便伤人,信奉小乘佛教的傣家师傅在教天华之前,花了好长时间教他为人之道,教他学了傣拳要主张正义,决不可以轻易伤人,万万不可置人以死地。天华是在向师傅发了誓言之后,才真正开始学傣拳的。去了上海,相信天华也还记得师傅的教诲。正是对天华有这点认识,盛加伟才赞成天华避一避风头的做法。只因曼冗街子上的公安盯得太紧,天华心头又怕,故而几乎没在他的屋头呆,这娃儿到山上的密林中提心吊胆东躲西藏了几天,听一个傣家有身份的朋友康朗桑说,边境线那头缅甸远远的密支那省大山里的玉石开采场需要工人,天华就随着康朗桑跑去了。唉,这也是万般无奈之举,用体力讨一口饭吃,避过这一阵风头再说。

永辉急了,那咋个把消息告诉他呢?

“只有托人捎话给他了。”盛加伟给永辉的,就是这一句话,“也不晓得能不能找着人,那地方远着哪,我都没去过。”

除却这一件事情没办好,可以说,永辉这一趟云南故乡之行,真正是大开了眼界,大长了见识,大增了经营普洱茶的信心。他随身带回上海的拉杆箱内,装满了样式、形状、包装、厚薄不同的品种,可以肯定,有好些品种,上海那些多年经销茶叶的商人,连见也没见过。

安文江阿爸还告诉他,最近这一阵,来找他的人多起来了,有景洪、思茅的、有省城昆明的、也有北京、上海、香港的,都说现在是普洱茶热,永辉真要做这生意,还得抓紧!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初期,那些先发起来的农民们都有一句话,说:趁干部们还在打瞌睡,好好赚它一大把!这回永辉就要趁着偏远乡间的茶农们还没醒过来,茶叶的收购价,也还没涨上去,得好好地进它一大批货。

永辉正是这么想的,苦的是他资金不足,只要有了足够的资金,他就可以趁着价格低廉,找一处库房,大批地进货,反正这东西是越陈越好,而且保存条件不甚讲究,只要做到不串味就行。

在永辉看来,这就是商机,人生难逢难遇的商机,给他逮住了。回上海以后,他就准备大干一番,他可不想在火车上闲聊中轻易泄漏自己的商业秘密呢,且别说这姑娘也是活络的生意人。

说唱节目以后,响过一阵音乐,列车将很快进入夜间运行阶段,广播里又提醒乘客,安置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准备休息。永辉取了毛巾、牙刷,走到车厢的一头去洗漱。盥洗室里,三个水龙头前都有人在刷牙洗脸,永辉呆在门外等着。

有人在他肩头轻轻一拍,他转过脸去,正是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姑娘,她双手擎着一张名片,笑吟吟地道:“说半天话,还不晓得咋个称呼呢,咱们认识一下。”

永辉道声谢谢接过名片,就着过道里的灯光,看到了“苏小安”三个字,下面一行小字,是她的手机。名片上既没有什么单位,更没有任何头衔和地址。看样子,姑娘是个体经商。

苏小安向他舒展了一下纤长的手指:“你呢,有名片吗?”

“对不起,我名片没带在身上。”永辉不安地说。

“没关系,你改天给我也可以。”苏小安善解人意地说:“那怎么称呼你?”

“我叫永辉。”

“永辉?有姓永的?”苏小安的弯眉扬了起来。

永辉淡淡一笑说:“哪里,大家都叫我永辉。我姓安,也姓吴。”

苏小安愈加诧异了:“你怎么会有两个姓?”

“我养父姓安,我亲生父亲姓吴。”

“那你身份证上叫什么?”

“吴永辉。”这是永辉的户口报进上海时,他爸吴观潮让改的。不过永辉这一次回到版纳,遇见他的人,都叫他安永辉。这也是永辉不轻易给人发名片的原因。

“唉,请让一让。”两人站在过道上讲话,堵住了道,过往的乘客不时地从他俩跟前走过,打着招呼。

苏小安轻轻地一逮永辉的衣袖说:“来,我们站这儿说。”

永辉跟着苏小安,退到了两节车厢连接处,火车撞击铁轨的声音听得更清晰了,“壳碰、壳碰、壳碰”的,震耳欲聋。

苏小安放低了声音:“永辉,我求你一件事。”

“你说。”

“帮我看一下行李,就是……那个大箱子。”

“要得。”一面答应,永辉一面心中生疑,她不也在车上吗,为什么非要这么提一句,难道说她怕睡熟了,让自己帮她看着点。还是……

“是这样,”看永辉答应的这么爽利,苏小安有些为难地舔着嘴唇,显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她抬头刚要说什么,一个列车员走近来,嘴里喃喃自语般提醒着:“抓紧时间啊,要熄灯了,马上要熄灯了。”

列车员一走进车厢去,苏小安就说:“是这样,永辉,我是赖进卧铺车厢的,我、我……”

永辉吃了一惊说:“咋个回事?”

“听我说,永辉,我的票是硬座车厢的,在凯里,我没买到卧铺。一会儿熄灯睡觉,我就得退回硬座车厢去熬过一夜,那么大的箱子,搬来搬去太费劲了,我看得出,你是好人。麻烦你帮我看着箱子。多承了!”最后那一句,她几乎是用哀求的口吻说出来的。

不等永辉说话,疾行中的列车一个急拐,苏小安站立不稳,身子摇晃着朝永辉倾倒过来,她求救般一把逮住了永辉的肩膀,永辉也及时扶住了她。可她已失去了重心,整个身子巴住了永辉身躯,一张脸贴到了永辉的脸上。

永辉闻到了姑娘脸上温馨的香气,感受到了姑娘细腻滋润的皮肤,触摸到了姑娘柔软得富有弹性的腰肢。永辉忙说:“你站稳了。”

“谢谢你。”苏小安大睁着一双诚恳的眼睛,凑近永辉的耳畔,惊魂未定地说,“好险,不是你在身旁,我非跌倒不可。这会儿我站稳了,你去洗脸吧。”

永辉穿过过道门,走进盥洗室。盥洗室里,三个龙头都空着,永辉刚拧开龙头,打湿毛巾,苏小安出现在门口,微笑地瞅着他说:“这么说,你答应了?”

永辉嗯了一声,侧转脸,庄重地向她点了一下脑壳。

苏小安喜不自胜地向他感激地挥了挥手,从门口消失了。手里在搓着毛巾、刷着牙,整个洗漱过程中,永辉一直在暗自思忖,这个长相逗人的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没有卧铺车厢的票,随身带一个这么大的箱子,是用啥子办法挤上来的?上来之后,一坐,竟然坐了这么久,她究竟是做啥子的?真的是在做生意吗?做生意,那么老大的一只箱子里,装得肯定都是货罗。他装的是些啥呢?

一直想着回到自己的铺位上,永辉也没想清楚,苏小安是个怎么样的人,她那只引人注目的箱子里,装的是些啥子?他怕自己上当,怕自己受骗,出门在外,那可是什么人都可能遇上,什么样的怪事都会发生的。

这些年来,在云南和上海之间来回跑,永辉也曾渴望过艳遇,也曾希冀像电影和小说中那样,座位对面恰好有个美貌的姑娘,然后发生一系列浪漫而充满激情的故事,最终经过了解熟悉相好起来。可他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幸运。像今天遇到苏小安,对他来说,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事,也还是头一次遇见容貌姣好的姑娘如此主动地接近他,信赖他。说真的,当苏小安刚提出要他帮助看箱子时,永辉真想和她开个玩笑,对她说:我刚和你相识,你就不怕我扛着箱子下车去但永辉终究没有说出口来。他觉得他还没和苏小安熟悉到可以开这样玩笑的地步。可这件事实在没有多少诗意,相反地,永辉始终怀着戒备的心理,隐隐地有些担心。

躺在铺位上,眼睛瞅瞅自己装满了普洱茶饼的拉杆箱,又定睛望着苏小安托他看住的那只硕大的箱子,永辉忍不住又一次猜测,这么大的箱箱里面,装的是啥子呢?

说是帮助人家看箱子,其实也就是尽一个责任罢了。熄灯以后的硬卧车厢,走动的人不多,列车员说了,这一节车厢里的人,基本上都是到上海的,从半夜到天亮,没一个乘客换票下车。可不知为什么,永辉就是睡不着,苏小安的脸,老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他不是个呆子,苏小安的美貌和能干,是稍一接触就能感觉到的。她对永辉露出的明显的好感,永辉也是感受到了的。要不,她不会那么大胆地就把偌大一个装满货的箱子交给他这个初次相识的陌生人看管。车站上,列车行进中,广播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提醒旅客,不要托不相识的人看管你的行李物品嘛。

也许永辉的钱赚得不多,也许永辉始终没有一个固定工作的身份,不招期盼安定的上海人喜欢,连妈妈亲自陪同他去相亲,都遭到冷遇。长得相貌堂堂的永辉至今还没有一个女朋友。年岁在长上去,他身边的伙伴,卢晓峰已经结婚了,操办了简朴的婚礼。小俩口去新、马、泰旅游了一趟。跑到缅甸去的盛天华早和他名义上的姐姐马玉敏好上了,两个人出双入对地走来走去,连他们自家的父母都不避讳。美霞出落得亭亭玉立,走到哪儿都吸引着男孩的目光,不怕没人追,愁的是追她的人、缠她的人太多了,不晓得选择哪一个好?

现在就是永辉和有腿疾的思凡没有女朋友了。思凡是因为身体原因,成了老大难。而他呢,都说他是几个娃儿中长得最俊的,一表人材,时常也有女孩向他表示好感,就是没个像模像样的对像。说他不想吗,那是假的,他想,做梦也想,但这种事情,真像人们说的,光是想是想不来的,还要靠缘。

那么,今天这事儿,他和苏小安之间,算不算缘呢?苏小安个儿高高的,十分出挑,和同样高大英俊的永辉在相貌上是很般配的;况且,她也在做生意,志同道合,以后挑明了讲,他们之间一定会有共同语言。并且看得出,无论是从苏小安的眼神还是她的为人,都能看出,她是有主见、有能力的。只是,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为何如此大胆,买不到卧铺票,就敢混进卧铺车厢呢?这个第一印像,令永辉就生疑,就没好感。不过,要不是她混进卧铺车厢,永辉也就不会认识她了。这么一想,永辉似乎又自嘲般笑了。

火车摇晃着车厢在“的嘎的嘎”地疾行,永辉脑壳里东一个念头,西一个猜测,始终在琢磨着苏小安,她这会儿挤在哪个硬座车厢里呢,一个年轻轻的姑娘,挤在拥挤的硬座车厢里熬一夜,实在也是很辛苦的,不是为了生意,不为赚钱,哪个愿受这样的罪?她那箱子里果真装的都是货吗,万一、万一是犯罪的东西呢,不知咋搞的,永辉脑壳里还跳出了在报纸上读到的一个情节,一个杀人犯,把人杀了以后分尸,装在箱子内,送上列车,自己悄悄溜了。遇上这种事,那不是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嘛。

怎么可能,虽是胡思乱想,永辉也觉得自己的疑心太重了,有着苏小安那么一双眼睛的姑娘,怎么可能卷进可怕的凶杀案。

要是、要是她这箱子里装的是违禁物品呢,云南到上海来的那些毒犯,不是经常坐的这趟列车嘛。不是说,边境地方三万元一斤的毒品,有办法带到昆明,就是十万块一斤嘛。而昆明十万块一斤的毒品,只要带到上海,那就是三十万元嘛。有一回,永辉还在疾驶的列车上,看到机敏的乘警当场逮住几个毒犯哩!

哦,那可真让他难忘。

那几个毒犯,也不是生得青面獠牙、獐头鼠目的。哎呀,她这箱子里装的若是毒品,天哪,那要装多少啊,不可能不可能。只是,一大个箱子,装满了生活用品,她可以在夹缝中、在角落里装一小点啊!那不是不起眼嘛。有些毒犯,为防备自己被抓,不是经常把装货的行李放得远远的,坐在不起眼的地方盯住行李嘛。一旦被乘警查出来,他就只当那东西是别人的,趁机滑脚。千万可别被她的外貌迷惑了,有一回,昆明街上公审一帮毒犯,其中一个,不就是年轻美貌的妇女嘛。

永辉的脑壳里头,闪现出一个一个怪念头,列车有节奏的行进中,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半夜时分,天亮之前,列车停靠在什么站头时,他醒过一下,睁开眼的第一件事情,他就是瞅一眼苏小安的那只大箱子在不在;遂而再看看自己的拉杆箱是否安然。

天亮了,广播喇叭催着旅客们起床,永辉起身穿好衣裳,刚从盥洗间回到铺位上,一脸容光焕发的苏小安亲切地微笑着走过来了,永辉惊异地盯着她,她不是坐在硬座车厢里熬了一夜嘛,咋个休息得这么好,皮肤泛着光泽,鸟黑的短发梳得整整齐齐,一双眼睛晶亮晶亮的,看上去比昨天还要美些。

永辉指了指她的大箱子,表示东西安在,示意她坐,她却摆摆手说:“不坐了,永辉,我们一起到餐车去吃早点,我看到有面条,人也不多,快。”说话的神情就如同和永辉是熟人一样。

两个人一起去吃,东西不就没人看了么,永辉抬头瞅了一眼行李,苏小安笑吟吟道:“没关系的,列车到下一站,还有半个多小时哪。我们早把一碗面吃完了。”

永辉跟着她朝餐车走去,苏小安边走边回了一下头说:“永辉,你帮我看箱子,我请你吃早点。你想吃什么面条,有荷包蛋面、肉丝面、菜汤面,种类蛮多的呢。”

永辉点了咸菜肉丝面,苏小安点的是荷包蛋面,永辉要付钱,苏小安一把逮住他的手,娇嗔地横了他一眼,正色道:“说好的,是我请你吃。你这个人真是……”

永辉淡淡一笑说:“那我也事先说好,午饭我请。”

“要得嘛,晚饭我来。”

永辉说,男孩和女孩在一起,都是男的埋单。

苏小安直截了当地讲,我们不一样,不是那回事。她似乎划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永辉岔开话题道,你睡得好吗,我看你神采飞扬,好精神!

哪里呀,苏小安说,歪在硬座上,熬着难受死了,一晚上都没睡好。我是一大早走进盥洗室,用冷水狠狠地冲了冲脑壳,洗了把脸。

餐车服务员一声吆喝,两碗面条送上来了。吃面的时候,永辉习惯地伴了不少辣椒,一碗面条顷刻间就成了红通通的,好诱人。惊得苏小安瞪大了双眼直叫:“哎呀,你这么能吃辣椒啊!不亏是云南人,不亏是云南人。”

“你不能吃吗?”永辉奇怪,不能吃辣椒,怎么跑进黔东南做生意?

“我只能吃一小点。”苏小安用筷子头蘸了一点辣椒,放进自己碗中。

永辉望着她说:“你只能吃这么点辣,跑进黔东南做生意,人家和你吃饭,都是辣菜,你咋个办?”

“我就叫他们少放辣椒,尽量少放。嘿,再叫也没有用,少放少放,还是辣得我嘴唇起泡,肚子也不舒服。”苏小安撩起面条吃了两口,顺手指了一下自已的嘴角。

“你不能吃辣,饭桌上都吃不痛快,酒必然喝不多,人家咋个和你做生意?据我晓得,贵州人都是很能喝酒的。”永辉道。

“特别是女的,要碰上会喝的女人,哈呀,真能把人吓死。”苏小安变本加利地渲染说,“不过和我做生意的女人,大都不会喝酒。我和她们又都是现金交易,我交现金给她们,她们直接把苗绣递给我……”

“苗绣?”

“是啊!你是云南人,云南也有苗族,该懂的,就是苗族刺绣,一种有几百年历史的传统手工艺品,有背衫、花裙、腰带、背包、胸花、花边、衣袖,嗨,多哪!就是那些小小的手机包,上面绣着花、绣着鱼、绣着虾子和鸟,绣着各种小动物,绣着劳动中的人,谁见了都问我要。真是人见人爱的,你要吗?”

永辉摇摇脑壳。他心中暗自好笑,昨晚上把苏小安想象成一个什么人了,原来她是一个到苗乡去收购绣品的小商客,像他在西双版纳见过的那些到民族地区猎奇般寻找商机的人一样,买卖绣包、加工过的蝴蝶、木雕工艺制品。

“真是好看完的。”见他不要,似乎也没多少兴趣,苏小安似有些失望,她埋头划拉着面条,一忽儿就吃去了大半碗,看得出她有些饿了。继而她抬起头来说:“苗绣的珍贵在于它是手工绣的,不是机织品。告诉你,外国人都很喜欢的,他们说,同样的手绣同样的一只鸟,像画家的画一样,也不可能绣得一模一样,它的价值就高了。你要不信,回到车厢里,我拿给你看。你会喜欢的。”

“我没说不信啊。”永辉争辩似的叫了起来。他也吃得很快,经常走南闯北,他养成了吃得快的习惯。吃面条时,他察觉到自己太冷淡了,喝了一口面汤,他抬头说:“贩这些苗绣,赚得到大钱吗?”

“光是贩,当然没多少钱赚,现在的信息这么灵通,交通又这么方便。”苏小安点头承认,又一偏脑壳,“不过做了几回,我就有了想法。”

“什么法子?”

“不能告诉你。”苏小安仰起脸瞅着永辉,一抿嘴儿直率道,“走吧,到铺位上我拿给你看。”

永辉也搁下筷子站起来,他想说别看了,众目睽睽之下,从那么大一个箱子里往外取东西,太碍眼了。但他怕伤了苏小安自尊,没说出口。

回到硬卧车厢,苏小安没让他帮忙搬动那只硕大的箱子,而是从自己随身带的那只宽大的手包里,取出几块苗绣让永辉看。

哇,鲜艳精致的苗绣,不但吸引了永辉的眼球,上下隔壁铺位上的旅客,也都纷纷拿过去看,嘴里赞叹着,手里抚摸着,举得高高地欣赏着,甚至还有人打听多少钱买一块。

苏小安不无得意地瞅瞅永辉,得体地回答道,这都是带回去的样品,你们看,这是平绣织品,这是辫绣、绉绣,这一种是锁绣、破丝绣、轴绣。我这小包里装不下那么多,还有打子绣、贴绣、堆绣、锡绣,多了去啦!苗绣就讲究原始,讲究色泽崇拜,老百姓叫五色衣服,很珍贵。不卖的。她还话中有话地说,这都是毛坯,带回上海经过精致地加工,简直就是艺术品。况且她随身带的,是图案花样最简单的几种,你们到黔东南苗家赶场的街子上去看看,五花八门、鲜艳夺目,有绣山水、花草、龙鱼动植物为主的,有绣自然形态的,有专门绣几何图案的,有绣人物的,针法也多,那才真正叫作开眼界呢。

马上有人问,在上海什么地方可以买到这种东西。苏小安没具体讲,只是说,在高档的休闲街上,那些有品味的艺术品商店里,能买到的。

那就很贵了。又有人说。

苏小安笑笑,只是所答非所问地重复刚才对永辉说过的话,这些东西都是人工手绣的,同一个人,同一双手,就是绣同一件东西,绣出来的也不可能一模一样。外国人似乎更懂得它的价值,愿出高价买。确实它们也值这些高价。你们听说过吗,最近有一件传统的苗族服饰,卖到几万块哩。

当然,马上有旅客附和她的话,手工做出来的,就是贵些。中国人也懂这个理。

经这一番对话,永辉已对苏小安刮目相看了。原来人家做生意,也有做生意的门道。

收起苗绣,苏小安连连打了几个哈欠。永辉看她显出一脸的倦态,不由说,你昨晚上熬了一夜,不妨趁这会儿在铺上睡一觉。

苏小安给了他一个感激的眼神,说声谢谢,歪下身子,拉过半截毯子就躺了下去,一会儿,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永辉坐在她睡的铺位上,心头有一股奇异的感觉。你看,他和苏小安之间,昨天的这个时候,还互不相识,只是她在贵州凯里上车以后,萍水相逢,现在已经挨得这么近了。莫非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

偶尔转过脸去,他看到她睡得很沉,眼睛闭得紧紧的,有时候列车剧烈地晃动几下,她的眼睛会睁开一下,眼睫毛费力地眨动着,继而又转脸睡了过去。

也许永辉和苏小安真是在这么一种自然的状态下相识的,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相处得就像一对旅伴。他们一起吃的午餐和晚饭,就像他们说定的,午餐由永辉埋单,晚饭是苏小安埋单。到列车快熄灯时,苏小安不再请永辉看好她的大箱子,而只是用嘴角向大箱子努动了一下,永辉就会意地点了点脑壳。

第三天凌晨,列车抵达上海时,永辉逮着拉杆箱,苏小安拉着她的大箱子,两人并肩走出火车站时,俨然是一对熟人了。

永辉想也许她会主动提出他们一路走,或者她会打听他住哪儿,其实他也很想知道她准备去哪儿,到哪儿住宿。但可能这一路上都是苏小安表示得主动,永辉就没好意思开口,再说,他也一直顾虑着,要不要把自己的住处告诉苏小安。

直等两人一直走到西南出口,永辉没开口,苏小安也没主动提及。走到大门口时,苏小安东张西望着,永辉忍不住问:“你是去坐出租,还是坐公共汽车?”

苏小安回眸瞅了他一眼,正要答话,前方一个大嗓门兴奋地嚷嚷着:“小安,小安,我在这儿。”

“哎,哎,来了来了,我在这儿。”苏小安利落地拉着她的大箱子,喜不自胜地迎了过去,“你一来接,我就放心了。”

永辉定睛望去,满面笑容激动地冲到苏小安跟前抓过大箱子去的,是一个脸色白净的小伙子,也是高高瘦瘦的,戴一副眼镜。苏小安浑身顿感轻松地随着小伙子走去,顷刻两人就消失在出口处前的人流里。就是瞪大眼紧紧地追踪着看,也看不见了。

走远之前,永辉似乎感到,苏小安回了下头,还举起手扬了扬,仿佛是向他道别。

手里抓着拉杆箱,永辉呆痴痴地站着,眼前的人流在晃动在穿梭,再定睛望去,已经怎么也找不着苏小安的影子了。原来她早就有生意上的伙伴,原来她明明晓得这个小伙子会来接,原来她对他热情、主动、殷勤、请他吃饭,不过就是要在两个晚上请他帮忙看着装满了苗绣的大箱子,不过就是借他的铺位在白天补上一觉。

是啊,他犯什么傻呢。他们之间,不就是萍水相逢,在列车上交谈得十分热络亲切,像所有旅途中接识的伙伴一样,下了车之后,就各奔东西,视同陌路人,也许以后还可能偶尔相遇,也许永远也不会再见面了。

这又有什么呢?永辉每次坐车,同坐的不都认识几个男男女女嘛,有话不投机的,也有谈得热络的,无论什么人,下车后说声再见,就拜拜了。可这一次是怎么了,永辉站在那儿,感觉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惆怅,从来也不曾有过的失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