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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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华陡地一个转身,凭声气,他已经听清,这是他的亲生父亲,但定睛看清楚盛加伟的脸庞,他还是不敢相认,这……这个脸色黝黑,满脑壳花白头发,满脸横一道竖一道刀刻般的皱纹,扎着松垮垮的头帕,佝偻着腰的老汉,难道真是他的父亲?是他,真是他,脸庞是他。天华依稀还认得。天华情不自禁地张嘴叫出一声:“阿、阿爸。”

盛加伟没说话,满脸的皱纹先牵扯着抽动了几下,继而发出了一声轻问:“你、该是天华?”

“是的,阿爸,我就是天华,你认不出我了吗?”天华往父亲跟前走了一步,是想让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盛加伟的眼睛火花般闪烁了一下,厚实的眼睑抖动着,满脸显出惊慌的神情,嘴巴一张,手利索地往起一抬,声音发抖地说:“快,你快上楼。进竹楼去,不要让人看见了!”

天华也被父亲的声气吓得怦怦直跳,上了竹楼,坐定下来,随他上楼的盛加伟劈头就说:“你、你果真来了呀。跟你说,这些天里,街子上的公安,都来寨子上两回,打听你来没来呢?”

天华的脸色刷地一下变了。

两室一厅的房子,已经卢晓峰和尚米亚的手,精心装修成一套真正的新房。如果说小家庭的硬件,粉刷啊,装地板啊,卫生间和厨房的贴瓷砖,装护手啊等等活,是晓峰出了很大力的话。那么,家庭的软装潢,几乎都是尚米亚一手包办了,客厅的一整套沙发是尚米亚选定的,沙发套的颜色,是尚米亚选配的,窗帘、床罩、餐桌椅、厨房的壁橱、冰箱、以及所有过日子必须的配备,都是尚米亚定的。连所有的门窗把手,墙上挂的画,都是尚米亚选购的。婚纱照已经拍了,隔开几天就要看样。除了要装配成一本留下作为永久纪念的相册以外,还要等尚米亚选定两三张神情姿势拍得最好的,放大了挂在他们的客厅、卧室和书房里。

随着婚期的临近,新房里已经没啥需要忙活的了。但是晓峰一旦空闲下来,还是喜欢跑到新房里来,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间屋子,看完了厨房又去看卫生间。想象着自己和亲爱的尚米亚就是要在这套房子里,开始他们婚后幸福美满的小家庭新生活,过上一份小日子,他忍不住都会笑出声来。

阿爸卢正琪和阿妈依荷都应晓峰的邀请,到他们未来的新房子看过了,尽管随着老爹家所在弄堂的动迁,阿爸和依荷阿妈也挨着老爹在城乡结合部的新型小区里分得了一小套房子,装修得称心满意。但是他们看了晓峰未来的新房,还是一迭连声叫好,说装修得这么讲究、漂亮,所有的开销加起来,还不到八万块,真是一个奇迹。尚米亚虽是个民营公司的小出纳,工资不高,收入也不多,却难能可贵地如此有眼光有品味,实在是一个能干的姑娘。晓峰找到她,这一辈子算是有福气了。

婚期一天比一天近了,尚米亚的爹妈专程从他们定居的安徽来到了上海,说是赶来参加女儿的婚礼,顺便在上海和外婆一起住些天。满脑子老上海规矩的老爹听说以后,就催促着卢正琪与依荷,和尚米亚的父母亲见个面,说是两亲家见面,以利于将来处理好亲家母之间的关系。

两亲家见面回来,正琪和依荷满面春风,说尚米亚的父母相当朴实,自始至终都在夸耀晓峰懂事,有礼貌,是个好小伙。看得出,他们对晓峰这个毛脚女婿十分满意。晓峰听了,心头也很高兴。没隔两天,未来的老丈人和丈母娘,给正在上班的晓峰打来电话,说是听晓峰的父母讲,他和尚米亚的婚房已经装修完毕,作为长辈,他们也很关心女儿新的住处,想到女儿女婿的新房看一眼。晓峰听后,觉得这要求合情合理,一口答应下来,并和两位老人约定了下午两点半到新房来的时间。

晓峰学的是理科,大学毕业之后,在一个不大不小的汽车配件厂工作就职。可能正因厂子不大吧,他这个本科大学生一进去,就得到了重用,再加上晓峰为人诚恳,动手操作的能力强,进厂没多久提出的几个建议,都被厂里采纳了,厂里领导说他既有理论知识又愿意投身实践,在厂里十分难得,鼓励他继续深造,要他不脱产去读硕士,于是晓峰白天上班,晚上读书,几年功夫,在读出硕士的同时,晓峰很快由技术员升为工程师。收入也增加到三千多。这一天,未来的老丈人和丈母娘要来看新房,晓峰特地请了半天假,先赶到新房里做准备。

尚米亚是民营公司里的出纳,工作不重,她也挺适应的,上下班却管得很严,执行的是八小时工作制,早九晚六,中午一个小时吃饭加休息,根本不允许迟到早退。一般她下班回家,都要在晚上七点左右了。总不见得让两位老人晚上摸黑跑来看新房。

有点意外的是,这事儿尚米亚事先没和晓峰打招呼。可转念一想,晓峰也想通了,恋爱阶段,喜欢来点新花样的尚米亚经常要考验考验晓峰对她的感情,晓峰都顺利过关了。而尚米亚唯独没考验过晓峰对她父母的态度,也许,尚米亚是故意不给晓峰打招呼的呢。这么一想,晓峰明白,尚米亚的父母今天来看新房,几个小时,他必须全程陪同,还真得小心着点儿。

毕竟对两位老人的性格脾气,他一点儿都不摸底呢。在到新房去的路上,晓峰进水果店买了苹果、香蕉和马陆玫瑰葡萄,上次阿爸和阿妈来,新房里备的茶叶是极一般的炒青,用这种茶招待他们,显然不行。他又去茶叶店挑上等的龙井,买了一两。他记忆中,尚米亚的阿爸是抽烟的,又拐进香烟店,挑了一盒硬壳的中华牌。他平时不抽烟,也不知硬壳的中华好还是软壳的好,仅从表面看,硬壳的看去气派一点,又便宜些。

做好一切准备,卢晓峰到了新房里,利索地在电热水瓶里灌满水,插上插头,边烧开水、边等待着两位老人的到来。晓峰先把那一两龙井茶装进家里那只精致的漆器茶叶罐,又将三种水果分别放进了水晶玻璃果盘,香烟搁在餐桌上。想到杯子虽是新的,自从阿爸阿妈那天来以后,就没用过。他又取三只茶杯清洗了一遍。该做的事都做了,两位老人还没到。看看时间,约定的午后二点半,已经过了十几分钟。

坐在沙发上静心等待时,晓峰突然想到,尚米亚的阿爸和阿妈,叫什么名字他都不知道呢。记忆中,尚米亚好像也不曾提起过,或者……谈恋爱时她是提过的,晓峰也没记住。不过没关系,尚米亚平时叫阿爸阿妈,都是称呼晓峰爸爸、晓峰妈妈,晓峰今天也只需叫他们米亚爸爸、米亚妈妈就行了。岂止是尚米亚爸妈的名字不知道啊,现在想起来,晓峰连尚米亚父母在外地做什么工作,都糊理糊涂的不那么清楚,只知道他们在安徽什么县中学里教书定居,他俩是教啥子课程的,语文还是数学,退休没退休都不清楚,其他的情况呢,更是一概不知。记忆中尚米亚也没向他提起过。看来以后真得补补课,好好地问一下尚米亚呢。

两位老人是三点十分到的,比约定的时间整整晚了四十分钟。等得晓峰心头直发毛,胡乱猜测着他们是不是走错了路,直到听到门铃响,晓峰悬着的一颗心才落下来。

进屋一说,晓峰才明白,原来两位老人上百货公司挑选礼物去了。门一开,他们就把精心挑选的礼盒放到了桌上,是一套晶莹剔透的刻花玻璃器皿。

晓峰先敬烟,又倒茶,请二位老人歇一会儿。尚米亚的爸爸比晓峰想象中的要老得多,他的头发乱蓬蓬的,差不多全灰白了,不晓得是梳不整齐还是没梳理。脸倒是刮了,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特别是他的穿着让上海人看着有点土得过气。里面的咖啡色毛衣太厚了,外面的那件小了点的化纤西服整个儿就像是挂在鼓鼓的毛衣上,使得他高高的个头显得怪怪的。他入座以后就不住地咳,尚米亚的妈妈瞅了他几眼,给晓峰解释,他平时身体就不好,一到上海就伤风了,有点感冒。

晓峰连声说感冒了得赶紧去看,身体不好的话,趁在上海期间,到医院里好好作一次检查。说着端起茶杯,让他先喝几口热茶。

听着晓峰的话,两位老人微笑着连连点头。尚米亚妈妈穿一条紧身的牛仔裤,黑色隐格锦纶棉袄,显得朴实精干,乍一眼望去,两人间的年龄要相差十几岁。

晓峰今天细细地一打量两位老人,就看出来了,尽管平时尚米亚总说,她的相貌既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但是晓峰还是能看出,尚米亚的大眼睛像她父亲,尚米亚秀巧的鼻子和樱桃小口,全像她秀气的妈妈。正因为她汲取的是父母的优点,尚米亚比她的父母都要显得漂亮一些。

喝了一杯茶,晓峰又请两位老人吃水果,他把香蕉剥了皮,递到他们手中。尚米亚妈妈客气说我自己来,尚米亚的爸爸连连说着不敢当。

吃完水果,两位老人提出看看新房吧。

晓峰就引领他们进屋。先进去的是卧室,无论是床、粉红色的床罩、床边柜、贴墙做的大衣橱,整体布局给人一种温馨柔雅的氛围、保持着一股浓浓的私密性情调。隔壁那一间,比主卧室稍小一些,既可以称作书房,又可以作为未来孩子单独居住的卧室,体现着温润雅洁的格调。而浑然一体的卫生间、一色高品质、多功能厨具构成的厨房,再加上采光合理、通敞明亮的客厅,整套房子的装修格调,呈现的是简约时尚的线条,安稳沉静的光线,勾勒出干净利落的空间,形成整个居家统一的风格。不断地引得两位老人赞叹和感慨。

回到客厅里坐下,尚米亚的爸爸点燃了一枝烟,抽了两口,就不住地咳嗽,咳得凶了还走进卫生间去吐痰。

尚米亚妈妈捧着一杯茶,喝了两口,向晓峰提出了一个要求:待晓峰和尚米亚成婚以后,他们老两口想搬到新房来和女儿、女婿同住,一来可以照顾女儿、女婿的日常生活,二来嘛,正像晓峰刚才说的,实际壮也是他们这一次来上海的另一个主要原因,尚米亚的爸爸可以在上海看看病,彻底查一查身体。不知晓峰的意下如何?

这还有什么可商量的?晓峰觉得合情合理,一口答应下来,说没问题、没问题,你们是尚米亚的爸爸妈妈、也就是我的父母,你们愿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尽管住下去。

两位老人听得心花怒放,满脸都是笑。

又坐了半个小时,二位老人告辞离去,晓峰留他们吃了晚饭再走,说这小区附近开了一家新的餐馆,正好是徽菜风味的,吃过的人都说不错。二位老人执意要走,说趁还没到下班高峰,公共汽车也不挤,这会儿走好。晓峰挽留不住,只得一路送他们到公交车站。

看着两位老人乘坐的公交车远去,晓峰摸出手机,给尚米亚打了一个电话,报告了她父母来参观过新房的情况。

“你说什么?”听晓峰说出第一句话,尚米亚就声音骤变地打断他的话,紧张地问。

听晓峰把她父母来的前后情况讲完,她劈头盖脸就对晓峰一顿训:“谁叫你答应他们的?卢晓峰,你怎么不经我的同意,就充大头装好人。”

晓峰简直蒙了,“呃……这……他们不是你的亲生父母吗?”

“父母怎么了,我告诉你,他们这次来上海,是蓄谋已久的。就是想借我们结婚的名义,来赖在上海不走了。”尚米亚虽然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但语气里的气忿仍然显而易见,“告诉你,前几天,他们在家里就跟外婆提出了。被外婆一口回绝以后,没想到他们又把空子钻到你这儿来了。”

晓峰十分委屈地说:“可我事前什么也不知道呀。”

“你不会打电话问我一声啊?平时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屁大的事都要说。这会儿事情多大,你却……”

晓峰苦笑道:“你平时不也没说嘛。”

尚米亚也忍不住笑道:“我不说,那是你也没问。我心里想,等结婚以后,把我们家那本难念的经慢慢讲给你听。现在好……你今天就来接我下班,我会好好地把家中的事情给你说个一清二白。”

晓峰挂断电话,不由叹了口气。当着二位老人的面,他刚才已经答应下了,同意他们来住。没想到尚米亚和她的父母,还有这么大的成见。真让人想不到。

寒冷的冬季,天早早地就黑了。

在离尚米亚公司附近一家优雅洁净的小餐馆里,空调开得温暖如春,低柔的音乐轻响着,显得十分温馨。晓峰和尚米亚找了一个靠窗的双人小桌,商量着点了几样便宜可口的小菜,要了一小瓶啤酒,相对而坐着,听尚米亚讲述她们家中的事情。

说是事情,在晓峰听来,感觉真的像故事。不过这样的故事在他们上一辈人中,也有一定的普遍性罢了。

尚米亚的妈妈叫尚海丽,真像她的名字一样,上海一个美丽的姑娘,当年就有人说,只要尚海丽的眼睛再大一点,那她就是一个绝色美人。不过,就是眼睛不大,尚海丽在去安徽插队的女知青中,也是相当出挑和能干的一个。临行之前,父母对她说,眼前是“文化大革命”的非常年月,“一片红,”你必须走。但你是我们的几个子女中唯一的女孩,独身女儿,最后总有办法回到上海、回到我们身边来的。其他的事儿你都可以作主,唯独不要恋爱,更不能结婚,一恋爱结婚,你就永远不可能回到我们的身边来了。

尚海丽哽咽着答应了父母的要求,说一定会把他们的话牢牢记在心里,永世不忘。

插队落户几年,尚海丽也像所有的男女知青一样,经历了繁重的体力劳动、艰辛乏味的日常生活和难以想象的孤独,日子一天比一天难以打发。更主要的是,日复一日地过去,似乎永远看不到什么指望。尚海丽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被借调到学校去代课的。即使是代课,大部分收入要交给队里继续给她记工分,除去十二块饭菜钱,每个月只能够余下六块钱零花。尚海丽都觉得比在生产队里一天做到黑的日子,要好到天上去了。

代了几个月的课,尚海丽已经知道,在乡间学校,普遍缺乏经过正规培训的教师,只要课代得好,就有可能转正。一旦转正,每个月的工资全归自己,不需要交给生产队评工分。更主要的是,她的命运也就有了归宿。这在当年插队落户的知青中,是一件梦寐以求的事情。甚至是比上调进工矿还要美好的事情。招进工厂和矿山的知青,当的是工人,每天干的还是体力劳动。吃肉就算是营养补贴。而当了教师,则是知识分子,干的是教书育人的工作。和其他代课教师一样,尚海丽也没进过师范,也没经过正规培训。但她有一点先天的优势,她的父母在上海都是教师,而且是十分优秀的教师。耳濡目染,她从小就看到过父母如何给孩子们教书。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妈妈正教二年级。作业来不及批改,还经常要她帮助妈妈初改一遍。而且,她读书的时候各科成绩也都很好,特别是经过几个月的代课以后,学生们普遍反映,她的书教得好。但是要在乡间学校转正,仅仅有这些条件是不够的。在那个年头,一个在当地举目无亲的知青,必须要有真正说得上话的人鼎力相助。尚米亚的父亲吴昌顺,正是在尚海丽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出现在她生活里的。吴昌顺当年是乡间学区的负责人,又是尚海丽代课那所学校的副校长。在他的帮助下,尚海丽转正当了一名教师。不久就嫁给了他。

总之,当他们双双出现在上海的外公、外婆跟前时,他们自称已经成家,而且尚海丽早有了八个多月的身孕。在尚海丽给外公外婆写信,表示要嫁给吴昌顺、希望二老恩准时,外公外婆采取了明确果断的措施表示反对,他们给尚海丽打去了电报,并让她目前不管是何种情况,都必须立即回上海。等等不见尚海丽归,外公赶去安徽,找到了尚海丽的那所学校。可是,校方回答说,尚海丽在省城合肥培训。外公又赶去合肥,也没找到女儿,只得悻悻回到上海。事实上,尚海丽没有听从父母的话。当她真正回来时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不知是什么原因,外公认定吴昌顺先斩后奏是个蓄谋已久的坏蛋,他不是强xx至少也是诱奸了他纯正的宝贝女儿。他拍着桌子要吴昌顺滚,不准他走进家门。吴昌顺在上海待不住,只得无奈地回去了。

两个月后,尚米亚出生,名字也是外公取的。外公坚持小孩必须姓尚,而且外公、外婆明确要求,她是尚家的后代,和姓吴的没有关系。外公还要尚海丽留在上海,说有人给毛主席写信以后,政策已经有了变化,独身子女和多子女身边无人,可以回到城市。尚海丽再也不要到安徽那个坏蛋身边去受苦受难了,和他砍断一切关系。

尚海丽没有听父母的话,产假刚满,她悄悄留下一封信,把女儿托付给外公外婆,自己跑回安徽去了。

外公读到她留下的那封信,忿怒的大拍桌子,气绝身亡。

外婆认定不孝的女儿害死了丈夫,给她写去了绝交信。

尚米亚是在外婆的悉心抚养下长大的。她从小就听外婆说,是爸爸妈妈的所作所为害死了外公,爸爸是个大坏蛋,他趁人之危,强行娶了妈妈。而妈妈是个不孝女,现在她仍在受苦受难,那是她活该。尽管她时常给外婆和尚米亚来信,但外婆从来不回她的信。尚米亚也认为,自小到大,他们从来没尽到抚养自己的责任,对父母没什么感情。直到尚米亚长大工作了,外婆体弱多病,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才对尚米亚说,信又来了,你空下来,可以和他们联系一下。即便这样,尚米亚写过去的信,也是短短的,十分淡漠。尚米亚坚持不把家中的电话、自己的手机告诉父母,她怕他们来纠缠她。

要嫁给晓峰了,结婚总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再说也为了对卢晓峰家有个交代,尚米亚才在万不得已中,把自己即将成婚的情况告诉了父母亲。

果不出外婆所料,逮住了这个机会,他们提出要到上海来参加亲生女儿的婚礼。一到上海,双双退休的他俩又向外婆提出,外婆年老体衰,需要晚辈照顾。他们希望能搬回上海来同外婆同住。不等他们讲完,外婆一口回绝了他们的要求,说她有儿子,他们在这个时候讲的什么照顾她不过是个幌子,其实质是想要外婆的房子。外婆的态度十分明了,外公、外婆的房子,根据外公的临终嘱咐,是留给尚米亚的,没有他俩的份;外婆又老话重提,说外公是给他们活活气死的,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们。

万没想到,在外婆那儿没有达到目的,现在他们又把矛头瞄准了晓峰。想趁晓峰什么也不了解,什么都不知道,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不行,不能让他们得逞,决不能让他们得逞。

陈谷子烂芝麻一般的往事讲完了,桌上的酒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不过今晚的菜是个什么滋味,晓峰一点也说不上来,他光顾着听尚米亚的话了。

“这下,你该明白底细了吧。”尚米亚两眼睁得大大的,往前凑近一点,瞪着晓峰问。由于激动,米亚的双颊绯红绯红的,像喝酒过了量。晓峰知道,这是尚米亚的生理特征。她的皮肤细腻滑爽,到了夏天不易出汗。天气真热,或是情绪上一激动,她的脸就涨得通红。米亚说了,在这一点上,她同外婆像极了!

“明白了,”晓峰把自己杯中最后那点啤酒喝尽,放下杯子说,“不过,米亚,我是你们家的女婿,我已经答应了你父母,让他们来住几天,不是永远住下去。就让他们住几天吧,也算是我说了的话作数啊。”

尚米亚明显地一愣,她把筷子重重地往桌面上一搁,举起手来一招,“服务员,哎,小姐,你来一下。”

一位服务员小姐应声而至,尚米亚对她道:“你给我们一人来一小碗饭,可以上汤了。”

服务员答应着退下去。

尚米亚的双眼瞪得大大的,对晓峰道:“好的,晓峰,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答应你。让他们住几天。”

“那太好了,”晓峰兴奋地搓着双手道,“我说米亚是通情达理的人嘛。”

“不过,我还有个条件。”米亚严肃地说。

“你说。”

“从今往后,我们家的事情,你一律不准插手,一律不准表态。我们家的事,由我作主。我们之间是公平的,对你们家的事,我也一样尊重你。行吗?”

“一言为定。”

“晓峰,你别以为他们是什么好人。我实话告诉你,自从他们来之后,外婆的心情就没好过。说老实话,我真的怕……”

“你怕什么?”晓峰不解。

“外公是给他们活活气死的。我真怕他们这一次来,又把外婆给气死。那我怎么给几个舅舅交代啊!”

晓峰的心也跳得急促了,问:“有这么严重吗?”

“我把事情看得比这还严重。”尚米亚刚说到这儿,服务员端着一个托盘,把他们要的两碗米饭,一碗胡辣汤送了上来,尚米亚说:“吃饭吃饭,来,这胡辣汤,蛮下饭的。”

她舀了两勺汤在饭碗里,却不马上吃,只是用筷子拌合着说:“晓峰,我问你,你们家,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吧?”

“是啊,你不是喜欢老爹的性格吗,从老爹那一代起,我们都是小老百姓。我阿爸、阿妈更是,我呢,说起来比他们好一点,但也只是老百姓。”

“这就对了,”尚米亚刨了两口饭说,“我更是,比起你来,我的职业更一般,我们就是当小老百姓的命。我常听外婆说,当教师的外公,一辈子就想着当好一个普通教师,依靠自己的劳动,教书育人,养活自己和子女,不欺负人家,也不给人家欺负,问心无愧地过一辈子,但他们命不好,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我的父母就别提了,我呢,长得不好看也不难看,之所以看中了你,不是指望着你哪一天发大财,不是指望你有朝一日当大官,就是指望着能和你一起,太太平平地和和睦睦地把人世间的这份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有滋有味。你说我这要求不高吧?”

“不高,挺实在,挺好。老爹也常说,过日子,就该这样。”

尚米亚笑道:“这就是我们俩能如此相爱的原因。不过,我也要提醒你,外婆常说的,小民百姓可怜啊,我们中国人,经常是连这样要求不高的日子,也过不上。经营一份小家庭的日子,不容易啊,常会遭人的骚扰、常会有大小灾祸降临。所谓俗话说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

晓峰被她这么严肃的神情逗得笑了:“你说得太严重了吧。”

“把世界看得复杂一些好,”尚米亚没理会晓峰的不以为然,仍然自言自语,“你不是讲我的爸爸蛮老实,蛮可怜的吗?”

“看上去真的是这样啊。”晓峰忙接嘴说,“再想想,他是一个教育工作者,还当过中学校长,能……”

尚米亚的一声冷笑,把晓峰的话打断了:“在他和我妈妈生下我之前,他就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了,你知道吗?”

晓峰大吃一惊:“那你妈妈当年……”

“怎么会那样糊涂,对吗?”尚米亚把晓峰一时没讲出的话,说了出来,遂而叹了口气说,“外公外婆恨我妈妈的,也就是这一点。他们认定我爸爸不好,骗了我妈妈,也是因为这点。这下你懂了吧?”

“懂,懂。”

“不过嘛,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和我们做小辈的无关。”

“对、对,就是这样。”

“我只告诉你,晓峰,”尚米亚的语气变得犀利了:“要是哪个人让我们连太太平平的小日子都过不上,为维护自己的利益,我是啥都干得出的。”

晓峰咀嚼着嘴里的饭,瞅了一眼满脸严峻的尚米亚,轻声说:“米亚,我懂,我会听你的。”

“有你这句话就好,晓峰,”尚米亚笑了,“我真怕你不能理解,那我们真的要吵架了。”

晓峰连声说:“哪会呢,哪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