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偌长的一辆黑色敞篷车放慢了速度,向左一拐,就在历经风吹雨打的石柱中间,平平稳稳地驶入汉克·克赖泽尔的大角住宅那弯弯曲曲的一条铺就的汽车道。

克赖泽尔那个穿制服的司机,在驾驶汽车。在他的背后,富丽堂皇的车厢里,坐着克赖泽尔和他的客人特伦顿夫妇。车厢里面竟还有个酒吧柜台。

车子一路开去,零件制造商就在酒吧柜台上斟酒饷客。

这是七月最后一周的一个傍晚。

他们早已吃过晚饭,地点是在闹市区的底特律体育俱乐部。特伦顿夫妇正是在那儿同克赖泽尔碰头的,席面上还有一位漂亮的姑娘,眼睛水灵灵的,说话带法国口音,克赖泽尔介绍时只说她叫佐埃。他又补上一句,他最近开设的出口联络处,就是由她负责的。

佐埃倒是个惹人喜爱的伴儿。吃过饭,她就告辞了。她走后,在汉克·克赖泽尔的建议下,亚当和埃莉卡把自己的汽车留在闹市区,陪他回家了。

今天晚上的安排,早在亚当到汉克·克赖泽尔的湖边别墅度周末那回,就有了端倪。别墅聚会过后,零件制造商如约打电话给亚当,他们商定了会面的日子。把埃莉卡也请进在内,这叫亚当一开头禁不住紧张,他但愿克赖泽尔不至于详细提到别墅周末聚会,更不要特别提到罗韦娜。亚当想起罗韦娜,仿佛还在眼前一般,但是,跟她的那段关系已成往事,一个人做事总要慎重,也要识时务,所以还是由它成为往事的好。其实他倒用不着发愁。汉克·克赖泽尔是考虑周到的;他们谈的都是其他事情,底特律狮队①下一季节胜败如何啦,市政府里最近的一件丑闻啦,后来还谈到“参星”,车上的有些零件,目前克赖泽尔的公司正在大量制造。隔了一会儿,亚当总算放下了心,不过他还是禁不住纳闷,不知汉克·克赖泽尔对他究竟有什么企求。

①是底特律市一级的橄榄球队。

克赖泽尔是有企图的,这他拿得稳,因为布雷特·迪洛桑多跟他这么讲过。今晚本来也邀请了布雷特和巴巴拉,可是他们都来不了——巴巴拉正忙于工作;布雷特嘛,不久要上西海岸,有些该办的事先要了结一下。不过,布雷特在昨天就透露了风声:“汉克跟我讲过他要提出什么要求。但愿你能出点力,因为这决不是仅仅你我的事。”那种神秘的样子,不由亚当不恼火,但是,布雷特却不肯再说什么。

这时,敞篷车在克赖泽尔那幢爬满常春藤的广厦前面停下了,亚当猜想他不久就会知道。

司机走过来打开车门,扶着埃莉卡下车。埃莉卡和亚当走在主人前面,到了附近的一片草地上,背对着那幢偌大的房子,一起站在逐渐降临的暮色中。

那幽雅的花园里,一片草地轧得平坦,大小树木修剪得齐齐整整,在在显出都有专人管理。花园一路向下倾斜,直抵湖滨大道的条条寂静林径,除了难得有车辆来往以外,在这条道上,放眼望去。圣克莱湖倒是一览无遗。

目前圣克莱湖依然看得见,只是模模糊糊罢了;一道白浪勾出了湖边,离岸远处,湖上货轮灯光忽隐忽现。近处,一条迟到的帆船,开着装在舷外的马达,赶着回家,直向大角游艇俱乐部的停泊处驶去。

“真美,”埃莉卡说,“不过,往常我来到大角,总是认为这儿并不真是底特律的一角。”

“要是你住在这儿,”汉克·克赖泽尔回答说,“你就会知道是底特律的一角了。我们中间很多人还带着汽油味呢。或者说,我们的指甲里一度有过油腻。”

亚当阴阳怪气说:“多数大角人的指甲已经干净好久了。”不过,他知道克赖泽尔指的是什么。大角,一共有五个,都是豪富人家独霸一方的采邑和世袭的飞地,同大底特律的其他地区一样,也是汽车世界的一角。亨利·福特二世住在大角庄的大街那头,其他一些福特家族,有如菜肴里洒上的厚味调味品,散居在左右一带。其他汽车公司的资产也在这里,有克莱斯勒汽车公司和通用汽车公司的产业,也有汽车工业供应商的财产:老一点的名人如费希尔、安德森、沃尔森、马伦,新一点的象克赖泽尔。当今那批财神老爷在一些门阀森严的俱乐部里饮酒作乐——首屈一指的是那个闹声震天、热气蒸人的乡下俱乐部,申请入会的名单长得望不到头,一个新的年轻申请人,要没有家庭关系,活到老也休想成为会员。尽管门阀森严,大角也不失为一个好客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少数几个靠薪水为生的汽车界经理,不爱那个经理更为集中的布卢姆菲尔德山,反而看中了这一带的“家庭”风光,在此安家落户了。

从前,老一辈大角人端出一副贵族架子,百般轻视汽车界财阀。如今,汽车界财阀统治了整个底特律,也把他们抓在手掌心里了。

从湖上突然吹来微微一阵夜风,晃动了空气,把头顶上树叶吹得籁簌的响。埃莉卡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汉克·克赖泽尔建议道:“让我们到屋里去吧。”

他们走近屋子,那司机,看来是兼任管家的职务,打开了笨重的大门。

向里走了几码路,亚当站住了脚。他不胜惊讶地说了一句:“鬼才想得到呢!”

埃莉卡在他的身旁,同样吃惊,站在那里,睁大眼睛看着。接着她吃吃笑了。

他们走进的那间底层起居室里,一切陈设雅致极了——厚厚的丝绒地毯,舒舒服服的椅子,沙发,餐柜,书架,图画,一架唱机在轻轻放送音乐,灯光十分和谐。里面还有个游泳池,有一般游泳池那样大。

游泳池大约有三十呎长,砌着蓝得动人的瓷砖,一头深,一头浅,还有一个三层跳水台。

埃莉卡说:“汉克,我不该放肆发笑。对不起。但这……真叫人想不到。”

“没理由不发笑,”主人和颜悦色说。“多半人笑。很多人把我当蠢才。其实是,我喜欢游泳。也喜欢舒服。”

亚当一脸惊奇,朝四下看看。“这是幢旧房子。你一定从里到外兜底翻修过。”

“一点不错。”

埃莉卡对亚当说:“不要装着工程师的样子了,让我们去游泳吧。”

克赖泽尔分明高兴了,说:“你要游泳?”

“你眼前是个海岛姑娘。我还不会说话,就会游泳了。”

他领她到一条走廊上。“那边第二扇门。有的是游泳衣,毛巾。”

亚当跟着克赖泽尔到另一间更衣室。

几分钟后,埃莉卡从跳水台的最高一层来了个令人眼花撩乱的燕式跳水。她放声笑着,浮出水面。“我生平还没有到过这么好的起居室。”

汉克·克赖泽尔咧嘴笑着,从低一层的跳台上跳下水去。亚当从边上跳入水。

他们畅游了一番,上来,三人身上都滴着水,由克赖泽尔领着头,穿过丝绒地毯,走到大扶手椅边,椅子上已由那个管家兼司机铺上了厚厚的毛巾。

在第四只椅子里坐着一个灰白头发、弱不禁风的女人,身边放着一盘咖啡杯和烈酒。汉克·克赖泽尔俯下身,在她腮帮上吻了一下。他问:“今天过得好吗?”

“太太平平的。”

“这是我的妻子,多萝西,”克赖泽尔说。他介绍了埃莉卡和亚当。

亚当这就弄明白为什么刚才把佐埃留在闹市区了。

但等克赖泽尔太太倒了咖啡,他们聊着天时,她听说他们约好一起吃过饭,可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却没有她的份,看样子她对这件事并不以为怪。她竟然还打听底特律体育俱乐部的饭菜好坏呢。

亚当心想,说不定多萝西·克赖泽尔已经迁就让步,早不在乎她丈夫在外面的另一种生活——在“联络处”的各种各样情妇。这一点,亚当倒是早听到说过的。事实上,汉克·克赖泽尔对他的那一套看来也不保密,今晚佐埃出现在大庭广众,就是明证。

埃莉卡兴高采烈地聊着天。她分明喜欢汉克·克赖泽尔,今晚的出门,现在的游泳,对她都是美美的。她看上去容光焕发,青春毕露。她在那批现成的游泳衣里,找到了一件三点式的;这对她颀长、苗条的身材真是恰到好处,好几次亚当都看到克赖泽尔兴味十足,眼睛朝着埃莉卡瞟去。

过了一会儿,主人仿佛坐立不安似的。他站起身来。“亚当,要换衣服吗?有样东西我想给你看看,也许还要谈一谈。”

亚当暗自想道,到底谈到正题了——不管是什么正题。

“你的口气怪神秘的,汉克,”埃莉卡说;她朝多萝西·克赖泽尔微微一笑。“我也可以看看这个展出吗?”

汉克·克赖泽尔又来了个他特有的那种呲牙咧嘴的笑。“如果你要看,那正中下怀。”

几分钟后,他们对克赖泽尔太太道了声少陪,撇下她留在起居室里悠悠然啜着咖啡。

他们穿着停当,汉克·克赖泽尔领着亚当和埃莉卡穿过屋子的底层,一面向他们讲解,造这房子的是一个早已作古的汽车大王,也是沃尔特·克莱斯勒和亨利·福特的同时代人。“结实。外墙就象哈德里恩的城墙①一样。仍旧牢靠。因此我把肚子拉开,装进新的五脏六腑。”零件制造商打开一扇格子穿堂门,露出一座螺旋转梯,走下梯,接着领着头,橐橐橐一路走去。埃莉卡跟在后面,小心翼翼的,亚当殿后。

①公元第二世纪时的罗马皇帝哈德里恩为防异族侵入在英国北部所建的城墙。

他们沿着地下室过道走去,转眼间,汉克·克赖泽尔在钥匙圈上拣出一把钥匙,打开一扇灰铁门。他们一踏进房里,雪亮的日光灯一下照得通明。

亚当看出,他们是到了一间工程实验工场。这里,房间宽敞,井井有条,可以列为他看到过的配备最好的工场之一。

“在这地方花很多时间。搞小型实验,”克赖泽尔解释说。“我厂里一接到新活,就拿到这里来。琢磨出单价最便宜的最好生产方法。有收成结果。”

亚当记起了布雷特·迪洛桑多跟他讲过的一件事:汉克·克赖泽尔没有工程学方面的学位,在开始独立经营前,只当过技工和工厂领班。

“在这里。”克赖泽尔领着头,走到一只又低又宽的工作台边。台上放着一件东西,上面罩了布,他把布拿掉。亚当好奇地看看布下面的那个金属构造物——钢杆,金属板,加上连结在一起的内部零件装配成的一件东西,大小相等于两辆自行车。外面有个把手。亚当摇了一下把手试试,里面的零件都动起来了。

亚当耸了耸肩。“汉克,我认输了。这到底是什么呀?”

“明摆着嘛,”埃莉卡说,“这东西他是准备送到现代美术博物馆去的。”

“也许就是这么回事。我应当这么做。”克赖泽尔咧嘴一笑,问道:“精通农业机器吗,亚当?”

“不见得吧。”他又摇了一下把手。

汉克·克赖泽尔不动声色说:“这是脱粒机,亚当。这样的脱粒机,或者说这样小的,从来没有过。可不错呢。”他语气里透着的那分热呼劲儿,无论是亚当还是埃莉卡,都从来没有听到过。“不管什么种谷子,小麦,大米,大麦,这架机器都打。一小时三到五蒲式耳。有照片可以证明……”

“我对你够了解的,”亚当说。“你说不错,就不错。”

“另外还有件事,也不错。成本。大量生产嘛,就只卖一百块钱。”

亚当一脸怀疑。身为产品计划人员,他正如橄榄球教练懂得标准比赛一样,懂得什么叫做成本。“管保不包括动力在内。”他停了一下。“你那东西的动力是什么?电池?小小的一只汽油马达?”

“早料到你有这一着的,”汉克·克赖泽尔说。“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你讲的哪一种都不是动力。是靠人摇把手。就象你刚才干的那样。就是那个把手。只不过我心目中的人,是深山野林农村里的东方乡巴佬。戴一顶坍边帽。等他的手臂摇痠了,就由女人孩子来接替。他们一连几个钟头坐在那儿,光是摇把手。这就是只花一百块钱造出这架机器的道理。”

“没有动力。真遗憾,我们没法这么样造汽车。”亚当放声笑了。

克赖泽尔告诉他说:“别的我都不管。现在千万帮我个忙。不要笑。”

“行,就不笑。可我还是想不通,偏偏在底特律这个地方,居然来大量生产一架农业机器”——亚当冲着那脱粒机头一点——“为了让它转动,你就一连几个钟头摇把手。”

汉克·克赖泽尔真心诚意说:“我到过的地方,要是你也到过,亚当,或许你就会相信了。这个世界的好些地方都跟底特律离得远。我们在这个城市里伤脑筋的事有一半是:我们忘了其他那些地方。忘了人家并不都象我们一样想。我们以为其他什么地方都象底特律,或者说应当象底特律,所以不管出什么事,都应当按照我们的一套办:按照我们理解的一套办。如果旁人理解不同,那么他们一定是错了,因为我们是底特律啊!在其他事情上我们也是这样。污染。安全。那些事闹翻了天,所以我们必须改变一下。但是还留着好多想法,就象宗教一样。”

“还有一些祭司长呢,”埃莉卡插嘴说,“他们可不喜欢古老的信仰遭到反对。”

亚当朝她白了一眼,意思是说:这由我来办。

他指出:“这工业里有好多正在逐渐高升的人都赞成把老的一套设想重新考虑一下,而且效果也在显示出来。不过,要是你谈到用手操作的机器——不管什么种机器——那就不是革新;是要倒退到亨利·福特一世以前的状态了。”他又添一句说:“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个干小汽车、大卡车这一行的。这却是农业机器。”

“你们公司不是有农业产品部吗。”

“这跟我可不沾边,我也不想沾边。”

“你们的头头可沾边。你跟他们也沾边。他们听你的话。”

“讲给我听听,”亚当说。“你是不是向我们农业产品部的人提出过?他们是不是把你给拒绝了?”

零件制造商点头称是。“他们和其他人都一口回绝。这就要有人把我带到董事会去。这样我可以引起他们的兴趣。原希望你想个办法。”

汉克·克赖泽尔究竟有什么企图,终于清楚了:要亚当帮个忙,给他弄个门路去见见公司的最高当局,大概是要总经理或者董事长亲耳听一听吧。

埃莉卡说:“你能替他办一下吗?”

亚当摇摇头,不过,话是汉克·克赖泽尔对埃莉卡说的,“他先得赞成这个主意才行。”

他们站着观看这个装着把手的稀罕玩意,亚当生平还没见到过这样与众不同的怪物呢。

话可说回来,亚当也知道,过去汽车公司确实常常搞些科研项目,都是跟生产汽车这个主要活动不大有关系的,或者根本毫无关系。通用汽车公司带头造了外科手术用的人工心脏,还有其他医疗器械。福特汽车公司正在研究宇宙卫星通信设备,克莱斯勒汽车公司正在客串实验计划公社。还有其他一些例子。汉克·克赖泽尔一眼就看出来了,之所以搞这些计划,正是因为每家公司的某个上层人物首先发生了兴趣。

“曾经到华盛顿谈过这个脱粒机的事,”克赖泽尔说。“向国务院中不少人征求过意见。他们都支持。谈到每年定购二十万架机器,支援国外。这算是开个头。但国务院不会制造呀。”

“汉克,”亚当说,“何必通过另一家公司呢?如果你深信不疑的话,你何不自产自销呢?”“有两个原因。一是声望。我没有名气。象你们那类大公司有名望。还有销售组织。我没有。”

亚当点点头。这大有道理。

“另一原因是资金。我凑不出钱。没有钱搞大规模生产。”

“不用说,凭你以往经历,银行……”

汉克·克赖泽尔格格笑了。“我早借了银行钱。多得很,有朝一日他们认为是我把他们拖垮了呢。我自己的钱向来不多。没有钱,就寸步难行,否则倒是怪事。”

这一点,亚当也懂得。不少个人和公司都是这么干的,汉克·克赖泽尔的工厂、生财、存货、这幢房子,他在希金斯湖的住宅,可以十拿九稳,都抵押了大笔款子。万一克赖泽尔把企业让掉,或者把其中一部分脱手,他可以到手几百万现款。在没有出售前,他也象旁人一样,还是月月解决不了现金周转的问题。

零件制造商又摇了一下脱粒机的把手。里面的机器转动了,只是现在什么也转不出来;一定要在顶上一个一夸脱大小的漏斗里喂进五谷嚼一下才行。

“这的确不同寻常。可以说,一直是我的梦想。梦做了好久了。”汉克·克赖泽尔迟疑了一下,看样子这样直言不讳,叫他发窘了,但是他又说了下去:“这主意是在朝鲜想到的。留意到村子里的男男女女,用石臼捣谷子。方法原始:费力大,效果小。看到有需要,所以着手琢磨这个玩意。从此一直在研究,做做停停。”

埃莉卡一眼不眨,望着汉克·克赖泽尔的脸。他的经历,她多少也知道一点,部分是从亚当那里听来的,部分是从别的地方来的。突然间,她的脑子里展现出一幅图画:一个凶狠、苦战的美国海军陆战队战士,身处怒目相对的异乡客地,却是如此体贴同情地注意着当地村民,隔了多年以后,当时产生的一个念头,竟然还能象团火焰似地在心里燃烧。

“讲件事你听听,亚当,”克赖泽尔说。“也是讲给你听的,埃莉卡。这个国家在海外不销农业机器。至少可以说,是不多。我们的太高级,太尖端。这在我们看来就象宗教——照我的说法:一切都得有动力。一定要电动的,或者用发动机,或者不管是什么。我们可忘了,东方国家有无穷无尽的劳动力。你要请一个人来摇把手,就有五十个人象苍蝇,或者象蚂蚁一样赶着来。可我们不喜欢那么办。不喜欢看到苦力扛着石头,建造水坝。那真叫我们恼火。我们认为那样做效率低,不是美国式的;我们说金字塔就是那么样造成的。那又怎么样?事实是:情况明摆在那儿。要改变也要过好长一段时期。另外还有一点:在那儿,高级机器没有好多地方可以修理。因此机器一定要简单。”他那一直摇着把手的手,从脱粒机上移开了。“这个就是。”

亚当暗自想道:汉克·克赖泽尔一面讲话——他这样讲话,可算是滔滔不绝了——一面操作表演他制造的、相信的东西,说来可真奇怪,他这么做着,竟然显出一种林肯式的气质,他又生就瘦高身材,这就更为突出了。

亚当不由得纳闷:这个办法会行得通吗?真象汉克·克赖泽尔所说,有此需要吗?这个计划是值得三大汽车公司之一押上世界声誉一赌吗?

亚当身为产品计划人员,养成了吹毛求疵地分析问题,他就凭着这套训练,象连珠炮一般,开始提出一连串问题。问题包括销售,预期销路,分配,当地装配,成本,零件,航运技术,维修,修理。亚当提出的每一点,看来克赖泽尔都早已想到,早已作好准备,满脑袋都是必要的数字,从这一连串回答里,可以看出这个零件制造商的买卖之所以一帆风顺的道理。

后来,汉克·克赖泽尔亲自驾驶汽车,把亚当和埃莉卡送到闹市区他们的汽车那儿。

在约翰·洛奇高速公路上,一路朝北驱车回家,埃莉卡问亚当说:“汉克要你做的事你会做吗?你会引他去见董事长和其他的人吗?”

“我不知道。”听他的口气,明摆着他心里怀疑。“我就是拿不定主意。”

“我想你应当做。”

他向横里溜了一眼,心里有点好笑。“就那么样吗?”

埃莉卡说得斩钉截铁:“是,就那么样。”

“你不是老对我说,我沾边的事已经太多了吗?”亚当记起了“参星”,“参星”的问世一星期比一星期近了,要他花的时间越来越多,未来的几个月里少不得这么样。何况还有“远星”呢,目前虽在草创阶段,也需要他集中精力,不论在办公室里也好,在家里也好,都少不得花上无数工作时间。

萦绕在他心头的还有斯莫盖·斯蒂芬森。亚当知道他必须马上解决他姐姐特里萨在汽车经销商行里的投资问题,他早该再去一次,在好几个问题上跟斯莫盖摊一次牌啦。下一个星期,好歹也得想办法把这件事安排进去。

他暗自问道:难道他真的再想揽上什么事吗?

埃莉卡说:“那不至于花时间。汉克无非是要求给他介绍一下,好让他把机器作次操作表演。”

亚当笑了起来。“对不起!那样办可不行。”他解释说:不论什么设想,一层层递上去,给公司最高领导考虑的,一定要附有详尽的分析和意见,因为从来没有什么东西随随便便扔在总经理和董事长办公桌上的。亚当要办,就得通过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和业务副总经理哈伯·休伊森,即使是这么办,也还得遵守规则程序。要不把整个建议详细审核一下,算出成本,定出可能的销售量,写出专门推荐的书面意见,那也不准送到次一级的上司手里。

这样做也完全对头。否则的话,成千上百个想入非非的计划,就会把决策制订的途径堵塞住了。

在这件事上,虽然日后也许还会有人卷进去,但是首当其冲的就得是亚当。

另外还有一点:假如农业产品部正象汉克·克赖泽尔坦白承认的那样,已经拒绝了脱粒机计划,那么亚当再度提出来,无论成败,都会树敌。农业产品这一部门,同汽车业务比起来,虽然规模不大,但终究是公司的一个部门,何况到处树敌也决不是上策。

今天晚上,亚当终于为东道主的操作表演和种种设想打动了心。不过,沾上了边,会得到什么好处呢?成了汉克·克赖泽尔的后台,究竟是聪明还是愚蠢呢?

埃莉卡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哪怕要干些什么,我看也比你干其他那些事要有用得多。”

他带着刺回答了一句:“大概你是要我不去管‘参星’、‘远星’……”

“为什么不呢?那些玩意可填不饱肚子。汉克的机器,倒会填饱肚子。”

“‘参星’会填饱你我的肚子。”

说虽这么说,亚当也知道末一句话显得沾沾自喜,但又有点蠢头蠢脑,因为他们快要闹出一场无谓的争论来啦,谁知埃莉卡却一下子就反击过来:“大概你关心的只有这件事。”

“不,不是。还有更多的事要考虑呢。”

“譬如说,什么事?”

“譬如说,汉克·克赖泽尔是个投机分子。”

“我喜欢他。”

“我早看出来了。”

埃莉卡的声音冷冰冰的。“你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啊,见鬼!——没什么。”

“我说啦:你是什么意思?”

“好吧,”亚当回答,“我们在游泳池边那会儿,他脑子里一直在想脱你的衣服。这你也知道。看来你并不在乎。”

埃莉卡的脸刷地红了。“对,我是知道的!对,我是不在乎。我可以老实告诉你,这我喜欢。”

他虎着脸说:“可我不喜欢。”

“我想不出是什么道理。”

“这话倒是什么意思?”

“意思嘛,汉克·克赖泽尔是男人,一举一动都象个男人。就是那么样,他让女人感到是个女人。”

“大概我做不到。”

“你万万做不到!”满汽车都是她的火气。他不由得吓了一跳。他心里倒还明白,事情已经闹僵了。

亚当把声气软下来。“瞧,也许最近以来,我没有……”

“你所以反对,是因为汉克让我感到快活。是女人。是有人要的。”

“那么我真抱歉了。大概我把话说错了,这点脑子里想得还不够多。”

他又补上一句说:“再说,我是要你的。”

“是吗?是吗?”

“那还用问。”

“那么为什么你不再亲我了?难道你不知道已经有两个月了?这以前,不知有几个星期,几个星期了。你要我向你开口,让我感到那样的贱。”

他们汽车驶离了高速公路。亚当一味内疚,停下了车。埃莉卡抽抽咽咽哭着,脸贴在另一面车窗上。他伸过手去轻轻抓她的手。

她一把推开。“不要碰我!”

“瞧,”亚当说,“想来我是头号傻瓜……”

“不!不要这么说!一句话也不要说!”埃莉卡咽下了眼泪。“你当我要你现在亲我?求了以后?一个女人不得不开口求人,你想她心里是怎么个滋味?”

他等了一会,只觉得无能为力,不知道做什么、说什么才好。于是他开动了汽车,离开夸顿湖还有段路,在那段路上,他们一句话也没说。

亚当象往常一样,先让埃莉卡下车,才开到汽车间去。分手时,她平心静气地对他说:“我已经想过多次了,也不光是今晚才想到的。我要离婚。”

他说:“我们以后再谈吧。”

埃莉卡摇摇头。

等他进屋,她早到了客房里,锁上了门。这一夜,他们结婚以来,还是第一次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却睡在不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