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埃莉卡·特伦顿终于在特罗伊的萨默塞特廊,莱德劳-贝尔登百货公司里买到了那件睡衣。早先,她在伯明翰许多铺子里随便浏览了一下,没有看到什么中她意、恰好适合她心目中用途的,因此她驾驶着那辆活顶跑车,继续在那一带兜来兜去,心里也没什么不乐意,因为专门有件事做做,来改变一下生活,倒也不错。

萨默塞特廊在大海獭路的东头,是个现代化的大百货商场,有许多家高级铺子,大多数主顾,都是从住在伯明翰和布卢姆菲尔德山那些汽车工业的有钱人家里招引来的。埃莉卡经常到那里去买东西,大部分铺子,包括莱德劳-贝尔登百货公司在内,她都很熟悉。

她一看见那件睡衣,马上就明白这正好是她要买的那种。这是一件尼龙夹羊毛的透明宽袍,浅米色的,跟她头发的颜色差不多。她知道,一穿上身,就会勾勒出一个漂亮金发姑娘的形象。她拿准,再用一支速冻橙子色唇膏一抹,她打算今夜给亚当引起的那种妖冶印象,就大功告成了。

埃莉卡在那家铺子里没有记帐户头,就用支票付了货款。随后,她又到化妆品部去买一支唇膏,因为她没把握家里是不是有一支正好是那种色彩的。

化妆品部很忙。埃莉卡一边等,一边张望陈列出来的各种唇膏颜色,她发觉近处香水柜台前另有一个顾客。那是个六十多岁的女人,正在跟售货员说:“我是要买给我儿媳妇的。我实在说不上……让我试试诺雷尔牌的。”

售货员是个讨人厌的黑发姑娘,照着那顾客的要求,拿过来一个样品玻璃瓶。

“好,”那女人说。“好,那味儿好闻。我就要那一种。一唡装的。”

售货员从背后,顾客都伸手不到的那镶着镜子的货架上,挑了一只白地黑字的盒子,放在柜台上。“卖五十元,外加销售税。现付还是记帐?”

那老妇人迟疑了一下。“啊,我可没想到价钱那么贵。”

“我们还有小号的,太太。”

“不……呃,不瞒你说,这是件礼物。我想我应当……可我还是等一等,考虑一下。”

那女人一离开柜台,香水部售货员也走开了。她穿过拱道,一会儿就不见了。柜台上,那瓶盒装香水仍然放在售货员原来搁着的地方。

说来既荒谬又希奇,埃莉卡的脑子里居然拍出了这样一个电报:诺雷尔牌香水是我用的那种。为什么不拿走呢?

她犹豫不决,对自己的这阵冲动不由大吃一惊。她正在这样迟疑,第二个电报又来催促她了:干吧!你这是在浪费时间嘛!马上行动!

事后,她记得她等了很久,心里一直在纳闷:难道这真是自己的思想活动吗?随后,埃莉卡从容不迫,不慌不忙,但又象给磁力吸着似的,从化妆品部走到香水部。她既不仓促也不怠慢,把那盒子拿了起来,打开手提包,放进了包里。手提包上有个弹簧扣头,扣头啪的一响,包就关上了。在埃莉卡听来,这声音仿佛是一声枪响。这会引起人家注意!

她干了什么啊?

她站在那儿,哆嗦,等待,不敢动,还以为要听到一句骂,有只手抓住她肩膀,一声喊:“捉贼!”

什么事也没有。但是总会有的;她知道会有的,随时都会发生。

她有什么法子辩白呢?辩白不了。手提包里既有赃证,就辩白不了。她焦急得左思右想:她心头涌起那股违悖情理、难以置信的冲动,叫她禁不住下手拿了那盒子,现在该不该再拿出来,放回原处呢?她以前可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干过,稍微有点相似的事,也从来没有干过呀。

埃莉卡仍然在哆嗦,也感到心在怦怦跳,她暗自问道:为什么?刚才干出那样的勾当,到底为的是什么?最最荒唐的是,她用不着偷窃——香水也好,其他任何东西也好。她钱袋里有的是钱,有一本支票簿呢。

即使到现在,她还可以招呼售货员到柜台上来,可以掏出钱来付那盒香水的帐,那不就结啦。只要她迅速行动。马上就做!

不。

还是什么事也没有,可见谁也没看到。不然的话,到这时候,早就有人喝住她,盘问她,说不定还会把她抓走呢。她转过身。装作若无其事,随随便便朝铺子里四面八方打量了一下。买卖照常。似乎没什么人对她发生一丁点儿兴趣,连看都没朝她看一眼。香水部售货员没有来。象刚才一样,埃莉卡不慌不忙,回到了化妆品部。

她提醒自己:她反正是要买香水的。她那样子搞到手,是既愚蠢又危险,以后千万不能再干那种事了。可现在已经搞到手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

想要再归还,反而困难重重,少不得解释一番,也许接下来还会挨到骂,这一切不是都已经幸免了吗。

化妆品部的售货员空下来了。埃莉卡以十分动人的微笑和态度,向她要几种深浅不一的橙色唇膏来试试。

她知道,还是有着一种危险:香水柜那个售货员。那姑娘会不会发觉刚才放下的那个盒子不见了?要是果真这样,会不会记得刚才她就在附近呢?

按着埃莉卡的本能,就是要离开,赶快离开这家铺子,可是理智却又警告她说:留在这儿,反而不大惹人注目。她故意磨磨蹭蹭挑着唇膏。

香水部又有了个顾客。售货员回来了,招呼了这个新来的顾客,随后,仿佛忽然想起似的,直瞅着放过那盒诺雷尔牌香水的柜台。看样子售货员吃了一惊。她急忙转过身,查看她刚才取下过那个盒子的货架。货架上另有好几个盒子;有几盒是一唡装的诺雷尔牌香水。埃莉卡觉出那姑娘拿不定主意:她到底有没有把那个盒子放回去?

埃莉卡小心不去直接注视,只听到刚来的那个顾客问了一句话。香水部售货员回答了,但是看样子很着急,正在东张西望。埃莉卡只觉得那售货员在打量她。她怀着这种心情,朝化妆品部售货员微微一笑,告诉她说:“我要这一支。”埃莉卡觉出那另一个售货员不再打量她了。

没有出什么事。那女售货员大概最最着急的,是自己太粗心大意,还有,可能就此大祸临头。埃莉卡把手提包稍微打开一点,抽出钞票夹,付了唇膏的钱,她才放下了心。

临走前,她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居然还在香水柜台那儿停了一下,试了试诺雷尔牌香水的样品。

埃莉卡一走近铺子大门,才又紧张起来。她禁不住心惊胆战地明白过来:可能还是被人家看见了,人家就监视着她,让她一直走到这儿,铺子里就好狠狠告她一状。她仿佛想起在什么书报上看到曾经出过这么样的事。外面那个看得见的停车场,好象是等着她去的一个亲人似的避难所——虽然近在眼前,却还是远在天边。

“您好,太太。”埃莉卡仿佛觉得,她身边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个人来。

他是个中年人,头发花白,脸上凝住了笑,露出一排暴牙。

埃莉卡僵住了。一颗心似乎不再跳动。原来还是……

“一切都满意吗,太太。”

她嘴发干。“满意……满意,谢谢你。”

那人毕恭毕敬打开门。“再见。”

于是,浑身上下一阵释然,她到了露天。到了外面。

她把汽车开走,起初有点败兴。她知道刚才根本没必要那么担心着急;根本没一点事需要牵肠挂肚的,所以在铺子里时的恐惧,看来就过分得有点蠢了。不过她心里还是纳闷:怎么会干出那种事来的?

蓦然间,她心情轻松了;几个星期来,她还没有过这么好的心情呢。

整个下午,埃莉卡一直心情轻松,到她给亚当和自己准备晚饭时,还是如此轻松愉快。今天晚上,在厨房里,她倒没因为粗心大意出了岔子!

她之所以选定布吉尼翁式涮肉作为主菜,多少是因为这也是亚当爱吃的一种菜肴,但大半是因为他们合吃一锅涮肉暗暗道出两人是何等亲密,她巴不得整个晚上都会如此亲密。在餐室里,埃莉卡把桌上的陈设仔细规划了一下。挑了几支黄色小蜡烛插在螺旋形银烛台上,放在一堆菊花的两边。这点菊花是在回家的路上买的,这会儿她把插剩下来的一些花放在起居室里,让亚当一进来就看见。屋子里亮闪闪的,古奇太太打扫整理了一天之后,往往是这样。大约在亚当回家前一个小时,埃莉卡用整段木柴生了个火。

说来也真倒霉,亚当没有准时回来,这本来也不是什么不寻常的事;不寻常的倒是他没打电话来通知。七点半到了,又过去了,转眼又到了七点三刻,八点,她越来越坐立不安,不时走到可以望见汽车道的前面窗子那里去,接着又去重新察看一下餐室,随后又到厨房里,打开冰箱,一看,放下了心,一个多小时前准备好的凉拌生菜总算还鲜脆。冰箱里还放着一些早已盛在上菜碟子里的调味品和作料,此外还有配涮肉油汁吃的嫩牛肉,前一会儿埃莉卡已经把牛肉切成一块块可以一口吃下的那样大小。亚当一到,只消几分钟就可以开饭。

她早已在起居室的火炉里添过两次柴,因此,那两间相通的起居室和餐室,这会儿热得厉害。埃莉卡打开一扇窗子,让冷风吹进来,结果炉火冒烟了,所以她又把窗关上,随后想到酒不知怎么样了。这是六一年藏窖的一瓶拉图尔堡酒,他们珍藏的几瓶特备名酒之一,她在六点钟已经开了瓶,满以为七点半就可以喝的。现在,埃莉卡把酒拿回厨房,重新塞上瓶塞。

一切都弄妥当了,她就回到起居室,打开立体声磁带唱机。一个盒式磁带早已装上;一卷录音带的最后几节放完了,另一卷又开始了。那是《巴哈马群岛》,她喜爱的一支歌,从前她父亲常常弹着吉他,伴着她唱这支歌。

可是,今天晚上,这支软绵绵的时调却勾起了她的哀愁和乡思。

和风轻拂海岸露,碧波苍海吮芳土;美哉巴哈马!

妙哉巴哈马!

红日白沙图。

银海银浪新月岛,白沙白滩艳阳照;列岛栩栩生,小岛情意深,白沙翠树罩。

木槿夹道岸边鲜,珊瑚岩窟洋底艳,自然财富,人生乐趣,万古永无限。

这支歌还没有放完,她就把唱机关掉,急忙擦着那突然汪出来的眼泪,免得弄污了脸上略微涂抹过的脂粉。

八点零五分,电话铃响了,埃莉卡满怀着希望,赶紧去接。大失所望,原来不是亚当,而是打给“特伦顿先生”的长途电话,听对方跟接线员交谈了几句,埃莉卡就明白那是亚当的姐姐,在加利福尼亚州帕萨迪纳市的特里萨。西海岸的接线员一问到“你愿意跟旁的人通话吗”,特里萨一定明白这边接电话的是她的弟媳,她迟疑了一下,才说:“不,我要特伦顿先生。请转告他给我回个电话。”

特里萨那么小气,竟不让电话接过来,真叫埃莉卡恼火;她今夜本来倒是欢迎谈谈话的。埃莉卡心中有数,自从一年前特里萨守寡以来,拖带着四个孩子要照顾,她是少不得精打细算的,但当然还不至于落到连打个长途电话也要发愁的地步。

她给亚当写了张条子,记下帕萨迪纳总机的号码,让他回头可以打个回电过去。

后来,到了八点二十分,亚当从汽车里通过“民波”无线电说他在南野高速公路上,正一路回家来。这就是说,他离开家里还有十五分钟的路程。

照彼此约定的,埃莉卡总是在傍晚时分,把厨房里的那个“公民波段”收音机开到呼叫信号的地方,如果亚当有话传来,照例也用“种活橄榄树”这样一个词句作为暗号。他现在用上了,这意思是说,他一回来就准备喝马提尼鸡尾酒。埃莉卡松了口气,暗自庆幸总算没有做那种一搁久就会坏掉的晚餐,她把两个马提尼鸡尾酒杯放进厨房的冷藏箱里,动手兑酒了。

还来得及赶到卧房里,去看看头发是不是乱了,再抹一遍唇膏,再洒点香水——就是那瓶香水。她照照穿衣镜,只见那套宽松的佩兹利羊毛睡衣仍然跟先前一般好看,她不管挑什么都很仔细,这套睡衣也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埃莉卡一听到亚当的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就赶紧奔下楼,如同年轻新娘那样紧张得莫名其妙。

他一进来就表示歉意。“对不起,回来晚了。”

跟往常一样,亚当显得精神抖擞,衣着整齐,眼睛也是亮晶晶的,仿佛正要开始一天的工作,倒不象刚刚做完似的。不过,近来,埃莉卡也察觉到,在那副外表底下往往透着紧张;她现在可说不上是不是这样。

“没关系。”她吻他的时候,就把他回家晚了的事抛在脑后了,因为她知道要是象老娘儿们那样唠唠叨叨数落什么晚饭给耽误了,那是最糟糕不过的了。亚当心不在焉地回了她一吻,随后趁她在起居室里斟马提尼鸡尾酒,他一个劲解释回家晚了的原因。

“埃尔罗伊和我跟哈伯在一起。哈伯在大肆攻击。要是打断他的话,给你打电话,时候也不太合适。”

“攻击你吗?”跟公司里别人家的妻子一样,埃莉卡知道这个哈伯就是哈伯德·杰·休伊森,负责北美汽车生意的业务副总经理,是个权力极大的汽车业皇太子。他也有权提升或者撤换公司里的任何一个经理,只有董事长和总经理是例外,因为唯独这两个人职位比他高。哈伯的严格标准,是众所周知的。凡是不照这标准办事的人,他对他们都会铁面无情,而且过去也一直如此。

“多少是对我的,”亚当说。“不过,哈伯多半是在发牢骚。明天他就会没事的。”他告诉了埃莉卡,要给“参星”增添的设备,还有那笔成本,亚当早就知道那会引来一顿排揎。从试车场一回到总管理处,亚当就把情况向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汇报了。产品发展部副总经理当下决定,他们应当马上去找哈伯,让他发上一通脾气就好了,事情也果然是那样。

但是,不管哈伯·林伊森怎样粗暴,他还是个正派人,这时候大概已经甘心承认,那些增添的项目和所需的成本是不可避免的。亚当虽然知道自己在试车场上作出的决定是对头的,不过还是觉出心里紧张,喝了一杯马提尼鸡尾酒,稍微好了一点,但并没有好多少。

他伸出酒杯,再让埃莉卡斟了酒,随后一屁股坐在椅子里。“今晚这里热得要命。你干吗要生火啊?”

这天下午埃莉卡买来的花,有一些就放在他坐着的椅子旁边一张桌子上。亚当把花瓶推开,腾出地方来搁酒杯。

“我想生个火也许会舒服些。”

他直瞪瞪盯着她。“意思是说平常不舒服吗?”

“我没有那么说。”

“也许你应当这么说来的。”亚当站起身,在房里走着,摸摸房里的东西,那些熟悉的东西。这是他的老脾气,每逢心神不宁,就会这样干来的。

埃莉卡真想告诉他:摸摸我看!给你的反应会多得多咧!

可是她只说:“我说啊,柯克寄来了一封信。他是写给我们两个人的。他当上了大学报纸的特写编辑啦。”

“嗯。”亚当这一声嗯,丝毫热情也没有。

“这对他可重要咧。”她忍不住又添补了一句:“跟你得到提升一样重要。”

亚当猛一下转过身,背对着炉火。他恶声恶气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一直想让格雷格当医生。事实上,我喜欢这个职业。取得这个资格可费力,一朝当上了,就会有所贡献——做点有益的事。但是,现在也好,以后也好,不要指望我会乐意柯克当上新闻记者,或者碰上什么就干什么。”

这话题是老生常谈,此刻埃莉卡真巴不得没提出来,因为这样就免不了搞出个不妙的开端。亚当的两个孩子,早在她跟他们一起生活前,对自己的前途就有了一定的打算。尽管如此,在以后的谈论中,埃莉卡一直支持他们的志向,还讲明她真高兴他们不走亚当的老路,总算不进汽车工业。

后来,她知道自己的这种做法不聪明。那两个孩子反正都会照他们自己的一套办,所以,她这样做了,只会叫亚当伤心,因为弦外之音,就是在他的两个儿子看来,他自己的事业已经一文不值了。

她尽力说得温和:“当记者自然也在做有益的事。”

他气呼呼摇了摇头。这天早晨的记者招待会,他越想越反感,会上情景仍然萦绕在他心头呢。“要是你碰到的报界人士跟我一样多,你也许不会这样想了。他们干的事,大都是表面文章,七颠八倒的,自称不偏不倚,其实是一肚子成见,而且错误百出。他们把报道错误推在一味求快上面,他们运用这个手法,好象跛子运用拐杖。报纸经理部门和作者,似乎从不想到,慢一点干,在赶着付排前,核对一下事实,也许会对公众服务得好些。此外,他们又是人家缺点错误的批评家和自封的审判官,他们自己的错误缺点当然不在其内啰。”

“有些倒是实话,”埃莉卡说。“但不是所有的报纸都这样,也不是指所有的报界工作人士。”

看样子亚当准备争论一场,她心中有数,争到后来就可能吵嘴。埃莉卡下决心不去争它,就穿过房间,抓住他的胳臂。她微微一笑。“但愿柯克比其他那些人都干得出色,出乎你的意外。”

近来难得碰到的一次肉体接触,给了她喜悦,要是由着她的性子做去,那么在夜晚还没过去前,这种喜悦还会大得多。她斩钉截铁说:“这一切留到下次再谈吧。你爱吃的一顿晚饭等着我做呢。

“让我们尽快做好吧,”亚当说。“我手头有些文件,饭后要翻阅一下,我真想就去处理处理。”

埃莉卡松开他的胳臂,走到厨房里,心想他是不是知道,在相同的情况下,跟这差不多的话,他不知说过多少次,到后来就仿佛成了念经了。

亚当跟着她走进去。“有什么事我可以做的吗?”

“你可以把调味酱放在生菜上,拌一下。”

他照例得心应手地一下就弄好了,随后看到了那张写着特里萨从帕萨迪纳打来电话的字条。亚当关照埃莉卡说,“你先吃。我去问一下特里萨找我有什么事。”

亚当的姐姐一接到电话,不论是不是长途的,讲起来总不是三言两语的。

“我已经等了这么久,”埃莉卡不依说,“现在我可不愿意一个人吃晚饭。你能不能吃好饭再打?那边才六点钟呐。”

“也好,只要确实已经准备好了。”

埃莉卡刚才赶了一下。她把混在一起的素油和黄油放在炉灶上的涮肉锅里热着,现在已经可以吃了。她就端到餐室里,将锅子搁在座架上,点着了下面那个罐装压缩酒精。其他的一切统统已经放在餐桌上,好一副豪华气派。

一见她拿支小蜡烛凑近蜡烛,亚当问道:“还值得点上蜡烛吗?”

“值得。”她把蜡烛统统点起来了。

烛光照见埃莉卡再一次拿进来的酒。亚当皱皱眉头。“我原以为这是要留到特殊喜庆节日喝的呢。”“象什么样的特殊喜庆节日?”

他提醒她说:“休伊森和布雷思韦特这两家人下个月要到我们这里来。”

“哈伯·休伊森根本分不出‘拉图尔堡’跟‘冷鸭’有什么差别,他也在乎不了。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够特殊一下,光只我们两个人?”

亚当叉起一块嫩牛肉,浸在涮肉锅里,动手吃色拉了。最后他说:“不管对我的同事也好,对我的工作也好,为什么你从来不放过机会刺一下?”

“难道我是这样的吗?”

“你知道你是这样的。自从我们结婚以来,你一直都是这样的。”

“也许是因为我们两人的每一清静时刻,我都觉得象是我在争取似的。”

可是,她也暗自承认:有时候,她的确大可不必地讽刺挖苦过,刚才她挖苦哈伯·休伊森,就是多此一举。

她给亚当的酒杯斟满了酒,轻轻说:“我很抱歉,我说哈伯的那番话,是瞧不起人的,也是用不着说的。如果你喜欢请他喝‘拉图尔堡’,那我可以再去买点回来。”一个念头涌现在她心里:按着搞到那瓶香水的办法,也许可以再搞它个一两瓶。

“算了,”亚当说。“没什么关系。”

喝咖啡时,他撇下埃莉卡,到楼上书房里去给特里萨打电话了。

“喂,大亨!你刚才在哪儿啊?在数你的优待股票吗?”相隔两千哩路清清楚楚传来了特里萨的躁音,亚当从好久以前孩提时代起,就记得大姊是这种女低音。亚当出生那时候,特里萨已经七岁。尽管年龄上有差距,他们还是一直很亲密,而且,说也奇怪,从亚当只有十来岁那时起,特里萨就一直找弟弟商量事情,而且,总是把他的意见放在心上。

“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姐。他们少不了我嘛,弄得我回家也不容易。有时候我真弄不懂,当时没有我,这个工业怎么开创来的。”

“我们大家都为你得意,”特里萨说。“孩子们经常讲起亚当舅舅。他们说,他总有一天会当公司总经理。”特里萨另有个特点,就是对弟弟的成就从不掩饰心底的喜悦。她对他的升迁老是那样高兴,他无可奈何地承认,她那股热呼劲儿,埃莉卡可从来不曾有过。

他问:“你这一阵怎么样,姐?”

“寂寞。”冷场。“你指望我另外有个什么回答吗?”

“也不一定。我不知道,到现在是不是……”

“另外有什么人了?”

“差不离。”

“有过几个。我这个孤孀嘛,至今倒还不算是个难看的娘们哩。”

“这我知道。”这确是实话。虽然过个一年左右,年纪就要五十了,特里萨却还象雕像一样,有种古典美,也妖冶。

“难的是,你跟一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做了二十二年的夫妻,你就会拿别人来跟他相比。一比之下,就没一个好的了。”

特里萨的丈夫克莱德,生前是个兴趣很广泛的会计师。一年前,飞机失事,他死得好惨,撇下了孤孀和他们婚后很久才收养的四个小孩子。从此以后,特里萨就不得不在心理上和经济开支上来个大调整,她以前在经济方面倒是从来不操心的。

亚当问:“钱上头没问题吧?”

“我想是没问题。不过那也正是我要打电话给你的原因。有时候,我真巴不得你住得近一些咧。”

虽然亚当那个故世的姐夫给老婆孩子遗下了相当多的积蓄,可是在他去世那时候,人欠欠人还没结清。尽管路远迢迢,亚当还是尽力帮助特里萨了结了这些帐务。

“如果你真需要我,”亚当说,“我可以乘飞机到你那里去待一两天。”

“不。我就是要你待在你目前的地方——待在底特律。我老是放心不下克莱德在斯蒂芬森汽车公司的那笔投资。钱是赚的,可也相当于一大笔资金——我们的大部分家产,我经常自己问自己:我应该随它去呢;还是卖掉,把那笔钱投到比较安全一点的事业上去。”

亚当早已明白这几句话的背景。当年特里萨的丈夫是个车赛迷,常常到加利福尼亚州南部的赛车场去,就这样结识了不少赛车手。其中一个就是几年来连续得冠军的斯莫盖·斯蒂芬森,他跟他那伙人不一样,不把奖金乱花掉,所以到最后退出车赛时,多半奖金还原封未动。后来,斯莫盖·斯蒂芬森凭着他的名字和声望,搞到了在底特律推销汽车的特权,经售亚当那家公司的产品。特里萨的丈夫跟这个前赛车手暗中合了伙,所需的资金,几乎有一半,都是他拿出来的。这些股份现在都归特里萨所有,她是根据克莱德的遗嘱继承的。

“姐,你是说,你是从底特律——从斯蒂芬森那儿拿到钱的吗?”

“是啊。我没有具体数字,不过我可以寄给你,接管克莱德事务所的那些会计师都说利润不错。我担心的是,我看到的所有材料都指出经销汽车是担风险的投资,有几家经销商行倒闭了。万一斯蒂芬森的商行也倒闭了,那么我和几个孩子都要倒霉了。”

“那不是不可能,”亚当应道。“可是,你如果运气好,在一家殷实的经销商行那里搭股,那么,把股份拆出来,就可能犯大错误。”

“那我知道。所以我需要有人,我信得过的人,给我出个主意。亚当,我不大愿意提出这个要求,因为我知道你工作已经够辛苦了。不过,你看你能不能在斯莫盖·斯蒂芬森身上花点时间,看看在搞些什么,照你个人看,情况怎么样,随后告诉我该怎么办,行不行呀?你要是还记得的话,这件事我们以前已经谈过一次。”

“我记得。我想我当时也说明过,这可能引起麻烦。汽车公司都不准职员跟汽车经销商行发生瓜葛。我还没来得及动手,大概就得上公私利益冲突委员会①去了。”

①指专门调查公司职员是否利用职权、假公济私、贪污舞弊、为其投资或有关的企业谋取利益的委员会。

“难道那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吗?难道那会叫你感到为难吗?”

亚当迟疑了一下。回答是:那会叫他为难。照特里萨的要求办,就免不了仔细研究斯蒂芬森的经销业务,那就是说要查看帐册,检查经营方法。不用说,特里萨会由着亚当去办理,这是她的看法,但是就亚当那家公司,他那批老板来看,那却是另一回事了。亚当还没有跟汽车经销商来往前,不管抱着什么目的,都先得申明他准备做些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需要知道;哈伯·休伊森大概也需要知道,而且,管保他们两个谁也不喜欢这种做法。他们的理由很简单。一个处在亚当那样地位的大经理,有办法给经销商经济上的好处,因此,凡是在这个地区和其他地区兼营非本行的业务,所有汽车公司都有严格的规定。有个常设的公私利益冲突委员会审查这一类事情,包括公司职员和他们家庭的私人投资,每年报告一次,填一份类似所得税申报书的表格。少数人不满这一套做法,就把投资改用他们妻子儿女的名义,并且还保守秘密。可是,这些规定多半是有道理的,经理们全都遵守。

好吧,想来他得去找那个委员会,说明道理了。毕竟他本人捞不到什么好处;他无非是想保护一个寡妇和几个小孩子的利益,这一来,这个要求就添上了一种值得同情的色彩。事实上,他这一点想得越多,他预见到的麻烦就越少了。

“我试试看能搞出个什么结果来,姐,”亚当冲着话筒说。“明天,我先在公司里着手做起来,大约过一两个星期,我就好得到批准进行了。不批准,我可什么事也不能做,这你总了解吧?”

“我了解。拖些日子,也没有关系。只要我知道你就要替我们留神就好,那才是重要的事。”听特里萨的口气好象放心了。他想象得出,她目前那副样子,每逢对付什么困难就出现的那副多少有点颦眉蹙额的专心样子,大概已经消失,换上一丝温暖的微笑,会叫男人家心里舒服的那种微笑。亚当的姐姐是喜欢依赖男人、听凭男人指挥决断的女人,虽说在去年,她万不得已,只好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新人了。

亚当问了一句:“斯蒂芬森汽车公司的股份,克莱德一共有多少?”

“占百分之四十九,都还在我手里。克莱德大约投资了二十四万元。所以我才放心不下。”

“特权证上有克莱德的名字吗,”

“没。只有斯莫盖·斯蒂芬森的名字。”

他指点道:“你最好把所有的字据,包括作为红利领取过的支付单据,统统寄给我。一面写信给斯蒂芬森。告诉他,我可能会跟他联系,说你已经授权给我,叫我去调查一下情况。好吗?”

“这些事我统统照办。谢谢你啦,亲爱的亚当;多谢你。请代我问候埃莉卡。她好吗?”

“不错,不错。”

亚当回到起居室,埃莉卡早已把餐桌收拾干净,坐在沙发里,一双脚踡在身子下面。

她朝一张茶几做了个手势。“我又煮了点咖啡。”

“谢谢。”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随后到门厅里去拿公事包。回进屋里,走到此刻已经烧得不旺的炉火旁边,埋在一把扶手椅里,打开公事包,动手掏出里面的文件。

埃莉卡问:“特里萨有什么事?”

亚当三言两语就讲明了他姐姐的请求,还有他答应替她办的事。

他发现埃莉卡疑疑惑惑地看看他。“你什么时候去办呢?”

“说不上。我会腾出时间的。”

“可是什么时候呢?我要知道在什么时候。”

亚当流露出一点恼火的样子,说:“你要是决定做什么事,总是挤得出时间的。”

“你可不是挤时间。”埃莉卡嗓音里那个紧张,先前倒是没有的。“你是从别的事上或者别人那里匀出时间来的。那是不是说要去访问那个经销商很多次?去问人家。打听出营业情况。我知道你是怎么样做每件事的——总是那种态度,一丝不苟。那就免不了花很多时间。呃,是不是?”

他承认说:“大概是的。”

“在办公时间里吗?在白天吗,在工作日子里吗?”

“可能不是。”

“那就只有晚上和周末了。那种时候,汽车经销商还开门营业,是不是?”

亚当没好声气说:“星期天不开门。”

“哼,那倒可以高呼万岁啦!”埃莉卡本来没打算今夜这样子挖苦来的。

她本来要做到耐心,体贴,恩爱,可是,突然间浑身上下一阵痛苦。她发起脾气来了,心里也知道最好压下火去,可就是办不到,“也许那个经销商星期天会开门营业的,只要你好好要求他嘛,只要你说明,你还剩着点时间可以跟你太太待在家里,可你情愿做点什么来打发这点时间,比方说,做工作来填满这点时间。”

“听我说,”亚当说,“这决不是做工作,要是可以听我便的话,我也不会这样做的。那仅仅是为了特里萨啊。”

“仅仅是为了埃莉卡做点事,怎么样?难道这样做太过分了吗?慢着!——何不把你的假期都一起用上,那样你就可以……“”你在发昏,“亚当说。他已经从公事包里拿出文件,放在身旁,散成半个圆圈。埃莉卡暗自想道,好象是巫婆在草地上画的圆圈,只有神仙、妖怪才能闯进去。连人的嗓音一进入这个魔圈,也变样了,也误解了,词句呀,意思呀,都曲解了……

亚当说得对。她是在发昏。现在可忽发奇想了。

她绕到他背后,仍然意识到那半个圆圈,沿着圈边走去,如同小孩子玩造房子游戏,跳开格子线似的。

埃莉卡一双手轻轻搭在亚当的肩上,脸贴住脸。他伸起手来,摸摸她的一只手。

“我可没法拒绝姐姐啊。”亚当的口气软了。“我怎么能拒绝呢?反过来的话,克莱德为了你,至少也会这么做的。”

她知道,冷不防,出乎意外,他们的情绪扭转过来了。她思忖:进入巫婆的圆圈是有办法了。也许窍门在于,不要存指望去找到办法,后来突然一下子就找到了。

“我知道,”埃莉卡说。“谢天谢地总算没有反过来。”她暗暗感到,暂时摆脱了仅仅几秒钟前干过的蠢事,她心里明白,已经出其不意跌进了片刻的亲昵和温情之中。她继续柔声说道:“事情不过是这样罢了,有时候我希望你我之间的关系象开始时那样子。我跟你见面的时间实在太少了。”她用手指甲在他耳朵周围轻轻搔搔,她从前是常常这样做的,可是已经有好久不做了。“我还是爱你。”她忍不住想再加上这么一句,但是没有说出口:请你,啊,请你今夜同我亲热一次吧!

“我也没有变心,”亚当说。“没理由变嘛。我也知道你指的我们那种时间是什么。也许等‘参星’投产以后,那种时间就会多了。”可是这最后一句话是缺乏说服力的。他们俩也都早已知道,“参星”之后,还有“远星”,那恐怕更会叫人忙个没完。亚当的眼睛无意中又溜回到摊开在面前的文件上。

埃莉卡暗自说道:不要冒进!不要逼得太厉害!她说:“趁你在办事,我还是出去散散步吧。我想去散个步。”

“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她摇了摇头。“你还是做完的好。”如果他现在把工作留下来,她知道他要不是再做到深夜,就会一大早起来,早得实在荒唐呢。

看来亚当是放下心了。

一到门外,埃莉卡把顺手穿上的那件软羔皮外套拉了拉紧,步子轻快地走出去了。她头发上裹着一条围巾。空气凉飕飕的,不过,在汽车城吹刮了一整天的风倒已经停了。埃莉卡喜欢在夜里散步。在巴哈马群岛那时候,她常常这样做,到了这里也还是这样,尽管朋友邻居有时候都警告她不要在晚上出去散步,因为近年来底特律的犯罪活动层出不穷,多得惊人,在市郊伯明翰和布卢姆菲尔德山,一度认为是犯罪活动几乎绝迹的地方,现在即使在那里,也发生谋财害命和持械抢劫的事了。

可是,埃莉卡情愿冒险散步。

夜色深沉,云朵遮住了星星和月亮,但是从夸顿湖边那些房子里透出来的亮光,还是亮得让埃莉卡看清路。她走过这些房子,有时还看到里面的人影,不由得想知道别人家在各自环境里的情况,这些家庭有没有别扭、误解、矛盾、问题。明摆着,大家都有一点,他们多数人有什么不同,也不过是程度不同罢了。说穿了,她就是想知道:这些人家墙院里的婚姻,跟亚当和她自己的比较起来,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大多数邻居都是汽车行业里的人,在他们中间,眼下,夫妻离异仿佛已经成为家常便饭。美国的征税法助长了这个风气,许多高薪经理已经发现,只要支付一大笔赡养费,他们就可以有自由了。这笔赡养费,对他们几乎算不了什么,是从薪金上刮下来的,因此他们只是不把这笔钱作为所得税付给政府,而是付给前妻罢了。这个工业中有少数人,竟然还离过两次婚呢。

可是,成为新闻的却往往是垮掉的婚姻。相反的事例也多的是,都是久经考验的白头偕老的爱情故事。埃莉卡想起她来到底特律以后听到过的名字:里卡多家,格斯顿伯格家,努森家,艾柯卡家,罗奇家,布兰布利特家①,等等。也还有一些再度结婚的突出事例:亨利·福特家,埃德·科尔家,罗伊·蔡平家,比尔·米切尔家,彼特和康妮·埃斯蒂斯家,约翰·德洛伦家②。

①上列各家均为美国汽车公司老板或经理之流人物。

②科尔为美国当代机械工程师,蔡平为美国汽车公司经理,米切尔为汽车设计师,埃斯蒂斯为总工程师。

情况总是这样,要看那是个什么人。

埃莉卡散了半小时步。回来的时候,天下起了毛毛细雨。她朝着雨丝抬起脸,淋啊淋的,给雨淋湿了,水滴往下流,可心里多少觉得舒服了些。

她走进屋子,没有去打扰亚当,他仍然待在起居室里,埋头在文件中。

埃莉卡上了楼,擦干脸,梳好头发,随后脱掉衣服,穿上今天下午买来的那件睡衣。吹毛求疵地朝身上打量了一下,她发觉这件几乎透明的米色尼龙睡衣比她在商店里想象的还要合适。她涂了点橙色唇膏,随后又洒了大量诺雷尔牌香水。

她在起居室门口,问亚当道:“你还要待很久吗?”

他抬眼一看,又垂下眼帘,望着手里那蓝封面的文件夹。“也许还要半小时。”

看样子亚当并没有注意那件透明的睡衣,这跟上面印着《美国汽车卡车登记统计预测》的文件夹,分明是无法比拟的。埃莉卡希望那香水也许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就象刚才一样走到他的椅子背后,可是结果他只是敷衍了事地吻了一吻,还嘟嘟囔囔说了一句:“明天见;别等我了。”她想,她还是泡在樟脑油里的好。

她上床去睡了,把被头毯子翻开,躺着,她越等欲火越旺。眼睛一闭,就恍如亚当来了……

埃莉卡睁开眼睛。床边的钟指出,不是过了半小时,而是近两小时了。

这时是子夜一点。

没隔一会儿,她听到亚当上楼来了。他走进房,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说“老天爷,我累啦”,说着,瞌睡矇眬地脱去衣服,爬上床,几乎一转眼就睡着了。

埃莉卡悄没声儿躺在他身边,她还要好久好久才会睡着呢。过了一会,她恍如又在露天走着,轻柔的雨点洒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