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一章 毒咒将临

古茹邱泽喇嘛来到布达拉宫坛城殿,从密集金刚坛城走向胜乐金刚坛城,再走向大威德金刚坛城,然后停下,看着尊师瓦杰贡嘎大活佛正在坛城前闭目打坐,就站到一边静静等候着。

瓦杰贡嘎大活佛睁开眼睛,慈祥地说:“准备好了吧?你一定能战胜对手,虽然你的对手很强大。”

古茹邱泽说:“我知道尊师最后还想告诉我战胜对手的法宝。”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不要判断,不要思考,内心的清晰、内心的涌荡就是你最应该表达的,你要随心所欲。我相信你,你和你的本尊已经形神不二地融合在一起,你的表达,就是本尊神的表达。”

“明白了,随心所欲。”古茹邱泽喇嘛说。

瓦杰贡嘎大活佛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让他去。

古茹邱泽没有马上离开,留恋地看了看主宰三座坛城的本尊神和四周的壁画,去铜香炉里上了香,轻声念着经咒拜了拜。

十一年前,他就是在坛城殿、在尊师瓦杰贡嘎大活佛的指导下,考取了“拉然巴”,这是西藏格西学位的最高一等,说明他已经取得了显宗方面的最高成就,有了进入拉萨上密院或下密院修习无上密法的资格。此后他在上密院苦修九年,三年一个台阶,先后晋升到“格阔”、“翁则”、“堪布”的职位。堪布是最重要的一个台阶,不用苦修精进,任期三年后就是“堪苏”。上密院的“堪苏”按资格和修法成就,可以升任“东岳法尊”,下密院的“堪苏”可升任“北岳法尊”。两名法尊都是甘丹赤巴的继承人。甘丹赤巴是甘丹寺的住持,而甘丹寺又是格鲁派的第一根本道场,它的住持就是格鲁派教法的最高成就者,是黄教的“教法第一”,在过去也是有资格代替达赖喇嘛执政西藏的第一人选,达赖喇嘛和班禅活佛见了都要起身迎接,赐座赐茶。但让所有僧侣诧异和遗憾的是,古茹邱泽喇嘛在获得上密院“堪布”职位,距离黄教教法之首的地位仅有几年时间、一步之遥的时候,突然辞别上密院,回到了布达拉宫,回到了他最初的上师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瓦杰贡嘎大活佛跟前。

瓦杰贡嘎大活佛生气地问他为什么要回来。

古茹邱泽说:“圣教视师如佛,我想回到佛的身边,有什么不对吗?”

“既然我是你的佛,那你就得听我的。”

“尊师有什么吩咐,我服从就是了。”

“明年我的任期就到了,你必须参加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竞任考试,我希望你接我的班。”

古茹邱泽用微笑做了回答。他心仪的就是布达拉宫,就是尊师瓦杰贡嘎的衣钵。他觉得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虽然不像甘丹赤巴那样处于尊崇之巅,却也有甘丹赤巴不及的地方,那就是他占据着布达拉宫这座信仰的高峰。从教外和世界的眼光看,只有布达拉宫才是藏传佛教的中心,它代表西藏,代表西藏宗教和文化的最高知名度,而他古茹邱泽喇嘛关注的,是圣教在教外的光大和对世界的影响,是大迷惘、大危机、大混乱时代,让地球众生坚定信仰、皈依爱善的可能,而不是格鲁派自己对自己的完善,更不是格鲁派僧人自己对自己的尊崇。

但是按照历史惯例和布达拉宫管理委员会的规定,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位置并不是按资质的晋升和师徒之间的自然传承,而是四年一次的考试竞任,参加竞任考试的都应该是上、下密院取得“堪布”职位的高僧和各大寺院拥有转世资格的住持,必须在显宗和密宗的证悟方面具有众所周知的殊胜成就,有八年以上闭关苦修的经历,以考官的身份参加过三届以上全西藏的格西考试,并有两种以上的著述流传。每次竞任由拉萨三大寺和布达拉宫权力机构选定两名,胜者为王,败者回家,相当残酷。“回家”的意思是,你一旦失败,不仅要罢免你的“堪布”或者“住持”职位,取消你的转世资格,还要发落你到童年或青年时学经的寺院,终生不得有任何升迁。这样的制度一方面是为了增加危险程度,减少竞任者,一方面是为了给胜出者扫除最强劲、最容易产生仇恨的对手,所以只要参加竞任,就都是野心勃勃,都要破釜沉舟。

现在,对古茹邱泽喇嘛来说,实现抱负的时机终于来到了,明天,明天就是第一场考试,他相信自己的实力,相信尊师瓦杰贡嘎大活佛的指导无往而不胜。

古茹邱泽离开尊师,快步回到布达拉宫西侧自己的僧舍,一进门就看到昏暗的光影下,一个熟悉的人影坐在榻铺上白晃晃的笔记本电脑旁。

人影背衬着墙壁,墙壁上没有唐卡的佛像,没有壁画的神灵,也没有法器念珠之类的挂饰,只有一张从画报上撕下来的图片宝贝似的装在镜框里。图片的景色是高耸连绵的雪山和一马平川的草原。雪山白得耀眼,草原绿得发光,更有河流清澈见底,用一个S形的弯曲点缀其间。这边是羊群,那边是牛群。一个木头的转经筒桥梁一样架在河床上。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似乎不是人影的体香,而是草原的花香,温暖如同躲在云后的太阳悄悄散射着。

就像第一次她来他住所那样,古茹邱泽有些说不清的激动:“妃宝来了?怎么提前没说一声,是不是在担心明天的考试?”

妃宝站起来:“不,对考试我一点也不担心,我是来告诉你……”她欲言又止。

他拉开窗帘望着她,发现她的眼睛是红肿的:“怎么了?”

她说:“你弟弟死了。”

他“啊”了一声,僵立着,突然感到天旋地转。僧舍摇晃着,整个布达拉宫摇晃着,他朝前倒去。妃宝扑过去抱住他,把他扶到榻铺上。他用双手撑着榻铺,满眼含泪,长叹一声:弟弟果然死了。

“怎么死的?”

妃宝摇摇头不想说。

他又说:“那就是自杀。”

妃宝抽咽了一下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但又想,万一你明天正在考试,有人突然说起呢?不如你早一点知道。”

古茹邱泽沉默着,突然说:“你来得正好,来得正好。”

妃宝擦了一把眼泪:“你觉得好就好。”

古茹邱泽用伤感的口气告别似的说:“我们开始吧,这是最后一次了。”他起身拉上窗帘,从白羊毛毡的榻铺上拿开了白晃晃的笔记本电脑。

妃宝有些奇怪,这是突如其来的开始,没有任何预先的提示。但是她知道她现在什么也不能说,唯一要做的,就是迅速出离世俗界,在修炼的状态里进入佛母的幻空之境,成为明王的助力和佛体的法赞。她是明妃,是他的修习女伴,她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他获得并巩固大乐与性空的证悟。她来到他面前,以“轮王坐”的姿态面对着他。

古茹邱泽喇嘛跏趺而坐,榻铺就是莲台,妃宝就是方便。他什么也不想,就想着光明和幻空,世俗远了,弟弟远了,女人远了,肉体远了,大空大乐、离形去识的法尔境界就要出现了,马上,马上,就要出现了。

但眼看就要出现的“乐空双运”却始终没有出现。古茹邱泽以为自己什么也没想,其实想了,他不可抑制地想到了弟弟,想到了从此和弟弟不会再有任何关联的妃宝,想到了妃宝的过去和未来以及迷人的风情。他惨叫一声,口吐鲜血,仰身而倒。

妃宝扑过去,摇晃着昏迷过去的他,喊着:“明王,明王。”看他不应,又换了叫法,“古茹邱泽喇嘛,古茹邱泽喇嘛。”还是没有反应,她又喊,“邱泽哥哥,邱泽哥哥。”

他醒了,他一听到妃宝叫他“邱泽哥哥”他就醒了。

妃宝说:“有个叫香波王子的来到了拉萨,我是说发掘‘七度母之门’的具缘者来到了拉萨。”

古茹邱泽完全醒了:“你见到了?”

“没有,只是听说。”

“现在在哪里?”

“已经去了大昭寺。”

古茹邱泽喇嘛坐了起来,深深地吸口气,下地走向门外,又回来,在僧舍里踱着步子:“来了,来了,终于来了。”然后坚定地说,“来,接着修炼,我们必须用契证法性佛智的空乐成就来迎接这个神奇的具缘者,否则,我们就将和‘七度母之门’分道扬镳。”

2

好像法事刚刚结束,香波王子和梅萨一进入大昭寺广场,就见喇嘛们从大昭寺门内蜂拥而出,袈裟的红色泄洪似的覆盖了广场的灰白。他们两个淹没在喇嘛海里,不停地说着“劳驾,劳驾”,分开人众朝前挤去。好不容易挤到著名的“唐蕃会盟碑”前,喘了口气,又朝着更靠近寺门的“劝人种痘碑”挤去。

“劝人种痘碑”是清乾隆五十九年为纪念接种牛痘治疗和预防天花而立。大概是为了让人知道天花会带来满脸麻子的后果,藏民用石头敲出了遍体的坑窝。那些坑窝便代替文字成了石碑刻字的内容。香波王子正想把自己的发现告诉梅萨,就听一声法号从大昭寺最高层的金顶传来。

喇嘛们猛地动荡起来,朝着寺门流泻而去。香波王子和梅萨被他们裹挟着,不由得奔跑起来。他们路过了被称作“一百零八块无字经石”的大昭寺门前磕头石板,路过了售票窗口,极力想停下,但一停下就会有喇嘛过来推搡。等到没有喇嘛推搡时,发现已经来到了大昭寺门内的辩经大院里。

寺门很快关上了。喇嘛们星散而去,消失得一个不剩,只留下香波王子和梅萨伫立在空落落的大院子里。一河金光潋滟的酥油灯,在大院东侧的廊檐下无声地流淌着。

香波王子望着天井说:“我们就这样进来了,连门票都没买。其实不是我们自己进来的,是他们抓我们进来的。”

梅萨问:“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会来这里?”

香波王子摇头,正在恍惚,就见一个五大三粗的国字脸喇嘛突然从一河酥油灯后面闪了出来。他和梅萨一眼就认出,此人就是在西藏社会科学院的院子里一把抱起孩子的那个喇嘛。

国字脸喇嘛信步走来,甩着袈裟袖子说:“大师说得不错,你们去不了色拉寺,就会来大昭寺。”又指着大门说,“为了迎接你们,不到关门时间,我们就打发走了所有游客。”

香波王子说:“不是我们去不了色拉寺,是不想去了。”

国字脸喇嘛说:“就是不知道你们对大昭寺知道多少,居然敢来这里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

香波王子说:“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们已经失去自由。”

国字脸喇嘛说:“世界原本是个大罗网,因因果果、果果因因地纠缠在一起,根本就没有自由,谈不上失去。”

香波王子说:“你们准备干什么,把我们交给警察?”

国字脸喇嘛说:“秋吉桑波的信徒从来不做那种事情。”

梅萨问:“秋吉桑波?他是谁?”

香波王子说:“名扬教界的一代密法大师,西藏僧人都知道他。”

国字脸喇嘛点点头:“也许你们很快就会见到他,也许你们一生都没有机会认识他。他是所有掘藏人的师傅。”说着朝着三十步之外廊檐下的酥油灯吹了一口气,一河酥油灯的灯苗顿时波涛汹涌。“在接待你们之前,我首先要搞清楚,你们凭什么认定,大昭寺就是‘七度母之门’的所在地?”

香波王子冷笑着不说话。

国字脸喇嘛贿赂似的朝梅萨笑了笑,又说:“有时候诚实就是佛法,就是力量,你们是懂佛法有力量的人。”

梅萨对香波王子说:“伏藏只有证悟,没有秘密,如果他不是具缘之人,就是知道了‘授记指南’,‘七度母之门’也会离他越来越远。你就告诉他吧。”

香波王子说:“事实上我们是在寻找措曼吉姆的踪迹,她是仓央嘉措的情人,曾经陪伴仓央嘉措度过了一段失踪的日子。他们最初藏匿在色拉寺,色拉寺火灾后,便来到拥有‘一百零八块阳光般锃亮的经石’的大昭寺。这是‘授记指南’告诉我们的,仓央嘉措的情人措曼吉姆在哪里,‘七度母之门’就应该在哪里。或者说,措曼吉姆就在大昭寺等着我们,如果你知道她在哪里,请你告诉我们。”

国字脸喇嘛说:“啊,你是说她还活着?”

香波王子说:“仓央嘉措的情人,总会以一种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相信会这样。”国字脸喇嘛说,“古老的大昭寺不拒绝了解它的历史的人,秋吉桑波大师也很想知道你们有没有资格进入大昭寺,所以我要和你们谈谈。如果你们能令人满意地回答我提出的五个问题中的三个,今天晚上,大昭寺对你们就是不设防的,你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香波王子说:“如果我们不能回答三个以上的问题呢?”

国字脸喇嘛说:“那就不仅仅是掘藏的结束,也是生命的结束。别忘了,不能继续掘藏就意味着暴露了伏藏而又让它夭折在你们的无能之中,‘七度母之门’不会再有打开的可能了。这就等于你们毁灭了伏藏,刺穿了圣教的心脏,同时也刺穿了永生不死的仓央嘉措的心脏。你们将成为佛法的敌人、罪恶的叛誓者。而你们所在的这个地方,这个石板铺成的院子,一千多年以来,从来没有停止过惩罚教敌的行动。知道‘隐身人血咒殿堂’吧?”

香波王子点点头。

国字脸喇嘛说:“尽管在对待‘七度母之门’上我们属于赞美派,他们属于仇视派,立场截然相反,但我们最终还是会把你们交给他们,因为他们毕竟是教内的人。他们是怎么惩罚教敌的,恐怕你也知道。”

香波王子一脸僵硬的胆怯:“钻剜经络穴位。”

“不,还有比这更惨的。”国字脸喇嘛夸张地狰狞着。

“更惨的?”梅萨不寒而栗。

国字脸喇嘛瞪着香波王子:“如果你知道,就请你告诉她。”

香波王子似乎已经看到那惨不忍睹的场面,闭上眼睛说:“毒药会进入教敌的身体,烂掉他的心,烧焦他的肺,撕裂他的肝,洞开他的肠子,把疼痛推向极端,让所有的神经发出地狱煎熬的锐叫。要命的是,你身上没有伤痕,谁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也就谁也不会为你的死承担法律责任。”

国字脸喇嘛纠正道:“进入体内的不是毒药,是毒咒。”

香波王子问:“你们是不是把我们当成了新信仰联盟的人,当成了乌金喇嘛?”

“不是我们,是‘隐身人血咒殿堂’把你们当成了乌金喇嘛。乌金喇嘛和‘隐身人血咒殿堂’都相信‘七度母之门’是仓央嘉措遗言,是摧毁圣教的定时炸弹,前者想发掘‘七度母之门’,后者想封藏或者毁灭‘七度母之门’。你们是夹在中间的。你们是不是乌金喇嘛,说了不算,要看行动,看你们能不能发掘出真正的仓央嘉措遗言,看仓央嘉措遗言到底是不是对圣教的爆炸性羞辱。”

梅萨惊惧地望望天。黄昏了,阴影笼罩而来。大昭寺的森严壁垒从天而降,恐怖的鸟羽飞下云端,匍匐在大天井的上面。毒咒似乎已经出现,正变成一根根无形的针芒,嗖嗖嗖地随风游弋。恶辣辣的利剑已经悬在头顶,随时都会砍下来。

3

大昭寺门内的辩经大院里,国字脸喇嘛从袈裟袖筒里拿出一红一绿两种金刚怒目的贴牌,带他们来到了一左一右两根黑黝黝的带有羊图腾残痕的老柱子前。

他面朝他们,站定了说:“现在提问开始,第一个问题是,谁修建了大昭寺?”

香波王子生怕自己有误,拽了一把梅萨说:“我们两个都可以回答。”

国字脸喇嘛说:“当然,她是你的法侣。”

梅萨眉毛一抬,像是说:法侣?你任命的?

香波王子说:“先是唐妃文成公主给藏王提议,在海底罗刹女的心脏卧塘湖上建立寺庙,保佑藏土平安。这个提议让尼妃墀尊公主激动,因为她从尼婆罗带来的释迦牟尼八岁等身像还没有地方安置。尼妃得到藏王同意,亲自监督填湖造庙,无奈那地方又是沙子又是水,地基不稳,筑墙不牢,每建必倒。尼妃求助于唐妃,唐妃实地勘察了一番,拿出阴阳卜算,确定了挖沙填泥的方案。卧塘湖是一座沼泽地干枯后遗留下来的堰塞湖,本身没有泉眼与河水注入,沙子一挖,水就流走了。然后在沙坑里填上从远处背来的粘土作为基址,再用石料和粘土砌墙。运走沙砾和背来土石是一项繁重的劳役,奴隶不够用,唐妃就使人从山神那里借来一群群山羊充当运输工具。于是效率大增,仅用了十二个月,有八座殿堂的寺庙就拔地而起。大昭寺最早的名字是‘惹萨垂朗祖拉康’,意思就是‘羊背土建造的神变佛堂’。后来蒙古人来到西藏,改称‘大昭’,大昭就是大庙。”

国字脸喇嘛说:“你还是没说明白到底谁修建了大昭寺,是文成公主,还是墀尊公主?是藏王松赞干布,还是山神派来的山羊?你不能说大家合力而为,因为秋吉桑波大师的要求是,你必须推断出一千三百多年前建造大昭寺的工程中谁出力最多。”

香波王子卖弄地说:“这得从小昭寺说起,文成公主远嫁吐蕃,最重要的嫁妆便是一尊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到了拉萨,一路都在行走的佛车突然陷进了泥沼淤沙里,怎么抬也抬不出来。公主说,罢了,就放在这个地方吧,反正藏地也没有安置佛的寺庙。于是便在佛像四周立起四根柱子,悬挂着白锦帐,为之供养。随后这个地方便建起了‘甲达惹木切拉康’,也就是后来的小昭寺。既然文成公主带来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已经有了安置,尼婆罗墀尊公主带来的释迦牟尼八岁等身像,就无可争议地安置在了‘惹萨垂朗祖拉康’,即后来的大昭寺。大昭寺是为安置作为公主嫁妆的释迦牟尼八岁等身像而建,嫁妆的主人尼婆罗的墀尊公主自然应该是大昭寺的修建者。重要的是,无论文成公主的‘甲达惹木切拉康’,还是墀尊公主的‘惹萨垂朗祖拉康’,在当时修建时并没有大小轻重之分。数百年以后,经元、明、清历次扩建,墀尊公主的‘惹萨垂朗祖拉康’规模越来越大,这才有了‘大昭’和‘小昭’即大庙和小庙的区别。”

国字脸喇嘛连连摇头:“你的回答我们非常不满意。”他回身把一张红金刚贴牌贴到右边的老柱子上,又说,“满意的回答应该是山羊修建了大昭寺,因为山羊是山神的儿子。山羊还起源了‘拉萨’这个名字,这就是我要问的第二个问题:人们都说‘先有大昭寺,后有拉萨城’,对吗?”

梅萨赶紧说:“对对,是这样,满意了吧?”

香波王子斩钉截铁地说:“不对,应该是先有布达拉,后有拉萨。当年松赞干布之所以从山南雅砻河谷迁都卧马塘,首先是红山布达拉吸引了他。在修建大昭寺之前,布达拉红山上已经有了砦洞宫室‘曲结竹普’,赞普和妻子以及尼妃都住在这里。这里离天最近,险要而安全。至于‘拉萨’这个名字,它就是‘天地’或‘神地’的意思,而不是‘惹萨’即‘山羊背土’的演变。”

国字脸喇嘛点点头,把一张绿金刚贴牌贴到左边的老柱子上:“这个回答我们很满意。第三个问题:你说大昭寺是为安置释迦牟尼八岁等身像而建,那为什么现在大昭寺主供的却是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呢?”

梅萨说:“换了一下呗。”

香波王子说:“是啊,换了一下。吐蕃三十六代赞普名叫赤德祖赞,他和王后生了一个儿子,聪明英俊,被视为天神之子,起名绛赤拉温。天神之子大了要娶亲,大臣们以为不妨按照先王松赞干布的成例,娶个唐朝公主,才好般配,便派出和亲使者前往长安。唐皇欣然允诺,金城公主千里迢迢入藏和亲,没想到不幸已经发生,天神之子绛赤拉温在金城公主到达一个月前摔死马下。金城公主悲戚难忍,哭得死去活来。大臣们却劝说她与其按照汉俗终生守寡,不如依了蕃俗嫁给老赞普赤德祖赞。于是金城公主便成了赤德祖赞的妃子,隆重的婚礼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朝拜文成公主带来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但这时佛像已经不在小昭寺了。原来先前松赞干布的孙子十三岁的芒松芒赞即位,听说唐朝欲派兵进藏接走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便把佛像移出小昭寺,藏于大昭寺明鉴南门内,砌墙堵死门户,画上妙音仙女作掩饰,一藏就是六十年。金城公主大为感慨,督促丈夫赤德祖赞立即把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迎请到大昭寺主殿供养,而原先在这里的释迦牟尼八岁等身像,又被迎请到小昭寺供养。”

国字脸喇嘛摇头道:“这样的回答我们不满意。满意的回答应该是文成公主和墀尊公主都把意愿伏藏在了金城公主身上,金城公主不过是意愿的执行者。她是空行护法的现身,一夜之间就将十几个人搬不动的佛像换了位置,使它们合乎顺序地各就各位。我指的是年龄的顺序,八岁是小的,应该在小昭寺,十二岁是大的,应该在大昭寺。”他说着,把一张红金刚贴牌贴到右边的老柱子上,又说,“现在是第四个问题:我们的佛教徒从四面八方来到拉萨,首要的目的就是朝拜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吗?”

梅萨说:“当然啦,它是西藏的骄傲。”

香波王子说:“释迦牟尼认为,我的相不是相,凡是人相、众生相都不是相,为什么呢?离开所有的相,才是佛。又说,我在当年没有相:既没有人相,也没有众生相。那个叫释迦牟尼的根本就不存在,他也不曾说一法。法身、报身、化身都是空空如也,更何况雕塑的偶像呢。所以他从不主张建庙立像,圆寂前众弟子百般请求,才答应以自己三个不同年龄段的模样塑三尊像,并亲自为三尊塑像绘图、开光。这便是八岁等身像、十二岁等身像、十六岁等身像,其中以精细华美的十二岁皇子时代的释迦牟尼等身鎏金铜像为造像极品。羁留印度的十六岁等身像已在宗教动乱中沉入印度洋,墀尊公主从尼婆罗带来的八岁等身像也在‘文革’中损坏,唯有十二岁等身像完好如初。它在南北朝的佛教东迁中从印度漂洋过海到达中国长安,后来又陪伴文成公主跋涉数万里,历时三年七个月,到达吐蕃拉萨。作为佛教文物,它已经走向了珍贵的峰巅。但信民朝拜的并不是文物,而是佛祖。在我们的意识里,佛像和释迦牟尼本人并没有区别。就在这种人像无别、时空无别的感觉中,幸福与和平从我们心里坚定而曼妙地升起。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它是西藏的圣极之宝,是太阳,由于它的存在,西藏所有的珍宝和圣物都只能是星星和月亮。但是如果天空只有太阳而没有星星和月亮,那就不是佛天。实际上,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又有他们的太阳、他们的圣极之宝——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

国字脸喇嘛说:“你并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但我们还是满意你的模棱两可。佛持‘中道见’。”说罢,他将一张绿金刚贴牌贴到了左边的老柱子上。

高高的云彩消失了白色,天井暗下来,被神祇涂抹成青黑的夜晚模糊了视野,却比白昼更加清晰地显现着危境:一左一右两根老柱子上,出现了两张红金刚贴牌、两张绿金刚贴牌。这就是说,第五个问题——第五张贴牌决定着他们的命运,要么在大昭寺畅行无阻,继续寻找‘七度母之门’,要么被当作教敌来临,在吃咒的过程中,烂心烂肺,流血五步。香波王子和梅萨闭上眼睛祈祷着,极力想让自己在接近地狱之门时平静在最后的自信里。

国字脸喇嘛说:“第五个问题,你们听清楚了。”他抬起头,看了看大院东侧廊檐下那一河金光潋滟的酥油灯。酥油灯的后面,一些戴着鬼怪面具、手里摇晃矛头法器的喇嘛正在闪来闪去,似乎“隐身人血咒殿堂”的人已经做好准备,惩罚教敌的行动即刻就要开始,洪水猛兽般的毒咒就要喷出来了。他又说,“这个问题很简单,大昭寺门前的唐蕃会盟碑,是谁立起来的,谁刻的字?”

梅萨对自己讨巧的回答已没有信心,用拳头捣捣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小声说:“这纯粹是刁难,谁知道谁立起来的。”但他立刻昂起头,声音朗朗地说,“唐蕃会盟碑是我爷爷老扎西立起来的。当时两位盟主唐穆宗皇帝和吐蕃赞普赤德祖赞想抬起来,力气不够,就请来了大力士我爷爷老扎西。我爷爷用一只手托住这座起重机才能吊起来的石碑,轻轻一推,就把它立起来了。刻字的一个是我爸爸,一个是我哥哥。我爸爸刻了汉文,我哥哥刻了藏文。刻字的时候两个人忘了拿底稿,所以石碑上的汉藏两种文字内容其实是不一样的。我哥哥是唱格萨尔的,他刻的藏文比我爸爸刻的汉文有文采。你听我给你背诵各自的开头就知道了。‘大唐文武孝德皇帝与大蕃神圣赞普,舅甥二主,商议社稷如一,结立大和盟约,永无渝替。神人具以证知,世世代代,使其称赞。’这是汉文,是严谨的公文形式。而藏文的开头却是浪漫的散文形式:‘神圣赞普鹘提悉勃野化身下界,来主人间,为大蕃国王,于雪山高耸之中央,大河奔流之源头,高国洁地,自天神而为人主,德泽流衍,建万世不拔之基业,永崇甥舅之好焉。’当年松赞干布娶了唐朝皇帝的外甥女文成公主,自然就应该随着文成公主管唐朝皇帝叫舅舅,所以有‘永崇甥舅之好’之说。”

梅萨小声说:“什么你爷爷、你爸爸、你哥哥,生命攸关的时候,你怎么胡说八道?”

香波王子说:“不是胡说是传说,在西藏传说和神话就是一切,我也可以传说,信不信由你。”

国字脸喇嘛举了举红金刚贴牌,又举了举绿金刚贴牌,回头看看一左一右两根带有羊图腾残痕的老柱子,却没有贴上去任何一种贴牌。他望了望廊檐下酥油灯后面那些准备惩罚教敌的喇嘛,转身就走。走到大昭寺主殿的门口,突然回头,大声说:“对你们的回答,我拿不准秋吉桑波大师是否满意,所以不能把贴牌贴上去。最后的结果还没有出来,虽然今夜大昭寺对你们是不设防的,但是在明天早晨天亮前,一旦你们不能证明大昭寺就是‘七度母之门’的所在地,不能把仓央嘉措的情人措曼吉姆的踪迹发掘在我们面前,我就会把你们不愿意接受的红金刚贴牌贴上去,圣教之敌烂心烂肺、裂肝裂腹的下场将是你们别无选择的出路。记住,明天早晨天亮前。”

国字脸喇嘛消失了,空荡荡的辩经大院里,黑暗就像填充而来的沙土,磨砺着他们的感觉。悄悄的,神秘在滋长,恐怖在增加。毒咒的针芒依然在飞翔,愈发得阴险叵测。恶辣辣悬在头顶的利剑突然改变了处死他们的时间,又去前面等着他们了。梅萨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香波王子的衣袖。香波王子望了望身后紧闭的大门,转着圈看了看四周,浑身一阵哆嗦。

突然,香波王子攥住了梅萨的手:“怎么办?”

“我不知道。”梅萨畏怯地朝后看看。

“我们还有退路吗?走。”香波王子拉着梅萨,朝着一河酥油灯流逝的地方、大昭寺主殿的正门疾步走去。

4

智美坐在切诺基里,一直都在默诵《卜神法音》。这是祈请卜神到来的最佳方法。从早晨断断续续默诵到夜色降临,终于成功了。卜神来到心中的一瞬间,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眼睛随之睁开了,喃喃地说:“光亮,光亮,我看到我心中的光亮了。”他立刻拿过胜魔卦囊,用骰子占卜的方式,分六次抛掷,得到了231541的数字。然后对应数字排列出从签罐里摇出的六支神签,再把神签上的数字与抛掷骰子得到的数字用减法碰算,得出了代表占卜结果的数字。他喊一声:“大昭寺。”

索朗班宗说:“我们白来色拉寺了,赶紧走吧。也不知香波王子知道不知道是大昭寺。”

“你怎么关心起他来了?”

“我也不知道,一张口就把他的名字说出来了。”

“自从你在网吧见了他,你就变得心神不定了。我要提醒你,掘藏不是合股做生意,只能成就一个人,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历史上的掘藏师,不管大小,都是独立的。”

索朗班宗淡漠地说:“我知道了。”

智美笑了笑:“其实你不用担心香波王子,他的判断跟卜神的示现一样准确,肯定早就去了大昭寺,而且他还得到了秋吉桑波的帮助。秋吉桑波把全部干扰调到了色拉寺,还蛊惑人心地说:‘色拉寺,色拉寺,代表坚守的色拉寺,代表西藏的色拉寺’。我现在要把干扰调往大昭寺,让秋吉桑波明白,他的帮助是无效的。”

索朗班宗说:“可是你能得到什么?”

智美说:“乱中取胜,这是卜神告诉我的策略。”

那些等待香波王子和梅萨的逆缘者一直等到色拉寺清寺关门。每天黄昏都会清寺关门,但今天格外仔细,所有可以藏人的地方都被色拉寺的喇嘛清查了一遍。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以及另外几个雍和宫喇嘛被清理到了色拉寺大门外,在停车场呆了一会儿,便打着哈欠钻进了喇嘛鸟。他们有念经的毅力,却没有蹲守的耐心,一闲就犯困。

阿若喇嘛的手机响了,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你是一个见识过人的喇嘛,你应该知道,在西藏,所有教派共同崇信的胜地是不多的,大昭寺是难得的一个。它比色拉寺罕见而重要,全体藏人都这么认为,香波王子也不例外。告诉你吧,已经有骷髅杀手去了大昭寺。”

阿若喇嘛问:“你是谁?你不说清楚我肯定不会听你的。”

“我是神,是占卜之神。”电话挂了。

阿若喇嘛无动于衷,心说不要以为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指挥我,我是阿若喇嘛,是一个佛法密宗的高级修行者,我有我的倚恃。

邬坚林巴知道这是智美打来的,立刻开动了喇嘛鸟。

阿若喇嘛说:“你要去哪里?停车。”

但是很快阿若喇嘛就明白那个奇怪的电话说对了,因为手机来了短信,正是他望眼欲穿的“不动佛明示”。他大声说:“快走,去大昭寺。”

奇怪的电话也打给了王岩,但内容略有不同:“也许你会想,这个不认识的人告诉我香波王子此刻在大昭寺,一定是调虎离山计,我偏要在色拉寺守下去。那你就守下去吧,我知道你有很多时间是可以用来浪费的。告诉你吧,已经有骷髅杀手去了大昭寺。”

王岩说:“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

“你是警察,应该知道打听一个人的手机,太容易了。”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可以不相信。”对方挂了。

王岩犹豫不定,让卓玛把车开到离色拉寺远一点的扎基路口,隐藏到了路边的树林里。

手机又响了,是北京的同事打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王岩,我们没有把事情办好。”接着王岩就知道,珀恩措从三十六层高的大厦顶层跳下去了。同事说:“我们和派出所的人都穿了便衣,但是她很警觉,还是认出来了。”又问,“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自杀?”

当着碧秀和卓玛的面,王岩不好说别的,只说:“谢谢,谢谢,你们已经尽力了。”他关了手机,呆愣着:珀恩措到底是藏民,誓言就是天条,约定就是法律,可惜生命不能重来,只能希望她尽快转世了。他想起香波王子的叮嘱:“千万不要报警”,不禁懊悔得揪了揪头发,一种五内俱焚的痛楚让他半晌无语。

卓玛问:“什么事儿,王头?”

王岩说:“私事儿,小小的私事儿。”

碧秀说:“我们走吧,待在这里干什么。”

卓玛说:“往哪里走?等等,我去方便一下。”他下车,边解裤带边朝树林深处走去。

王岩望着车窗外面一个喇嘛匆匆而逝的背影,认出他就是那个剃了光头、穿着袈裟、用黑氆氇蒙住嘴脸、一直坐在色拉寺售票处窗下的喇嘛。心想只有游客才会选择这个时候离开,他不是游客是朝圣者,为什么不待在色拉寺东边的朝圣者营地呢?

碧秀这时也望着窗外那个光头喇嘛,突然感觉手机一阵震动,拿出来看了一眼,大声说:“这种垃圾短信也会发给警察:出售枪支、发票、假钞、黑车。妈的,等我收拾了香波王子回头再收拾他们。”

王岩说:“你永远收拾不干净,越收拾越难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家也有不断提高的免疫力。就像现在,我们越是紧追不舍,香波王子的逃跑技巧就越高明。”

碧秀说:“那是因为有人表面上追捕,实际上保护。”他瞪了一眼回到车上的卓玛,“我怀疑等我下次再举枪瞄准香波王子时,就会有人一枪毙了我。”

王岩说:“只是思路不同,目的是一样的,不要把同事想象成敌人。”

碧秀说:“我实在不想跟一个罪犯的帮凶做同事了,时间是浪费不起的,我已经想好了,下来我要单独行动。”

王岩说:“这个案子归我负责,单独行动你将失去追捕的资格。”

碧秀说:“我是拉萨重案侦缉队的副队长,我带着我的人,在我负责的地盘,抓我认定的罪犯,还需要到你这里来获取资格?”

王岩说:“你想过后果没有,案情复杂,万一搞砸了呢?”

碧秀说:“后果大不了就是开除我,我想就是不当警察,也比现在强。现在跟你们合作,真是憋死我了。”

王岩说:“最严重的后果是,你还是警察,但你是一个低能的失败的永远没脑子的警察。”

“不会的,我不会比你们差。”碧秀说着,来到车外,就要离开。

“你给我站住。”王岩吼一声,下车拦住了他。

碧秀想绕开,被王岩一把撕住了。

“放开我,放开我。”碧秀看王岩不松手,一拳打了过去。

王岩捂着鼻子,踉跄后退着,咚一声靠到车上。

“滚你妈的蛋,像你这样无能的警察也配来管我?”碧秀扬长而去。

王岩瞪着碧秀,眉毛拧成了疙瘩,似乎就要扑过去。但最终还是叹口气,掏出纸巾,擦干净鼻血,回到了车上。

卓玛吃惊地问:“王头,你真的让他单独行动了?”

王岩说:“就让他去吧,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

卓玛又问:“我们怎么办?”

天色眼看着黑了下来,近的地方是浅黑,远的地方是浓黑,树林衬出来的又是郁黑,而来到心里的却是无限苍凉的黑。

王岩沉思着,半晌说:“实话说,我也希望碧秀离开。没有他,我们就可以回到最初的想法上:抓捕香波王子不算万事大吉,谁是乌金喇嘛,搞清楚然后清除他,才是最重要的。”

他没提到珀恩措,更不想说正是珀恩措的自杀导致他改变了想法:暂时不抓香波王子,对找到乌金喇嘛有好处,对他王岩也有好处。他要想一想,对珀恩措的死,自己应该采取怎样的态度,总不能认可她就是因为他而死的吧?香波王子冒着生命危险告诉他珀恩措的事情,说明珀恩措死前不止一次地跟香波王子通过话,这就可以假设香波王子是珀恩措的死因。只要香波王子在逃,就有被碧秀一枪打死的可能,假设的死因就会永远假设下去。也许这就是他最终认可碧秀离开的最隐蔽也最真实的原因?王岩几乎本能地想到了这些,就像动物本能的防身。作为警察他无数次地揣测过罪犯如何保护自己,现在这揣测轻轻一滑,就滑到自己身上了。

卓玛说:“乌金喇嘛利用香波王子掘藏,我们利用香波王子抓住乌金喇嘛,我早就觉得应该这样。”

王岩说:“还有呢?我感觉你还有想法没说出来。”

卓玛说:“我认为乌金喇嘛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一个符号。如果是人就比较好办,谁是就抓谁,如果是符号,就难办了,因为它可以贴在任何人身上。”

王岩赞扬道:“很好的思路。”

卓玛又说:“但不管这个符号贴在谁身上,他都应该有和乌金喇嘛基本一致的经历和特征,比如曾受到新信仰联盟的训练和改造,曾有过自戕行为和身上留着自戕痕迹——用双刃刀戳出来的七七四十九个窟窿,都对‘七度母之门’抱有生命不能比拟的狂热兴趣。否则,很容易被人冒充,冒充了不好,新信仰联盟总不至于希望把那些八竿子够不着的罪孽都记录在自己头上吧。”

王岩说:“对,很对。谁是乌金喇嘛,我们不能放过对每一个人的怀疑:阿若喇嘛是不是?邬坚林巴是不是?香波王子以及本来跟他在一起的智美是不是?对我们这一路遇到的所有人,都应该用是不是的眼光来看待。”

卓玛说:“你还应该这样问:卓玛是不是?碧秀是不是?”

王岩说:“不,我不这样问,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我不会怀疑我的同事。”

卓玛说:“还有一个要点,我们不能忘记。既然‘七度母之门’是仓央嘉措遗言,而乌金喇嘛是想利用仓央嘉措遗言羞辱和否定佛教,宣扬所谓的新信仰,那么乌金喇嘛的出现很可能就在伏藏现世的最后一刻。”

王岩说:“所以你一直都在保护香波王子?”

卓玛说:“其实我很矛盾,有时候真希望碧秀一枪崩了他,有时候又觉得应该放长线钓大鱼。可是血案在不断发生,香波王子到哪里,哪里就会死人,北京、甘肃、青海、西藏,都不例外。我真是不忍啊,我想你也是。”

王岩说:“看来我们两个是投缘的,从现在开始,我们要监视所有关注‘七度母之门’的人,重点调查谁是乌金喇嘛,尽量在伏藏现世之前破案。”

公路上传来汽车疾驰的声音,朦胧的夜色里,喇嘛鸟朝南驶去。

王岩说:“阿若喇嘛离开了,为什么放弃色拉寺?我们的眼睛长在他们身上,他们一定知道香波王子这时候在哪里,跟上。”

话音未落,卓玛就反应敏捷地发动了汽车。

骷髅杀手是最早放弃色拉寺的一个,色拉寺刚刚结束清寺关门,他就离开了。他的启示来自黑方之主,黑方之主的手机短信就五个字:

大昭寺金顶

他来到大昭寺广场,站在夜色里,直面漆黑的寺门,知道从门里进去是绝对不可能的,就顺时针沿着八廓街、围绕大昭寺转起来。一边转一边看,不时蹦出几声“大黑经咒”。没有人注意他,他袈裟披身、黑氆氇蒙面,骷髅刀挂腰,地地道道一个远途而来的朝圣者。而在圣地大昭寺,最容易被人忽视的就是朝圣者。

他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想一件事儿:怎样才能潜入大昭寺?突然看到八廓北街一家靠着大昭寺的商店正在维修。工匠们已经下班,守工地的人蜷缩在敞开的商店里睡觉。工地上除了砖瓦、拌料的铁池、水泥沙子,还有一架方便铺瓦的木梯。他盯上了木梯,踏着木梯就可以登上青瓦房顶,再从青瓦房顶搭梯往上,又是一片红瓦房顶。把木梯抽上红瓦房顶,更上一层,就是大昭寺二层的殿堂窗户了。他不可能爬进窗户,那一定是封闭的,是安装了防盗设施的,但他可以扒住窗户的防盗网,爬上房檐,翻过房檐。一米之下就是主殿二层的平台,从二层到四层金顶,就容易多了。

他这么想着,前后左右一瞅,快速朝木梯走去。

5

一进入大昭寺主殿,香波王子就变得十分恭敬。他站在主殿门口反射着酥油灯的石镜上,看了看不远处的释迦牟尼殿,双手合十,默诵了一声“唵嘛呢呗咪吽”,顿时踏实了许多,心说保佑我的佛多着呢,我怕什么。

梅萨低头看着,紧张地说:“怎么铺了一地的照妖镜?”

香波王子说:“大昭寺主殿已经有一千四百多年历史了。它是西藏接受朝拜最多的寺院,也是经受苦难最多的寺院,吐蕃时期的两次禁佛事件,首先针对的就是大昭寺。一次是大臣玛尚把大昭寺变成了屠宰场,磨刀霍霍;一次是赞普朗达玛把大昭寺变成了焚经坑佛的场地,斤斧乱飞。大昭寺最早的一批铺地石料,都被磨砺成了镜子,比银镜、铜镜、铁镜还要锃亮。要说它们是照妖镜,那也是名副其实的。谁是罪人,谁心里有鬼,谁就不敢在它面前照,一照就是个白骨精、黑水怪。你看你,都照成什么样儿啦?照成大美女啦,说明你是个好人善人。”

这么一说,梅萨似乎也轻松了许多。

他们互相依傍着,谨慎地往前挪了挪,看到莲花生大师耸立在左侧,那巨大的身躯略为前躬,用臂膀把酥油灯的光影揽照在自己脸上,慈光灼灼地望着他们。

香波王子说:“莲师是藏密祖师,他杏眼里含藏着威慑三界的密码,右手握着金刚,左手托着甘露宝瓶,腋下夹着三叉天杖,头戴金刚莲花帽。所有这些都是献给密徒的语言。那语言温情脉脉,意味深长,以至于那些能够心领神会的高级密教徒,一见那眼神那手势那行头,就会情动于心,泪如泉涌。”他眨巴着眼睛,感觉里面是干涩的,就想可见我天生不是个有密宗根器的人。又想,说一点都没有怕也不确当,为什么发掘“七度母之门”的机缘会落在我头上?

他们拜过了莲花生大师,又去拜见右侧的弥勒佛。弥勒佛是慈目善眉的,让他们在森然压抑的大昭寺主殿极其敏感地搜掠到了一丝光明和安慰。

梅萨说:“你可要保佑我们,保佑我们顺利找到‘七度母之门’,安全走出大昭寺。”

两个人的身影在昏如暗夜的灯光下摇晃着,晃来晃去晃到了通道右侧的壁画前,一种神秘的黯淡立刻吸引了他们。

梅萨小声说:“不会在这里吧,‘七度母之门’?”

“除非措曼吉姆走进壁画。”香波王子凑到壁画跟前,仔细检查着说,“这是《大昭寺建寺图》。”

梅萨说:“看上去很古老。”

香波王子说:“大约是七世纪的作品。大昭寺有将近一千米的历史故事和宗教故事壁画,却无法把它们看成是准确反映生活风貌的历史画卷。《清明上河图》类型的作品在西藏凤毛麟角,你几乎不能用形象生动、真实可信等等现实主义美术的呈现方式来评价它们。但西藏美术包括大昭寺壁画却有着不可比拟的浪漫和幻想、无法超越的色彩和意象。所有的作品都显得奇幻而美丽、灵动而飞扬,有限中蕴涵无尽,曼妙里透着庄严。人性和神采天然合一,没有神话和现实的界线,不存在精神和美术的区别,瞬间出现和永恒存在不分彼此。艺术挂在殿堂,更挂在人的内心,而人心是不分阶层、不分贫富、不分知识的。欣赏就是膜拜,功利就是终极,从而使艺术获得了最严肃最隆重的对待。”

梅萨说:“这就是西藏艺术的魅力?”

香波王子说:“其实就两个字,虔诚。生命与艺术、生活与艺术、信仰与艺术,完全是融合而等同的,你活着,你就必须虔诚。很多人来西藏寻找艺术灵感,什么色彩啊、线条啊、布局啊、想象啊、超现实啊、原始主义啊、天人合一啊,学了一大堆,就是没学会虔诚。喜欢、痴迷、虔诚,这是三个层面的态度,结果大不一样,虔诚的人能用自己的灵魂去拥抱艺术的灵魂。西藏的艺术都是用灵魂拥抱出来的,而不是手绘笔画的。入定于艺术,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就常常有神来之笔。艺术不是人创造的,是神对世界的表达,你的手不过是神手的一只。”

梅萨说:“就像我们,用灵魂去拥抱‘七度母之门’,或者‘七度母之门’用它的灵魂来拥抱我们。”

一声老门的吱扭声中断了他们的谈话。循声望去,一个黑影倏然一闪不见了。香波王子呆愣着,想到也许到不了明天早晨天亮前国字脸喇嘛把红金刚贴牌贴到柱子上,死亡就会发生,不禁再次紧张起来,小声说:“我们抓紧时间,越快越好。”

梅萨四下看看说:“是啊,这个地方太恐怖了,就是不被毒咒毒器杀死,也会吓死。”

他们战战兢兢走向了居中的释迦牟尼殿。

香波王子说:“释迦牟尼殿藏语叫‘觉卧康’,里面的佛像也叫‘觉卧佛’。”

一进门,立刻就是梅萨的惊讶:“这么高的十二岁等身像,不会吧?”

香波王子说:“佛祖是巨人,十二岁做皇子时就已经十分高大,所以比凡人的十二岁等身像要壮硕许多。”

佛像头戴象征五智如来的最高佛冠,五色哈达挂在冠顶,七彩宝石嵌在冠缨,黄金和各色珠宝的挂饰以各种吉祥图案连缀成一片辉煌的外罩,看得梅萨头晕目眩:“太华贵了。”

香波王子说:“别愣着呀。”

梅萨说:“干什么?”

“你见到了两千五百年前的佛祖,还不磕头。”

梅萨赶紧跪下。香波王子也跪了下来,抚摸着地面,禁不住说:“这里的每一块石板都烙印着历史的精华,每一次闪光都是人类精神的最高表现,每一种声音都是天籁的和弦。”两个人把头磕得咚咚响,爬起来的时候掀起一股风,一阵金刚铃声铮铮而来。

主供的十二岁等身像后面又是一尊佛祖像,周围是释迦牟尼的十二大弟子。两个人都拜了拜,然后眼光投在了供桌上。供桌上是数列镶嵌着红绿宝石的高脚长明灯。

香波王子说:“这是西藏最著名的酥油灯,全是纯金的,也全是捐赠。正中那一盏,是十世班禅大师的捐赠,上面有他的签名和祈愿:‘世界和平、万物安顺’。虽然大昭寺不属于任何教派,是西藏所有教派共同的信仰,但格鲁派兴起之后,大昭寺基本上就成了格鲁派的重要法场。除了一年一度的默朗木祈愿大法,有时达赖和班禅的受戒仪式、活佛转世制度中的‘金瓶掣签’仪式,也在我们站立的这个地方举行。我亲眼看到的一次,就是公元1995年确定的十世班禅额尔德尼·确吉坚赞的转世灵童额尔德尼·却吉杰布的金瓶掣签仪式。”

梅萨指着金灯中央一个金箔镶饰的宝瓶说:“就是这个吗,金瓶掣签的金瓶?”

香波王子探头看了看,取出塞住瓶口的一卷白纸又放回去:“肯定不是,掣签的金瓶叫金本巴瓶,上面有祥纹金盖,世间的尘埃一丝不进,不像这个,用纸塞紧了才能防止灰尘掉进去。”

梅萨扫了一眼被香波王子塞回宝瓶的那卷白纸,心说这么高级的宝瓶怎么用白纸塞着?用一块经绸盖住多好。又看了看佛殿四周斑斓而精致的金饰和银雕说:“太安静了,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一个值夜的喇嘛都没有?”

香波王子说:“不是没有,是你看不到,他们隐藏在所有的盲点里。”

梅萨说:“我想也是,我们不是来朝拜和参观的,我们来寻找仓央嘉措的情人措曼吉姆留给今天的信息。她和仓央嘉措藏匿过的地方,应该就是留下信息甚或直接显现‘七度母之门’的地方,大昭寺不会放过我们的一举一动。”

香波王子说:“但这里是没有的,我已经感觉到了。仓央嘉措是个修习无上金刚大法的密宗师,可这里没有他必须面对的本尊神,没有大威金刚、胜乐金刚、时轮金刚、密集金刚、欢喜金刚。五部金刚大法一部也没有,他不可能和作为佛母的措曼吉姆呆在这里。因为离开了愤怒金刚对场面的主宰和对观想的控制,就不可能进入‘乐空双运’的修法过程,达到‘以欲制欲’的目的。知道什么是‘乐空双运’吗?就是既要得到真实的快乐感受,又要进入空幻的无欲境界,无欲而有欲刚,无性而有性乐,那是来自情色而又超越情色的快乐,是法乐,是空空之乐,是修行的妙果。”

梅萨点点头:“修习密法是伏藏的前提,不见密法本尊的场合,必然也是不能伏藏的地方,尽管它是无上圣地。”

两个人互相牵扯着,小心翼翼地走出了释迦牟尼殿。

骷髅杀手来到大昭寺二层平台,像一个隐没在黑暗中的幽灵,飘向通往一层的楼梯。他蹲在楼梯拐角处,谛听下面的动静,听到了嗡嗡嗡略带回音的说话声,听到了嚓嚓嚓有些诡异的脚步声,赶紧返回二层,沿着关门闭户的殿堂,走向东北角的楼梯。他从这里踏上了大昭寺主殿三层,停留了片刻,便来到通往四层金顶的狮子门前。他蹑手蹑脚跨过门槛,回头看了一眼,心想这一男一女如果都上来,我就不好对付了。他摸了摸狮子门敞开的门扇和缠在上面的一把锁死的链条锁,俯身看了看锁眼,便把手伸向了挂在腰里的“遍撬一切”。

几分钟后,他打开链条锁,锁死了狮子门。狮子门很高,门顶是露天的。他相信决不会放弃登上金顶的香波王子只能一个人翻过来。

骷髅杀手站在金顶之上,摸着光头,把蒙住嘴脸的黑氆氇取下来,仰视着天际长喘一口气,冷笑着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这时胸口一阵震颤,他拿出手机一看是黑方之主的来电,毕恭毕敬地放在了耳朵上。

黑方之主阴沉沉地说:“你大概已经到了金顶,金顶是你最后的机会,别忘了你的誓言。”

骷髅杀手马上说:“要么香波王子死,要么我死。”

黑方之主说:“现在的情况是你作为骷髅杀手离死越来越近,而香波王子却离死越来越远了。”

骷髅杀手说:“不会的,我不会放过最后的机会。”说着,亮出骷髅刀,闪电一般刺向一只爬出烟道的老鼠。老鼠立刻毙命。

黑方之主说:“我相信家族传承的坚固,相信你对修行圆满的虔诚,请记住,你的命运是‘寂杀而归’。”

等待是漫长的,漫长的时间正好用来思念,骷髅杀手又拨通了格桑德吉。这一次,他没再像以前那样傻乎乎地沉默。一拨通他就低声唱起来,从头到尾,一字不落:

一双明眸下面,

泪珠像春雨连绵,

冤家你若有良心,

回来看我一眼。

可惜只会这一首,而且如此精短,好像风干肉,一大堆变成了一点点,味道却是年经日久的醇厚和浓烈。他换口气,再来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她挂断。

但在挂断之前,他听到了抽泣声。

她哭了,他把她唱哭了,用仓央嘉措情歌。他心里一阵激热:比金子贵重的情歌,难道真像香波王子说的,只要会唱,就没有抱不回来的女人?

6

大昭寺是一座封闭式寺院,环绕着释迦牟尼殿,四围都是殿堂。他们先来到宗喀巴殿,瞻仰了宗喀巴和包括一世达赖、一世班禅在内的八大弟子,到处看了看,没看到密宗修炼道场的明显标记,赶快出来,钻进了阿弥陀佛殿,钻进了药师琉璃光佛殿,然后又一头扎进了米拉日巴殿。

米拉日巴是噶举派的第二代祖师,以坚忍不拔的苦修成为西藏最著名的瑜伽大修士。他的造型脱肉奓骨,苍茫嶙峋,左手托钵,右手置于耳侧,一副清高自许、不同凡品的模样。香波王子和梅萨在这位以《道歌》和实修影响了整个西藏的密宗大师面前伫立良久,以最大的希望寻找措曼吉姆和仓央嘉措可能埋伏在这里的痕迹和启示,没放过米拉日巴身边用来助修密法的任何一尊佛像和任何一件法器、饰物、供品,但是一无所获。

他们叹息着离开了米拉日巴殿。

突然“当啷”一声响,吓得他们倒吸一口冷气互相攥住了对方。香波王子摸摸疼痛难忍的额头,侧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撞到了粗铁链子上。大昭寺许多殿堂门口都挂着粗铁链子的门帘,平添一种冰冷、恐怖、肃杀、黑暗、幽深、法威森然的气氛,尤其是夜晚,有灵魂的生命都得发抖。

梅萨问:“为什么是铁索链的门帘,就像到了刑场,前后左右的神,你的偶像,正在拷问你的灵魂。”

香波王子说:“你害怕了,心惊肉跳了,是不是?这就是人家的目的。佛堂对你说,这里是天堂;铁索链的门帘对你说,这里是地狱。大昭寺既是天堂也是地狱,对坏人,它是地狱;对好人,它是天堂。大昭寺在告诉我们,天堂和地狱是我们内心世界佛性和魔性的再现,是生命对自身处境的心理描述和直接感受,是精神的状态——欲望满足、充满欢乐的状态就是天堂,痛苦最深、命运最惨的状态就是地狱。它启迪我们明白一个佛理,心本无好坏,是感应让它有了好坏,修炼佛法就是让时间倒流,摒弃地狱,也摒弃天堂,回到本无好坏的初始阶段而不再往前走,这就是佛,当然是小乘佛。而大乘佛不仅要自己回到本无好坏的状态里,更要让众生都回去,这就是慈航普渡,就是菩提方舟。而作为仓央嘉措遗言的‘七度母之门’,应该是慈航普渡的里程碑。所以……”

“所以你要寻找,你也在慈航普渡?”

“没这么伟大,我只是在力所能及地做我该做的事情。”

两个人说着,来到观世音殿。

梅萨指着供桌旁边的暗角里一尊半人高的佛像问:“这是什么佛?从来没见过。”

香波王子凑过去想看清楚,不料那佛像噌地跳起来,一把揪住了他。原来是个中年喇嘛,看他手中的红色月刀法器,就知道他正在夜晚的寂静里坐修既显又密的无漏静,这是断除贪、瞋、痴、慢、疑、恶见六种根本烦恼的基本功。

喇嘛推着他说:“我知道你们来干什么,快滚出去。‘七度母之门’就是大昭寺之门,大昭寺本身就是一个大伏藏,它会埋葬所有未获成就的人。”

香波王子生怕他手中的红色月刀眨眼变成凶器,抓住他的手说:“瞋慢不改的喇嘛,你的修炼不到家?”

喇嘛说:“瞋慢不改是来了格鲁巴的克星,法器对教友是提携,对教敌是惩罚,看我今天红刀子进白刀子出。”说着,甩开香波王子,一刀刺向梅萨。梅萨尖叫一声,那月刀却刺进了她身边石盆里高高隆起的酥油,果然就是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喇嘛高举着白色月刀,咬牙切齿地说:“祭了你们,祭了你们,不逃命我就祭了你们。”然后转身,“嘿嘿嘿”地走了,身影是伟岸的,脚步却轻盈得如同微风扫地。

两个人半晌才回过神来。

梅萨问:“什么叫祭了你们?”

香波王子说:“就是用我们的血肉祭祀神祇。”

“佛教文明不是早就废除了人血祭和牲畜祭吗?”

“其实在西藏,崇尚人血祭和牲畜祭的原始宗教与雍仲苯教从来没有真正消失过。大昭寺在最初修建和以后的发展中,都包容了原始宗教与雍仲苯教的成分,有些佛像是佛的手足、苯教神的面孔,包括大昭寺的结构布局,也都带有苯教阴森恐怖的痕迹。”

他们迅速寻找着,很快出来,拐向东边,在立柱和经过的门框上看到了一些著名的檀香木雕,古老的图案上依然没有关于措曼吉姆的任何信息。接下来,他们走进了狮子吼佛殿、喜金刚佛殿、为纪念山羊驮土填湖造庙而设立的鎏金神羊殿,最后来到了强巴佛殿。

香波王子说:“就在这座佛殿里,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为西藏的风调雨顺、物阜年丰祈祷过整整一个月,但那是在他失踪以前,也就是还没有出现措曼吉姆以前。祈祷的那一年,果真草原没有雪灾,牛羊肥壮,田野没有旱涝,庄稼丰收。从此这里的强巴佛就变得十分出名,每年藏历新年,都要把它请出去,沿着八廓街,围绕大昭寺转一圈,让它沐浴拉萨的阳光,也让它听到信民们的祈祷。但是这里不可能留下仓央嘉措和措曼吉姆的痕迹,因为你都看见了,这里是显宗的戒律清静堂,用五朵苍翠的优波罗即青莲和五朵缟素的劳陀利即白莲,象征了受持五戒:不杀,不盗,不淫邪、不妄语、不饮诸酒。”

梅萨问:“你是说,我们结束了,没找到措曼吉姆,大昭寺没有‘七度母之门’?”

香波王子说:“不,还要转朗廓。”

他们走出大昭寺主殿,朝右顺时针转过去。

香波王子说:“这就是转朗廓的路线,也就是围绕主殿转一圈,这一圈三面有三百八十个转经筒,来朝拜的人,没有不转一圈的。转了朗廓,还要转八廓,转林廓。转八廓就是走出大昭寺,沿着八廓街转圈;转林廓就是沿着拉萨市林廓路,围绕大昭寺、药王山、布达拉宫、小昭寺、下密院、印经院转圈。朗廓是里圈,八廓是中圈,林廓是外圈。这种从核心到外环的三个转经路线我八年前就转过,这次要是找到了‘七度母之门’,我还想转。转经是坚定信仰、参悟佛理的一种方式,你对世俗不是充满了期待、追求和迷恋吗?那你就转经,转着转着你就发现你的追求早就实现了,因为你已经没有追求,你对世俗的期待和迷恋完全被纯净的思想、光明的天地所代替,那里除了宁静与幸福,什么也没有。这时候你会意识到,你追求的原来是幸福,而不是别的,比如金钱、房屋、奢华等等。既然已经得到了幸福,那还要金钱干什么?一个享受过幸福的人,是不会再回到烦恼中来的。”

转经筒哗啦啦地流水一般响起来。他们慢慢地走,快快地转,看着,想着:措曼吉姆,仓央嘉措的情人,她在哪里?她的指引在哪里?是不是等他们转够了一圈才会出现呢?

没有出现,所有的转经筒都让他们失望。

梅萨说:“这一圈白转了。”

香波王子说:“也没有白转。第一你排除了它,第二你祈请了它。转经就是转运气,运气一转就会来。说不定过一会儿你就会发现,其实措曼吉姆早就在你的视野里,她的信息你早就注意到了。走,上楼去。”

梅萨说:“你在安慰我,其实你的担忧一点不比我少。”

他们来到楼梯口,这儿不靠近殿堂,没有酥油灯,漆黑一片,黑得他们互相看不见。不光黑,还有静,静得他们都觉得耳朵失聪了。

突然传来一阵隐忍的笑声,吓得梅萨毛骨悚然:“谁?”

香波王子拽住她:“好像不是人,是猫头鹰。不要害怕,往上走,上去就好了,也许二层和三层才是仓央嘉措和措曼吉姆呆过的地方。”

梅萨说:“我怎么觉得我们不该上去。”

香波王子说:“我们必须上去。大昭寺主殿一共四层,只有上去,我们才能看到二三层房檐下作为承檐装饰的一百零八个雄狮伏兽和人面狮身的木雕,看到梁柱和斗拱上天鹅、宝象、神驹、祥鹿的印度浮雕,看到明代刺绣的密宗神祇胜乐金刚和大威德怖畏金刚的唐卡,这些都是极其珍贵、非常著名的。三百年前的措曼吉姆想把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授记指南’留到今天,很可能会把它们当作载体,因为只有它们才会一直存在下去,并受到世世代代的保护和关注。”

终于走过陡峭的楼梯,来到了二层。二层也是黑暗的,像是禅堂禅机:佛意如晦,就里不明。好在这里有一个直视天空的平台,遥远的星空稀释着黑暗,可以看到浮雕般的夜色在周身蔓延,那是隐没的错落的殿堂,吸纳了新一轮恐怖,在沉默中狞厉。怎么没有酥油灯?二层的佛殿居然可以吹灯灭蜡。他们走过去,才发现不是没有灯,而是关了门。他使劲推了推,沉重的木门纹丝不动。

梅萨说:“什么意思,不设防的大昭寺却对我们关起了二层殿堂的门?”

香波王子说:“肯定是有人愿意,有人不愿意。”

又是一阵隐忍的笑声,从上面传来,隐隐约约还有一种呼唤:“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梅萨说:“见鬼了。”

香波王子说:“这时候见鬼不一定是坏事,也许是空行母的幻化,或者是措曼吉姆嘱托给某人的召唤。走,去三层。”

他带她走向二层平台东北角的楼梯,这里是通往大昭寺主殿三层和四层金顶的地方。三层是活佛喇嘛读经修行的清静寂寥之地,平时就不对外开放,今夜更是锁门如壁。他们伫立着,感觉寂静更加浓稠,仿佛整个大昭寺都入定了。

鬼怪的笑声再一次响起,笑完了还是那种呼唤:“我在这里,我在这里。”虽然隐隐约约,若断似连,但寂静给了它清晰的可能。香波王子和梅萨明显感觉到那声音突然有了变化,变得他们听不懂了。

梅萨说:“是藏语?”

香波王子说:“不,藏语我都能听得懂,无论是安多语、卫藏语,还是康藏语。我感觉它像古梵语,对,节奏和发音都像古梵语,谁在说古梵语?显然是冲着我们的。”他望了望传来声音的大昭寺金顶,拉着梅萨往上走去。

但是通往金顶的门是锁死了的,他们只能无奈地听着那声音由梵语变成藏语,又由藏语变成汉语:“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香波王子朝上看看露天的狮子门的门顶说:“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翻过去了,你踩住我的肩膀。”

“这么高,我翻上门顶怎么下去?再说你怎么办?”

“那就只有一种办法,我翻过去,你在这边等我。”

梅萨不禁打了个寒颤,左右看看:“我等你,一个人?”

香波王子也以为不合适,想了想,又觉得这是唯一的办法,不合适也得做。他说:“梅萨,梅萨……”叹口气,“其实我也不忍心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说着,突然抱住了她。

梅萨一直绷紧的肌肉就像被人挠了痒痒,一下松弛了。她缩到他怀里,静静的,静静的。她仰起了脸。他低下头,发现她的眼睛就像两颗夜明珠滚动在热艳的怀抱里,禁不住激动起来。他吻她,用手抒情地探摸她的身体。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响应,身体却有些僵硬,进而有些颤抖。他想用更深情热烈的动作融化她,又突然想起她的誓言,还有她那句让他自卑的话:“你记住了它,却没听懂它。”

这些天,他一直在破译她这句话,破译她的誓言,像破译仓央嘉措情歌一样执着。可惜一无所获。他至今不明白,那么简单明了的誓言,自己怎么会不懂?

他轻轻推开她,抓住狮子门说:“我上去了。”

梅萨的小手,无声地拉住了他的手,这让他有了很深的感动。

“我们的期限是天亮之前,天就要亮了。”香波王子说着摁住了梅萨。

梅萨只好蹲下。香波王子一脚踩上了她的肩膀。

7

香波王子从狮子门的门顶翻到大昭寺金顶后,就再也没有听到那鬼怪的笑声和“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的呼唤。他在四座巨大的金顶之间走来走去,有的金顶可以触及,有的被间隔在四层平台之外,只能观望。但不管是可以触及的,还是只能观望的,光滑的金顶上都不可能存在措曼吉姆的痕迹和发出召唤的那个人。夜色渐渐稀薄了,他焦急地观察那些法幢、金瓶、经轮和吉祥兽,观察四层平台上的每一个暗角、每一根经杆、每一堵矮墙、每一溜砖饰和瓦当,甚至那些缠绕在斗拱、脊檩、边椽上的哈达,都被他翻了一遍。

但是他没有注意到,平台正前方,也就是对着大昭寺广场的一面,半人高的边墙之外,还有一米的延伸。骷髅杀手就藏在这里,已经很长时间了。

骷髅杀手等待着香波王子的探头,只要对方一探头,他就会一刀刺向对方的喉咙。对方肯定会探头,数十米以下就是大昭寺门口,一声女人的尖叫将会把他吸引过来。骷髅杀手等待着,天还没有亮透,下面就出现了第一个磕头的人。很遗憾,是个男人。他知道女人对香波王子更有吸引力。他又等了一会儿,女人来了,一来就很稠,没过几分钟,就占尽了门前光亮的石板。

骷髅杀手朝下看着,瞅中一个姑娘,把一只死老鼠扔了下去。尖叫随之而起,就像一只无形的爪子,将平台那边的香波王子抓了过来。

香波王子果然把头探出了边墙之外,骷髅杀手举刀就刺,发现那头又缩了回去。香波王子听到平台那边的狮子门吱吱嘎嘎一阵响,突然想到了梅萨的安危,转身跑了过去。“梅萨,梅萨。”他喊着。

然而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梅萨,是国字脸喇嘛。

国字脸喇嘛身后还有七八个喇嘛,一个个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他心里一惊:天亮了,被当作圣教之敌接受惩罚的时间来到了。

他哀叹一声说:“我是尽力了,可惜佛祖不保佑我。梅萨呢,我的伙伴,她和我不一样,她只是一个女的,陪伴着我说说话。”

国字脸喇嘛指指天井说:“她是你的法侣,是你的一半,你要不要最后看看她?”

香波王子走向天井,隔着边墙,朝下看去,下面是大昭寺门内的辩经大院,一左一右两根黑黝黝的带有羊图腾残痕的老柱子历历在目,左边柱子上依然贴着两张绿金刚贴牌,右边柱子上的红金刚贴牌却不再是两个,而是三个。这就是说,国字脸喇嘛口口声声的秋吉桑波大师已经明确表示了不满意,他们就要履行诺言,施放毒咒了。

国字脸喇嘛说:“神圣的大昭寺以不设防的空前优惠接纳了你们,你们却不能证明大昭寺就是‘七度母之门’的所在地,不能证明你们是前辈大师选定的具缘掘藏者,就只好有一个烂心烂肺、裂肝裂腹的卑贱下场了。”

香波王子说:“可是梅萨呢,我怎么看不到梅萨?”

国字脸喇嘛恶狠狠地说:“她就在红金刚贴牌的柱子后面等着你,请你跟我们走,走啊。”

香波王子没看到梅萨,后退了几步,突然指着已经被他翻乱的缠绕在斗拱、脊檩、边椽上的哈达说:“慈悲的喇嘛,请你给我最后一点时间,我得把它们仔细检查一遍,完了再跟你们走,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国字脸喇嘛思考着,半晌才点点头。

香波王子说:“请你们离开一点,我需要安静,需要用心灵去发现。”说着背对他们,一屁股坐在了哈达旁边。

国字脸喇嘛带着七八个喇嘛退到了平台的一边,耐心等待着。香波王子悄悄把手插进了哈达和经幡,迅速从缠绕的地方取了下来。他一条一条地检查,其实是一条一条地连接。他几乎把所有哈达都连接成了一条线,不结实的地方是两条线,然后把一头拴在了斗拱上。

他闭目打坐念起了经,念了差不多十分钟,悄悄睁开眼睛,看到明亮的晨曦里,大昭寺的金顶突然扩大了,煌然一片金瓦的海,激荡的金浪托帆而起,把一座庞大而立体的曼陀罗坛城不朽在西藏大地上。他知道密教徒的宇宙就是这个样子的,它是太阳的变体,在千万年千万人无条件的崇拜中光芒四射。

香波王子就在曼陀罗坛城光芒四射的时候跳了起来,朝着数十米以下就是大昭寺门口的那道边墙跑去,跑到跟前就把怀抱里的哈达扔了下去,一条哈达通道出现了。他翻过边墙,拽紧哈达跳了下去,这时候才看到,骷髅杀手藏在边墙外面,握着骷髅刀,吃惊地望着他。香波王子更加吃惊,心说完了,只要骷髅杀手一刀割断哈达,大昭寺门前的石板上就会出现一个七窍出血的死人。

香波王子顺着哈达迅速朝下溜去。国字脸喇嘛带人追了过来。骷髅杀手跨前一步靠近哈达,举刀就砍。而在国字脸喇嘛看来,对方举刀就是要行刺自己,靠近哈达就是想溜下去,五大三粗的他一把将骷髅杀手拽翻在边墙上,用整个身子压住了对方举刀的胳膊。另外几个喇嘛扑过来,死死摁住了骷髅杀手。

国字脸喇嘛说:“没想到他们还有一个同伙,你是怎么上来的?”

骷髅杀手吼叫着:“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杀了香波王子。”他号啕大哭,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希望,杀死香波王子的最后机会就这样失去了。他想起了自己在黑方之主面前的“隐身人誓言”:“要么香波王子死,要么我死。”啊,我死,为什么是我死?

国字脸喇嘛吩咐手下把骷髅杀手绑了起来,然后朝下看看:“快走,一定要抓住香波王子。”他带着人朝狮子门跑去。

香波王子还在顺着晃来晃去的哈达往下溜,看到一大片磕头的信民正借着早晨旺盛的精力波浪起伏,看到乌青闪亮的“一百零八块无字经石”在又一个被人全身心热吻的日子里一如既往地亲切温暖着,突然一阵激灵,仿佛醒了,就像一个一直迷糊的人,触电一样清醒了。他大叫一声:“哎哟妈妈呀,我这个大笨蛋。”

然后,他双脚落地,丢开哈达,狠狠地在自己额头上击了一巴掌。

他想,披露在《西藏日报》上的哲蚌寺“光透文字”里的情歌是这样的:

胡须满腮的老狗,

心眼比人还好,

不说我黄昏出去,

归来已是早晨。

注释:老狗不是狗,胡须不是胡须。

而《西藏日报》文章的最后一段却是这样透露“授记指南”的:

读到这样的情歌,我们好似得到了发掘伏藏的“授记指南”,

定要去寻找那不是狗的“老狗”、不是胡须的“胡须”,定要去会

会那“情人”,看“脚印”是否已延伸到龙女措曼吉姆窗前,看措

曼吉姆的身影是否依然匍匐在一百零八块阳光般锃亮的经石上?

这就是说,这首情歌应该这样解读:“老狗”不是狗是人,这个人没有“胡须”,没有胡须的人不是男人,是女人。如果这个女人把大昭寺当作她的家,自然就是“黄昏出去,归来已是早晨”。其实,《西藏日报》上的“授记指南”已经明确告诉他措曼吉姆在哪里了,可是他太笨,直到现在才领悟:“看措曼吉姆的身影是否依然匍匐在一百零八块阳光般锃亮的经石上?”

措曼吉姆就在这里,大昭寺门口磕长头的人群里。

他喊起来:“措曼吉姆,措曼吉姆,谁是措曼吉姆?”

没有人回答,却有人从地上蓦然爬起,跑了过来。

是一个容貌出色的姑娘,甩掉保护手掌的木头手套,一把拽住香波王子说:“我看见你从上面下来了,是不是去大昭寺里头找我了?傻不傻呀,我就在门口等你。”那口气好像她和香波王子是昨天的情人,今天又来约会。

香波王子惊讶地问:“我们早就认识?”

她不回答,又说:“你没在售票窗口看到我的留言?”

“什么留言?”

“你自己去看嘛。”

香波王子躲闪着磕头的人,几步跳向售票窗口,看到窗边的留言板上的确有一行藏文字:

措曼吉姆离你两步。

他迅速回到措曼吉姆跟前说:“太遗憾了,我们没有买票,我们是被喇嘛们推搡进去的。”想到“授记指南”里的一句:“定要去会会那‘情人’,看‘脚印’是否已延伸到龙女措曼吉姆窗前。”这里的“窗前”,指的不就是大昭寺的售票窗口吗?

措曼吉姆又埋怨道:“你怎么才来,我天天都等着你。”

香波王子问:“天天等着我?谁让你在这里等我的?”

措曼吉姆说:“我从两岁起,就在这里磕头,阿妈说是为了等你。后来上学,也是半天去学校,半天来这里。”

香波王子不相信地审视着她:“你怎么就认定你阿妈让你等的就是我呢?”

措曼吉姆嫣然一笑:“因为你喊了‘谁是措曼吉姆’,阿妈和我等的就是一个寻找措曼吉姆的人,他叫香波王子。”

“你阿妈居然知道我的名字,你阿妈呢?”

“死了,她死了我就一个人等你。”

“你等我干什么?”

“阿妈要我告诉你一句话。”

香波王子立刻感觉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坚韧和牢固。漫长的时间里,伏藏者把未来掘藏的“指南”变成一句话,让一户人家世世代代留传,并围绕这句话安排自己的生活和生命。就为了这一句话,她把柔弱变成了刚强,她献出了所有的时光,甚至会微笑着走向死亡。她们不会中断,一天也不会,信仰支撑着她们,虔诚支配着她们,大昭寺门前的等身长头,以超越灵与肉的强大穿越了所有的风雨雷电、严寒酷暑。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什么话?快说。”

大昭寺的门开了,国字脸喇嘛带着一群喇嘛抢出来,直奔香波王子。香波王子拉起措曼吉姆就跑。国字脸喇嘛吆喝着:“喇嘛们听我的,把他给我拦住,拦住。”一些早早来到大昭寺广场和八廓街口占地化缘的喇嘛闻声而起,从前面围了过来。

香波王子边跑边问:“快说呀,你阿妈到底要你告诉我什么?”

措曼吉姆说:“阿妈说你要的珍宝在大昭寺。”

“我知道在大昭寺,在大昭寺的什么地方?”

喇嘛们包抄过来,拥塞了去路,已是举步维艰了。措曼吉姆一步跨过去,挡在香波王子前面,嘻嘻哈哈地推搡着那些年轻年老的喇嘛,推不开的,她就揪住袈裟往下扯,不停地跟他们开着玩笑:“阿姐来了,阿姐来了,爱喇嘛的阿姐来了,喇嘛爱的阿姐来了。”喇嘛们也笑了,他们是来自拉萨其他寺院或者拉萨以外的化缘喇嘛,并不知道捉拿香波王子有多么重要,纷纷让开。香波王子惊奇地看着措曼吉姆,心说不愧是仓央嘉措的情人,竟是如此得活泼、开朗、恣肆、放逸。

他说:“你在这里虔诚地朝拜,却又这样不尊重喇嘛。”

措曼吉姆说:“谁说我不尊重了,他们喜欢我这样。”

“为什么喜欢?”

“因为我漂亮。”

他扭头看看她:“对,你漂亮,除此以外,你还是仓央嘉措的情人,我说的是前世的前世。”

“仓央嘉措的情人?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相信我,我不会骗你。”

他们跑上了正对着大昭寺广场的宇拓路。路上穿梭着上班的人和最早的游客。出租车慢腾腾窥伺着路边的行人,对每一个站着或举手的人都给予关注。公共汽车却急如星火地奔驰着,似乎它们才是最快的速度。香波王子拉着措曼吉姆跑过去钻进一辆出租车:“快走,师傅。”再一看,国字脸喇嘛已经带人拦在了前面,又拽着措曼吉姆从出租车里冲出来,回身跑向了丹杰林路。一辆公共车正要关门离站,香波王子一把扳住前门,拥着措曼吉姆挤了上去。

国字脸喇嘛带人追赶着,渐渐远了,看不见了。

香波王子突然喊起来:“师傅,停车,停车。”

司机说:“没到站怎么停?”

香波王子急得直跺脚:“可要是到了站,我的钱包就找不回来了,里头有一万,不,十万。”

司机一脚刹住:“快下去吧。”

香波王子拉着措曼吉姆跳下车,跑向马路对面,坐上了一辆观光休闲的篷布三轮车,心说谁能想到这样的蜗牛车会成为逃命者的选择?

一辆出租车驶过,里面坐着国字脸喇嘛一行,他们要去下一站堵截公共车。

再次路过大昭寺广场时,措曼吉姆望着一片匍匐在地的藏民,如释重负地喘口气说:“终于等到了你,我再也不用天天来这里磕长头了。”

香波王子说:“磕长头不好?难道不是充满了幸福和喜悦?”

措曼吉姆“嗨”了一声说:“那是老年人的幸福。”

香波王子说:“你的幸福呢,在哪里?”

“我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了你,这就是幸福啊。”

“好啊,趁你幸福的时候,快告诉我,珍宝在大昭寺的什么地方?”

措曼吉姆望了望前面踏三轮车的师傅,摇摇头:“它比我的命还重要,我只能让你一个人听到。”

这时香波王子看到,大昭寺广场连接宇拓路的隐蔽角落里,停靠着路虎警车,车边没人,可以想象车里的人已经在大昭寺内外监视守候了。在追踪他们的人中,警察王岩他们的行动总是很慢,他们来了,说明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早就来了。

香波王子大声说:“师傅快点,去……”

措曼吉姆说:“去宗角禄康吧。”

突然从人群里闪出国际刑警卓玛,追向了篷布三轮车,追了几步又停下,愣愣地望着,自语道:“如果不是佛的眷顾,一个人不会这么聪明,就让聪明多留一些时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