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齿轮 二十八、干爹家里一锅粥

也不知睡到了几点,我被电话铃声吵醒,揉揉眼睛,感觉身下阴湿一片。奇怪,空调怎么停了?

屋子里异常昏暗,我找了半天电话。

“喂,谁呀。”我懒洋洋地问。

“我,你爸。”

这是谁学我,咋不说是我大爷呢?愣了一下,我才听出,这真是我老爹的声音。我一下子清醒了,从床上挺尸一样坐起来:“啊,老爸,什么事?”

“几点了,你还在睡觉?”他话语里透着些不快。

“没法子,咨询的活不好干啊,怎么了,您有什么事?”

“今天是什么日子,还记得吗?”

“8月10号,8月10号……不记得。”

“你干爹的生日!这你都忘了!”

“对不起!”我跟老爹道歉都习惯了。以前,我学了句特狠的名言——“对不起,我就不该被生下来”,这话对谁说都行,除了对我爸妈,于是,我只得诚恳地说:“对不起老爸。行,我知道了,一会儿就起床!咱俩过去看我干爹。”

“不,我不去了。前几天我因为照顾你奶奶,下楼时候扭了脚。我就不折腾了,你替我过去,问个好。”

“行,知道了。”

“噢,我这里还有一套人家从法国带回来的杯子,你给捎过去吧。”

“送人杯子合适吗?”

“生活就像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悲剧)”——这是时下的流行语,不过2007年的时候还没有,我只是本能地觉得,送杯子不太好听。而今,我倒是很愿意这样说:“我就是刷牙的缸子,既是杯具(悲剧),又是洗具(喜剧)!”

“怎么,你有意见吗?”老爸听出我有些质疑的语气。

“不,没有,您说什么是什么!”

“行,那就赶紧过来拿吧。”

“遵命。”挂上电话,我嘟嘟囔囔道,“总得让人洗个澡吧!这破天!”

按开电热水器的开关,我坐在沙发上发呆,祈祷着水赶紧烧热,我好洗个澡。

我发了十分钟的呆,忽然觉得周遭怎么这么安静呀?我猛一抬头——操!热水器的开关根本就没亮。

原来是电卡没电了。我挠挠头,看来只有脏着出门了!我跟“雪糕”道了别:“下午已经出去玩过了,晚上再带你散步吧。”

它哼哼着,看我锁上了门。我当时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夜,我会带着它流浪街头……

法国的“杯具”看不出有多好。我在父母家洗了澡,又和干爹通了电话。

“就来家里吃吧,不去外面折腾了。”看来北京八月份的闷热,谁都受不了。干爹既然这样说,我就领命前往。

干爹的家,在交道口附近的一处平房大院里,就在东城区菊儿胡同的对面。这房子以前或许是个四合院,虽然没能完整保留下来,不过那高台阶和几百平米的大院子还是透着气派。

金玉其外,往往败絮其中——房屋虽然高梁阔瓦,不过因年久失修,有些破破烂烂的。

干爹曾是我父亲的同事,是特别精明的那种人。时至今日,我爹也没搞明白干爹到底挣了多少钱,他总能巧妙地把不便回答的问题给绕开,他这方面始终值得我学习。

放下干爹的人品不谈,他对我可是相当好,而且好得没有来由。

“怎么没有来由呢?”老威曾对此表示不屑,“你干爹不是有个闺女吗?我记得跟你岁数差不多,弄不好和你还是指腹为婚的一对呢!你这个榆木疙瘩懂什么?竖子不相与谋,去去,滚吧!”

不管是不是真有指腹为婚这码事。干爹确实有个女儿,比我小半岁,所以与我兄妹相称。上学时,我俩确实交情不浅,称做“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可惜后来,我骑竹马往东去,她玩着青梅奔西行。等到高中以后,她是老师眼中的尖子生,我险些堕落成了混混;久而久之,没了共同语言,终于分道扬镳。一晃到了大学毕业,我们俩除了每年生日、春节等特殊日子里相互拜访外,基本上就不再见面。听干爹说,她本硕连读之后,去一家外企上班,收入还算可观。

我这人对往事没啥留恋,因此心里轻松愉快。我拎着礼品到了干爹家,可一进院,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物是人非这词足以形容我此时的感受:院子里那砖瓦地依旧起了壳;正中的一棵大枣树还是枝繁叶茂,如果不喷药,上面就会爬满了可恶的“杨拉子”;环境没变,可是干爹、干娘瞧我那表情,令人不快。

干娘也就算了,她一贯对我不冷不热的;干爹这样,让我很不理解;最夸张的是我那妹妹,见我来了,她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什么意思?我不好好上班,这么遭人唾弃?

也不是说他们一点笑都没有,可这笑容分明是强装出来的。皮笑肉不笑,更叫人生厌。

干爹大概是察觉到了气氛的尴尬,亲切地拉着我,说:“小艾,你可有日子不来看我了,最近在忙些什么?”

“我能忙什么?还是搞咨询呗,混口饭吃。”我把礼盒放下,又说“我爹摔了腿,不能过来看您,他叫我给您捎了东西。”

“哎呀,老艾真是,你们爷俩总这样客气干什么!”

干爹让我坐下,干娘很不客气地往远处挪了挪。我装作没看见:“干爹,这东西是从法国带来的,咱们就按照国外的规矩,拆开来瞧瞧吧。”以往,通常说到法国货,干娘定然是眸子发亮,兴致盎然,毕竟,法国货跟常见的日本货和美国货不一样。可奇怪的是,她今天居然全无反应。

“好好,谢谢你们爷俩。”倒是干爹答应着,撕开包装,一边拿着杯子、盘子观赏,一边赞不绝口,“你瞧瞧,洋人的东西做得真精致。”

反正我是不觉得,看着这些“杯具”跟国产的也差不多呀,只是杯底用法文打上了LOGO,分外显眼地炫耀着它的尊贵。

杯子、盘子放在桌上,又是一阵寒暄后,干爹就起身去忙活晚饭。干娘懒得理我,很快也追了出去。

房间里,就剩下我和精神不振的妹妹。她蜷缩在沙发一角,手里拎个洋娃娃,也不看我,也不瞧娃娃,眼睛直勾勾地平视前方,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倩倩?”妹妹名叫王倩倩,我试探着叫她,“今天怎么不爱答理人啊?”我犯贱地端出哄小孩的语气。

她斜眼瞅瞅我,还是没吭声。

“这是怎么了?最近上班不开心?”我接着犯贱。她直愣愣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算演的哪出戏啊?

我老大不乐意地往沙发深处一窝,掏出PSP摆弄起来。还真像简心蓝所说,我心里不痛快,就指望着它。哼,没人管我,我抽根烟呗。

这一家三口鱼贯而出,也不知道是在别的房间里嘀咕啥,没多大工夫,干爹想起把我一人扔下,又赶紧跑回来,满脸堆笑地说道:“哎哟,你瞧瞧,真是的,今天不凑巧,你干娘正跟我吵架呢!她知道你跟我亲,所以有点耍脾气,你先坐着,我给你弄点茶水喝!”

“不用了,大热天的,喝不了茶。干爹,这是怎么回事啊,你们为什么吵架?”

“咳,就因为倩倩这丫头交的那个男朋友!一言难尽,这么说吧,你干娘她瞧不上眼。”

哦,干娘这人有点势利眼,所以不足为奇。

“倩倩自己愿意是吧?”我问。

“是啊,那小伙子也还行,至少我不反对,可是你干娘死活不同意。上个月,人家上门来拜访了,她就耷拉着脸。这不,前几天人家又来了,她也不松口。”

“懂了,我说今天妹妹怎么这么不高兴,原来是因为这事,要不要我去劝劝她?”

“你别去了,回头她觉得你帮我说话,你走了,我晚上咋办呢?”干爹苦笑着,他和我说话很随便,偶尔还像是平辈,“这事吧,回头自然会有结果,那什么,光顾着说话了,咱马上开饭。来,洗洗手吧。”

干爹是个很懂吃、很会做饭的人,不过家里有这一层别扭,他今天也就不想下厨了,只是草草地弄了个火锅,准备请我吃涮羊肉。

按照他家的规矩,除非冬天,其他时候,饭是要在大院子里吃的,据说这样可以接地气。

一张老大的桌子,周围就坐四个人,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显得特别远。菜品还算丰盛,估计是听说我要来特意去买的:羊肉、牛肉、虾丸、蟹棒、白菜、粉丝,当然也少不了我最爱吃的鲜毛肚。

金灿灿的铜锅前热气腾腾,好在老天爷垂爱,给我们降下了丝丝的凉风,不然真能把人热死。即使如此,每个人的脑袋上还是冒着大汗。

干娘照例不给面子,也不知道嘀咕什么,我只听见她说:“大热天吃涮羊肉,也不知道图什么!”

我懂得其中的道理,八成是因为我爱吃,可她眼下又不敢跟干爹搭话。

倩倩的模样也很糟糕了。按理说是跟她妈妈怄气,怎么把我们也拉下水了?

只有干爹一个人在那儿打趣逗笑,连我都提不起精神来。

没有办法,吃点东西吧。尝了一下,小料太咸了!我兑了清汤还要连吃烧饼。

毫无乐趣地勉强吃了几口,我就开始陪着干爹喝酒。酒入愁肠,他老人家很快上了脸。我怕他酒后发火,忙给自己多倒了些,抢先一饮而尽。

这顿饭就在极端无聊,而且很不友好的气氛中匆匆收场了。

干爹、干娘去厨房里忙着收拾,依我看,收拾是小,接着吵架是大。人过半百,还有什么可闹的呢?我靠在树下抽烟。

过了一会儿,厨房里果然传出争执的声音,开始还算小,渐渐地越来越大。既然来了,我总要尽些义务,否则日后老爸的面子上也不好看。我掐了烟,走进厨房。

干娘叫得正欢:“以后你给孩子买房?啊?你是人家老艾吗?人家老艾老了还能挣钱,你瞧你退休几年干过点什么没有?啊,你……”她瞧见我走进来,立马闭上了嘴。

我了解她的脾气,就算她瞧得起你,除非你是金枝玉叶,否则她也不会把你放在心上。

干爹有些醉意,瞧我进来,气鼓鼓地不吭声。

“怎么了,干娘,什么事?发这么大脾气。”

“他都跟你说了吧?”就算再不通情理,既然让我一个晚辈知道了,她也不好发作,“我们家倩倩找了个男朋友,带来给我看,我就瞅他不顺眼。”

“怎么了呢?哪儿不称心?”

“哪儿都不称心!要模样没模样,要个头没个头,要房子没房子,要钱没钱!怎么把姑娘嫁给他呀!”

我估计最后这条才是最关键的,便笑了笑:“瞧您气的,您这是说我吧?”

“不不,小艾,我可没那意思。”见我这么说,她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了,“我是真觉得他们不合适,这老东……你这干爹倒好,跟女儿一个鼻孔出气。以后女儿受了罪,那可别怪我!”

“行啦,你他妈少嚷嚷几句!”干爹动怒了。

“好了好了,干爹干娘,听我说,我明白这意思了,别的都是次要的,我看呀,这房子是最要紧的。没房子,挣多少钱,还不都是瞎掰嘛。咱们这样,吵也解决不了问题,回头把倩倩给逼急了,事儿不是更糟吗?依我看呢,回头……”

我本想说,回头咱们商量着来,先缓一缓,真不行,让他知难而退就是了。话到了嘴边,还没来得及说,我猛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玻璃碎裂的声音。我反应挺快,马上蹿出去,穿过院子,冲进正房。

一进屋,我便呆住了,眼前赫然呈现出一幅诡异的画面:父亲托我带来的法式杯具已然碎得稀巴烂,王倩倩穿着她那粉红色的睡衣,面貌狰狞,似笑非笑。她拿着一块玻璃碴子,在自己的手腕上用力地划拉着……

我的耳朵里似乎灌满了“咔吱吱”的声响,那是玻璃拉动皮肉的声音!

他妈的!该死的幻觉又来了!我一时间只感到天昏地暗,赶紧伸手扶住了门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