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由魔入佛:我这个算命先生迷上周易

一、把堂口迁回江淮

江飞燕没有得到祖爷的爱情,她走了,和冯少将走了,从此告别“江相派“,告别祖爷,告别她的罪孽。这似乎也告诉人们:找一个爱自己的人,比找一个自己爱的人,要轻松得多。

“越海棠”收归祖爷麾下了。祖爷终于实现了他一统江湖的宏誓大愿。我认为祖爷会很高兴,但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愉悦。“江相派”统一了,接着呢?走向何方?

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诞生了。**向全世界庄严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

蒋介石此时也在忙,忙着把国库里的黄金、白银掏空,全都运到台湾去。

新中国成立时,广东、广西、四川、重庆等地还没解放。“木子莲”和“越海棠”的阿宝们急得团团转,不知接下来的命运如何,有些小脚按捺不住了,开始溜号,偷渡去香港,被祖爷抓回来切了,此后,再也没有人敢跑了。

没出几日,解放军打过来了,国民党残余部队不堪一击,不到半月,广州解放,老百姓走上街道放鞭炮庆祝解放。

祖爷下令:暂时跳场,以观风向。

顿时,一百多号人化整为零,隐了。四川分舵的二坝头,领命后也隐了。

随后,祖爷做了一个决定,“大头,陪我出去走走。”

我问祖爷:“去哪?”

祖爷说:“全国各地。”

祖爷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的,他不说原因,我不追问。

于是,我和祖爷从广州出发,一路北上,经过江西,从湖北安徽交界处进入河南,然后进入陕西、山西,最后进入河北、北京。

一路上,我们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老百姓欢天喜地,个个喜笑颜开,我才知道,解放区并不像国民党宣传的那样恐怖。如今祖爷亲自带我到这些先一步解放的地方,我才真正体验了什么叫解放,尤其到了陕北革命老区,老百姓热情洋溢地打着安塞腰鼓,高唱着“东方红,太阳升”,那份热情,那张张笑脸,都是发自内心的。

祖爷慨叹:“清末以来,列强入侵,国土沦丧,军阀割据,战乱不断,近百年来,老百姓何曾这么高兴过!”

我不懂历史,更不能深刻体味当时祖爷的感慨,我只知道自己生下来就是天下大乱,我只知道“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我只知道什么是吃不饱、穿不暖,什么是惴惴不安!

在外面飘了一个月,我和祖爷回到广州。

夜里,祖爷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想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吗?还是回想以前的沧桑岁月?

就这样,1949年接近了尾声,公元1950年到来了。那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朝鲜战争爆发了。朝鲜战争打得异常艰苦,那时新中国成立没多久,战略物资极度缺乏。国民党残余部队封锁海路,妄图切断香港爱国人士对大陆的物资援助。

有些黑道中人撺掇祖爷,说只要跟国民党合作,严密监视海关港口,一有消息就通风报信,协助国民党切断****的物资供应,就能得到大把的银子。祖爷没应,祖爷说:“我不缺那个银子。”

就在这内忧外患的时刻,祖爷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把堂口迁回江淮!

坝头们都不解:“为什么要回去,这里毗邻香港,一旦有变,还可以跑路,要迁也该迁到大西南边境,可以逃入缅甸。”去了内地,不等于断了自己的后路吗?

祖爷决定的事,你可以怀疑,也可以反对,但反对无效,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就连四川那几十号人都弄过来了。

这是“江相派”历史上的最大一次迁徙,将近二百人,化整为零,陆陆续续到达江淮。迁徙前,祖爷切掉了五坝头,与此同时,我晋级为五坝头,一年后,祖爷又切掉了六坝头“小时迁”。二坝头先前推荐的“小海子”赵定海,做了六坝头。

我对堂口贡献不大,但晋级时没人反对,祖爷说了:“四川做局时,大头站出来为我挡枪子。”其实,我当时根本没考虑这么多,见他们要抓祖爷,就冲了上去。祖爷却说:“本能的,才是最真的。”

当时,全国除了“江相派”这一支骗子团伙外,还有大大小小很多“会道门”,依旧在骗,在折腾。

依照常理,祖爷此时会很谨慎,但那段时间,祖爷一反常态,命令各位坝头和小脚们频频出击。同时,祖爷高调亮相,与各个“会道门”的头头称兄道弟,这根本不符合他的做事风格。

坝头们一看,祖爷这是和政府对着干啊。有一天祖爷把我和王家贤叫到堂口,告诉我们有个局,让我们二人去做。按理说这个局不小,我和王家贤可谓坝头中的新手,都没有太多的经验,祖爷完全可以让二坝头他们去操作,但祖爷偏偏选中了我和七坝头。

还是那句话,祖爷的话,你可以怀疑,但不能反对。后来,我进了大狱之后,才发现祖爷这是故意的,我和王家贤入行较晚,没做过什么太大的局,祖爷要让我们有足够的罪进入监狱。

三十华里外的临镇有一个姓李的大户,做粮油生意。国民党退守台湾前,这大户和国民党素有来往,那些年囤积居奇,捞了不少东西。这大户叫李坐山,六十多岁,因谢顶,脑袋上的毛早就掉光了,人们都叫他李秃子。李秃子有四个儿子,大儿子因为肚子大,外号“大肚子”,二儿子因为耳朵不好使,外号“二聋子”,三儿子因为太过刁钻,人称“三精神”,四儿子因小时总是偷吃香油,滑了肠子,总上厕所,所以人称“四老茅子”,这一家老小财大气粗,横行乡里,没人敢惹。

那年春天,李秃子得了肺结核,请了三四个郎中,汤药灌了许多,就是不起作用,眼看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这四个小子开始商量老爷子的后事了。

大户人下葬非常讲究风水,他们认为先人埋葬的风水好坏直接影响后代子孙是否昌旺。如果坏了风水,后世子孙很快就会倒霉。于是,经过地保一撺掇,机会就来了。

我跟祖爷学过,风水分为两方面,阳宅风水和阴宅风水,阳宅就是活人住的地方,阴宅就是死人住的地方,祖爷说:“这个局,五坝头和七坝头去做,五坝头扮作风水先生,七坝头扮学徒。”

我长得胖,眼睛小,一脸沧桑,所以粘上胡子,带上高帽,年龄跨度可达几十岁。而王家贤正好相反,他白嫩,书生气浓,刮刮胡子,就像个小学徒。

看风水讲究“寻龙点穴”,龙就是山脉,穴就是山脉中最吉祥的那个位置,所谓“龙怕孤单穴怕寒”,说的就是龙脉要山水相抱,群山拱绕,孤零零的一座荒山立在那儿,就是孤龙;穴要藏风聚水,不能漏风、漏气,否则就是寒穴。

风水勘测那天,李秃子的四个儿子都到场了,大家绕着山坡走了很久,本来我岁数没这么大,腿脚很利索,但七坝头一直搀着我,手里还端着个罗盘,弄得我反而很累。

七坝头对那四个小子说:“我师父做这行几十年了,从来没有打过眼,他选的风水个个都是藏风聚水的宝地,很多人家的后代都是大富大贵,有的还做了高官。”

大肚子说:“那就有劳先生了!”

我拿着罗盘,比画了一阵,然后说:“请问四位先生,是想将来财运好,还是官运好呢?”

四老茅子抢先说:“财运,当然财运,有钱好办事啊。”

二聋子说:“嗯,老四说的对。”

三精神嘴一撇,说:“你们懂什么啊?还是做官好,有官就有财,一个地保一年还弄几万呢,还有以前和咱老爷子不错的那个徐副官,不就是一狗屁秘书吗,你看他肥的!我们家这些年就是没出一个当官的,所以每次有事还要大把大把地花银子消灾。”

大肚子终于开腔了:“吵!吵!就知道吵!”然后对我说:“先生的意思是,这官运和财运必须分开,两者不能同时都好吗?”

我心想:出这一千,就是等你这句话,如果一次都就给你们调整好了,那就显得太没技术含量了。我说:“有难度。”

大肚子说:“先生只管操作,钱不是问题!”

七坝头说:“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我师父要做法事的,这会消耗他很多元气,说白了,就是折寿。”

大肚子说:“还请师父慈悲为怀,在不伤害您身体的前提下,尽量给老爷子挑个好地儿,也让我们哥儿四个有官有禄。”

我说:“风水是个长久之事,不一定非应验在你们哥儿四个身上,也可能是你们的儿子或者孙子将来大富大贵。您这般心切,老朽不敢操作了!”

大肚子说:“先生息怒。我们哥儿四个不是那个意思,只要后世有出息,能富贵,就好了。不在乎这一代两代的。”

其实这就是风水术的诡秘之处,一说就是三代,等他儿子孙子长大时,几十年甚至上百年过去了,去哪找这个风水先生评理啊!

于是顺水推舟,便在那个山坡上弄了个很大的道场,为他们划了埋葬范围,没出几日,李秃子就死了,下葬那天来了好多人,一群阿宝穿着道士服,围着坟坑转来转去,最后隆重地将李秃子下葬了。周围的人都说:“真是大户人家啊!这得花多少钱啊!”

祖爷给所有风水局的口谕是:“别选在河床上。”意思就是说无论你怎么选,坟地绝对不能选在山间的河床上,因为这是过水的地方,一下雨会形成河流,如果选在这上面,那么坟地很容易被泡了,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我牢记这条口谕,所以给李秃子选了一个稍微凸起的地方,并告诉那四个儿子,说:“这叫龙腾虎跃之势,后世必出大官!”那四个小子笑得合不拢嘴。那一刻,我感觉他们爹的死,给他们带来的不是悲痛,而是快乐。

这个世上,有一句话,叫:“人算不如天算。”我算尽天机,没想到老天却跟我过不去,这大概也预示着我们那个堂口命运的终结。

李秃子下葬没两周,开始入夏,奇怪的是,那年的雨水特别勤,一连半个月,淅淅沥沥,有时大,有时小,结果最后出现山体滑坡,那个埋李秃子的高岗也被雨水冲得露出棺材盖,后来泥石流卷来,将墓碑和棺材冲出老远,大石块撞在棺材上,棺材被撞得四分五裂,等那四个小子上山查看时,棺材板东一块,西一块,十几米外,才找到李秃子的尸体,深深陷在泥石流里,只有一只烂手擎在外面,似乎在说:“这个坟地的风水好像不太好!”

很快线人就把这消息传给祖爷,还说对方要抬着尸体来闹事。我和七坝头一听就吓傻了。忙给祖爷跪下:“祖爷,救我!”

没想到祖爷会异常平静,说:“起来,还没到那个地步。”

线人说那哥儿四个跟国民党杀手有来往,这次恐怕必须交出一个阿宝抵命,否则过不去这个坎了。

我说:“祖爷,如果要交出一个,那就我吧,这件事我是主导,七坝头只是随从,是我选的地方不对……”

七坝头说:“不!祖爷,五哥没有错,人算不如天算,咱这个地方百年来从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这不能怪五哥,祖爷,明察啊!”

祖爷没说话,他说:“你们先回去吃饭吧,这两天别四处走动,其他的不要管了。”

我们一愣,想再说些什么,祖爷一挥手,“回去吧。”

夜里,我和七坝头沽了两大壶酒,买了五斤烧肉,心想,先吃饱了,喝足了,就是死也不能做饿死鬼。

以前也出现过这样的大事,为了保全堂口的整体利益,基本是要砍掉一只脚,或者几只脚,因为大家还要生存。

我们不知道祖爷会如何取舍,那一刻,感觉我们的命就抓在祖爷的手里。

一连三天,我们都活得战战兢兢,后来祖爷传话要我们参加堂会。七坝头换上他最喜爱的长衫,将头发润湿向后抿着,我也刮了胡子,出门前向着家乡的方向给死去的老娘磕了几个头,心想:这辈子没能给您尽孝,下辈子再孝敬您吧。

堂会上,祖爷说:“这次漏局,责任不在五坝头和七坝头,这是天意。”祖爷说话时,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后来二坝头告诉我们,祖爷为了救我们,伤筋动骨了,花了大价钱,买通了几个胡子,还打点了几个特务身份的人,赔了人家好多钱。

听了这些事,我和七坝头都哭了,七坝头说:“下次就是冒死也要做个大局,好好报答祖爷!”

我说:“命是祖爷捡回来的,一辈子都报答不完。”

七坝头提到的“下次”,却再也没有实现。

祖爷不为人知的妻儿

1952年,新一轮打击“会道门”的运动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展开。

祖爷似乎早已预感到了什么,有一天开完堂会,他把我单独留下。他背着手,走来走去,好像想说什么,好几次都欲言又止。

跟随祖爷这么长时间来,头一次看到他这个状态。良久,他对我说:“大头,如果有机会,可以洗手干点别的。”

我当时吓得赶紧跪下了,“祖爷,我从没有过二心啊!我这辈子都不会背叛你!祖爷!”那段时间风声紧,我以为祖爷认为我要退场呢。

祖爷凄凉地说:“我是说真的,你入行晚,手上没人命,进去后,还可以出来,别再行骗了,好好过日子!过正常人的日子!”

我怯怯地说:“祖爷,风声紧,就跳场呗,风声过后重新再来。”

祖爷摇摇头,“你不懂,你不懂。”

沉默良久,祖爷说:“大头,有件事情……”说到这,祖爷停顿了,声音有些颤抖。

我静静地听着,听得心惊肉跳。

1945年抗战结束时,祖爷去了趟山东,本是为古董而去,祖爷喜欢收藏,有消息说那边有个乾隆时期的雕龙玉璧要出手。那年雨水大,祖爷有严重的风湿,到山东第二天腿就疼得抬不起来。后来经当地古董商介绍,请来一个女大夫为他针灸,那女的是祖传的医术,其父亲在1940年因拒绝给伪军的一个头头看病,而被活活打死。

祖爷说:“有些郎中给你扎针,恨不得扒光衣服还找不准穴位,而那姑娘,我当时穿着汗衫,她让我侧躺在炕上,每一针都扎准了!”

祖爷说他动了情,种了种子,后来孩子出生后,那女子一个人带孩子留在山东。祖爷在山东是以古董商的身份出现的,当地的古董商也拿他当圈里的掌眼人,所以祖爷告诉那女的,他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古董商。从那开始,祖爷每隔半年都去趟山东,并一直苦苦地隐瞒着自己的身份。

我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祖爷有时出远门不带脚,也没人知道他去哪儿。该我们知道的,祖爷会告诉我们,不该知道的,谁也不敢问。

做阿宝的是不允许随便结婚的,如果要结,那么那个女的也必须发展为阿宝。否则,太危险。因为人心是最难控制的,如果自己的老婆知道自己在行骗,谁也不能保证她做出什么事来。

所以,堂口里若有结婚的,都是祖爷亲批,那些女的成为阿宝后,一般都扮演“扎飞”的角色,比如灵媒,巫婆,道姑等等。而祖爷,在大家眼里,不曾有过女人。

这个消息真是晴天霹雳,如果坝头们知道祖爷还留这么一手,那么肯定全反了,此时如果有人提议切了祖爷,我想没人会反对。

祖爷说:“不是我对不起兄弟们,我只是想给家门留个种儿。民国六年,我的家人全死了,这些年,打打杀杀,我也想过平平安安的生活,已经没机会了,你们有,你们要好好把握今后的日子。”

祖爷对我说,他死后,如果我还活着,风声不紧的时候,就让我有机会去看看她娘儿俩。说到这,祖爷笑了,“是个男孩,香火可以续下去了。”

祖爷还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他在城外岳家岭山口两棵大槐中间埋了一个箱子,里面全是真货。祖爷说该吐的他会吐出来,但他必须留些钱给他们娘儿俩。后来,祖爷被抄家时,虽然抄走很多东西,但没人知道还有一箱财宝。祖爷永远留有后手。

这就体现祖爷的经济头脑了。国民党执政这些年,货币制度一片混乱,从“袁大头”到“孙小头”,从法币到“金圆券”,再加上民间私下流通的各种铜钱、铸币、购物券,各种货币不下十几种,但祖爷只藏“硬货币”,他从不相信那白纸一样的纸币,即便是法币刚刚发行、购买力比较高时,他都紧紧握着真金白银。他宁可每隔一段时间,就去兑换一些法币,也不会抛空。后来通货膨胀后,证明祖爷的决策太英明了!否则,现在留给家人的就是一箱废纸。

多年来,祖爷囤积了不少金条、银元、银锭,还有给大户看风水时人家送的玉璧、怀表之类的古董。祖爷让我有机会时把那箱子东西陆续给他的老婆和孩子,祖爷一再叮嘱,不要一次都给了,那样会给他们招来灾祸,弄不好会送命!如果我缺钱时,也可以自己享用。

我吓得赶紧跪下,哭着说:“祖爷,我不敢!”

我怯怯地问祖爷:“为什么信任我?”

祖爷一笑,反问了我一句:“大头,我为什么让你加入堂口?”

我愣了半天,恍然大悟!他招的不是一个阿宝,而是一个能托付后事的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祖爷最后的局,他一直在局的顶端拉网,所有的坝头都是这张网上的坠儿,最后,我成了那个收网的人。

祖爷在茶馆里观察我许久了,他喝完茶走时,多次故意把钱掉在地上,我捡起来,追上他,还给他,他那是考验我的贪财心;入了堂口后,二坝头带我逛窑子时,他故意派人盯梢,他那是考验我的色心,毕竟他要把妻儿托付给我,他不得不防;他故意和我探讨一些堂口的事情,那是考验我的心机;他带我去四川对阵秦百川和那些土匪,那是考验我的胆量和忠诚。

庆幸的是,我经受住了考验。我不禁感慨,祖爷执掌堂口这么多年,手下兄弟无数,最后竟没一个能信得过的人。究竟是别人不能取信于他,还是他不能取信于人?

我说:“祖爷,跑路吧,你香港那边有很多朋友。”

祖爷一声苦笑:“不跑了。”

我不解:“为什么?”

祖爷叹了口气,良久,说:“不跑了,将来,你会明白。”

随后,他去了后院供奉着“江相派”列祖列宗牌位的祠堂,这次他没让我跟进去,他让我在门外等着,就这样,他慢慢地把门关上。

我不知道祖爷对列祖列宗说了什么,总之待了好长一段时间,祖爷才走出来。我隐约看到祖爷的眼圈是红的。

随后的几个月里,全国300多个“会道门”被摧毁,几十万“会道门”头子和骨干都受到了惩治。祖爷,因为陷得太深,任何地方出事都会“拔起萝卜带出坑”,他终于被揭发了,最后,因为杀人、放火、行贿、诈骗、妖言惑众等一系列罪大恶极的行为,判了死刑。

祖爷上刑场前,不像其他人那样吓得拉在裤子里,他走得很平静,在我看来,那不像赴死,更像解脱。他终于不用再骗人了,终于不用为权衡生死绞尽脑汁了。

大坝头和西派那边过来的几个坝头,因手上有命案,也被判了死刑,其余堂口大大小小200多号人,也都根据罪行的轻重,得到了应有的惩戒。我被判了五年。

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祖爷不跑路,而且还不允许任何坝头和小脚跑路,这等于他一手将“江相派”送上绝路!祖爷说我将来会明白,什么时候我才会明白呢?

漫长的刑期如黑夜般难熬,狱里,我时常想起以前的岁月,想起死去的老娘,想起祖爷,想起曾经的醉生梦死。

祖爷肯定想不到他死后社会会发生这么大变化,他想不到大跃进的火热,更想不到“文化大革命”的狂热和“破四旧”的力度。毕竟他只是个阴谋家,不是个政治家,随后二十年的风起云涌,没人预测得出。那箱子东西,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敢重见天日。

出狱后,第一件事就是想去看看祖爷的遗孀及儿子。但手里没钱,连盘缠都不够。我就在镇公私合营的供销合作社里找了份零工,挣钱攒盘缠。

那时全国都在大炼钢铁,一个小镇上竟然建起了1000多个炼钢炉,狂热的社员漫山遍野挖铁矿,恨不得把家里的锅碗瓢勺都扔进炼钢炉里熔了,我真怕他们一不留神把山口的那箱子宝贝挖出来。

有几天晌午,太阳烤着大地,人们都猫在家里避暑。我独自一人悄悄溜到后山岳家岭,远远望去,发现曾经的那两棵大槐树已经不在了。我心下一惊,紧跑几步,来到山口那个拐弯处,我在那里踱来踱去,凭感觉丈量那两棵树的位置,后来确定了范围后,就走了。我知道,在当时那种社会环境,你就是有再多的财宝,也花不出去,没人敢花,也没人敢要,一切都是计划经济,何况这还是赃物。

第二年春天,终于攒够了盘缠,依照祖爷生前交代的地址,我去了趟山东。

费好大劲才找到了他们。见面时,那妇人愣住了。我见她不过三十多岁,说明她当初跟祖爷时才十**,祖爷死时50岁,也就是说他们相差二十多岁。

那妇人把我上下打量,“你是?”

我百感交集,祖爷生前的一幕幕在我脑子里翻腾,“我……我是祖爷的徒弟,我代他来看看您。”

“祖爷?”那妇人不解地问。

我马上意识到自己差点说走嘴,忙说:“就是您的丈夫,他是我的师父,我们都是古董行的。”我答应过祖爷,永远保守他的秘密。

那妇人好像凝固了一样,愣怔怔地看着我,好久,眼泪涌出,“他……他还在吗?”

我忍不住,也哭了,“祖爷在1952年害了风寒,后来感染了肺,最后……没有救过来……”

那妇人眼泪哗哗滚下。

我擦了把眼泪,说:“祖爷死前,还一直念叨着你。这些年来,我们这些商贩子都在接受政府改造,一直也不得空闲来看您,失礼了,失礼了。”

正聊天间,一个声音从屋外传来:“娘!”

正聊天间,一个声音从屋外传来:“娘!“

我第一次看到了祖爷的血脉,那棱角,那眼神,和祖爷一模一样。

那妇人忙擦干眼泪,说:“孩儿,过来,跟叔叔打个招呼。“

我赶忙说:“使不得,使不得,我是祖爷的徒弟,我和公子是一个辈分的!“又从兜里拿出几枚糖果,给那孩子吃。孩子高兴地放进嘴里,吃得有滋有味。

我不禁慨叹,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啊,谁能想到这穷孩子的父亲曾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谁又能想到祖爷每日一掷千金,他的后人竟如此清贫。

我给他们留了些钱就回来了,没敢提那箱子财宝的事,怕生祸端。

我本打算隔个一年半载的就去看他们娘儿俩一趟,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三年。从1959年开始,全国进入大饥荒,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了好多人。那时候,人饿到什么程度?往镇外抬尸体,一条半尺见宽的小垄沟,几个汉子都试来试去,不敢迈步,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一旦倒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了。我有一次上厕所,提起裤子,刚站起来,眼前就一片漆黑,一头栽在地上,结果墙角正好有一个被砸破的生锈铁锅,额头正好撞在锅沿上,血流了一地。不是不惦记他们娘儿俩,真的是自己都顾不了自己了。

1961年底二坝头和七坝头出狱了。转年,经济形势开始好转。

二坝头问我:“老五,这些年在外边有动静没?“

我一愣:“动静?能活着就不错了。“

二坝头一声苦笑,“在里面,我经常想起以前的日子,想起祖爷,想起兄弟们。老五,今后什么打算?“

我一声长叹:“打算?好好做人,回报伟大领袖毛主席。“

二坝头一笑说:“真的?“

我说:“糖甜不如蜜,被暖不如皮,爹娘恩情重,比不上毛主席。在里面没学过吗,你?“

二坝头赶紧说:“学过,学过!“良久,二坝头突然说,“老五,祖爷死前就没留下什么口谕吗?我记得有几次开完堂会他单独把你留下了。“

我说:“没有什么口谕。他就是担心兄弟们的前途。“

二坝头说:“以祖爷的做事风格,什么事都会留后手,他没留下什么话吗?“

“没有。“我默默地摇摇头。

二坝头终于忍不住了,说:“老五,想没想过重整山头?“

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都什么年代了,还想重整山头?看来你在里面还没待够。“

二坝头说:“不干这个干吗去啊,我们这些做阿宝的什么也不会,怎么过活啊。“

我笑了:“全国人民都在大建社会主义,穷的富的都这么过,我们为什么不能过?“

二坝头说:“总得有个来钱的道儿啊。“

我瞥了他一眼:“棉纺厂,钢厂,拖拉机厂,实在不行还可以下公社,种地,打谷场,拾粪,都可以啊。“

二坝头又笑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啊,想不到我赵二爷混到要去拾粪的地步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这些年你也没找个女人?“

我笑了笑,叹口气,说:“一个蹲过大狱的穷光蛋,谁会跟?“

二坝头也笑了:“想当年,老子一进春晓楼,老鸨领着一群姑娘跟屁虫似的跟着,唉,时过境迁了,完了。“

“祖爷真没留下什么话,没给兄弟们指条路?“二坝头又突然问了一次。

“没有。“我说,“祖爷也没办法,他只是说,有机会,大家可以洗手干点别的。“

“干别的?“二坝头哼了一声,“是祖爷带我走上这条道的,他死了,让我们干别的,什么意思?“

“祖爷是为大家好。“

二坝头摇摇头,“干不了别的了,骗惯了,死了带去,不会变了。“

“时代变了。“我说,“还是先干点正经事吧,你先跟我去机械厂打散工吧。“

二坝头默默地点点头。

第二次见到祖爷的遗孀时,是在1963年了,岁月不饶人,那妇人苍老了许多,孩子也长高了许多。又隔两年1965年,再见时,她鬓角已添白,儿子长大成人参军了。回到家,我感到无比欣慰,夜里,我对着祖爷行刑的地方烧了几张黄表,祖爷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我开始琢磨如何将那箱子东西给她。

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二坝头。一进门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我,嘴角一丝怪笑。

“什么事?“我问。

他还是盯着我,怪怪的,等坐到屋里,他说:“老五,这么多年来我二坝头对你如何?“

“很好,没得说。“

他挠了挠头皮,说:“那你为什么瞒着我?“

我心头一阵,“瞒什么?“

“呵呵,“他笑了,“山东曹县曹家庄。“

我大惊:“你跟踪我?!“

他说:“别急,别急,做阿宝的要沉得住气。说说怎么办吧?“

“你想怎样?“我恶狠狠地盯着他。

他晃了晃脑袋:“祖爷真是个混蛋,闷着兄弟们自己搞了个婊子,还生了孽种!“

我说:“二坝头,说话要干净点,祖爷待你不薄!“

他挠了挠后脑勺:“老五,打开天窗说亮话,祖爷有后,那么他必然留下东西了,难怪这些年你没声没响,原来你心里有底啊。“

我冷冷地说:“祖爷死前被抄家,你又不是没看见,什么都没留下。“

他低下头,又抬起来,悻悻地说:“唉,那我只好揭发他们母子俩了!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黑社会头子的后代,杀人犯的后代,骗子的后代!我看他们怎么活!“

“你二坝头,你是祖爷一手带出来的,你怎么能“

“哼哼,是他不仁,别怪我不义了!“

我脑子急速运转,沉寂了一会儿,说:“好吧,我告诉你,祖爷留了一箱东西。你也知道,这个年头,根本见不得光!“

“呵呵,“二坝头笑了,“这就对了嘛!老五,告诉我在什么地方,我们分了,就当是我的封口费。“

我说:“现在不是时候,一旦被人发现了,我们还得进大狱。“

他说:“没关系,你先给我一半,我不出手,拿在手里我踏实。“

我看着他,我太了解二坝头了,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即便把东西都给他,他也未必相信,而且他知道了祖爷的秘密,早晚都会以此为要挟,一旦他把这事捅出来,祖爷的遗孀和孩子就没法做人了,那母子俩一直守着一个梦,如果这个梦破了,那就完了。我第一次动了杀念。

“好吧,我带你去,给了你之后,你千万要保守秘密,毕竟我们都是祖爷带出来的!“

“放心吧!“

在一个狂风大作的晚上,我约了二坝头在后山岳家岭见面。半夜,我骑着“大铁驴“去了后山。大铁驴是当时人们自制的自行车,没有铃铛,没有链子盒,也没有手闸,刹车时就用脚底板直接蹬前车轱辘,停下来后,也没有车撑子,就用一根擀面杖似的木棍从中间支成一个三角。

我到时,二坝头早到了,晃晃手里的铁锹,对我说:“怎么这么慢!“

我说:“早出来怕被人发现。“

我丈量了一下,确定了位置,说:“祖爷说就是这个位置,挖吧。“

我们两人迅速挖了起来,天很冷,但依旧忙了一身汗,陈年日久,地皮邦邦硬,挖下二十公分,土才开始松软,又挖了几十公分,终于碰到那个箱子了。挖出来后一看,大概一米见宽的木箱子。二坝头真是有备而来,随手从身后的大衣里掏出铁橛子,插入锁扣,用力一撅,箱子开了。

借着月光,我们看到上层是一排精美的玉器,有雕龙玉璧,有开口玉镯,还有玉酒杯和玉簪子。再往下垫着一层毡布,掀开毡布,是排布整齐的金砖。

二坝头咽了一口口水,眼睛都绿了,“有了这些,我们下半辈子就不愁了。老五啊,老五,你不厚道啊。“

他没注意到,我已悄悄地拿起撑车子用的木棍,绕道他身后,猛地敲了下去,嘭!二坝头闷闷地哼一声就倒下去了,我紧接着又使劲砸了几下,最后将他脑袋砸到土里,才罢手。扔下棍子,我瘫软在地上,狂风吹得大树嗡嗡作响。

定了定神,我把二坝头扔进刚挖的坑里,把土埋上,又端了几锨干土和杂草洒在上面,弄得像没动过一样。

***

时光飞逝,岁月催人老,1988年,我60岁,活了整整一个甲子了。我总是习惯在饭后泡一壶茶,喝茶时,就会想起祖爷,想起在他身边的日日夜夜。夜深了,妻子会为我披上一件衣服,几十年来,都是如此。

我感恩老天,给我了一个这么好的妻子,这么多年来,她对我关爱有加,不离不弃,她对我总是那么好,她说我以前受的苦够多了,她嫁给我,就是要给我幸福的,她说到了,也做到了。

有一天,我正戴着老花镜看书,妻子从外面进来,递给我一本书,“老头子,给你看看这个,我怎么觉得这上面有篇文章说的很像你们以前的事呢。“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个法律周刊的编辑编纂的犯人《忏悔录》,记录的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某些重大案件的死刑犯在狱中写的忏悔独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妻子让我看第三篇文章。我打开书,仔细读起来,直读得我热血沸腾,泪流满面。那篇文章的题目叫《善恶之间》,是这样写的:

●善恶之间

人生天地间,谁人不想做好人?然世事诡谲,命运多变,一朝踏入邪途,永难翻身!

吾光绪二十八年四月生人,复姓上官,慈母大人赐名诚明,取《礼记》“诚则明矣“之意,又因宗族辈分之字占“观“,父亲赐乳名“观生“。民国六年,吾家族突遭变故,一月之内,七位亲人尽殁!自此,吾孤苦一人,亡命江湖!

是年,吾聚义“江相派“,承蒙张师爷抬爱,遂得“木子莲“大位。初,吾以为凭一己之力可扭转“江相派“无法无道之局面,由是,数十载,吾躬身尽行,堂口大小诸事,皆以天道为诚念,竭力推行慎杀、戒淫、戒盗、劫富济贫、以恶制恶之宗旨。

然,“江相派“毕竟是乌合之众!坐此堂口,如坐火山!利弊所需,善恶崩乱,很多事非吾所能控制!更甚者,吾竟不能自控,曾因一己之私,多次滥杀无辜!天下谁无父母,谁无儿女,那些无辜丧命者,冤魂不度,求出无门,每每思及,愧疚万分!

吾曾欲一统“江相派“,然穷思竭虑,便施杀戮,四大堂口尽归吾手时,吾却万分迷茫!“江相派“何往?吾之何往?

三十年来,吾欲替天行道,然,自己却道义尽失,烧杀骗掠,无恶不作;

三十年来,吾欲教堂口兄弟由鬼变人,秉承善念,心怀仁义,然,到头来,看到的却是混战厮杀,满目疮痍;

三十年来,吾欲以恶制恶,惩恶扬善,然,恶人更恶,骗之不尽,而善人却久教不明,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吾选择一死,吾以自己之生命洗刷吾一生之罪恶,亦救赎整个“江相派“!吾之堂口兄弟许会恨吾,但他们终究会明白,骗子始终没有出路,以恶制恶之法亦难以行通!

看到这儿,我已经泣不成声!祖爷,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不走了,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不允许任何人跑路了,你用心良苦啊!

……

看到这,我已经泣不成声!祖爷,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不走了,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不允许任何人跑路了,你用心良苦啊!你一直苦苦追寻的“道”,终于找到了浪子回头,弃恶从善!你以生命为代价,救赎了我们!本以为你最大的秘密是你的妻子和孩子,没想到这才是你最后的秘密。

老婆走过来,把我搂在怀中,我伏在老婆怀里大哭起来,就这样一直哭,一直哭。

哭了好久,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这些年,那些兄弟姐妹都在干什么,他们都过得怎么样?我要搞个聚会,找到当年那些兄弟姐妹,我要让他们知道这件事,我要看看他们现在都在干什么!

我发动了所有关系,通过一切渠道去联系当年那些兄弟姐妹。当年法院宣判后,一部分罪大恶极的人,尤其是手上有人命的阿宝,比如祖爷、大坝头,还有秦百川手下的几个坝头,都被判了死刑,其他大多数人还是判的有期徒刑,还有一些刚入行的,他们参与堂口的事情不多,政府宽大处理,劳改了一段时间后就放了。这些人出来后,户籍在当地的就在当地找工作了,外地的,像南粤那个堂口的女阿宝,都回了老家,四川的也回了四川。这么多年过去了,年纪大的阿宝估计已经去世了。所以,要想找这些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奔忙了几个月,总算找到80多个人。大家一听说要聚会,心情都很激动,尤其是“木子莲”堂口的那些兄弟,听说牵头人是四爷、五爷和六爷,都兴奋地说:“一定会来!”

我特意安排了一个酒店,那一天,我早早地就在大厅门口等候了,几十年没见,好多人都认不出来了。

让我没想到的是第一个到达的竟是当年“越海棠”堂口的一个女阿宝,看样子也六十来岁了,当她拎着行李箱向酒店门口走来时,我已意识到那肯定是堂口的姐妹,但是谁,我认不出来了。

我正发呆地站着,对方笑着走过来,“是五爷吗?”

一声“五爷”叫得的我浑身一震,我说:“你是?”

她摘下眼镜,说:“我是燕娘手下的柳玉梅啊,1949年咱们在四川见过面的!”

我忽地想起来了,1949年在秦百川堂口,那刘司令刚要把祖爷轰了时,江飞燕来了,后来两个女阿宝押着那两个炸坟的小子也进来了,那两个女阿宝,一个叫柳玉梅,一个叫柳红梅,是孪生姐妹,都是江飞燕的贴身丫头。

我赶忙说:“哦,玉梅妹妹,快请进,快请进!”

八十多个人,陆陆续续都到了,他们都亲切地叫我“五爷”,叫得我心里暖暖的,又酸酸的。

吃饭前,大家让我讲两句。我登上台,看着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往日的一幕幕一下子涌上心头,还没开口,眼泪先掉下来了……

祖爷的愿望实现了,兄弟们经过政府改造,都走上了正途,有的人进了棉纺厂,有的人进了邮局,有的人进了机械厂,有的人从商做起了小买卖,有的人考了中医,当了大夫,有的人当了老师,也有几个人,包括我,由于对周易的特殊感情,认认真真地学习起来。

席间,有个小脚问我:“五爷,您学了真正的周易之后有何感想?”

我说:“真正的周易是上善之书,象、数、理、占,洁、净、精、微,天人合一,天地和谐,不知易,无以为君子。”

又一个小脚站起来问我:“五爷,到底什么是周易啊?”

我听后,感觉又好笑又凄凉,好一个“江相派”的算命先生,打着周易的幌子骗了一辈子,竟然不知道什么是周易,这是我们的可怕之处,更是可悲之处。

我长叹一声,说:“周易,‘周’字有两个解释,一说认为‘文王拘而演周易’,易经六十四卦诞生于周朝,故称周易,另一说认为周字是周而复始的意思,代表天地万物的运行规律;而易字,是象形文字,上面一个日字,下面一个月字,说明易经研究的是日月星辰与地球之间的作用关系,所以易经探讨的是宇宙真理。周易原文只有六十四卦和卦辞爻辞,但我们现在看到的周易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周易原文,另一部分是孔夫子添加的注释,共十篇注释,后人称为‘十翼’,意思是说孔子给周易插上了十个翅膀,周易才能展翅高飞。其实孔子给周易做注释,一半是福、一半是祸,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就因为孔夫子给周易做了注释,周易差点被秦始皇当做儒家典籍烧毁,幸亏丞相李斯冒死进谏,说周易就是一本算卦的书,和孔子没关系,这才幸免于难;同时,也正是因为孔子给周易做了注释,易经由一部纯粹的占卜之书上升到了哲学典籍的高度,后世儒学大兴,周易身价倍增、位列五经之群,到了乾隆时期,清政府主修四库全书,周易更是一跃成为群经之首!”

那个小脚接着问:“那周易和八卦、六十四卦究竟是什么关系啊?”

我呵呵一笑,终于问到有价值的问题了,“易经里六十四卦讲的都是阴阳之道,所谓无极而有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相错成六十四卦。什么叫无极?极是极限、边际,无极就是没有极限、无始无终、混沌状态,在无极的过程中,孕育着太极,太极就是事物的初始,盘古开天辟地,有了天有了地,太极就出现了;太极生两仪,两仪就是阴阳,也就是事物的两面性,天为阳、地为阴,男人为阳、女人为阴,白天为阳、夜晚为阴;两仪生四象,四象是指少阴、老阴、少阳、老阳,它把阴阳的变化规律描述出来,就像一个人由小到大、由大到老,反应的是事物由弱变强、由强到弱、周而复始的发展状态,你看那个太极阴阳鱼,就是阴阳的此消彼长;四象生八卦,阴阳在此消彼长的过程中再一次细化,分为乾、坤、震、兑、离、坎、巽、艮八个卦,乾代表天、坤代表地、震代表雷、兑代表泽、离代表火、坎代表水、巽代表风、艮代表山,至此地球上的基本自然现象已完全概括了;八卦两两相配,成六十四卦,至此,天地万物,概莫能外……”

“呵呵,想不到五爷成了真正的周易大师啦!”一声爽笑,打断了我的话语,是柳玉梅端着酒杯过来了。

这次聚会,最让我惊喜的就是这个“越海棠”的柳玉梅了。她刑满释放后,出来当了纺织女工,她心灵手巧,工作突出,很快当了组长,在她的带领下,她们组个个都是女强人,总是超额完成任务,后来又当上了车间主任,当年还被评上了的新中国第一批“三八红旗手”。改革开放后,她辞职下海,在南方做起了服装生意,目前资产已超过数百万了。有钱以后,她捐助了几所希望小学,还经常资助敬老院,她热心于公益事业,热心于妇女权益的保护,现在还是当地的妇联主任。我不禁慨叹:阿宝们都是聪明人,只要把脑子用在正道上,无论做什么,都比一般人做得好。

我觉得该把祖爷在狱中的遗言告诉大家了,我对大家说:“最近出了一本书,不知道你们看过没?”

大家问:“什么书?”

我拿出那本书,慢慢走上台,很激动,手也开始哆嗦,我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一下自己,慢慢地读起祖爷那篇狱中自白。

读完后,所有人都沉默了。我说:“这封独白,一直夹在祖爷当年立案的卷宗里,最近政府进行普法教育,一个法制周刊的编辑把它整理出来,作为书稿的一部分进行刊载,是我妻子逛书店时发现的。”

四坝头缓缓地站了起来,流着泪举着酒杯颤抖着说:“我们敬祖爷一杯吧!”

几个女的已经哭出声来了,大家一起举杯:“祖爷千古!”

这就是大家追随一生的祖爷,那个让人敬,又让人畏的祖爷,活着时,他为大家谋求财路,死时,他把大家送上正路。

柳玉梅已哭得泣不成声,我走过去,递给她一个手绢,她擦了擦眼泪,“五爷,你提起祖爷,让我又想起了燕娘。”

我那时还不知道江飞燕已经死了,我问:“燕娘有消息吗?”

柳玉梅说:“去年年底,我到香港去谈生意的时候,在一份报纸上看到了她。”

我问:“她过得还好吧。”

柳玉梅又掉下眼泪:“她去世了,去年3月份去世的,报纸上介绍,她在那边做了立法委员,一直主张两岸统一。她反对**,她说海峡两岸血脉相连,死前,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回大陆看看,到广东看看,到江淮地区看看。”

听了这话,我一阵心痛,她还在念着祖爷。

江飞燕在台湾还写过一首诗,也转载到香港的那家报纸上,柳玉梅把它剪了下来,一直珍藏着。题目叫《思念》,是这样写的:

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只希望,活着的距离能长过等待的距离

不知道,人死后会去向何方

不知道,来世里会不会变样

只希望,下辈子不再两两相望

有一种职业,叫骗子

有一种情感,叫思念

有一种孤单,叫飞燕

江飞燕至死还在想着她的祖爷。她一生纵横四海,犹如飞燕,在海天一碧间穿梭,海天虽大,她却一直形只影单。

当天下午,聚餐结束后,一部分人就要回去了,还有一部分逗留了两天,随后大家各奔东西了。

大家走后,我心里一阵发空:今朝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或许,下辈子吧。

不死的黄法蓉

1998年4月份,82岁的四坝头病危。我知道,又一位兄弟要走了。我们这些曾经跟随祖爷的兄弟,感情一直很好。大家从狱中出来后,都过上了平凡的日子,娶了妻,生了子,平日里大家会聚一聚,喝点小酒,追忆一下往昔的岁月。

四坝头弥留之际,我去医院看了他。他在医院待了一个月了,吃不进去,也排不出来,浑身插的都是管子,有进食的,有导屎、导尿的。

我不知道一个濒临死亡的人会想什么,想他的一生,还是想死后魂归何处?他一生都在研究“扎飞”,制作各种道具配合二坝头做局,最后却被管子扎满了全身,这也许就是果报吧。

我紧紧握着四坝头的手,他已经很虚弱了。我俯下身,轻声地说:“四哥,我是老五。”他费力地抬起眼皮,看着我,微微一笑。而后,他示意旁边守护他的儿女们都出去,他有话要对我说。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轻声地问:“四哥,你还有什么话就说吧。”

他停顿了一下,眨了眨眼,吃力地说:“老五,我要走了……有一件事,憋在心里好久了……”

我的心一惊,“什么事?”

四坝头看了看门口,我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转身开门,探头向楼道里望了望,他的儿女们正在楼道尽头说话,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我回到四坝头床前,“四哥,说吧。”

他眼角里挤出一行泪,“法蓉并没有死。祖爷骗了我。”

我的头轰的一声,“什么?没死?”

四坝头坚定地说:“嗯。”

四坝头口中的“法蓉”,全名叫黄法蓉,是四坝头的前妻。她是阿宝圈里地地道道的“钻”,为人绝顶聪明,能通天地鬼神,也就是老百姓所说的那种“灵媒”!堂口曾有“天机算尽是鬼妹,阎王探事问法蓉”的美誉。

后来,黄法蓉在一次做局中,不幸罹难,四坝头悲痛欲绝,这些事情堂口的兄弟都知道。现在四坝头突然跟我说黄法蓉没死,这让我无比惊愕!

四坝头接着说:“我也是1995年才知道的。是我对不起她……”说到这儿,四坝头老泪纵横,呼吸突然急促起来,眼看着就喘不过气来了,我赶忙冲出屋子大喊:“医生!医生!”

四坝头的儿女们也慌忙赶了过来,四坝头昏迷了,此后再也没清醒过来。

两天后,四坝头去世了,死前,他有一阵回光返照,大声喊着:“扎飞手,鲁班口,扎飞牵着鲁班走;牵着走,牵着走,牵出六兽对口游……”

我听得出这是《扎飞秘本》里的口诀,这个15岁就名扬十里洋场的四坝头也曾满怀报国之志,无奈命运多舛,就在他锋芒毕露的时刻,日本人盯上了他,若不是祖爷出手相救,他早就死了。

从此,他跟了祖爷。也是从这开始,祖爷才真正如虎添翼,堂口的日子才真正红火起来。四坝头太厉害了!祖爷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更是祖爷的贵人!他通读《扎飞秘本》后,立马向祖爷指出《扎飞秘本》中的种种不足,祖爷让他创作一些新的“扎飞”手段,他冥思苦想了几日,随即就写出一个一万字的《扎飞新法》,分为道法、天数、气象、西学(物理、化学)、符咒等篇章,将新旧“扎飞”之术做了个集大成,祖爷看后,连连称奇,赞叹不已!

曾几何时,四坝头风华正茂,20世纪30年代,他和他的爱妻黄法蓉紧紧跟随祖爷,他们挑战“梅花会”,摆平“太极帮”,清“中原五虎”,灭“胶东郑半仙”,呼风唤雨,登峰造极!祖爷早期的江山都是他们与二坝头一同打下的!那更是一段壮丽凄美的传奇!

四坝头终于合上了眼睛,而我耳边依旧回旋着他声嘶力竭的呐喊:

扎飞手,鲁班口

扎飞牵着鲁班走

牵着走,牵着走

牵出六兽对口游

鸡不鸣,狗不叫

鬼吃人饭神跳跳

蛤蟆尿,十冬造

红喜白丧无味道

……

夜里,我依旧睡不着,不停地喝茶。四坝头的话只说了一半,如果黄法蓉真的没死,那这事就大了,黄法蓉最初是“越海棠”的女阿宝,在祖爷和江飞燕的主持下,四坝头与黄法蓉喜结连理,成了夫妻,黄法蓉是唯一一个既精通《越海棠风相札记》又精通《扎飞秘本》的女阿宝,南派和东派的核心秘籍她都掌握了。祖爷死前,曾把这两本书都烧掉了,但书是有形的,思想是无形的,如果黄法蓉还活着,那罪恶的种子还会不会播撒?黄法蓉现在到底在哪里?

还有,四坝头说祖爷骗了他,也就是说祖爷明明知道黄法蓉没死,却故意说她死了,这究竟是为什么?

正思考间,突然听到咚咚的敲门声,这么晚了,谁啊,我披上衣服,一开门,吓了我一跳,“祖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