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我想能穿旗袍就不叫胖了

上大学时,我对专业不感兴趣,从来不去听课,考试就抄别人,只有一门没抄及格。大家都叫我文学青年,可我的文学概论不及格,这成了一个笑柄。门哲经常拿这事笑我。毕业分配时我很想去一家文化单位,但没有一家文化单位要我,把这句话说成我没有找到一家要我的文化单位也行。后来海关总署去我们系要人,但不是他们自己要,是给他们的下属派出机构要的,这样我就到了南州。当时我可以选择三个城市,这三个城市是南州、福州、汕头。系团总支书记和班主任很照顾我,让我先挑,我挑了南州,结果我的另外两个同学就去了另外两个地方。

我们三个人离得最近,但老死不相往来,我想来想去,大概就是当初分配时给我占了先。其实我很不喜欢我现在的单位,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一直就没喜欢过,但我仍然在这个单位干了十年,这是一件很让我困惑的事。这就像一宗比较凑合的婚姻,天天想离,但总是没离成。晃一晃过了十年,再离也没意思,只好继续凑合。我的同班同学老周对我在一个单位猫足十年感到很愤怒。他从没在一个单位呆满一年。他还做过无业游民。我不敢向他学习,因为我对吃了上顿愁下顿的日子过不惯。万一我走投无路,我找谁去?总不能要若尘救助吧,我可不想给她的小手心给攥住。但我很羡慕老周现在的日子,我只是羡慕而已。

门哲总以为我很有钱,因为我们单位很多人有钱,他就以为我没理由没钱。老周也以为我很有钱。他在一个国土局工作,占了国家两套房子,他对我说:买两套房子要很多钱。我本来答应借点钱给他,但后来我又反悔了。这件事我觉得做得不好,倒不是我不够义气,而是咱说过的话不算数。但说过的话不算数的又不只我一个,我们单位里很多人都是说话不算数的。我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所以老周后来给我打电话,我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但对门哲讲起这件事我又觉得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门哲在心里怎么想这件事。我是这样对门哲讲这件事的,我说我跟老熊通了电话,问了一下老周的情况,老熊说:他呀,听说在吸白粉。我心想这吸白粉的人可不能借钱给他,那不等于害了他?所以说我不是不想给他钱,而是不想害了他。说完了我就等门哲的反应,可门哲似乎没有反应,他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这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觉得在他眼里我是个不讲实话的人,不想借钱就不借吧,找什么借口?好在这只是我的想法,门哲没有说出来,我犯不着心里不舒服。

大学时期老周没帮过我,但我从他抽屉里拿了七块钱,拿去买了件毛衣。如果不买这件毛衣,我有可能被冻死。事后我跟老周讲了这件事,老周不高兴。如果是我我也不高兴。我看老周不高兴,就赶紧借钱还他,他收了钱还是不高兴,但不跟我计较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件事影响到我借钱给他。我觉得关键还是我不太有钱,我如果有很多钱,就不在乎给他几千块钱。譬如说,我有十万块钱就不在乎一百块钱,我有一百万块钱就不在乎一万块钱,我有一千万块钱就不在乎十万块钱。事实上我才只有几万块钱,所以对拿出几千块钱很心痛。

我表哥在家里建房子,没有钱,找我借。我说,没钱建什么房子,不借。我表哥说:人家都在建,他也得建。我说:人家有钱,你没钱。他说:人家也没钱,也是借的。我说人家能借到你借不到。我说来说去就是叫他不要建房子,要建就找别人借钱去,不要找我。要是别人这样跟我讲话,我早就翻了脸:不借就算了,讲这么多废话干什么?可我表哥脾气特别好,他就是不生气,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电话来,找我要钱。我这人说话算数,不借就不借。打多少电话都不借。可老是给他电话骚扰也不是个事,他整天闲着,公家的电话又不要钱。我只好对他说:你找我妹借吧,她出嫁时你就还她。他果然去找我妹借,居然借到了。

我表哥后来又打电话来,说房子是建好了,欠了一屁股债,靠工资一辈子也还不清,要我给他找工作。这件事我又没答应。我找了很多借口叫他不要来。我说,你一把年纪了,又是在政府机关干秘书的,养尊处优惯了,本事不大,架子却不小,有哪个单位可以安排你?后来甄由美来找我,要我帮她弟弟安排个工作。我这个情人很狡猾,她一开始不跟我提这事,等跟我睡完觉再提。我刚把人家睡了,不可能拒绝人家,只好硬着头皮给她安排。我找我的老领导,老领导现在做个体,已经不是我的领导了,但仍与我保持密切联系。老领导找了他的老朋友。这个老朋友也是个体,但是个老个体。据说已经有了亿万身家,在他只有几百万身家的时候,他找了个可以开拓欧洲市场的朋友合伙,条件是分一半身家给他。听了老领导讲了这件事,我就对这个个体户特别神往。我说要见见他。就算不找他安排工作也要见见他。这可是个人物啦。我就没有这个魄力。要是我有五百万身家,拿一半分给别人,打死我也不干。就算你拿几千万来引诱我,我也不干,那几千万是虚的,我这几百万是实的。所以我永远没有几百万。

我问老领导那老头叫什么。老领导说:什么老头?我说那个体户。老领导说:谁是老头?他才三十出头。他叫水泡。我说这名字好。咱爹娘怎么就不给我取个好名字呢。

我们在一起吃了餐饭,在饭桌上我们把这事敲定了。饭后水泡买单。我觉得不好,求人家办事,还要人家买单,这是什么道理。但老领导把我拦住了,他说:你一个穷公务员,买什么单。人家是大老板呢,天天在外面吃。这就叫道理。后来有老相好来找我,我就先探她口气,看她是不是有求于我,如果不是我就陪她睡觉,如果是我就让她自己睡。总之不能拿睡觉跟我做交易,除非我自己愿意。

我对甄由美讲,给你弟弟安排工作的事千万不要跟别人讲,要我安排工作的人可多了。情人说:我知道,给你添麻烦了。这话说的真恶心。把我当什么人了?可这事还是给人知道了,我情人倒是没说,她家里人说了,而且是当一件大喜事给我表哥讲的。我表哥听了不知是什么感觉,反正他马上给我电话,他尽管没责怪我,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我不分亲疏远近,不讲原则。好在我情人的弟弟受不了这里的环境,给人排挤走了。我就拿这件事教训我表哥,我说:看看吧,不是我不给你安排,你能适应这里的环境吗?这件事我想起来就想笑,我常在不开心的时候拿这件事让自己发笑。

甄由美现在是个自由职业者。也就是说她整天在家闲着,写一些小女人散文。主人公都是她、她老公和她儿子。这种散文自己看了就开心,别人看了就发笑。据说写的人还不少,甄由美写了几年,发现该写的都写完了,不该写的又不能写。只好把笔停了。开始做二道贩子。专门骗学生家长的钱,但如今学生家长都下了岗,就算让你骗,你也别想骗什么。甄由美想起了我,觉得我这里是一个阵地。可以一起做点什么,譬如倒卖批文,倒卖成品油指标,搞劳务。她每想一个新主意,就兴致勃勃地给我打电话,我总是给她泼冷水。我说:你以为你是谁?你知道谁在那儿倒批文吗?人家是皇子皇孙。谁不知道这个钱好赚?还能轮到你?当然我这样讲了还不算完,我还会和风细雨地跟她分析,把我知道的困难一条条讲给她听,她听了就不再出声,把那点念想也给断了。

甄由美昨天给我打电话,说过几天来南州出差,问我有没有空陪她。我不想陪她,就说要去北京出差,到时再联系,如果我正好回来了,我们就聚一聚。我不愿意陪甄由美,不是我不喜欢她,而是我跟她没话可说。都十年没见了,见了面都不知说什么,尽喝陈年老醋。甄由美现在肥得象头猪,但她说是丰满。她打电话跟我说,她现在穿旗袍。

我想能穿旗袍就不叫胖了。可见了面才知道那怎么也不能叫丰满,只能叫胖,好在我喜欢丰满的,有时把胖也当丰满来凑合。所以我见了她就装出很喜欢的样子,很激动地把她拥在怀里。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她了,我只是想跟她睡一觉。可上了床我就十分失望,原来她不光丰满过了头,还有满肚子花纹,我知道那是孕娠瘢。看到这么多孕娠瘢我就有点神思恍惚。因为这不是我弄出来的,是我弄出来的,我会产生美感,是别人弄出来的我就感到恶心。我恶心完了还是想跟她做爱,到这个份上了我不做了她会放过我吗?她不恨死我才怪呢。再说我也不讨厌跟她做爱,我只是讨厌她身上的孕娠瘢。她的脸蛋很漂亮,她的Rx房也很美,又大又尖挺,这可是生过孩子的Rx房呀,还是那么诱人,要是十年前还不把人馋死?可惜当年没有把握机会。好在现在也不算迟,我抱住她的Rx房啃,直啃到嘴唇发木。她在下面呻吟着,不断地扭动肥胖的身躯。她的皮肤也十分光滑完美,除了肚子上那一块。可跟她做爱就远不是那么回事。我原来以为她是一个荡妇,至少是个中老手,没想到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叫她摆什么姿势她就摆什么姿势,然后就像个木头人。当然兴到浓处她也会出声,她说:舒服,舒服。可我不想听她说舒服,我想听她呻吟。但把各种姿势摆完了她也没呻吟过。后来她说:你把我吸干了。我知道,她已经是一条干涸的小溪,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掘不出水来。

我找岂子借了部车,去南州看甄由美。她住在一个很偏僻的街道里,我在地图上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但我知道要从环市路哪个口子钻进去。我五点钟出发,心想六点就可以跟她一起吃饭了。这让我有点激动,要知道我跟她已经十年没见了,十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有些人还没活够十年就把小命给了结了,如果我活到六十岁,十年就是我的生命的六分之一了。在我的生命的六分之一的年头里,我没见到我的初恋情人,这可不是一件正常的事。但现在我去见她就正常吗?可是我不去见她就正常吗?这年头正常的事往往就是不正常,不正常的事往往就是正常。正不正常不是一个人说了算,是大家说了才算的。譬如说逢年过节大家有红包收,这是正常的,大家都没红包收,这是不正常的。再譬如说,医生给你看病,你给他红包,他收下了,这是正常的。你不给他红包,这是不正常的,你给了他不收,这也是不正常的。再譬如说,作为国家机关的工作人员,去桑拿一下,卡拉OK一下,这是正常的,去了却不叫小姐,这是不正常的。像这种正常和不正常的事太多了,我讲一天也讲不完。

过了南江桥开始塞车。在南州塞车是正常的,不塞车就不正常。但是塞得太久了也不正常。我在大转盘塞了一个小时。南州正在修内环。这是向北京学的,但学得不象。北京是向外环,城里的车越来越少,南州却向内环,目的是让城里的车越来越多。对南州的城建我不想发表什么议论,反正我尽量不进这个破城,但我偏要贴着它住。它往外扩张,我就往外搬,它再扩张,我再搬,反正不给它圈住。我把收音机打开,听音乐。我不急,我跟甄由美十年没见了,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但有的人急呀,在那里骂娘,那是出租车司机,还有车上的人,大概急着赶飞机,赶火车。有个人说,警察都死到哪儿去了?他妈的,没事的时候到处是警察,有事的时候鬼影也见不到一个。

六点半了,我还坐在车里,听着音乐。按原定计划,这个时候我应该跟甄由美坐在一个优雅的餐厅里共进晚餐。甄由美给我打电话,她说你怎么还没到?我说这能怪我吗?我前面几百辆车一个小时都没动过。甄由美说,那也该给我一个电话呀,你知道我有多着急,我担心你呀。我说这是一个重大的错误,怪我太过粗心,以后一定改正。甄由美说,得了吧,你这是承认错误吗?快点过来吧。车流终于开始移动,尽管相当缓慢,但毕竟动了,这是一个好现象。我打电话给甄由美:报告你一个好消息,车流开始移动了,平均车速大概每小时一公里。过了几分钟,我又汇报说:现在时速大概是一公里半。甄由美说:你真是气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