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郝智在统管全局的同时,按照项目分工办法,主要负责大项目的引进工作。这几天请来了全国的一些知名的能源专家和经济学家。

郝智认真听取专家的意见,寻找这个项目还有什么欠缺之处,意见愈听愈感觉电厂项目十分可行。论证会一结束,他带着地区计划、财政、电力等部门的领导和技术人员,到省里、上北京跑这个建设项目。通过国家计委和国家电力公司的牵线搭桥,他们和大华电力集团取得了联系,郝智有理有据地对未来电力市场将严重缺电的预测,使大华的高层动了心思,双方初步有了合作意向,他们只是答应马上派人到路山实地进行可行性研究。毕竟是几百亿元的投资,大华表现出的谨慎态度也是可以理解的。

在北京活动期间,廖菁基本上是陪同在他的左右。他还未离开路山时,给她打电话说了自己赴京的意图,听到这个消息她自然显得格外激动,连说自己马上处理好手头的事情,然后全力以赴地全程陪他把事情办好。听她这样一说,郝智却有点担心,见面后不知该如何把他们的关系给自己带去的路山随行人员介绍。其实,这一点他真是多虑了,聪明过人的廖菁在电话那头好像看穿了他的这份担心,连忙说自己会处理好这个关系的,还说我们不是在路山采访中认识的吗?也是,自己刚上任就接待过他们这个新闻采访团,虽然这个理由有点牵强附会,郝智只好用这样的想法来打消隐约的顾虑。

郝智他们到北京的第二天,姚凯歌意外地接到了廖菁的电话,这个女人虽说和他只见过几面,但她犀利的文章和美丽的容貌还是令姚凯歌难以忘怀的。她说自己准备到路山去采访扶贫的事情,想先了解点这方面的情况。姚凯歌告诉她,自己和郝书记等人已经到了北京。她显得欢心地说,那更好呀,你们住在哪里,咱们见面谈,你们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姚凯歌犹豫着说,等请示郝书记后再联系。郝智听说廖菁要来,沉吟了一会说:“都说到了京城才知道自己的官小,我们几个现在在北京可是一摸一把黑,如果她这个神通广大的大记者真愿意给咱们帮忙,那可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说着他歪过头,奇怪地问道,“老姚,这还真是奇怪了,我们刚到北京,廖记者就来电话找上门,是不是你们经常通话?”姚凯歌马上闹了个大红脸,说:“真是诌书捏戏碰了个巧,她说准备到路山采访咱们扶贫方面的事情。她是通过地委办值班室问到我的电话的。”这样说着,心里马上开始嘀咕,联想到廖菁写内参的事情,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联想到在“文革”时期他在路山一中当老师时,学校里发现了反革命标语,引来大批的公安人员,每个老师、同学都被核对过笔迹。人都是这样,虽然这事不是自己干的,但他和所有的师生一样,都在心里面有这样的担心,那是害怕自己的字迹万一真的和反标上的一样,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此刻,看着郝智和其他人对自己的复杂表情,姚凯歌产生了类似当年怀疑自己写反革命标语的心理。

廖菁开车来到他们住的宾馆,和郝智握手时还调皮地问:“郝大书记,你还认识我吗?”郝智的脸微红了一下,马上故作镇静地握住她那细小的手,说:“怎么能忘记,我刚到路山就被你将过一军。”大家一听都哈哈笑起来,知道说的是那次座谈会上提问的事情。廖菁煞有介事地问他们此行的目的,说起国家计划委员会和电力公司,她表示自己很熟悉,自告奋勇地成为了他们编内成员,真的和他们跑起项目来。后来的几天,大家看到她果然在这些森严的国家部委轻车熟路的,给办事提供了不少方便。姚凯歌向郝智建议说:“我看把廖大记者聘请为我们路山的荣誉公民好了。”郝智说:“那当然好,就看人家愿不愿意。”廖菁一扭头,很清纯的样子,问郝智:“你说呢?”

郝智在北京期间,几乎没有和廖菁独处的机会,姚凯歌看她跑来跑去的非常辛苦,倒劝她晚上就住在宾馆里,因为不需要另开房间,计划局长马茹萍是位女同志,她俩可以在一起休息。廖菁真不知道郝智怎么想,两人住在相邻的房间却到不了一起,那样的折磨更是令人难受的。所以白天偶尔进房间里休息一下,晚上从来也没有过夜,不论多晚都是开着自己那辆白色富康车回家。这几天里郝智都是心不在焉地和她告别,估计她到家的时候就发短信息过去:“回家了吗?”“想我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廖菁的短信只有两个字“理解”。这样发了几天后,那天晚上看着她前脚刚走,郝智实在难以控制自己的感情,就告诉小刘说自己出去看个朋友,说不定晚上不回来了。领导的事情小刘不便过问,但又对安全问题担心,忙问需要找司机送吗?郝智摇了头,说北京打的很方便的。自己独自出了宾馆,上了车想打电话过去,又觉得还是应该给她一个意外。

廖菁住在新华社家属区,郝智从东城区到这里走了大约半个来小时。到了门口见门卫十分负责,不拿通行证是不能随便进这个大门的,心里就不由得发憷起来,大晚上的拿证件登记找单身的女士,他还真没这个胆量。于是也顾不上给廖菁什么惊喜了,打电话上去,听得出她很惊喜,说马上开车出来接。很快她就出来了,郝智上了车后,她问我们到哪里?这是你们的北京,还是你看。廖菁笑笑,车开得飞快向南驶去,绕到西客站,虽然是晚上,但还是车多人多的,速度自然慢了下来。郝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情不自禁地抓住她那只放在变速杆上的手,也感觉到她的身体微微一颤,一言不发地掉转车头,简直是风驰电掣地开了回去。进了电梯,他们就拥抱在一起,接吻起来。一个长吻还没有完,就到了廖菁住的顶楼,他俩几乎是相拥着把房门撞开进去,好像撞击起大海的波涛,汹涌的潮水劈头盖脸袭来,把他们淹没在那舒适的大床上。

潮水逐渐消退后,两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对视。良久,郝智问:“菁菁,你为什么选择单身。”话一出口,他就后悔自己问得愚蠢。廖菁眼里掠过不易察觉的忧郁神情,然后快乐地说:“你真是老土,单身是一种时尚。再说,我要不是单身,你能随便进得我家里来?”“那是,那是。”郝智讪讪地笑了。两人正说着,郝智的手机响了,是夫人苏洁打来了越洋电话,说她回国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后天就要过来,请他一定在北京等着,见面后把他们之间的事情做个了断。

苏洁所说的了断,其实是他们早就说好的事情。感情这东西好像是一块热年糕,经常搅在一起加温的话,感情会越来越黏糊,如果长时间天各一方,这块感情的年糕冷却后就会比石头还要坚硬。郝智夫妻二人就是这样的一块冷年糕,几年了,这样远隔重洋地吊着,对谁都没有好处。郝智承认,造成现在的这个局面完全是因为当年自己没随苏洁移民的结果,由于俩人现已在思想、行为和生活上产生了无法沟通的差异,分道扬镳是必然的归宿。但他就是不理解,美国有什么好?!这次来北京前,他和苏洁通电话时一致认为,应该尽快结束这样的关系。没料到她这么快找到回国的公干。也许,苏洁只是找了开会的借口。

项目基本上谈妥,他叫其他同志先回去,做迎接大华公司考察的准备事宜。不愿意别人知道自己的私事,他就一个人留下,说自己过几天坐飞机直接回去。

等待苏洁的这两天,郝智哪里都没有去,静静地呆在宾馆里休息。身体是得到了充足的休整,脑子却比平时更加劳累。他去路山已经一年多了,经济还是发展缓慢,和过去梁怀念时代的路山一样,平时自己基本上陷入围着人事打转转的怪圈,成天忙于这些事务却又忙不出一点名堂。现在梁怀念倒算是基本销声匿迹了,但他的遗风还影响深远,目前的状况还不容乐观。干部职数的严重超编,如果把仕途比作一条竞赛的跑道,那么路山现在上了这条跑道的人,已经到了拥挤得无法进行比赛的程度。比如地区本来早有了水利水保局,但上面有领导提出一句口号后,梁怀念马上根据口号的内容成立了秀美办,一下子安排了十几个主任、副主任,还让编制办公室给了六十个人的编制,可如此庞大的单位却没有明确的职能。这下倒好,水利水保局和秀美办打起架来,两个单位争先恐后地给下面发文抢业务,秀美办的领导知道省水利厅有一个国家投资一个亿的流域治理项目,马上跑到各县进行现场办公,当场拍板给这个县一千万,那个县两千万,在口头上把经费分个精光。水利水保局知道这个情况后给省里做工作,说地区上这个项目的条件不成熟,经过几次工作,上面还真的取消了这个项目。虽然两家的争权夺利暂时偃旗息鼓,但资金跑了对地区不利啊。秀美办主任告状到郝智这里,要地区明确单位职能,落实具体工作。郝智通过了解得知,这个秀美办“上无头”、“下无脚”,是全国独一无二的单位,既无法给职能,更无法撤消安置这60多号人。这样的问题都难以解决,在大的人事问题上更是如履薄冰、举步维艰。想想自己的满腔抱负和现在“维持会长”的角色,郝智十分无奈和苦涩。

从路山的事情又想到苏洁,恍惚里竟然走过了多年。当初把她拥入自己怀里时还是扎着小辫的小姑娘,后来到了分娩儿子郝乐的那个晚上,医生在难产的苏洁痛不欲生的呻吟里,破例容许他走进了产房,真像人们说的,人养人吓死人,见她在那张手术床上辗转着、痛苦地呻吟,他感到生命的可贵。苏洁两条腿高高地翘着,扭动着笨重的身子,整个人都变了形,揪着他的心提到嗓子眼上,他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仿佛连接了能量输送的纽带,浑身的巨大能量马上输到她的身上,使她使劲地发起最后的总攻,在他浑身汗津津的担心中,郝乐呱呱坠地了。就这个把自己的命运都交给了自己的人,说分手就要分手,虽然这个结局是早就准备好的,但临了了心里还是非常怀念。小时候他养成一个毛病,对自己用过的东西,哪怕是一块旧手帕、一双旧鞋垫,扔掉的时候心里总恋恋不舍的,老想着这个东西从此就要和自己各分东西了。现在,何况是面对一个同床共枕几年且养下儿子的女人呢?

苏洁到首都国际机场那天,郝智请廖菁开车陪同自己去接机。傍晚时分,迎着灿烂的晚霞,苏洁还像过去那样亭亭玉立、楚楚动人。走过大厅隔离地带,她把行李箱放置在一旁,老远就伸出双臂猛扑到他怀里亲吻起来。看他们亲昵的样子,简直是一对恋人胜似新婚的久别,哪有一点离婚的痕迹?廖菁理解这就是美国式的观念,感叹人的可塑性真是太强了,一个搞自然科学的成年人,也就是耳濡目染的,仅在短短的几年里可以完全美国化。苏洁为身后那个高大的小伙子做了介绍,郝智说:“我俩认识,是你的助手吧?在美国见过。”他也一指身后的廖菁,“我的朋友,新华社记者,也算是在美国认识的。”廖菁微笑着和她握手,苏洁的眼神顾盼,半天才惊叹地说道:“你好漂亮啊!就像电视里的女记者那样。”说着,又不由自主地给郝智投过去一个甜蜜的眼神,郝智余光扫描到她这样的眼神,没有去接,连忙和那位美国小伙子热情地说笑起来。

从机场进城的路上,廖菁专注地开车,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郝智好像也无话可说,保持着沉默,倒是后面的两人在连连惊叹北京又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驶进城区,廖菁问道:“你们住哪里?”小伙子说:“会议后天在长城饭店开,我们也已经在那里定了房间。”

车就直驶长城饭店。见他们只拿到一个房间的钥匙,郝智和廖菁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郝智说:“那请你们先洗一下,如果不累的话,洗好后下来咱们吃饭。”看着他们上了电梯,他俩坐在沙发上更不知说什么是好了。

按照苏洁要吃真正的中国饭的要求,他们出了饭店到附近火锅居吃了一顿涮羊肉。人的情绪也在热气腾腾里升腾起来,场面马上热烈起来,气氛很是活跃。苏洁说自己第一次听到郝智当了地委书记时感到很诧异。廖菁就问他难道不适合当吗?苏洁说道,虽然自己远在美国,而且还是搞自然科学的,但对中国官场的事情还是略微知道一点的,总的来说就两个字:太黑。而像郝智这样的人,无论怎么教导他,也不可能黑起来的,所以应该说他当不了官,特别是大官。说罢问他当地委书记的感想。郝智岔开了话题,说:“大博士,我们路山资源丰富,有广阔的发展前景。当然暂时和你研究的人体基因领域不会有大的关系,但我们需要投资,说不定哪天在飞机上你遇到了一个大老板,顺便给我们找来点投资,怎么样?”说到这里,郝智无意识地看了廖菁一眼,她的脸红扑扑的,马上想到了在去美国的那个惊心动魄的航班上的事情。

随着火锅热气的散去,晚饭也进入了尾声,大家碰干了杯里的长城干红后,郝智喊了埋单。美国小伙子马上说我们AA制,却被廖菁阻挡了,她说:“不管你们是来自美国的还是来自路山的,更不管什么AA制,今天你们都是我的客人,谁也不要争。”她这样一说大家也就不争了,廖菁过去结账,小伙子也上了卫生间,苏洁一脸严肃地拿出一个文件说:“离婚报告我已经写好了,今天晚上你拿回去看,没有意见的话,就签了字。至于其它事都有律师去办,有关的文书到时候会给你寄来的。本来,我还想,我们最后再聚聚,现在看来,已经没有必要了,祝你们幸福。”郝智听到“你们”二字,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刚想解释,一时却想不出个说法,只得默默无语。这几天里,他暗自设计过他们见面后处理关系时的几种方案,没有想到今晚的程序竟是这么简单。在这个圆满的晚饭后,像一位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上给读者签名那样,不,还没有那样令人激动和回味,简单得像是在一份菜单上随便写个菜名,他接过报告看也没看,只翻到写有自己名字的地方,顺手拿起饭桌上的签字笔签了字。“有时间回去看看郝乐,他很想你。同时,也祝你们幸福。”事后,他想到自己说这话时的腔调,一定是酸酸的。因为当时喉咙里有些梗塞,很难受。

四个人又坐上廖菁的车,好像是无意识地,小伙子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郝智和苏洁对视了一下,各自打开车门坐到后座。车开得很慢,富康车不咋样,但车里的音响绝对一流,可以听得出主人专门安装过音响。此时CD机里放出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正巧弹的是现代版的《梁祝》,本来伤感的音乐,在理查德的指头下流畅欢快起来,听着挺滑稽的,他俩情不自禁地对视一下,都笑了。

起先,郝智还准备在北京和苏洁好好谈谈,起码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加之他们没有任何矛盾,所以即使是分别也应该有个过程。但那天晚上苏洁着急地把离婚报告拿出来叫他签字后,他知道等待再也没有什么意思了。第二天,他在宾馆定了联程机票,经省城国际机场转机飞回了路山。在去首都机场的路上,他给廖菁打了电话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