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十章

范丹妮坐在床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她两眼呆滞地凝视着林虹脚上穿的那双白凉鞋,浓烟一口口喷出来,在房间里弥漫缭绕着,画出她思绪的茫然和缭乱。林虹坐在她对面的折叠床上,隔着一米多的近距离静静地望着她,好像在等待她醒来一般。

“你睡吧。”过了很久,范丹妮说道。

“我等你一块儿睡。”林虹礼貌地笑了笑。

外间屋早已熄了灯,没有一点声响,范书鸿、范丹林可能已经入睡。门厅里,保姆大概早已睡着了。只有里间屋还亮着灯。吴凤珠疲劳过度地瘫在床上,响着轻微的鼾声。她们俩却这样坐着。一个在抽烟,一个在看着对方抽烟。

夜是安静的,甚至能听见香烟燃烧时发出的声音。

安静总要孕育着什么。

林虹看着范丹妮,感到她内心正积聚着某种冲突。她的烟一口口抽得越来越长,越来越狠,已经被熏黄半截的纤细手指在神经质地颤抖。颤抖逐渐牵动她的嘴唇,她的面部肌肉在那里发生同步的颤动。她的目光越来越凝固,透着一丝凶狠。

浓烟呛得林虹轻轻咳了两声。范丹妮微微抬起了头:“你抽吗?学会抽烟,就到哪儿都不怕烟了。”她把床上的烟盒伸手递了过来。

林虹摇摇头。

范丹妮的手还没放下来,自己却被烟呛得咳嗽起来,她用手背挡住嘴,咳得弯下腰,眼泪都迸了出来。

“别抽了。”林虹劝道。

“不要紧。”范丹妮又咳了一阵,缓过气来。她朝后抖了一下头发,紧接着又一阵抑制不住的咳嗽引起她整个身体的剧烈震荡。从声音中能听出她身体的单薄干瘦。

“别抽了吧,这样对身体不好。”林虹又说。

“不好就不好,要那么好干什么?”

“身体总是你自己的。”

“我早就身体不好了,想好也好不了啦。”范丹妮一下激动起来。

“小心烟,别烧着裙子。”林虹用手指点着。

范丹妮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米黄色镶边的连衣裙,顿时激怒起来。就是这条裙子,过去胡正强说他最喜欢,今天却遭到他那样冷蔑的目光。想到那目光,一种备受凌辱的悲愤呼地涌上来。她颤抖着摁灭烟头,站起来,双手抓住裙子的下摆,一咬牙,哧喇一声把裙子撕裂开来。

林虹惊愕地望着她。她并不知道范丹妮今天晚上遇到了什么事,但凭着女人的直觉,她能感到范丹妮这种歇斯底里发作中所包含的屈辱。

范丹妮再次抓住裙子下摆,要撕第二下,虽然用了很大力气,却没能撕动。积聚的情绪经过一次发泄,已降落了一些。她坐下来,又点着一支烟。她一动不动抽完这支烟,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对林虹说:“咱们睡吧。”

“好。”林虹准备起身铺床。

范丹妮却坐在那儿不动,目光又恍惚起来,手在床上摸索着拿起烟盒。

“不睡吗?”林虹问。

范丹妮目光呆滞,过了一会儿,把烟慢慢叼到嘴里,拿出火柴要划,手又停在那儿不动了。她抬眼瞧了瞧林虹:“我今晚是不是有点歇斯底里?”

林虹笑了笑。

“我今晚见到了我的丈夫——就是你刚才见到的孟立才。因为我不爱他了,所以他来惩罚了我。”范丹妮发出自嘲的冷笑,“在这之前,还见到了我的……”她略停顿了一下,“见到了我的情人——就这样说吧。因为他不爱我了,所以他也惩罚了我。”说到最后这句话,她有点咬牙切齿。

林虹沉默了一会儿,察看着范丹妮的表情:“他结婚了吗?”

“他已经有两个孩子了,有个很完整的家庭。”

沉默。这种沉默中包含着为范丹妮处境所感到的难堪。

“他是导演,叫胡正强。你看过他拍的电影吧?”

林虹摇了摇头,她在县里,看电影并不多。

“你愿意听听我的身世吗?我的身世简直可以写一部小说。你困吗?”

林虹看着范丹妮,又摇了摇头。

范丹妮点着了烟。

(她说什么呢?香烟在手指间燃烧,烟雾袅袅升起,弥漫开,和空气中已经浮动的烟气混淆缭绕在一起。盯住它,目光矇眬再矇眬,烟气逐渐模糊,摇曳晃动起来,在灯光中幻变出一个扑朔迷离的世界,一个自己以往的天地……)

哼,(这是她自己能听见的无声的冷笑,用以对自己的话预先解嘲。)我其实就写了一部自传体小说,刚写完不久。题目叫做“我的爱情交响曲”。(爱情这个词怎么这样肉麻?写的时候没觉着,现在说它,怎么这样别嘴,这么耻于出口?)这个题目俗气吗?我还没想到更好的题目。还想了一个题目,叫“大海中没有我的停泊点”。这也不好吧?“港湾在哪儿”这个题目呢?先不说题目了。小说是根据我的经历写的。共分四章,也就是我生活的四个乐章。(又一声自嘲的冷笑,这次略有一些声音。)这就是我的命运交响曲吧。

第一乐章,“青春的理想是玫瑰色的”。(怎么也有些拗嘴?眼前闪过一片淡淡的玫瑰色,她站在中学的操场上,看着西山上空展现的玫瑰色晚霞,山色如黛。这幅玫瑰色的画面是黯淡的,景象也是模糊的。稍一凝视它,它便消逝了,眼前迅速闪动出其他色彩的模糊画面,只感到嘴角留有一丝冷蔑。自己早已变得冷酷。看到自己写下这种矫情的题目,就恶心,肉麻,脸红,生理上反感。)一个人总特别喜欢某一种颜色,我发现,有的人一生喜欢一种颜色,有的人一个时期喜欢一种颜色。一个人某个时期喜欢的那种颜色,基本上是他这个时期生活乐章的主色调。一个人一辈子喜欢的颜色,一种,或有一个序列就构成了他一生交响乐的色调,起伏跌宕。我说的有道理吧?你喜欢什么颜色,林虹?

(林虹:“我?……”她停顿了一会儿,“白色。”)

白色?你过去呢,学生时代呢?

(“红色和白色。”)

红色和白色?过去你喜欢红色和白色,现在变得只喜欢白色了?(一个她敏感而似乎熟悉的变化。林虹是什么经历?她隔着灯光下缭绕的烟雾注视着林虹。)

(“是。”)

(她又抽了一口烟,接着说自己的身世。)我在中学,到后来上大学,都喜欢玫瑰色。我喜欢看玫瑰色的画面,喜欢玫瑰色的霞光。我那时做的梦也常常是玫瑰色的,梦的内容忘了,颜色却留下了印象。(她叙述着,不再有拗嘴和恶心的感觉了。)我崇拜约翰·克利斯朵夫,常常为他流泪。我的爱情追求也是理想主义的,要找一个对人类有贡献的天才,终身做他的伴侣。我很自信。觉得我漂亮,学习好,又有天赋。很受男同学注意,大学里女同学本来就少,不过,我在班里一个人也没爱过。我爱上了法律系一个比我高两届的男同学,叫杨海明,很英俊的。我向他借过一本书,还书时,在里面夹了一首小诗。可他没什么特别反应。他毕业后去衡阳了,从此再也没见到他……这玫瑰色的一章算是永远过去了……

第二章,题目是“生活是铁青色的”。说的是“文化大革命”这一段。前面就不用说了。1970年,我大学毕业分到怀柔县教中学。父亲被定成了“中统特务”。有了这样一个政治标签,我成了无人问津的“次品”。那时在北京,先后给我介绍过几个对象,都因为我的家庭问题吹了。我这个人虚荣心强,要面子,明明是对方不要我,我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和别人说是自己不愿意,对对方不满意。闹来闹去,人们说我眼高。我有什么眼高的?几次谈对象,我的尊严几乎完全被粉碎了。女人有时候是很软弱的,特别在她丧失自信的时候。当时,随便给我介绍一个什么人,我都会愿意的。我迫不及待地要嫁人,好像再不结婚,就永远没人要了一样,急着推销自己,简直是一种恐慌症。

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四十五岁的干部,比我大了近二十岁,这样大的年龄差别,都没伤我自尊心,我咬了咬牙和他见面。一个胖子。(温和的胖脸闪过,肥胖绵软的手。)结果,还是他不要我。他倒是喜欢我,可他要出国当参赞……

(她目光眯成的一线,透出一丝冷酷。)

我在怀柔县和孟立才结了婚。他是个体育老师,比我大十岁,因为到砖瓦厂偷砖曾被判过两年刑,是个刑满释放犯。我的父母坚决反对这门婚事,我和他们大吵了一场——

……范书鸿冒火地站在房间里,用手指着女儿:“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你找谁不行,非要找这样一个人?”

“我找谁?谁要我?”范丹妮哭了。

“过去介绍的哪个不比孟立才好?你都看不上。”

“你怎么知道我看不上?”范丹妮歇斯底里地喊道,泪流满面,“如果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肯要我,我早就愿意了。”

范书鸿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是他们不要我,知道吗?可我有自尊。只好说我不满意他们。你知道你的女儿没人要吗?”

范书鸿如五雷轰顶,脸痛苦地搐动着,良久,才困难地说:“那你也不要找孟立才,我不能让女儿嫁给一个刑满释放犯。”

“可你自己呢?有谁要你这个中统特务的女儿?”……

——我从北京回到怀柔,就和孟立才结婚了。他在那种事上太野蛮,我怕他怕得不行。除此以外,他还是不错的,对我很体贴——

……范丹妮裹着被子朝里躺着,在抽泣。

孟立才裹着棉大衣背对着她坐在床边。他回过头给她掖了掖被子,想哄慰她。

“滚开。我不要你,流氓。不许你碰我。”

孟立才缩回了手。

“你滚远点。我不要你坐在这儿,你滚。”

孟立才站起来,到火炉边坐下。天亮了,范丹妮醒来,发现孟立才的大衣也盖在自己身上。窗外西北风呼啸着,孟立才坐在炉边,缩着头打瞌睡。火炉上咕嘟着什么。炉火一闪一闪映红着他那张粗黑的脸。

“你醒了,想起吗?”孟立才回过头。

“不起。”

“天冷,不起就睡吧,反正今天是礼拜天。”他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大碗鸡蛋羹走到床边,“就在床上喝吧,坐起来,围上被子。”

“不喝。”

“喝吧。你太瘦了,”他的声音中含着由衷的体贴,“像个小孩。”……

——可我不爱他,一想起他就恨他。是他毁了我的青春。我知道这样怪他毫无道理,是我心甘情愿嫁给他的。可我还是恨,想起来嫁给这样一个人,我就浑身哆嗦。我糊里糊涂地把自己的青春廉价拍卖了。(她又用力一口一口抽着烟,她那纤细苍白的手指又开始神经质地颤抖。她把半截烟狠狠地一口抽完,低头喷出浓烟,被呛得轻轻咳嗽着。她侧转过头,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咳嗽过去了,她抬起头。)

说小说的第三章吧,“霓虹灯是缤纷杂色的”。写的是我调回北京以后的生活。父亲的政策早落实了。我调到电影界的一个编辑部。开始到处跳舞,广泛交际,学会了喝酒抽烟,学会了打桥牌、吃西餐、熬夜坐沙龙。我就好像一直在舞场上旋转着,周围一片五彩缤纷。我有钱就花,及时行乐,什么衣服好看买什么衣服,过时了就送人。我要弥补我青春年华的损失。这一章是幸福的,也是疯狂的。我争风吃醋、嫉妒失眠,绞尽脑汁,大吵大闹。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颜色。一闭眼,总觉得一个霓虹灯的繁闹夜市在眼前晃动。我爱了不止一个人,也被不止一个人爱,可最后,我爱上了他。(她一口气说到这儿,猛然间,目光变得呆滞失神。)

(“胡正强?”半晌,林虹问。)

是。(她叹了口长气,说话的节奏开始变慢了。)这大概是我第一次真正的爱。我也真正感到了什么是爱的痛苦。有时候,为了等他一个电话,我能在电话机前苦苦地守候一天。那一阵,我在编辑部有间单人宿舍。他来看我一次,我事先要忙上一整天,花半个月工资买酒买菜,用煤油炉给他做一餐像样的饭菜。为他,我什么牺牲都做了。可他还是抛弃了我,为了他正人君子的虚伪形象。可他越这样,我越离不开他,我到处等他,想尽办法见他一面。他却像躲瘟疫一样躲着我,他看不起我,冷落我,厌恶我。我简直像疯了一样——

……寒风刺骨的夜晚,树上的积雪纷纷扬扬落下来,路上行人寥落。范丹妮紧裹着呢子大衣,头缩在围巾里,踏着结了一层薄冰的积雪,瑟瑟缩缩地在一幢楼前来回走着。她望着二楼的一个灯窗,那是胡正强的家。她写了信约他,可他不出来。看见灯窗上晃动的身影,她甚至像能听到他那放怀的、富有感染力的笑声。

夜深了。一排排灯窗熄灭了。胡正强家的灯窗也黑了。

范丹妮还在刺骨的寒风中来回走着,显得孤零零的……

——我有时候真想杀了他。……好了,不说了,再说我又要发疯了。咱们睡吧。第四章,我告诉你题目:“未来应该是蓝色的?”问号。我希望是蓝色的,可谁又能知道会是什么颜色?也许是黑色的,是死亡。不说了,睡觉。

林虹脱下自己的白色连衣裙,左右看了看拥挤不堪的房间,把裙子搭在椅背上。她的衣服不多,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要爱惜。坐了一天火车,该洗了,可住在这里,如此杂乱,明天能不能洗衣服还是个问题。她无意中看了看范丹妮,目光不由得愣住了。

范丹妮脱掉了那件漂亮的被撕裂的连衣裙,揉成一团,往地下一扔,然后站起来,开始摘乳罩,可那竟然不是乳罩,是……林虹这才知道,范丹妮那隆起的胸部是戴了假胸。假胸被扔在椅子上,还有弹性地颠了颠。那个苗条而丰满的范丹妮不见了,面前是一个胸部干瘪、瘦骨伶仃的女子。能看见她胸部的肋条骨。

她心中不禁涌上对范丹妮的怜悯。她每天把自己装扮起来不知要花多少心思?而一旦卸了妆,竟像变成另一个人,这实在有点可悲。

范丹妮正自怜自爱地瞧着自己的身体,一抬头看见了林虹的目光。“我瘦吧?”她自我解嘲道,同时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狭窄白皙的胸部,瘦凸的膝盖骨,脚面上裸露的青筋。

林虹笑笑:“瘦点好,好多人想瘦还瘦不下来呢。”

“你没看出我戴的是假胸吧?”范丹妮有些得意地笑了。

林虹摇了摇头。

“这是托人从香港带来的进口货,质量好。”范丹妮说着从椅子上拿起假胸,用手捏了捏,摸着两个富有弹性的假Rx房,“你看,它的弹性、柔软度和发育最好的真Rx房一样。不要说看,就是隔着衣服都摸不出是假的。”

林虹不自然地、敷衍地笑了笑。看着范丹妮这样摸弄假Rx房,她在心理上有种极不舒服的感觉。

“你是不是看不惯假胸?”范丹妮问。

“我?……没见过。”

“这都没见过,你们古陵县真不开化啊。这在现代社会很普遍。外国不光有假胸,还有假臀呢。只要像真的就行。人要打扮自己,就得用这些假的东西,假眉,假发,假睫毛。擦胭脂抹粉,不都是为了使皮肤蒙上假的颜色?光靠本色,女人哪有那么漂亮?会打扮也是一种艺术。你擦胭脂吗?”

“不。”林虹摇摇头。

范丹妮打量了她一眼,目光一下停住了,发亮了,像是第一次发现什么,禁不住赞叹:“你真美。”

林虹不好意思地微微笑了。她穿着小背心短裤衩在灯光下坐着,头发乌黑,脖颈胳膊洁白而润泽。她胸部丰满,但并非刺激性地过度隆起,是柔和、质朴的。她的长长的手臂自然下垂扶着床边,显得十分动人。

“你站一站。”范丹妮说。

林虹迟疑不解地站起来,掉头看了看自己坐的地方,以为压着了什么东西:“怎么了?”

范丹妮迅速地上下打量着她。她的线条很美。只是腰部略显松弛(现在站起来,似乎胸部也有些松弛),不那么收束和纤细。

“你如果再把腰勒紧些,胸部就会更隆起来,那你就更美了。”范丹妮说。

林虹一笑,又坐下去,转身安放枕头。

“你保养得好,这辈子没受什么大罪吧?”范丹妮仍在打量着她,同时感到一丝嫉妒,不由得看了看自己干瘪的胸部。

林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你这些年都是什么经历,你结婚了吗?”

“结过,离了。”

范丹妮一下愣了,她没想到。

“什么人?”

“一个干部子弟。”

“他父亲是什么官?”

“那时什么也不是。现在我们省当省委书记。”

“谁,他叫什么?”范丹妮正拿起背心往头上套,一下停住了。

“你问他还是他父亲?他?告诉你,你也不知道,他叫顾晓鹰。”

“顾晓鹰?”范丹妮一下睁大了眼睛。

“你认识?”

“嗯……认识。”

“你怎么认识的?”林虹注视着范丹妮。直觉告诉她:顾晓鹰与范丹妮的关系不太寻常。

“一般认识。今天晚上我在周末俱乐部还遇见过他。”范丹妮只好搪塞。自己过去的情人,竟是林虹以前的丈夫。知道这一层关系,使她对林虹既产生一种同命相怜感,又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淡淡的敌视,还模模糊糊地漾起一种生理上的不舒服。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为了掩饰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她随便又添了一句。

林虹侧身在折叠床上躺下了,用手臂在枕上支起头,目光若有所思,像是自言自语:“女人应该总结自己。”

“你今年多大了?”范丹妮问。

“二十八。”

“你打算今后怎么生活?”

“我先看看能不能调回北京。你呢?”

“我?现在准备开始写小说。再奋斗上三四年。到四十岁,如果还在事业和爱情上一无所成,我就结婚,随便找个什么人,有点钱和地位的,老老实实过日子。”

范丹妮也在对面的床上躺下。林虹抬起眼,范丹妮也抬起眼,都下意识地想看一下对方的身姿,目光相遇了。都不自然地笑了笑,又把目光躲开了。

她们各自垂下眼浏览着自己的身体,同时又能感觉到对方的身体。

林虹依然撑着头侧躺着,从上到下看着自己,想在自己身体上寻到美,来“证明”刚才范丹妮对自己的赞叹。

一个人往往对自己最愿意相信的事情,又是最容易产生“怀疑”的,生怕那不是事实。

自己的身体还是年轻的。透过背心的领口能看见自己的胸脯,她不由自主地轻轻抚摸了它一下,虽然不像二十岁时那样晶莹光泽,但还是年轻的,有弹性的;腿上的肌肉还没有松弛,皮肤也还光润;这样躺着,身体的各部分曲线还富有女性的青春感。她只是在生理上,心理上,感到有那么一点松弛倦淡,缺乏对爱情的渴望和激动。一瞬间,她极力想回忆一下自己这些年有过的渴望男性拥抱的冲动,来“证明”自己身心的年轻,但立刻觉得很好笑地赶走了这个意识,只把一丝隐隐的笑意留在脸上。

女人如此审视自己的身体,从上面看着青春的消逝,是最能直接真切地在身心深处引起人生之感触的。

范丹妮也在细细地观察着自己的身体。她也希望在上面寻到对自己有利的印象和证明。现代人就讲究瘦削纤细之美,这么想着,她得到了安慰和支撑。然而,她感到了对面床上林虹那苗条而丰满的身体。这一瞬间形成的对比,使她立刻又透过背心领口发现自己胸部的干瘪。她一下坐起来,找出一件绿绸长睡衣穿在身上再躺下来,并下意识地从椅子上拿起假胸按在胸前比试着,抚摸着,目光矇眬起来,想像着自己当真有这样一个胸。

“你觉得我这假胸好吗?”她有些走神地问。

“我不喜欢它。”

“为什么?”范丹妮认真地抬起头。她有点夸张这种认真,为的是转移刚才相视时所产生的不自然。

“我不喜欢假胸。”

范丹妮一下愣了,心中猛然被触动了什么,脸色变了,一丝痉挛从脸上可怕地斜着掠过。她突然双手抓住假胸用力一扯,把两个假Rx房的联接部分扯断了。

“你怎么啦?”林虹惊愕地看着她。

“我不要它了。”范丹妮咬牙切齿地发着狠。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范丹妮眯着眼,用裙子盖着身体在床上仰卧着。胡正强背靠着床头,双手抱膝挨着她在抽烟。

“你不理我了?”范丹妮娇嗔道,伸手去拉胡正强。

“让我抽会儿烟。”胡正强拨挡开她的手臂,动作虽然很轻,却含着一种冷淡。

这个动作中的心理信息,范丹妮通过手臂的接触一下就感到了。

胡正强沉默地抽了两口烟,朝范丹妮那露出在裙子外的半截干瘪的胸脯看了一眼,然后转头向着床外,在床帮上慢慢蹭着烟灰。过了好一会儿,又垂眼瞧着自己的脚面:“你和几个男人这样过?”

“这是什么意思?我结过婚。”

“我是说除了你丈夫。”

“你没权力管。”范丹妮一下被激怒了。

胡正强又沉默地抽着烟。范丹妮目不转睛地仰视着他,察看他的表情。胡正强扭过头看了看范丹妮枕边扔的假胸。随着他冷冷的目光,范丹妮也看到了自己放的假胸,感到莫大的羞辱。

“我不喜欢女人戴假胸。”胡正强说。

“我只是随便说说……”林虹不安地解释道。

“这和你无关。我又想到别的事了。不说了,关灯睡吧。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范丹妮把撕断的假胸一扔,下床趿拉上拖鞋准备去拉灯,“你原来那位顾晓鹰也不是好东西。”

“是。”

“他还有一个妹妹吧?今天我见到她了,她和你在一个县吧?”

“是。”

“我看她是个骚货,在舞场上大出风头。她哥哥更坏,心毒手辣。今天他和一群人就在商议怎么整人。对了,他们要整的就是你们古陵县的县委书记,也是个北京知青。”

“是李向南?”林虹欠起了身。

“好像是。你认识他吗?”范丹妮转过头。

“认识。”

“好像你和他还有点关系。”范丹妮注意地看着林虹的表情,她发现对方的反应有些特殊。

“他过去是我同学。他们准备怎么整他?”林虹的心思一下集中到李向南身上。

“没注意听,反正他们有的是手腕。”范丹妮说着拉灭了灯。

“别关灯。”吴凤珠的声音。

灯又亮了。

“怎么了,妈?”

“我做梦想起来了……”吴凤珠吃力地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

“什么?”

“我想起我在干校时的思想笔记本放在哪儿了。”

范丹妮和林虹目瞪口呆,相视了一下。

“阿姨,您天亮再找吧,您身体……”林虹劝道。

“不,不,我必须找到我过去的思想笔记,我要写入党思想汇报。”吴凤珠下了床,“我这会儿想起来了,一下就可以拿到。”她颤颤巍巍地爬到椅子上,又要上桌子,林虹和范丹妮连忙上前扶住她。

吴凤珠从书柜顶上一捆捆的杂志堆中抽出一个灰蒙蒙的牛皮纸袋:“总算找着了,就在这儿呢。”她像寻得宝物一样,打开纸袋,拿出两个红色硬皮笔记本,上面印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字样,坐到床上,瑟瑟地打开看着。

范丹妮和林虹各自躺在自己床上,看着她。

屋里很静,只有吴凤珠一页页翻本的声音。翻完一本又翻第二本,越到后面翻得越快。好一会儿翻完了,她疲倦地出了口气,放下本,盘腿坐在床上,两眼直愣愣发起呆来。

“妈,怎么了,不是?”范丹妮问。

吴凤珠一动不动。

“妈,你怎么了?”范丹妮有些担心。

吴凤珠还是直愣着不动。

“妈,这是不是啊?”

吴凤珠似乎没听见,好一会儿,她叹了口气:“都是斗私批修,批‘5·16’的笔记,现在没用了,都过时了。”她坐在那儿目光又恍恍然呆滞起来。

范丹妮熄了灯。

吴凤珠还在黑暗中木雕一样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