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这天一早,赵一浩按计划到离三江市四十公里去看一个因种水果和创办私人企业而致富的青年夫妇。依然是由副市长陈一弘陪同,市委书记卫亦前留下来同吴泽康们一起配合人代会进程,会议已经进入人事阶段,是关键时刻了。赵一浩也依然采取早出晚归两头兼顾的办法。这次拜访是由他提出,陈一弘向他推荐拜访对象的。这对夫妇发迹于八十年代初期,正好同陈一弘在尚文县培植十大专业户同一时间,经历却曲折得多。他刚准备下楼早餐,然后和陈一弘一道出发,卫亦前和吴泽康,还有市人大主任却急急慌慌地破门而入。

“怎么?出事了?”

赵一浩一看他们那表情便已猜到了几分。

“十人联名出来了,刚刚得到的消息,不是十人是十二人,昨晚深夜联名时间结束的最后一刻提出来的。”

赵一浩不得不重新坐下来听他们介绍情况,并吩咐秘书去告诉陈一弘晚一会儿才能动身。

“他正在饭厅门口等候哩。”

卫亦前对秘书说,然后回头向赵一浩汇报情况,没等他开口赵一浩便问:

“联名提出了谁?”

“冯唐。”

吴泽康回答。

“都是些什么人联名提的?”

卫亦前抢先回答道:

“一个私营老板叫张明三的牵头,那名单里头既有私营企业主也有国家干部,还有两个局长!”

赵一浩笑道:

“人家既然当了代表,他就有选举权也包括另提他人的权力嘛。他现在是代表,在行使代表的权力,而不是以局长的身份在执行任务,事先还要请示你这位市委书记?”

卫亦前哑然了,他本来已经想好了处理这件事情的方案,现在看赵一浩的表情和口气,似乎和自己的想法不对味,便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了。顺水推舟反间道:

“你看该怎么办?”

赵一浩若无其事地说:

“你问我该怎么办,我看好办。依我的估计,冯唐不出今天之内肯定会发表不接受提名的声明;联名提案者也会因被提名人不接受而撤销提案的。作为一种预案;如果联名者坚持不撤消提名,那就提交大会讨论表决,要相信大多数嘛!我就不信,大多数代表会和你们市委的建议相佐。”

卫亦前边听边点头,表示书记的指示很开窍,一定按书记的意见去办。但他想想又甩出一个问题:

“万一冯唐不发表声明怎么办?”

赵一浩笑笑,说:

“他会的,万一他真的不发表声明,我晚上回来找他个别谈谈,如果他还是坚持要和陈一弘竞选,那就竟选吧。这种可能性不大。我估计放开让两个人竞选,胜利者还是陈一弘!不信我们打个赌!”

在场的人都笑了,卫亦前笑过之后眨了眨眼睛,还是显得有些不放心。作为市委书记,他并不怀疑自己控制局势的能力。但必须一切按自己的意愿办!你省委书记坐镇在这里,定了一个什么不施压要民主的低调,捆住我们的手脚,叫我们怎么办?

他自然不敢将自己的怀疑和想法说出来,用“不敢”这个词是符合实际的。但赵一浩已经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了他的疑虑,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简单地说了一句:

“就这么办吧,错了我负责!”

卫亦前不停地点头,也只说了一句话:

“按书记说的办不会错。”

他还是心有不甘,又问了一句;“你今天还下去?”

赵一浩点点头,作为回答。卫亦前也无可奈何,于是各自分手去办自己要办的事。

赵一浩在陈一弘的陪同下乘一辆面包车向四十公里之外的黄土坎驰去,前面有一台警车开道兼保卫。

行车途中陈一弘向省委书记谈起了即将去访问的这对青年夫妇的情况。男的叫金明女的叫吴小英,两人都是中学毕业生。金明原本在县供销社当采购员,吴小英在家主持家务兼代民办教师。后来夫妇俩都辞了职在家从事水果生产,已经六年了,现在不仅成了远近闻名的“万元户”,而且带动村里二十多户人家都成了水果专业户,开始走上了致富的道路。

陈一弘是管农业的,对金明夫妇的发家史比较清楚,当赵一浩问起金明为什么想起回乡经营水果业时,陈一弘回答说,起因是金明在供销社当采购员时在外面发现了一些优良柑橘种,叫碰柑,使他萌发了经营水果业致富的念头。开始承包荒山种植水果。为了“以短养长”,他们夫妇还开办了一个颗粒肥料厂自产自销。金明很精明,他当供销社采购员时,学会了这种肥料的制作工艺。头几年很艰难,处处受卡压,差一点搞不下去了。一直到省委提出“四个轮子一齐转”,各种经济成分“共生繁荣”的号召之后,才有了大的转机,得到迅速发展。

“四个轮子一齐转”?赵一浩忽然想到前天夜里周剑非的电话,人家不是正在追查这“四个轮子一齐转”的罪魁祸首吗?这倒很有意思呀,于是他带着浓厚的兴趣问陈一弘:

“你说他们夫妇最初几年很艰难,难在哪里呀?”

陈一弘说:

“首先是难在土地上,他向村里承包了两百亩荒坡,引来了一大堆议论,村里也受到了压力,说他们支持资本主义道路。县里还准备拿他们作典型,后来看到省委的号召和你的讲话才收手了。”

赵一浩笑道:

“怎么承包荒坡种水果也犯了罪呢?”

陈一弘说:

“还不是传统观念在作怪。”

可不是吗?连开发荒山也竟然纳入“姓社姓资”的范围去了,更何况自己搞什么颗粒肥厂呢?别人要追查那“四个轮子一齐转”的发明者又何足为怪?他颇有兴趣地问:

“现在县里的态度呢?”

陈一弘想了想,回答道:

“表面一致都支持,内心里也还有人抱不同的看法,气候一变就会表现出来。”

赵一浩没有再问什么,却沉默着想心事。是呀,气候一变就会表现出来,现在是什么气候?汽车进入了山区,车速并没有减慢,赵一浩的思绪随着脚下飞速的汽车轮子在转动。一些不可理解也可理解的问题不断地涌出来困扰着他。为什么一个农民承包荒山种果致富也会引来一场姓甚名谁的风波?为什么一些领导干部的脑子比脚下的车轮还转得快,今天是红的明天就可以变成黑的?“文革”中有所谓“风派”的说法,看来并不仅仅是“文革”的特产了?

汽车在婉蜒曲折的山间公路上行驶了一个多钟头,眼前忽然闪出了一片橘子和柑子林带,时令正当开花季节,赵一浩正伸头观赏,陈一弘提醒省委书记:

“到了。”

他的话音刚落,眼前又闪出一片奇观,使车上的人顿感愕然:在坡脚的山弯弯里,在稀稀落落的村庄前面,顺着路边摆了一长串各式各样小车,有越野类的三陵和北京吉普,有轿车型的上海、伏尔加和丰田等等不下十来部。车旁仁立着一群恭候者,走在前面的警车惊动了他们也给他们带来了被恭候者已到的信息。人群里顿时引起了小小的骚动,大概并没有谁发出排队的号令,但人群却自然而然地沿着路边排成了长长的一列。为首者是谁?为次者又是谁?似乎也并没有谁去安排,而却又自然而然地安排好了。这种自然而然的队列次序,大约是从上级的任免名单中得来的,从宣布名单的那一天就开始了,因而显得十分自然。

车上的两个主要人物都不约而同地相视着感到意外。虽然距离还有百十来米,陈一弘却是看清楚了,县上四大班子的领导全来了。第一位站立的是县委书记、第二位自然是县长了,然后是人大主任、政协主席,再然后是县委副书记、纪委书记、副县长等等……

“怎么回事,老陈?”

赵一浩显得很不高兴。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按照你的意见我并没有给县里打电话呀,他们怎么知道的?”

陈一弘也觉得莫名其妙,但他心里明白是谁通知了县里,却不便说出口来。事已至此,只好劝说省委书记:

“一浩同志,他们既然已经来了就算了,我回去问问是谁通知的,今后一定吸取教训。”

赵一浩心里很不自在却也无可奈何,“既然来了就算了”。不算又怎么办?掉转车头?他听过“罢宴”的故事,还没有听说过“罢迎”哩!“已经来了就算了”,这符合赵一浩的性格,他不愿在这类问题上把关系搞僵。有什么办法呢?微服出行的计划又一次破产,就这么一件简单的事做起来有多难哪。

他还没有对陈一弘的劝解表态,车子已经来到欢迎的人群行列之前,赵一浩只好下车和那长长的队列中的人一一握手。态度是冷冷的,和当天的气候不相适应。欢迎者们却并未发觉省委书记的表情有什么异常,面孔绷得紧,那是高级领导保持尊严,岂能大惊小怪!

县委书记和县长,赵一浩是认识的,按照常规他们之中的一人甚至两人应该是市人代会的代表,在和他们握手时他问:

“你们怎么不去开市人代会?”

县委书记和县长异口同声回答:

“我们原本在会上,听说你今天要来特意请假赶回来了。”

果然如此,赵一浩更加不高兴:

“完全不必要嘛,我就是来看看金明夫妇,就这么一件事嘛。”

对方显得有些尴尬,但随即便理直气壮地作了回答:

“赵书记难得来一次,我们当然应该赶回来汇报听指示哪!”

是呀,难得来一次,到这黄土坎还是第一次哩。他本来还想问是谁给他们通消息的,问也没意思,便挨次往下握手。只听县委书记在一旁介绍:

“这位是县人大主任××,这位是政协主席××,这位是……”

人大主任、政协主席岂不都是从会上拉出来的,他真没想到一次微服出访的计划适得其反,便又顺口说了一句:

“你们都跑回来了不影响市里的‘两会’?”

又是异口同声的回答:

“不会的,不会的,要明天才选举,我们都投省委、市委推荐的候选人哩。”

这时县委书记似乎才发现赵一浩身后的陈一弘,便连忙笑着补充说:

“保证都投陈市长一票,绝无问题。”

“绝无问题,绝无问题!”

又是异口同声兼杂着笑声。

接下来又是一个紧接一个的握手。握手握到最后一个一直不见要访的主人金明夫妇,赵一浩觉得很奇怪,他四下一看,发现离欢迎行离约有四五米远的地方,站有一对青年男女。不清楚他们是不敢站到队列里来还是不愿站到队列里来,怯生生地伫立一旁像是好奇的观众。看他们的装束和表情,赵一浩猜想一定是金明夫妇了,便走上前去握住那男人的手,问道:

“你就是金明?”

这时欢迎队列里的人们似乎才猛然清醒过来,呼地一下子散了队,涌上来把赵一浩和金明夫妇围在当中,七嘴八舌地代替金明回答:

“他就是金明!”

那口气充满了神秘、敬重,好像在向省委书记介绍:他就是天上下凡的吕洞宾!

县委书记挤上前来对金明说:

“小金,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请赵书记到屋里坐。”

一句话提醒了金明,他连声请书记到家里坐坐,并带头往前走,来到一幢崭新的房屋前面。这是一幢砖木结构的二层楼房,玻璃窗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四周的墙壁已经不是传统的石灰粉刷而是水洗石墙面了。一看便知:这家人发了。

进得门去,作为客厅的堂屋里,在那依旧贴有“天地国亲师位”的壁下摆了一长两短木制沙发和几把硬木靠背椅子。人多椅少,一些人只好围站在地上,把一个大约二十来平方的堂屋挤得满满的。

男主人看见还有这么多首长没座位,显得很不安,自己不敢坐下便忙着和妻子一起,从各个房间里收集椅子木凳安置客人。已经陪同赵一浩和陈一弘坐在沙发上处于核心地位的县委书记伸长脖子喊:

“哎,小金你别张罗了,快来坐下向赵书记汇报。”

调集了全家的椅、凳又从隔壁邻居借来了几张,总算将客人们安顿好了,金明这才拿了一张小木凳坐在赵一浩的对面,形成了屋子里的“三人核心”。他连声地说;

“对不起,凳子太少了,让各位领导……”

话没说完便被县委书记打断了:

“别说这些客套话了,省委赵书记在百忙中专门抽时间来看你。这不仅是你的光荣,也是全县人民的光荣。你快向赵书记汇报你是怎么想到回乡来种果树,带领全村人民走共同富裕道路的。”

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闭口不提颗粒肥料厂。

什么全县人民的光荣?赵一浩很反感却也不便说什么,便示意金明:

“你对我们介绍介绍吧。”

金明开始介绍了,但他没有按照县委书记给他的提示和指导思想讲,他讲得很短也很实在。依然有些胆怯而且略带口吃,也许是因为从来没有面对省委书记这样的高官,或者因为有县里的“父母官”们在场,不便也不敢将事情经过全部说出的原故吧,他说:

“我那年还在供销社当采购员,去外省一个县采购水果,我发觉这种碰柑是优良品种,又了解了一下,那里的土质气候和我们这个地方差不多,周期不算太长,三四年就挂果,觉得是致富的好门路,便回家商量辞掉了供销社的工作,倾家荡产买果苗、承包荒山干起来了。”

他却没有忘记颗粒肥料厂。“为了以短养长,我们又办了一个肥料厂,那技术是在当采购员时偷偷学到手的。现在销路很好,远近的人都来买。忙不过来,我顾了两个人。”他说得很坦然,但他无法再说下去了,再说就会触动那些不愉快的事,他知道不仅仅是自己伤心,而且会使在场的一些领导们不愉快。他金明并非笨蛋,他不会当着省委书记的面去得罪他们的,而且恰恰相反,他要想方设法恭维他们几句才是,于是他说;

“后来在县委、区委的支持下,就这样一年一年的发展起来了。”

他以这句话为结束语,就此打住静候反应。他说的也是事实,他说后来得到县区的支持,确是如此,至于前面的事何必再去提它呢?县委书记见他就此打住,心里便一块石头落了地,终于安然无恙哪!于是便连忙提醒道:

“哎,怎样带动全村共同致富的,你也给赵书记汇报汇报呀。”

金明哦了一声,说:

“果树挂果后,周围的人家看见这条路子走得通便来找我,凡是找上门来的我都帮助。后来见报上公布了赵书记的讲话,我就主动找上门去帮助他们订计划、买果苗一步一步扩大开来。现在全村有八成人家都种了碰柑、橘子、西瓜,成为水果村哪!”

他说到这里又停住了,于是开始了赵一浩和他的一问一答和县委书记的帮腔。赵一浩主要是问了他一些数字,他现在栽了多少果树,每年平均可收多少果子,市场价格如何,销路如何,一年平均可收入多少等等,然后又问了肥料厂的情况和全村的农民的经济情况,这其间周围的人不时插进来插科打浑,特别是县委书记插话最多。这使他想起了有一种地方戏,大约是川戏吧?演员在台上演唱,一伙人在后台帮腔以增强效果和气氛。

赵一浩感到很不自在,自己和金明似乎成了唱戏的。周围是一样好奇的观众在不停地助兴喝彩。他蓦地站了起来想带头往外走,到果林去看看透透新鲜空气,但他忽然想到了周剑非打来的电话:考察组正在跟踪查问的关于‘四个轮子一齐转’的电话,自己今天专程来此的目的不正是为了回答这个问题?乘市、县、区、乡、村的领导干部都在这里趁机来它个借题发挥,于是他改变了马上往外走的打算,向周围的人,那些“看戏”的人发表了一篇情绪激昂的讲话。他说:

“刚才县委书记说我到这里来是全县人民的光荣,我要更正一下。你们这里出了一对走出农村致富之路的金明夫妇才是全县人民的光荣。如果全县、全省的农民都能像金明夫妇这样通过不同的方式逐步富裕起来,我们建设富裕文明的新农村的任务不是就有希望了吗?刚才金明说得很实在,他种果树的动机就是为了能够很快富裕起来。这说明他有眼光,看清了目前的形势,敢于带头致富,这和我们所追求的目标是一致的嘛。前几年我在省委召开的会上作过一篇‘四个轮子一齐转’的讲话,所说的也就是这个意思。在那次讲话中对农村我们提出要巩固和发展家庭承包责任制,要允许和鼓励一些农民先富起来,并通过他们去带动全体农民逐步富裕起来。后来省里发了相应的文件,这个讲话和所发的文件都没有错。金明夫妇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像金明夫妇这样的农民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县、区、乡的责任就是采取有力措施扶持这样的农民,更切实地为他们服好务,给他们创造致富的大环境和小环境,而决不是成天说空话、漂亮话”。更不是成天观风象看气候,风从哪边吹就从那边倒,十足的墙头草!

讲到这里,他发现跟随前来的省委副秘书长薛以明和自己的秘书正坐在门边埋头记录,便又说道:

“今天我们没有请新闻单位到场,以明同志就麻烦你一下,把我今天的讲话整理成一条消息,晚上电传回去请省报明天在第一版发表,表明我们坚持已经确定的方针、政策没有错,绝不改变。有什么风险我赵一浩承担。一个人特别是一个领导干部,看准了的就要坚持下去,坚持到底!”

他讲得很激动,甚至可以说慷慨激昂。在座者中恐怕只有省委书记的秘书知道他讲话的针对性。其余的人包括省委副秘书长,正在埋头做记录的薛以明也不知底细,因为他并没有听到周剑非打来了什么电话,赵一浩也没告诉他。但敏感的薛以明隐隐约约猜到了讲话有所指,因而他一字不差地将书记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了。在场的县区乡干部们则更不清楚书记的用意何在,所批评的又是何人?有人猜想大概是针对他们曾经将金明作为走错道路的典型而发吧,故尔感到尴尬并暗中流了一身冷汗。

对赵一浩的这次即席讲话,事后有两种评论,一种认为他不应该这样讲,太直太露,容易带来不良后果;另一种则认为讲得痛快,就应当是这样是非分明,态度坦荡,看准了的事坚持到底不回头。这才是一个政治家应有的素质和风格,才是政治家和政客的区别。至于正在调查“四个轮子”一齐转的考察组,省委内部通报发出后,考察组理所当然也收到一份,收到讲话的当天上午,他们曾关起门来讨论过这份通报。但是门关得很紧,考察组内部对省委书记的这篇讲话的看法是否一致,是否存在分歧等等,却是一点点风声也没有透露出来。

这是后话。

且说当时赵一浩发表了这篇慷慨激昂的简短演说之后,逐渐冷静下来,便对金明说:

“到你的果园去看看,我们边看边谈吧。”

他回头对在座的县、区、乡干部们说:

“你们看过的就不必再去了,该办事的去办事,该回市里开会的回去开会。”

说着他便拉起金明肩并肩地穿过人群出了大门,在金明的指引下直奔“花果山”而去。走了几百步他回头一看,只见所有的人都跟着来了,在那乡间的小路上牵成了长长的一条人龙。其中只有县人大主任告辞先走,赶回市人代会去主持小组会,他是小组召集人。其余没有一人离开,他们是否都没有看过金明的“花果山”,想跟着省委书记开开眼界,聆听指示,还是其他什么心态,就不得而知了。

正当赵一浩在金明引导下参观果林的同时,约莫下午五点钟,冯唐身揣一份谢绝提名的声明和一份辞职申请到市人大去。本来他可以将两份报告叫秘书或市政府办公厅送去就行了,但经过考虑他决定自己走一趟而且着意地打扮了一番:一身剪裁合体的藏青色西眼,脚登老人头黄皮鞋,系一条玫瑰色丝质领带,还打了发胶,使那本来就很厚密的黑发高高地堆在头顶上。

他风度翩翩地来到人大,工作人员告诉他主任们都到会场去了。他又来到了大礼堂,在小会议室里找到了人大主任。他正召集四五个人在那里研究事情,见冯唐进来便喜形于色地笑道:

“你总算来了,我们知道你要来的,你看我们正在研究这件事哩。”

他边说边紧紧地握住冯唐的手,一种感激和兴奋之情通过手上的脉络传给了冯唐,使他觉得自己来得不早不迟恰到好处,便得意地笑笑:

“嘿嘿,哪有不来的道理,讲党性顾大局是我冯唐此时此刻应站稳的立场呀!我知道五点半钟开主席团会最后确定正式候选人,对不对?我来得正是时候!”

说着他不慌不忙地从皮包中取出两份报告递给了人大主任。主任赶忙接过去,由于过度兴奋,他的双手在微微地发抖。

他用微微发抖的双手撕开第一个信封,是冯唐的谢绝提名信:

……感谢位代表的厚爱,我因组织上已明确,调省上担

任职务,不能接受各位的提名,十分抱歉。务必请各位体谅唐

的处境实际情况,成全唐一贯以服从组织为原则的衷心,撤回

推荐提名案,则唐不胜感激矣。当在今后新的岗位上用出色的

工作成绩来报答各位一片厚爱之情。时间匆促,言不及意,请

多多见谅。

冯唐顿首×月×日

文字平平而且有用辞不当的地方,但意思却是表达出来了。市人大主任一边看一边连连地说:“好、好、好。”接着又撕开了第二个信封,那是辞职申请,只有两行字,大意是因调省级机关任职,特请辞去三江市副市长职务。

人大主任依然一边看一边叫好,看完后他抬头望着冯唐似还有话说。冯唐知道他要说什么,不等他开口便说道:

“还有一件动员提名人撤回提名的事,包在我身上了,他们和我的关系都很好,我这就到他们代表团去,保证在你的主席团会议之前,准能收到撤回提案的书面通知。”

冯唐一副十分庄严的表情,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人大主任则是既感激又感动,他紧紧地握着冯唐的手并非常严肃地说道:

“如果每个领导干部都像你一样识大体顾大局,我们的事情就好办多了。我一定将冯唐同志你的表现告诉省委书记赵一浩同志和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吴泽康同志,还要请他转告周剑非同志。”

冯唐客气地说:

“哪里哪里,这是我们应当做的。”

然后他去代表团做撤回提名的“动员”工作。他和牵头提名人张明三之间早有默契,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几分钟时间便有四个人一致表示撤回,提案也就不成立了。果然,在主席团会议之前,撤回提名的四人书面通知便送到了人大主任的手上。提名十人中的其余三人,发觉自己上了当,被糊糊涂涂拉进一出闹剧中扮演了龙套的角色时,后悔也来不及了。另外的五人则始终没有觉悟,抱怨张明三出尔反尔,不守信用。还准备另外拼凑十人重新提名,可惜十人联名提名的时间已经过了。

冯唐在市人大办完要办的一切,便心情舒畅地驱车前往白兰酒家赴宴会了。

这白兰酒家的老板白兰下海前,原是省上一个剧团的编剧兼导演,外表漂亮着装入时而且足智多谋,是三江市商界的一颗明珠。白兰酒家的装修陈设都显得雅致不俗,再加上那刚刚跨入中年的女老板楚楚动人,因此三江市的许多高档酒宴都在这里举行。作为市政府和市委的领导,冯唐是这里的常客,也是白兰的老熟人。道理很简单,市领导来了,作为一店之主的她,总是要出来打一声招呼,敬一杯酒,周旋一番,不过也仅此而已。冯唐却对白兰十分倾慕,每次来都想同女老板亲近亲近,可惜众目睽睽,难以如愿。今天是她请客,总不会打个照面就缩回去了吧。

心念及此,冯唐更加兴奋起来,好在三江城并不大,不到五分钟汽车便在白兰酒家的门外停下了。

白兰早已在大堂等候,她今天穿一身深蓝色西式衣裙,肉色丝袜高跟皮鞋,面部淡淡地化了妆,这位文艺界出身的女人便显得十分雍容华贵了。

冯唐走上前去白兰也急趋前来,两人紧紧握手,冯唐握住白兰的手掌特别加大了力度以示亲切亲近,并笑道:

“白总,我冯唐来白兰酒家也不知多少次了,由你老板自己请客却还是第一次,我真感到受宠若惊呀。”

白兰笑道:

“哪里,哪里,冯市长高升荣归省城,小店略备菲酌,以表寸心,市长肯光临我们感到十分荣幸。”

说罢她右臂一伸微微弯腰,说了声“请”,便引着冯唐上了二楼来到一个小包房里。只见张林增副市长和韩刚已经等待在那里了。张明三是市人代会上递交了撤回提名冯唐当市长候选人的提案后赶来的,比冯唐晚到了三分钟。大家握手入座。这个包房冯唐来过多次,是白兰酒家最好的小包房,面积约三十多平米。除了一张圆桌十把椅子,还剩下了较宽的地方装备了卡拉OK设备,可以唱歌跳舞。他冯唐曾不止一次在这里一展歌喉,也曾经和漂亮的服务员小姐或其他女舞客翩翩起舞,唯独没有和白兰沾过边。今天她是主人,看她跑得脱?冯唐入坐时似笑非笑地瞄了白兰一眼。

白兰自然会意,也送来一个秋波,说:

“今天没有外人就这几个熟朋友,想必冯市长不会见怪吧?”

“哪里,哪里,”冯唐连忙回答:“人少清静,不招摇,好说心里话。”

说到最后半句,他又特意地瞄了白兰一眼。可惜她此时正回头吩咐侍候一侧的小姐:“快摆台子”,没来得及回应冯唐的表情。

六个冷盘和一瓶茅台很快地端上来了,茅台酒醇香清爽的玉液流入每人面前的玻璃酒杯。白兰端起酒站起身,用标准的普通话说:

“首先敬冯市长一杯,俗话说同船过渡前世修,冯市长在三江几年对我们多有关照,我们三江的商界和冯市长更是三生有缘了。冯市长高升回省,我们也正好属于冯市长,不,应该说是冯厅长管的,希望不要忘了我们,今后还望多多关照,常来常往才是。我不会说话,但心是诚的,先敬冯市长一杯,并请张、韩、张三位做陪。”

说完她举杯一饮而尽。白兰是三江市社交界出名的酒仙,有目击者计算过她一次连饮三十六杯而不乱方寸,言语清楚行动自如,只是脸蛋更加泛红而已。

冯唐举起酒杯笑道:

“好一个同船过渡前世修和三生有缘,就凭白总这两句话,这杯酒我也要干了。”

他说着也将杯子举到唇边一饮而尽。三位一旁相陪者韩刚和张林增、张明三也都干了自己的满杯,显出在酒宴场上都不是等闲之辈。

接下来自然是轮到韩刚和张林增了。韩刚先举起刚刚上满了酒的杯子,他的祝酒词倒也简单、明白。他说:

“感谢冯市长过去对我的支持,也希望高升后还要一如既往,多多关照。”

冯唐举杯说:

“要说感谢,那是彼此彼此,我冯唐也感谢韩老板的支持,永记不忘!”

两人心领神会相视而笑,同时干了自己杯中的酒。

下面轮到年轻的副市长张林增了,他叫服务员给冯唐斟满了酒,然后举起手中的杯子,说:

“你过去是我的兄长,今后也是我的兄长,还要加一层意思,兄长加上级。这是胡志明的发明,他说中国和越南是同志加兄弟。我借用他的话:兄长加上级。今后还希望冯厅长不忘旧情才是,我到省里第一个要登门的就是冯府。如果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打声招呼定效犬马之劳。”

两人都一口干了,只有冯唐心头明白张林增的话中话。这位年轻人急于要在上层建立关系,便将他冯唐作为媒体了。有一次他曾对他表示,自己在省里认识的人太少。苏翔省长来三江时曾经参加汇报,陪同吃饭,接触过多次,谁知上省城开会主动趋前握手,他竟然不知道我张林增是谁,问我是哪个单位的,真是气死人!他还向冯唐表示过,很想去看看德高望重的钱老,苦于无人引见等等。于是他说:

“你就不要客气了,我们都是一个班子里的同志,今后自然不会忘记。你什么时候到省城来,我引你去见钱老,引你去见苏省长和黄副省长,还有周剑非,我的那位老同学。你想见谁都行,包在我身上哪!”

张林增又一次举起酒杯:

“感谢兄长加上级的栽培!”

他使用了“栽培”这样的词,是从电影中国民党统治时期的流行语言中学来的,既是在开玩笑也是真心实意。这位年轻的副市长急于在仕途飞黄腾达,在政界崭露头角,已经到了抓住一切可利用因素的程度了。

最后轮到了张明三想不到这位老板出言不逊,竟说:“来,冯市长,为我们联名提名戏,为你的精心配合,不,精心导演干杯!”冯唐心里一沉暗自骂了一声混蛋!但也不便说什么,幸好这屋子里只有张林增是局外人,大家也就唯唯诺诺含混地对付过去了。

接下来是你敬我一杯,我敬他一杯,酒过三巡除白兰这位酒仙之外,大家都有些醉意了,冲动和激情代替了常规。韩刚首先提议道:

“这里不是有现成的卡拉OK嘛,我提议白兰女士为大家唱一首歌,再和我们冯市长跳一曲舞,这样才算尽了主人之谊嘞!”

白兰连连推辞,说这几天嗓子有毛病唱不出来,大家听她说起话来略带沙音便不勉强,韩刚却纠住不放,说:

“唱不了歌就和冯市长跳舞吧,歌由张市长我们俩人轮流唱。”

白兰还想推辞见冯唐已经站起来了,便也只好跟着站了起来,说:

“请冯市长点一支曲子吧。”

韩刚抢过去说:

“我来点我来点,今晚上是欢送宴就来支‘何日君再来’吧,小姐请放片子。”

冯唐和张林增都表示赞成,张林增还自告奋勇由他来伴唱。白兰却却反对。这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她过去在剧团时曾因常唱这支歌受过批判,至今心有余悸。她说:

“欢送冯市长回省是喜事,那支曲子太伤感了,气氛不合拍。最好换一支,我想,我看……就放‘友谊地久天长’吧,好不好?”

冯唐第一个拍手赞成,他很喜欢这支苏格兰曲子,更喜欢费文丽主演的好莱坞电影《魂断蓝桥》,这支歌就是它的主要插曲。

见冯唐赞成,韩刚和张林增也不反对,于是便请服务小姐赶快操作。

在卡拉OK的音乐声和张林增的歌声伴奏下,冯唐和白兰翩翩起舞。双方的舞技都很好,一曲情意绵绵的慢三步,跳得优美动人。其中也有些不愉快的事,连伴唱的张林增和观众韩刚张明三都看出来了,但大家心照不宣。那就是冯唐轻轻地将白兰往身边拉,试图使她更贴近自己的身体。对方却有礼有节地往后缩,和他保持一定距离。其结果是双方都不那么愉快,自然也都不便有所表示。勉强跳完那支《友谊地久天长》的曲子,谁也不再点歌跳舞了。四个人又胡乱吃了一些点心和水果,都说有事便起身告辞。白兰送到楼下,一一握手告别,特别对冯唐说“招待不周”表示歉意,大家都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各自上车走了。

从餐厅下楼的时候,韩刚趁别人不注意,悄声对冯唐耳语:

“我们找个地方,还有事对你说。”

冯唐会意,上车后对驾驶员说:

“跟韩刚的车。”

两部车一前一后,拐过两条街,来到一处歌舞厅停下。冯唐有些犹豫: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但也无可奈何,他四下看了看,下车吩咐司机:

“你把车停远一点,哦,最好停到对面粮食局院里,然后你也过来喝点什么。”

说着他大方地掏出一张百元面额的人民币塞在驾驶员手中:

“顶多一个钟头我就出来。”

韩刚早已停好自己的车正站在台阶上等他。两人进了歌舞厅,但见那厅堂里几十个男女正和着一首流行曲子挤在一起跳迪斯科。韩刚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一位浓妆艳抹的迎宾小姐急步上前:

“韩总来了,坐大堂还是要包间?”

韩刚手一挥,说:

“当然是包间哪!”

迎宾小姐说了声“请”,便将他俩引上二楼开了一个单间。韩刚招呼冯唐坐下,回头吩咐:

“来两杯咖啡,浓一点。”

迎宾小姐答应了,又问:

“要不要叫两个小姐来陪陪二位?”

韩刚说:

“等会儿再说吧,你吩咐快点把咖啡拿来。”

他回头对冯唐说:

“今晚上喝得太多了,先来两杯浓咖啡解解酒,行不?”

冯唐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显示出一种无可无不可的表情。他此时最关心的是韩刚叫他上这里来到底要说什么。

韩刚很快用行动来做了回答。乘屋里只有他们两人之机,他迅速地从皮包中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冯唐,说:

“这点小意思是对市长支持我们公司的回报。”

冯唐接过信封瞄了一眼,数目不小呀,以万元为单位的两位数。他不由得一怔,连忙将它放在韩刚面前,说:

“干什么?我不能要,你不是已经表示过了吗?”

韩刚说:

“那是上一批的,这是第二批的。我们照章办事有何不可。”

他说着伸手取过冯唐放在身边的皮包,将信封塞到里面放回原处,用一种略带教训的口吻说:

“我看你们这些当官的胆子太小,该要的也不敢要,又不是去偷去抢,正大光明的事,有什么好怕的。”

冯唐没有再将那信封取出来退回去,但总感到有些忐忑不安,便说:

“无非就是批了两次官价化肥给你们推销嘛,我那也是为了疏通渠道,使化肥能迅速流通到农民用户手中。单由供销社来办这件事他们照样吃双轨差价而且还拖来拖去使农民用高价也买不到。我全是为了工作,你再三酬劳,怕不适合吧?”

韩刚笑道:

“我知道你是为了工作,但我们也不能知恩不报呀!我是商人,我的目标是赚钱。谁给我赚了钱我就给谁应得的回敬。我不是纪委也不是检察院.我为什么用他们的标准来判断是非。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是领导,我们要为你着想的。我想过了,这是按我们公司的章程办事,而且是属于事后的感谢酬劳,和事先拿钱买通关节是大有区别的,你就一百个放心吧。”

冯唐唯唯诺诺,觉得韩刚的话似是而非,却又无法反驳。这时服务员端上了热气腾腾的咖啡,这一话题也就暂时停止了。互相喝了两口咖啡,韩刚有意转移话题,便问:

“你走后是不是张林增来搞常务?”

冯后也乐得转移话题,微微一笑,摇摇头说:

“还轮不到他。”

“怎么哪,不是要提拔年轻人?”韩刚不解地问。

“玩政治他还太嫩,”冯唐在韩刚面前什么也不避讳:“卫书记告诉我,小张敲开省委赵书记房间的门,密谈了近两个小时。想想看,他难道是给省委书记谈自己的恋爱故事?肯定是去告状。告谁呢,告我冯唐?不会,我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而且他还要依靠我结交省里的上层哩。告陈一弘?那是干蠢事,领导上刚拍板的人,你又去告不是自讨没趣!那么告卫亦前?你告得垮?”

“也不应该呀,人家一手提拔了你。”韩刚插言。

“是呀,也不应该!”韩刚的话提醒了他冯唐:“为人总要讲个‘义’字嘛,告不倒还损了自己的形象,所以我说他玩政治太嫩!”

两人都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