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胡杨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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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治沙英雄陈家声的宣传工作在沙湖县大张旗鼓地展开,这是林雅雯下的一步棋,目前这种环境下,与其就事论事,还不如另辟蹊径,只要能把陈家声宣传出去,相信会有办法解决沙湖的问题,这样的例子在当前实在是太多了。市委也做出重要批示,一定要大张旗鼓地宣传治沙英雄陈家声,让他成为一面旗帜。这面旗帜一树,沙湖县乃至市上二十年治沙的成就就没人能抹了。

市委宣传部成立了专门小组,进驻沙湾村,挖掘陈家声等八老汉的先进事迹。

村支书胡二魁觉得好笑。说陈家声植树不假,可没材料上写的那么玄乎。八步沙是沙湾村的风岭子,人经几辈子,沙湾人都知道在八步沙植树,没有谁比沙漠里的人更清楚树的好处。这树要是一少点儿,风就格外的大。雨水一广,八步沙的毛刺往高一蹿,沙湾人就能端着碗在院子里吃饭了。为此沙湾人从没停止过种树,就连“文革”时期,八步沙的树和毛刺也是一年比一年多。那时陈家声还年轻,他的身体不好,是个病秧子,队上的重活干不了,打发他去放羊又老把羊弄丢,人太老实,脑子偏偏又笨,超过五十只羊便数不过来。没办法,队长便叫他到八步沙看树。这下算是给他找准活了,干别的不行,看树种树他却是一把好手。这人勤快,腿脚一天到晚不闲,这儿修修,那儿补补,几年下来,八步沙便成另一番样子了。包产到户后,八步沙没人管了,陈家声却不这样,他放着自家的田不种,一天到晚往八步沙跑,仿佛着了魔。后来人们发现,陈家声真着了魔,一天不到八步沙,一天不栽棵树,就心急手痒,丢了魂似的。要是谁家的羊把八步沙的沙枣啃了,他能跟你跳上蹦子骂半个月。村里人看着好玩,就送他个外号:树痴。后来他提出要承包八步沙,胡二魁想也没想就应了。反正村里除了几个老汉,没人对那片林动心思,再说他两个儿子考了大学,分在大城市,有人养老,就让他安心种树去。

林雅雯刚提出宣传陈家声,胡二魁就有想法,树的确不是他一人种的,不说全村几辈人,单是几个老汉种的,也比他种的多。看到宣传陈家声有好处,胡二魁便改变了想法。陈家声被县上评为治沙英雄,得了两万块奖金。钱当然不能归他一人,得归沙湾村,胡二魁用它把村里的学校修葺了一番。后来市上也把他评为治沙英雄,奖了三万,外加一车树苗,胡二魁用它把村道修了个笔直,两旁栽上奖的树苗,沙湾村便很像个样了。这次听说要把陈家声树为省上、中央的英雄,胡二魁甭提多高兴,可有两个老汉不服气,说凭啥光吹陈家声?胡二魁端着饭碗骂,凭啥,凭他能给沙湾村挣来票子!两个老汉便不好说啥了,他们知道,胡二魁高兴的事,谁也没办法。

沙尘暴后,陈家声似乎老了许多,一头原本还黑着的头发忽然间变白了,脸上的愁云也密密的,总也化不开。林雅雯找过他两次,一次是在救灾期间,林雅雯问他需要什么,老人犹豫半天,说,我一个死老汉,啥也不要。说完提起铁锨走了。铁锨是老汉一年四季不离手的工具,在沙湾村,据说八老汉这些年栽树用废的铁锨能拉一三马子。八步沙一共由八道沙梁组成,面积总共有两千多亩,是沙湖县最大的一道防护林。这些年省里、市里的领导一到沙湖县,都要上这儿看看,有不少诗人作家还专门为它作诗作词,它几乎成了沙湖县的代名词。站在沙梁上,望着一眼的绿,你没法不激动。

林雅雯望着有点孤独有点伤心的老汉,心里很不是滋味。说实在的,她对老汉的敬佩是由衷的,发自肺腑的。她甚至想,有朝一日一定要拿出些钱,让老汉四处走走,看看这大好的世界。

第二次去看他,是在他儿子陈喜娃被抓之后。据市公安局的同志讲,陈喜娃被抓进去后,一口咬定啥都是他做的,人是他打的,推土机也是他烧的,问他为什么,他就一句话,想打,想烧。公安局的同志反复给他做工作,要他实事求是,是他做的就是他做的,不是他做的千万别往身上揽,他居然不高兴了,你们抓我来不就是想定罪吗,定好了,要杀要剐随便,我陈喜娃要说半个不字,就不是沙湾的人!

林雅雯找陈家声,一是想看看他受灾后的生活情况,尽管乡上已重点作了安排,可她还是不放心。再则,也是想请他做做儿子的工作,不知为什么,林雅雯私下里很想把陈喜娃保出来,老人一共三个儿子,两个上了大学,都在外地工作,想请他到城市享清福,他就是不去,硬是守在这个沙窝窝里,一年四季护着他的八步沙。没想到林雅雯刚开口,就让老人挡回去了,他犯了法,该咋咋,我救不了他。老人的脾气倔得跟牛一样,不管林雅雯怎么说,老人就是不愿意跟她去公安局。说到后来,老人脸上挂了泪,那被太阳晒得油黑发亮的脸上一旦布了泪,便让人不忍目睹了。林雅雯背过身子,悄悄抹了把泪水,她知道老人是在赌气,按说陈喜娃是不会做啥出格的事的,一定是看着那一片林子伤心,才跟着起哄,没想却把祸闯大了。市公安局调查了多次,沙湾村的人全都一个口径:大伙打的人,大伙烧的推土机。公安局也很被动,案情到现在都没进展。

那次林雅雯离开时,老人忽地掉过身子,目光穿过密密匝匝的红柳丛问,林县长,听说你要把沙湾村搬走?

林雅雯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盯了老人半天后问,你愿意搬吗?

老人艰难地摇摇头,又低头平地去了。沙尘暴将厚厚一层黄沙卷进了林地,老人得想办法把沙弄出来,不然,树会干死的。

林雅雯带着市县宣传小组刚进沙湾村,就被村民们围住了。

带头的是七十二。他指着林雅雯问,凭啥要撤朱书记的职,你把好官给撤了,还让我们活不活?

一听是为朱世帮喊冤,林雅雯心里有了底,她平静地说,他是不是好官,不是你说了算,组织会有结论。

组织?组织是个啥,方的圆的,我看不着。七十二油腔滑调,刘骆驼几个跟着一片哄笑。林雅雯忍住怒,她知道,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发火的。

还说组织哩,就是你,成心跟朱书记过不去,说,凭啥撤了他?刘骆驼止住笑,用一根红柳条指着林雅雯,满脸恶意地问。有个记者上前挡开他的树条,说话就说话,指人做什么?刘骆驼马上把矛头对准记者,你算老几,又是跑来白吃白喝跟我们要赞助的吧。

把他轰出去,狗屁记者,光知道说好的,沙湾村的问题咋不写?蹲地上的王树根突然跳起来,他因为被多收了一只羊,觉得很憋屈,这次想好好表现一番。

轰出去!村民们一下起哄了,连推带搡,把记者们往村道那边推。

都给我住手!林雅雯一声怒喝,村民们被她吓住了,停下手中的动作,瞪着眼睛望她。

你们想听为什么,是不?那好,叫你们的朱书记来,我当面讲给你们听。

朱书记让你气走了,我们上哪儿找去?七十二显得不服气,不过说话的口气明显弱了。

对,你跟我们说明白,他到底犯了哪个天条,为啥要把他撤了?

正嚷嚷着,王树林领着胡二魁赶来了,远远地就听胡二魁骂,狗日的们翻天了,县长的车也敢拦,我看不把你们抓进班房子,你们皮胀得慌。骂至跟前,怒怒地瞪了一眼七十二,还不回去,地里沙一层,你倒有闲工夫拦车。七十二这才挥挥手,带上人走了。胡二魁忙跟林雅雯赔不是,说不知道县长要来,惊你大驾了。林雅雯气不爽地说,行了,你也少来这套,做给谁看?胡二魁干巴巴地笑笑,掏出烟,给记者们散。王树林忙带着林雅雯一行,往八步沙走去。

来到八步沙,记者们的眼睛忽地被眼前的绿捉住了,只见绵延起伏的八步沙像一道厚实的绿色屏障,将浩瀚的大漠阻挡在了视线之外。八步沙每一道沙梁都像一个生态园,中间是沙枣、白杨,纵横交织,外围是红柳、毛条、梭梭、花棒等。八步沙北头,陈家声领着几个老汉正在压沙,每年这个时间,他们都要用大量的麦草压沙,只有将沙压住,才能在次年种树。

林雅雯满是感动地朝陈家声走去,到了跟前,亲切地唤了他一声陈爷。不料陈家声头也没抬,没听见似的。林雅雯又唤一声,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果然,陈家声硬梗梗地把铁锨一拿,走了。

王树林刚要喊,被林雅雯制止住了,林雅雯把目光对准胡二魁,她倒要看看,胡二魁到底还有多少戏要演。胡二魁被林雅雯看得不好意思,扯起嗓子喊,县长跟你说话哩,听见没?

胡二魁不喊倒好,一喊,几个老汉全都扛起铁锨,走了。

林雅雯有点下不来台,尴尬了好一阵子,才跟王树林说,我们先回乡上吧。

采访组在沙湾村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冷遇,不仅如此,林雅雯还听到许多传闻,说朱世帮做了她跟祁茂林斗争的牺牲品,林雅雯是拿朱世帮跟祁茂林叫板,甚至说她收了王树林不少钱,硬把朱世帮给撤了。

林雅雯心情沉重,群众说啥她都不在乎,问题是群众把她摆在了对立面,这样工作就没法开展。想来想去,她决定跟朱世帮好好谈一次。

林雅雯曾跟朱世帮有过几次交谈,最深刻的一次,是在“12·1”事件突发后,林雅雯作为组长,找朱世帮谈话。

你为什么要带上群众闹事?

我是他们的书记,我不带谁带?朱世帮反问道。

林雅雯一时语塞,想不到朱世帮会这么直戳戳地回答。见林雅雯不说话,朱世帮又说,作为书记,我得为胡杨乡的百姓负责。

可你是党的书记,更应对组织负责。林雅雯有点怒,事情到这分儿上,他还这么顽固。

组织?组织就不要百姓利益了?他们毁的是沙漠的树,沙漠人的命。

可你带头闹事就是不讲原则!林雅雯打断他,难道她不知道毁林的重要性?可毁林后各级组织都在紧急处理问题,朱世帮仍然煽动群众,围攻领导,不停地制造事端,最严重的是竟将水利厅厅长也就是副省长候选人围困在沙漠里长达三个小时,水都不让喝一口。事后厅长尽管啥话都没说,但林雅雯明显感觉到,厅长对沙湖县、对她的看法变了,果然回去不久,沙湖县的一个水利项目就被刷了下来,那可是九百万的扶持资金呀,林雅雯能不火?

后来林雅雯火小了,主动跟朱世帮道歉,说她态度不好。朱世帮丝毫不为所动,仍旧坚持自己的看法,说一个书记若不能真真切切跟老百姓站在同一立场上,为老百姓说话,为老百姓喊冤,这个官他宁可不当。林雅雯听不惯这种高调,一摆手,你回去想想,想好了我们再谈。

那次之后,朱世帮没再找过林雅雯,林雅雯也不想见这个带点霸气、带点莽气的乡党委书记。可现在,林雅雯明显感觉到,沙湾村民的变化跟朱世帮有很大关系,甚至就是对她的威胁,她不能不面对了。

林雅雯走进朱世帮家时,朱世帮刚好从田里回来,正午的太阳晒得沙漠滚烫滚烫,刚下车子,一股热浪便钻进裤腿,蒸得人冒汗。朱世帮戴个草帽,光着膀子,如果不是他先打招呼,林雅雯几乎认不出他。几天不见,他黑了,瘦了,肩膀上蜕了一层皮,嘴上挂着几个血泡。他的一条裤腿挽着,一条却拿根草绳扎了起来。林雅雯看见他这样子,忍不住想笑。

进了院子,就轮到林雅雯吃惊了。她从没想过一个三万人大乡的党委书记家会比一般群众还穷。朱世帮的家不在胡杨乡,是在一个叫下柳的乡,跟胡杨乡紧挨着。林雅雯留心观察一番,发现五间房子都是上世纪80年代盖的,破落、低矮,跟村里新盖起的砖房形成明显的落差。屋里的摆设也很陈旧,电视机还是不带遥控的,一件样子很古板的大立柜,是沙漠人上世纪70年代的作品。一张沙发像是从乡政府淘汰下来的,尽管套了护单,可人一坐便陷了进去。林雅雯暗自思忖,他不会是故意装穷吧,这种干部现在不少。

正纳闷着,朱世帮的老婆进来了,也是刚从田里回来,看到林雅雯,惊了片刻,听完男人的介绍,忙搓着手说,也不言喘一声,说来就来了,叫人没个准备。林雅雯浅浅一笑,学沙漠人的习惯,唤了声“嫂子”。朱世帮老婆慌得面红耳赤,不停地搓着手说,快别这么叫,你是县长,你看看这屋,咋叫县长坐。她又对朱世帮说,快快,你跑镇子上买肉去,我和面。说完红着脸钻进厨房了。陪同的王树林笑着说,她就这么个人,见生,我们偶尔来一趟,她也不自在呢。

林雅雯拦住朱世帮,说肉就不必买了,弄点沙葱,听说你老婆沙米粉做得不错,我想吃,不知方便不?

朱世帮笑着说,家常饭,想吃就做,便冲厨房喊了一声。

坐下后,林雅雯言归正传,跟他认真谈起陈家声的事,一旁的王树林趁机把沙湾村村民围攻林雅雯的事说了。朱世帮带点责备地说王树林,一定是胡二魁搞的鬼,你连这个都看不出,他这号人,你不能由着他。王树林忙说,村民们对你的免职有意见,我也不好硬来。

扯淡,那话你也信,职是我辞的,跟领导没关系,二魁这浑球,一定是又玩啥脑子。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林雅雯说。

朱世帮嘿嘿一笑,你把我看成谁了,怪不得大热天找上门来,原来是兴师问罪来了。

三个人嘿嘿一笑,想象中的难堪局面打开了。林雅雯这才说,免职是我提出的,有意见可以提,但不能带到工作上,你现在这叫啥,脱岗,还是闹情绪?

朱世帮忙解释,沙尘暴后,老婆忙不过来,好几块地到现在还没补种,总不能不管家吧。林雅雯这才知道,朱世帮的两个孩子都考了大学,女儿还考上了清华,是沙湖县第一个上清华的学生。家里除了老婆,没别的劳力。她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暗暗羞愧,靠一个人的工资供两个大学生的确不容易。

吃完午饭,三人上了车,气氛更显自由。林雅雯抓住时机问,辞职后有何打算,总不会解甲归田吧。朱世帮笑说,正在想呢,想好了打报告给你。王树林插话道,朱书记是想把流管处那些林地买过来,这事我们合计过,难度自然不小,但对于解决沙湾村的矛盾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拿啥买,钱呢?林雅雯笑着问,并没当真。她现在才觉得,朱世帮这人并不莽,也不霸道,可能是当初大家都在火头上,彼此都有种错觉吧。

一进沙湾村,朱世帮就冲胡二魁发火,二魁你个浑球,敢拦县长的车?

胡二魁没想到林雅雯会拉来朱世帮,当下变了脸色道,朱书记,你别生气,是七十二那浑球,我已狠狠批了他,还撤了他的职。

滚一边去,哄谁哩,你长几个脑子我还不清楚。说,这会儿又动的啥主意?

胡二魁打了几个哈哈,才嘟嘟囔囔说,县农业局救灾时说好给三车化肥的,到今儿也不兑现,跑去问,你猜人家说啥,就你沙湾村能,啥便宜都占。

我说嘛,就这点小事,犯得着动那么大脑子。林县长,原因给你找到了,咋解决,可就看你了。朱世帮笑着把矛盾交给林雅雯。林雅雯也有点生气,当初救灾,当着市上领导的面,各部门表态一个比一个积极,真要落实,却一个个哭起穷来。她掏出电话,当场拨通农业局长的手机,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你马上把三车化肥送来,我在沙湾村等着。

胡二魁见状,忙又说,还有水利局,说好的五千块钱,到今儿才给了两千。朱世帮打断他,有完没完,走,带我们去八步沙。

路上,林雅雯听胡二魁悄悄问朱世帮,你跟她和好了?朱世帮踢了他一脚。林雅雯不禁笑了。原来有些矛盾可以用很轻松的方式化解。

采访第二天,朱世帮跟林雅雯几乎无话不谈了,林雅雯了解到朱世帮不少内心深处的东西。的确,与林雅雯相比,朱世帮对这片沙漠的感情很难用语言来形容,这是任何一个生长在沙漠之外的人都无法感受的。朱世帮说,一看到人毁树,他就忘了自己是党委书记,恨不得扑上去剁了他的手。林雅雯联想到几天来在沙漠中的感受,算是懂了他们这份心情。

往三道梁子走时,林雅雯的裙子不慎让沙刺挂住了,怎么拽也拽不开,只好唤走在前面的朱世帮。朱世帮费了半天劲,才帮她把裙子拽开。望着一脸窘态的林雅雯,朱世帮忽然一笑,说,你穿这身衣服来沙漠,不是检查,倒像是观光旅游来了。

这话让林雅雯羞涩,看一眼近乎裸着身子的朱世帮,林雅雯觉得自己真的有点作秀,她穿一身套裙,颜色是淡紫色的,衬托得她的脸更白皙,跟陈家声和朱世帮的黑脸膛比起来,简直就是两个洲的人。她为自己的疏忽深感不安,怎么能穿这身衣服来沙漠呢?这些日子她过分注意自己的形象了,老想着不能让人看出她精神不振、情绪不佳,却把问题的另一面给忽视了。还好,朱世帮也是用玩笑的口吻说,他紧跟着冲一个记者喊,来,给我和县长合个影,也让我沾沾美人的光。

那个替代了陈言的新驻站记者,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忙跑过来,高兴地为他们拍照。朱世帮穿了件背心,像个骆驼客似的用手指着远处的灌木丛,同时示意林雅雯靠近点,林雅雯忽然感到一股暖意,不由得把身子往朱世帮怀里靠了靠。

跟记者交代完工作,两人说着话来到沙漠深处,无风的沙漠显出别样的宁静,灼热的太阳烘烤着大地,腾起股股热浪。没走多远,林雅雯便热得透不过气。朱世帮指指不远处的明长城废墟,两人便向蛇一般绵延不绝的古长城走去。

还在恨我?林雅雯主动打破沉默,她很想看到一个真实的朱世帮。

恨谈不上,意见倒是有。朱世帮也不看她,目光眺望着极远处,脸上的表情不时地变化着。

什么意见,能当面提吗?

当然要提,要不我带你到这沙漠深处做什么?朱世帮笑笑,目光回到林雅雯脸上,见她满头是汗,一层淡淡的沙尘染在脸上,又一望露在裙子外面的长筒袜让沙棘挂了几个洞,腿上好像开了道血口子,便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林雅雯让他笑得摸不着头脑,以前在一起,都是朱世帮汇报她听,两个人面孔都板得紧紧的,很像回事。像现在这样随心所欲不带任何目的地交谈,感觉心情格外地舒畅。林雅雯忽然想,那种正儿八经的汇报到底能听到多少真话,包括她自己跟上级汇报时,又有几句是发自内心的苦闷和感慨?明明知道都是在忍痛作秀,却做得一个比一个逼真。官帽这东西,真是可怕。有一天自己也没这帽了,能不能像朱世帮这样大度?

是的,林雅雯有一种真实的感觉,朱世帮是大度的,他的大度不只是到现在还闭口不谈林雅雯几次给他停职这件事,而是表现在他陪林雅雯走的每一步、他望林雅雯的每一个眼神上。林雅雯是个四十岁的女人,四十岁的女人自然会读懂男人的每一个眼神,况且是林雅雯这样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多年的女人,更能品出不同眼神所蕴涵的不同含意。

朱世帮的眼神丝毫不带有责备或发难的意思,有的是一种豁达、一种超脱,他仿佛早已走出被停职、被削权这件事,或者压根就没当它是个事。这一刻,他的眼神被大漠点燃,里面是一个男人面对雄悍对象时的那种不服气、那种征服欲,还有一种看不见但能感觉到的痴爱。林雅雯的心一震,很少见到有男人面对人生逆境时的这种豁达与自信,如果罢官也算是一种逆境的话。

知道吗,你有时固执起来比男人还野蛮,朱世帮终于说。口气似乎是在玩笑,却又显得认真。林雅雯又是一震,这是她头次听到别人评价她,还是一个自己的下属。

还记得你撤下柳乡乡长的事吗?

林雅雯被动地哦了一声,不知道他提这事的意思。那是她到沙湖县的头一年,一次检查工作,发现下柳乡乡长工作期间带着几个村支书打麻将,脸上贴满纸条,头上反扣着帽子,狼狈又滑稽。作为一乡之长居然是如此形象,林雅雯当场开会,罢了他的官。这事一时传得沸沸扬扬,林雅雯的铁腕作风自此形成,许多乡长、书记一听她要来,早早便候在那里,阵势比迎接书记祁茂林还隆重。

有次祁茂林在会上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自从你到县上,我们连乡都不敢下了,搞得跟阅兵似的,别扭。林雅雯自己也觉得别扭,但嘴上却不承认,几乎强词夺理地说,干工作就得有个干工作的样,我最见不得下面的同志稀稀松松,干部没干部的样,领导没领导的形象。

可是不久,林雅雯发现了一个事实,表面上的正规和积极掩盖不了骨子里的松散,相反,与群众的距离大了,远了,变得跟干部越发陌生。一件事安排下去,半天没有动静,检查得越勤,效率却越低。林雅雯急在心里,却找不到解决的办法,还是祁茂林提醒了她,群众工作有群众工作的特点,你别看下面的办法土,可土有土的特色,不想法跟群众打成一片,群众就不买你的账。林雅雯这才觉得自己在省上形成的那种工作作风很难适应乡里的特色,面对不同素质的对象,工作方法就得不同,这才是一个基层工作者应该具备的素质。

朱世帮接着说,其实你把一个好官给撤了,牛乡长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有办法,再难缠的群众,他都有法子治,他干乡长三年,下柳乡没一户超生,也没一户拖欠农业税,知道为啥吗?

朱世帮盯着林雅雯,林雅雯低下头,装作不知道,其实她在后来的工作中已发现这点。

谁要敢超生,他敢脱人家媳妇的裤子,敢半夜踹门,骂着让人家炒菜,买酒,直到把肚里的孩子做了。要是敢欠农业税,他天天带着人去你家打牌,让你好酒好烟侍候,农民都爱算小账,与其让他吃了喝了还落个骂名,不如知趣地交了。

林雅雯苦涩地一笑,后来她了解到牛乡长正是这么一个人,可惜了,下柳乡新换了乡长,工作作风是好了,但成绩,到现在都一塌糊涂。

是不是把你也停错了?林雅雯笑问。这时候他们已站到古长城上,历史上曾经抵御西域入侵的古长城早已风化成稀稀落落的土疙瘩,但一望见这些土疙瘩,人的意识深处还是会蓦地生出一种激动、一种自豪,这也许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民族自大情结吧。

朱世帮笑着避开关于自己的话题,看得出,他不想让林雅雯尴尬,更不想在两人之间制造什么不愉快。他今天的心情是愉快的、透明的,可以称得上坦荡,他只想跟眼前这位父母官说说心里话。坦率讲,他对林雅雯并没什么成见,辞职是他自己提出的,如果他执意不提出来,相信林雅雯也不会轻易拿掉他,他毕竟不是下柳乡的牛乡长,他在胡杨乡干了十年乡长、五年书记,这在全县,也是独一无二的。

知道祁书记为啥要把我调走吗?他突然说,连他自己也觉得惊讶,不是不想谈这个问题么?

林雅雯摇头。说实话,她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凭直觉她认为是祁茂林偏袒朱世帮。

他是怕我在胡杨乡搞出什么更大的名堂,树大根深,我在胡杨乡也算一棵大树。

哦?林雅雯不只是吃惊了。

其实他比你更喜好安定团结,你们这些人,老怕下属成气候,老怕下属给你们惹事,其实说到底,还是怕你们的乌纱帽被摘。

林雅雯觉得心被扎了一下,有点尖锐,有点刺痛,她忍着,佯装镇定地说道,说下去。

你别不爱听,你也不是什么圣人,你还是很在意你头上的乌纱帽的。俗话说,官做到县级,才算入了门,可一入门,那官就不是你自己了,而是别人的影子,你见过几个真实的官?

朱世帮又笑,没见过吧?林雅雯感觉中了他的套,没想到这个脱了西装跟种树的农民没什么区别的黑脸男人说起官场哲学来还一针见血。林雅雯来了劲,急切地想听到下文。

其实真正的官场是不能有自己的,你只能做一个影子、流水线上的一道工序,你摆布别人也被别人摆布,要是标新立异,那就是不和谐,流水线会自动把你挤出来。

你在替自己发牢骚,林雅雯说,说完又觉得这话别扭,她为什么就不能说出真实的感受呢,在这样一个男人面前,难道还需要裹得密不透风?

跟我没关系,我只是一个想按自己意愿活着的人、想干点实事的人,所以我当不了官,这点我很清醒,要不然,坐在县长位子上的很有可能是我。他忽然爽朗地笑了笑,笑声惊得一群沙娃哗一下四散逃开,鼠头鼠脑的样子煞是可爱。

你有目标了?林雅雯察觉出了眼前这个男人的不俗,自己的确小看他了,误把他当成一个没有远见、不守纪律、自由主义严重的人。她的判断力为什么老是出错,为什么老是把下面的干部看走眼?难道自己真的跟他们有距离?这距离到底怎样才能消失?

有,不瞒你说,还很大,当然,还需要你的支持。朱世帮突然转向正题,原来他说那么多,就是想争取林雅雯的支持。

还是那件事,朱世帮想把流管处的林地买下来,当然,不是他自己买,是让沙湾村的村民买。只有把林地买下,那片林子才能受到最可靠的保护。用三年时间,将八步沙跟南北湖的林地连成片,这样,一个有效的防护体系便形成了。如果再往沙漠推进几公里,整个胡杨乡的防护林就可以建成,到那时,风沙就很难穿过防护林,真正的人进沙退便能形成。

钱呢,钱从哪来?

林雅雯养成了一个习惯性思路,凡事可不可行,首先想到钱。也许是在沙湖两年多让钱逼的。

是啊,钱!朱世帮叹口气,这就是我请你这个县长帮的忙,我的想法是,县上支持一些,找银行争取一些贷款,必要时可以让沙湾村或是胡杨乡的农民集资,沙湾村不能再养羊,一只羊每年吃掉的草,相当于沙漠损失掉一亩地的灌溉用水,没人算过这笔账,把羊全卖了,再贷款,必要时我们可以争取社会各界的支持。朱世帮说得很自信,看来他是把账算细了。

光种树,效益哪来?林雅雯又回到现实问题上。

这得往长远里看,目前沙湾村的种植结构很不合理,整个胡杨乡都如此,作物耗水量大,越种越穷,先保护植被,然后发展生态作物,用十到二十年,沙湾村的景观就会成另一番样子。

林雅雯用怀疑的目光盯住他,这方案县上多次提出过,但都认为见效慢,不符合当前的发展形势,加上农民注重的是眼前利益,有谁会跟着你隔着天窗看馅饼?林雅雯忍不住就把自己的搬迁计划说了出来,这方案是她请林业厅两位处长找专家做的,也是她到沙湖两年最富创意、最大胆的一个设想,目前她还没向任何人透露。

朱世帮很轻易地就否定了她,你这是老瓶装旧酒,你知道么,胡杨乡百分之五十的人口是从山区搬来的,当年那个疯劲,就跟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恨不得一夜把三县一市的人全移来,可结果怎样?你把他们移到新疆,将来新疆没水了咋办,再移过来?移来移去,农民最终还是找不到立足地,为什么就不教会他们一个生存的办法呢?

朱世帮一气说了许多,说到后来,他激动了,甚至对移民政策大发攻击,说这是对农民的极不负责,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一味地追求短期安抚,事实上却是在逃避,在推卸。看着他激动的样子,林雅雯忽然怀疑起自己来,自己也是在推卸,在逃避吗?

她动摇起来,在固执而自信的朱世帮面前,她的信念正在一点点被瓦解,她从没感到这么不坚定过。

起风了。风从空旷的北部沙漠吹过来,打在两个人身上,林雅雯感到身上的汗正在一层层凝固,浑身突然不舒服。两个人在风中静静地站着,谁也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