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胡杨 第3-4节

3

林雅雯还在路上,就接到王树林电话,说是沙湾村出事了。

林雅雯本想昨天下午就赶往胡杨乡,临出发时,省林业厅的两位处长来了。林雅雯以前是林业厅科技处处长,两位是她的老同事,林雅雯不能不接待,结果一接待,就把自己喝大了。

两位处长也是冲“12·1”事件来的,“12·1”毁林事件发生后,林业厅曾派出过专门调查组,在沙湖县调查了半个月,由于毁林一方胡杨河流域管理处归省水利厅管,所毁的林地又不在沙湖县的管辖范围内,林业厅便也没做过深的追究。想不到时隔几个月,有人将状子告到了林业部,林业厅便派两位处长再次前来调查。

林雅雯先是详细汇报了“12·1”事件,接着又汇报了事后沙湖县采取的有效措施,并将沙湖县二十年的治沙经验和取得的成就作为重点作了长达一个小时的汇报。本来还想借此机会再跟省厅要点钱,想把胡杨河流域的治理列成省上的一个重点项目,不料一提钱,两位处长连忙摇头,说省厅的情况你还不清楚,就那点钱,多少双眼睛盯着,目前报到省厅的项目不下五十个,省厅的原则是项目可以支持,钱一分没有。林雅雯不死心,软缠硬磨,非要两位处长表态,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念在当初坐一个办公室的分儿上,多少给点,也好让她这个丑媳妇做顿有米之炊。两位处长一听林雅雯提起了当年,便嚷着喝酒,说不谈正事,喝酒。喝的过程中还谈及当年林雅雯不少趣事,其中一位还说当年真动过她不少心思,可惜不敢表露出来。另一位也感慨道,放在办公室里多好一盆花呀,偏偏要下放到这荒无人烟的大沙漠。酒场的气氛让他们弄得又浓又壮烈,林雅雯本不善饮,喝酒也是当县长后迫不得已学会的,哪是两位处长的对手,直叫他们连哄带敬给弄翻了,吐了一晚,现在头还晕乎乎的。

林雅雯径直赶到沙湾村,刚进村口,车子就让村民围住了。村民们七嘴八舌,嚷着要跟县长告状,听了半天,才知是流管处又在毁林,村民们挡不住,两家打起来了,结果流管处的三个推土机手被打进了医院,沙湾村也有两个农民受伤。

伤得重不?林雅雯问。

挨了两棍子,不是太重,不过人已送进了医院。他们住我们也住,要不还成我们的不是了,村支书胡二魁说。

听说村民伤得不重,林雅雯稍稍松了口气。住院是沙湾人的策略,怕将来打官司吃亏。林雅雯刚到县上时,沙湾村的村民就跟流管处打过一场群架,结果挨了打的村民没住院,自己包扎了几下就又下地了,法院处理时让沙湾村承担流管处伤者的医疗费、误工费等,后来沙湾村的农民有了经验,只要一打架,先把人往医院里送。

对方伤得重不?自从“12·1”恶性事件发生后,沙湾村跟流管处的冲突就一直没停过,尽管县上再三要求乡政府,一定要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严防恶性事件的再次发生,可据林雅雯掌握的消息,这段时间,群众的情绪越来越激化,方法也越来越极端,这便是她坚决要求给朱世帮停职的缘由。林雅雯隐隐觉得,群众的情绪跟乡党委书记朱世帮有很大关系。

这……我还不大清楚。胡二魁支支吾吾的,不肯说实话。林雅雯一想,伤得一定不轻,心里不由得一紧,忙说,走,跟我去看看。

林县长,你不能去。胡二魁拦住林雅雯,没等林雅雯细问,便说,那帮王八羔子,野掉了,进去几个打几个,昨晚上王乡长去看他们,你猜咋着,连王乡长也给打了,这阵人已送到了县二院,头上缝了五针。

什么?林雅雯惊得不敢相信,朱世帮呢,他在哪?

朱书记叫他们扣下了,就关在大院里,说是让县委祁书记拿钱赎人。胡二魁说着话垂下了头,这阵他显得怕了。

谁让你们闹事的,简直乱成了一锅粥!林雅雯发起了火,在场的群众全都噤了声,低下头不说话。林雅雯心急如焚,仅仅迟来了一晚上,就出了如此大的事。

林县长,你也甭生气,流管处这帮狗日的,实在太欺人,三台推土机呀,要是不打,南湖那片林子又没了。胡二魁几乎要哭了,林雅雯清楚地看见,他眼里已噙了泪花。

一提林子,林雅雯心里暗下来,一股无名之火烧得她难以忍受,恨不得冲谁猛发一顿。

南湖事件的紧急会议在乡政府召开,由于书记和乡长全都缺席,林雅雯临时指派副书记许恩茂主持工作,政府办主任强光景也补充到乡党委班子里,全面处理善后及事件调查。会上林雅雯才得知,流管处三台推土机被村民烧毁两台,另一台让村民抢了去。这个胡二魁!林雅雯心里恨了一声,却又觉得恨得不应该。两台推土机,值二三十万,要是用来种树,能种多少树。林雅雯心里一阵难过,把到嘴边的骂人话咽了下去。的确,从听到事件的那一刻,林雅雯就一直想骂人,这是她当县长两年来的头一次冲动。当初“12·1”事件发生后,她表现得比任何人都冷静,善后、调查,双方协商,林雅雯以少有的耐心和极端的克制力控制了自己的情绪,表现出一个县长良好的素质,惹得郑奉时事后说,想不到你一当县长,整个人都变了。林雅雯问,变好还是变坏了?郑奉时笑着说,变得不像女人了。当时他们刚刚吵完,林雅雯冲郑奉时美美发了一通火,把十多天憋的火全发了出来,发得郑奉时都傻了,不停地给她赔好话。林雅雯怒气未消地说,跟我说这些没用,有能耐去跟沙湾村的村民说。郑奉时苦笑着,跟他们说,他们能理解我的难处吗,一千多号人要吃饭,三千多家属要养活,你让我咋办?

咋办?这个问题一直在林雅雯脑子里盘旋,到今天也没答案。从工作角度讲,她理解郑奉时的难处。流管处曾是省水利厅直属的大单位,在中央都挂了号。胡杨河流域横跨两省十二县,全长三千多公里,是西北地区最大的流域之一,由于最终流入腾格里大沙漠,是亚洲唯一的沙漠水库的水源所在,因此地位相当特殊。最初流管处建在省城,后来响应中央治理沙漠全面改善沙漠地区生态环境的号召,搬迁到了沙湖县胡杨乡。但在五年前,胡杨河流域上游突然断水,使下游几个县闹起了水荒,特别是沙湖县,几乎每年都陷入水荒中。为了治理流域,省、市、县三级联合关停了上游全部厂子,这就使一向以小工业为补充的流管处陷入了生存困境。两年前省水利厅出台流管处改革方案,将流管处断奶,变成自收自支单位,流管处一下由高峰跌入低谷,居然连生存都维持不了。流域断水多年,相关的水产业全部瘫痪,不仅养不活职工,每年还要拿不少钱倒贴进去。加上流域两岸兴办的小企业被迫下马,大批工人失业在家,跟县上几乎如出一辙。职工加上家属将近四千号人压在郑奉时头上,郑奉时不想歪招怎么办?

可毁的是林子呀,要在别处,毁一两片林地也许算不了什么,但这是沙漠,那些林子就是沙湾人的命。郑奉时不是不知道,他在流管处干了二十年,这一点比林雅雯更清楚,但在现实面前,郑奉时竟变得如此不择手段,毁了北湖不算,竟然又毁南湖,林雅雯不能再用同情两个字对待他了。

她一直给郑奉时拨电话,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居然躲了起来,从来的路上打到现在,手机还是不通,办公室电话也没人接。村支书胡二魁看她一遍遍打电话,凑她跟前说,跑了,昨儿下午我看见他的车溜出了沙湾。

你咋知道他跑了?事情是你们挑起来的,他凭啥要跑!林雅雯没来由地就冲胡二魁发了火,噎得胡二魁呛了几嗓子,悄悄坐一边去了。

会场上,副书记许恩茂还在侃侃而谈,好像是说一定要带领全乡人民守卫住沙漠的命根子,绝不让破坏者的阴谋得逞。林雅雯哭笑不得,有这样的领导,沙湾村民的情绪能不激化?

正要示意强光景,乡上秘书进来说,祁书记打来电话找她。林雅雯说了句“你们接着开,我出去一下”,便跟秘书出了会场。

祁茂林在电话里劈头就冲林雅雯发起了火,你怎么搞的,不是说沙湾村的村民情绪已经稳定了吗,咋又发生了恶性事件?林雅雯刚想解释,祁茂林又发火道,打伤人家三人,还烧了推土机,你这个组长怎么当的?

“12·1”事件发生后,县上成立了专门小组,林雅雯任组长,祁茂林在常委会上再三声明,要她把主要精力放在解决沙湾村跟流管处的矛盾上,至于县里其他工作,暂时可由常务副县长付石垒主持。

林雅雯在电话这头,一时不知该作何解答。

你不要跟我装哑巴,这事已报到省厅,我现在就在水利厅,人家领导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林雅雯这才记起,前天常委会上,祁茂林提起过去省上的事,只是自己当时激动,没把这话听进心里,看来事情已传到省上,说不定林业厅那边也知道了。

你马上想办法把朱世帮弄出来,告诉你那位同学,如果他执意要把事情往大里做,我祁茂林奉陪!祁茂林还在发火,林雅雯啪一下把电话挂了。

在祁茂林心里,郑奉时跟林雅雯是相通的,这也是祁茂林执意让她当这个组长的用意。

林雅雯揣着一肚子气回到会议室,许恩茂还在侃侃而谈,林雅雯恼怒地打断他,宣布道,强主任,你跟许副书记去流管处,看看朱世帮到底咋样,注意,不要感情用事。乡上其他领导全力做好沙湾村的工作,要保证不再发生任何冲突,让群众回自己的家,一切由组织出面解决。我跟胡支书去县二院。说完她拎起包,出了会议室。胡二魁忙跟上来,一口一个你看这事做的,你看这事做的。林雅雯打断他,行了,现在知道后悔了,当初带上人闹事咋不多想想?

胡二魁结巴了几下,继续说,林县长,不打不行呀,这帮狗日的太嚣张,不打还不把林子全毁了。胡二魁的目光在林雅雯脸上搜寻着,极力地捕捉林雅雯每一个表情。

打?打能解决问题?你是村支书,怎能跟群众一个觉悟?林雅雯说到这,猛然发现胡二魁怪怪的表情,她心里一悸,莫非?

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你带的头?林雅雯突然盯住胡二魁,目光如烙铁一般烙在他脸上。

没,没这号事,谁敢带头。胡二魁狡黠地躲开林雅雯的目光,抹了把汗,讪讪地说。

林雅雯不再追问,心事重重地往前走。

4

乡长王树林伤得不轻,不仅头部受了伤,两根肋骨也被打断。县二院在沙湖镇上,离胡杨乡不太远,林雅雯赶到时,医生正在给他准备手术。王树林看着林雅雯,很是内疚地说,林县长,怪我没把群众稳定好,你就批评我吧。林雅雯难过地垂下头,老王,怪我,是我把事情想得简单化了,你就安心治病,组织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王树林挣扎着想坐起来,被林雅雯止住了。王树林有点激动,他说,林县长,我不要啥交代,矛盾不能再激化了,再激化,会出大事的。说着他白了一眼胡二魁,样子有点恨。

林雅雯点点头,跟医生安顿几句,告辞出来。胡支书这才告诉林雅雯,事发时王树林不在乡上,他侄女要出嫁,跑去参加婚礼了。听到消息赶来时,群架已打完,两台推土机正燃着熊熊大火。他冲村民们发了一阵子炮,跑到流管处要人,没想到让把守的几个人给打了。

他们不是流管处的,是开发公司雇来的民工,恶得很。胡二魁说。

开发公司?

这次推树的不是流管处的职工,他们把地租给了开发公司,开发公司的洪老板亲自坐镇,指挥着推树,要不也打不起来。

一提开发公司,林雅雯的心情更暗了。这事儿她听郑奉时说起过,流管处打算将湖区几千亩林地加上湖区内的两家厂子全部出租给开发公司,条件是开发公司承担五百名工人的安置。当时林雅雯还反对,说他这样卸包袱,是对整个流管处的不负责。郑奉时苦笑一声,没做解释。后来林雅雯才知道,出租林地是省厅的主意,开发公司是省厅的三产机构,尽管现在脱离了关系,但明眼人都知道,有些关系一旦有了,是没法真正脱开的。洪老板这人很有背景,听说跟冯厅长关系不简单。早在冯厅长当流管处处长时,他就在冯的手下包活干。现在冯成了厅长,而且传言马上要升任副省长,开发公司便更活跃了。

林雅雯想到这,更觉得自己被推进了一张网里,很多棘手的事等着她去处理,很多隐秘的关系也要她小心梳理。在县上为官,每一步都很被动,也很艰难。难怪两位处长要替她捏把汗,说她稍有闪失,这两年的苦就白吃了。

林雅雯感到憋气,更感到委屈。到县上两年,她几乎没一天闲过,穷县穷日子,穷事儿又多,她算是领教了。弄得她爱人周正刚很不高兴,说她再不调回省里,后果由她自负。

上了车,林雅雯一言不发,村支书胡二魁也不敢说话,生怕不小心说错一句话,林县长冲他发火。车子里的气氛有点紧张,幸亏这时候林雅雯的手机响了,打电话的是办公室主任强光景。他结结巴巴,说了半天,意思是不让林雅雯回胡杨。林雅雯问为什么,强光景在那头不明说,再三解释是出于安全考虑。林雅雯火了,我只是小小的一个县长,又不是美国总统,有什么不安全的?!强光景这才说,那几个记者一直在乡政府等着,要求采访林雅雯。

让他们走开!林雅雯吼了一句。

林县长,我都磨了半天嘴皮子,他们就是不走,非要见你。

谁让你磨的,你没正事做?林雅雯火气更大了,几乎是冲话筒吼。一旁的胡二魁坐不住了,小心翼翼地说,那几个记者,难缠着哩,林县长,你还是不要去乡上吧。

往乡政府开!林雅雯忽地关了手机,像是跟谁赌气似的。

果然,车子刚进乡政府大院,就让记者们包围了,不只是省上那三个,还有驻市记者站的几名记者也赶来了,扛着摄像机,拿着话筒,林雅雯还没下车,镜头已经对准了她。

请问林县长,沙湖县屡次发生毁林事件,作为一县之长,你怎么能容忍这种现象再三发生?

林县长,沙湾村农民殴打流管处职工,听说是政府领导背后指使,作为一名党培养多年的干部,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记者的问话竹筒倒豆子一样哗啦啦地倒下来,林雅雯根本没有插话的空。胡二魁伸手挡了一下摄像机,马上有记者说,请尊重我们的采访权,我们是在为民说话。强光景掺在记者中间,不时地说好话,求记者让开条道,让林县长到了办公室再接受采访。就有记者很不高兴地质问,难道非要进办公室吗,为什么不能在阳光下跟我们对话?

阳光?林雅雯忍无可忍地盯住说话的记者,你是说办公室就没阳光了?

那记者是省城一家晚报的驻站记者,叫陈言。“12·1”事件发生后,他就多次找林雅雯,质问县政府跟流管处到底有没有见不得人的交易,为什么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将两千亩林地毁了。后来又经多方打探,将林雅雯跟郑奉时的同学关系公之于众,还详细报道了林雅雯私下找郑奉时借款,发放沙湖县拖欠教师工资的事。作为独家新闻,着实火了一阵。

你是人民选举的县长,就应该跟人民站在同一片土地上。陈言像是喝了酒,说话口气大得很,用词竟然上纲上线起来。一阵微风吹过,林雅雯果然闻到一股子酒气。

你叫陈言,是吧?她推开面前的摄像机,盯住他。

我是陈言,晚报记者站站长。

你能告诉我,你中午是在哪儿喝的酒,是不是人民拿钱请你喝的?

陈言没想到她问这个,一阵口吃,脸红得越发厉害了。半天后他说,跟我几个同学喝的,自己掏腰包,怎么,这也犯法吗?

那你告诉我,上次你从沙湾村拿走三千元钱是怎么回事?

谁说的,你这是诬陷!

不承认是不,胡支书,让你的会计把票据调来。

胡二魁犹豫了一阵,还是抽身拿票据去了。陈言一下紧张起来,脖子涨得通红,说话也不那么粗声粗气了,嘀咕了几句,才说,那是拉的赞助。

赞助,要不要我给你说出来,这一年你从沙湖县拉走了多少赞助?

陈言不吱声了,低下头站了半天,脚底一抹油,想走。林雅雯厉声叫住他,想走是不,你不是要跟人民站在同一片土地上嘛,我陪着你。强光景见势,一把拉住他,因用力过猛,陈言又没防备,手里的照相机掉了下去。他像是捞到救命稻草似的,突然放开嗓子,你们殴打记者,非法阻挠采访。

林雅雯没说啥,而是掏出手机,直接拨通了晚报社,片刻后传来晚报总编的声音。林雅雯说,我请求你们报社立即派人来,我要你们协助查账,沙湖县一年内有124800元赞助给了晚报社,这可是沙湾村一个家庭十五年的收入。

陈言脸色惨白,再也不说话了。

林雅雯推开面前的记者,走进了乡政府办公室。

院里的记者全都哑巴了。